斯马胡力和卡可汗付过钱(也是五块钱,和城里一样)后,那姑娘就打发两个小伙子自个儿去河边洗头,还大方地提供了一块肥皂和一把水瓢。
河离毡房区不远,又清又急。但那水是雪水,冰凉刺骨。两人脱了外套蹲在河边石头上,面对面地抹肥皂,又搓又揉,再操着瓢互相浇水,真令人同情。不过活该两人臭美,深山老林里还理什么发嘛。
洗完头,两人回到店里系上围裙,坐在几十袋面粉和一大堆洋葱、土豆间轮流等着理发。小姑娘架势相当专业,咔嚓咔嚓,毫不留情。看得我也想剪剪头发了,但又怕洗头。
理完发,小姑娘还提供了一面鸡蛋大小的圆镜子,两个小伙子捏着小镜子上照下照左照右照,满意极了。
理过发的两个小伙子,顿显精神又时髦,拎着马鞭在毡房和帐篷区东游西逛,最后拐进一家小店开了两瓶啤酒。我和卡西在旁边等着,一个劲儿地催他们赶紧喝。
卡西在小店柜台前站了很久,看看这,看看那,逐一问了价钱,最后终于掏出五毛钱买了小小一袋膨化食品。斯马胡力一看,也闹着要吃。卡西就往他手心倒了一些,他却立刻把这些膨化颗粒全泡进啤酒里,边喝酒边用舌头捞着吃。不可理解。
尽管是好朋友,斯马胡力吃零食时,可一点儿也没想到旁边的卡可汗。卡可汗冲我宽容地笑:“斯马胡力嘛,小孩子嘛。”
斯马胡力一声“豁切”,往卡可汗酒杯里也扔了一枚膨化酥。
大约老是自己喝,把我和卡西撂在一旁有些不好意思,斯马胡力便不停地问我要不要也来瓶啤酒。我板着脸说“不”。他又说:“可乐呢?”我还是“不”。他锲而不舍:“那么健力宝呢?汽水呢?娃哈哈呢?”岂有此理,娃哈哈明明是他自己的最爱。
两人一面慢吞吞地喝酒,一面兴致勃勃地聊天。我和卡西频频发牢骚。
这时,卡可汗不知想到了什么,突然掏钱买了一包零食塞给我。真丢人,这把年纪了怎么能像小孩一样收取糖果礼物呢!况且还是一个小孩送的。我便坚定地拒绝,但他坚定地硬往我手里塞。我们两个礼让了半天,冷眼旁观的卡西不耐烦了,不由分说一把夺过去,撕开包装纸就吃。斯马胡力赶紧跟她抢。
后来卡可汗又给我买了一枚泡泡糖。这回我没有拒绝,嚼在嘴里,竟感到温暖。
两瓶酒见底后,在我和卡西的抗议下,第三瓶被退了回去。我说:“肚子饿了,该吃饭了!”
谁知他俩说:“我们也饿啊,我们更饿。”好像更委屈。
接下来他们商量去哪家馆子吃饭。我大为奇怪,二姐莎勒玛罕不就开着馆子吗?为什么要把钱花到别处?
两个男孩子带着我和卡西在路边的毡房间绕来绕去,经过一家又一家热热闹闹、体体面面的大馆子,最后选择了石路对面最西边一家歪歪斜斜、安安静静的塑料小棚。不晓得这两人的标准是什么。
店主是两个小姑娘,看到有人来吃饭,如临大敌般紧张。这顶小帐篷中间挂了帘子,算是隔开了“后厨”和“餐厅”。两人在帘子后忙得“扑扑通通!咣咣当当”,不知在折腾些什么。
等了半小时,才从里间端出一小盘热乎乎的小馒头。
我很失望,好不容易来一次耶克阿恰,好不容易进一次馆子,最起码也得吃一碗汤饭啊。
然而接着又端出一碟饼干、一碟黄油、一碟胡尔图、一碟瓜子。
又提来一壶茶,端来一碗牛奶。
原来只是饭前垫肚子的零食。
我觉得很有趣。两个小姑娘当是自己家呢,摆出了招待客人的全套架势。这么做生意,赔也赔死了。
又等了足足半个小时,才听到后面炒菜的声音。
又半个小时过去了,面下锅了。
其间,两个姑娘一分钟也没闲着,在帐篷里奔进奔出,提桶拎盆,忙得焦头烂额、神色凝重。至于嘛,就四个人的饭而已。
等以四只巨大盘子盛装的拉面终于端出来时,那几碟赠送的零食已经被我们吃见底了。
这样,从我们进门到吃完饭离开,过去了两个多小时。
然而除我之外,大家都不介意等待。到了这会儿,斯马胡力和他的好朋友似乎已经无话可说了,两人默默无语坐在席间,又心满意足的样子。偶尔起身去门口站一站,看看天,看看河,再回来继续心满意足地坐着。
话说这拉面好大的分量!张开手指一量,盛面的铁盘子直径三十五公分!里面的面条堆得满满当当,另外每人还有一小盆烩菜,我给两个小伙子分拨了一大半去。剩下那一小半,也撑得我举步维艰。
除我以外,三个孩子都没吃完。尤其是卡西,剩了大半盘,还没我吃得多。平时在家里,这样的好东西想都不敢想。这会儿却如此浪费。
我们付了钱(一份才八块钱),捧着肚子,慢慢往马吾列家走。
到了马吾列家,恰好莎勒玛罕也在做拉面。做好后,我吃惊地看到——两个男孩居然面不改色地一人端起一盘又吃了起来……怎么会这样呢?
等两人吃完出门后,卡西这家伙立刻抄起盘子,盛了面,浇上菜,也毫不含糊地吃了起来。
这个实力派的家伙,还招呼我也一起吃!我哪还吃得下啊。
刚才卡西在小饭店里剩那么多没吃完,大约是出于姑娘家难为情的小心思——当着小伙子的面,怎么能表现得胃口很好呢……
那斯马胡力和卡可汗呢?这两人又装的哪门子蒜?哼,我看恐怕是一人看上了那里的一个姑娘了。
离开前,斯马胡力提出要我给他和卡可汗照张相。我不干,却提了个条件,除非两人照相时手持莎勒玛罕的女儿小阿银的玩具——一只布偶小毛驴。他俩无可奈何地同意了。于是两个好朋友肩并肩站在草地上,把小毛驴捧在胸前,四只手各持一条驴腿。照片上,小毛驴在两个神情严肃的脑袋间喜笑颜开。我实在不明白为什么大家平时都笑眯眯的,一到照相时就板起了脸。
【相机的事】
本来我有一个使用五号电池的数码相机的,可惜没用几天就坏了。没有相机,固然错过了许多令人惊叹的镜头,但进城修理的代价也令人惊叹。权衡一番,便一直塞在马鞍下再没管过它。
没有相机的日子里,我常常面对一幕幕美景发呆。有时在家门口煮脱脂奶,长时间手持锡勺在腻白的大锅里一圈一圈地搅啊搅啊,单调、宁静。突然一抬头,就看到一生中所见过的最美的云,如天鹅羽毛般一丝一缕拂过冰凉光滑的蓝天……那种时刻,难免会因没有相机而难过,而孤独。
还有一次,天空被一大片云蒙得紧紧的,却正好在头顶正上方的位置绽开一洞。于是,一汪巨大的圆形蓝天停止在那处,像是立刻会有湛蓝冰冷的液体倾泼下来。
还有那些深陷在碧绿山坡半腰上的羊道,纤细而深刻,十几条、几十条,甚至上百条并行蜿蜒,顺着山势如音乐般熨帖地起伏扭转,整面山坡鼓荡着巨大而优美的力量。
还有暮归的山路上迎面遇到的一头牛,浑身漆黑,唯有额头正中嵌一块雪白的毛皮,呈完美的心形图案。
还有阴天里雨水初停的时刻,沼泽里的圆形叶片密密地挤生,每一片叶心都珍藏一颗完美精致的水珠,每一颗水珠都刻录了眼前完整的绿色世界。放眼望去,满眼明灿灿的绿意。又因为是阴天,无强光的反射,这绿意只郁结在低处,绿得欲罢不能。
还有很早就开始挤奶的那些傍晚时分,我赶着一头鼻子湿漉漉的小牛上山,看到黄衣的卡西亭亭玉立地站在视野高处的天空下,骑马的海拉提沿着山脊向她缓辔行去。在他俩身后,是一大团占据了整面天空三分之一面积的云朵的侧面,像一座银子般熠熠生辉的空中岛屿。
有相机又能怎样呢?我又能重现些什么,留住些什么呢?有相机的时候,我和这个世界隔着一架相机;没相机的时候,隔着的事物则更为遥远,更为漫长。
我永远也不曾——并将永远都不会——触及我所亲历的这种生存景观的核心部分。它不仅仅深深埋藏在语言之中,更埋藏在血肉传承之中,埋藏在一个人整整一生的全部成长细节之中。到处都是秘密。坐在大家中间,一边喝茶,一边听他们津津有味地谈这谈那……我无法进入。我捧着茶碗,面对着高山巨壑。不仅仅是语言上的障碍,更是血统的障碍,是整个世界的障碍。连手中这碗奶茶,也温和地闭着眼睛,怜悯地进入我的口腔和身体——它在我身体的黑暗中,一面为我滋生重要的生命力量,一面又干干净净隐瞒掉关于生命的一些关键部分。
我亲眼所目睹的这些,与其说是自然的呈现物,不如说是遮蔽物。我过不去。大山巨壑,我并非缺少工具,也非时间不够,而是根本就没有入口,彻底没有入口。
对我来说,最寻常、最单调的日常生活也如大海般深不见底。斯马胡力赶羊时发出的各种吆喝声,羊能听懂,我却听不懂。班班认得自家的牛羊,若有别人家的牛靠近我家的盐槽,就吠叫着冲过去把它赶开,而我非得走近了仔细辨认烙在牲口耳朵上的标记。
我太过懦弱,无力承担。每当我面向一幕陌生而惊心的情景时,举起相机,更像是躲藏在相机这样一个掩体之后。我不敢直视,像是一个说过谎的人。
所谓的“孤独感”,总是尴尬又悲伤的。然而不止这样,也不只是我。面对这样的时代,面对外部世界的喧嚣节奏,眼下这个民族又何尝不孤独呢?当我经过广阔无垠的春秋牧场,经过一间局促简陋的泥土小屋,看到电视天线寂寞地伸向蓝天(那天线只是一根细长的木棍支起一张破旧的铝锅蒸箅)。我走进屋里,看到阴影中的人们紧围一台小小的黑白电视机(电源来自门外一块一尺见方的太阳能电池板)。我看到电视上布满雪花点,画面因信号不稳抖动不止,但还是能看清画面中展示的那个家庭极富有,家居富丽堂皇,庭院整齐考究,主人公清洁又悠闲。我又看到屏幕前所有的面孔都安静、认真,所有眼睛滋味无穷。年轻人向往着,年长者则惊奇而赞赏。这也是相机难以记录,无法说清的。
更多更宽广更强烈的冲击,是再偏远的角落、再执拗的心灵也无从回避的。流行哈语歌中花哨的装饰音,年轻人服饰上夸张而无用的饰物,孩子香甜地吸吮着的“娃哈哈”,深山小道边遗落的垃圾食品包装袋……世人都需平等地进入当下世界,无论多么牢固的古旧秩序都正在被打开缺口。虽然从那个缺口进进出出的仍是传统事物,但每一次出入都有些许流失和轻微的替换。我感觉到了。
我在最细微的差异里、最深暗的裂隙中无边坠落。我的相机留不住任何一处路过的情景,而路过的情景,也没什么能挽留得住我。我不能停止这坠落。可循的线索如指纹般随时浮现,随时熄灭,无从把握。记在心里的,刚刚记住就立刻涣散。默念着的,念着念着就如嚼蜡般毫无意义。而四周确是现实的生活——确有食物在嘴中吞咽,确有班班饥饿地追随,蒲公英确在耀眼地盛放。
是的,生活之河正在改道,传统正在旧河床上一日日搁浅。外在的力量固然蛮横,但它强行制止所达到的效果远不及心灵的缓慢封闭。老人们还没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年轻人就已经自若地接受了新的现实。这又有什么错呢?世间的心灵不都渴望着、追逐着更轻松、更愉快的人生吗?谁能在整个世界前行的汪洋大潮中独自止步呢?牛羊数量正在剧增,牧人正在与古老的生产方式逐步告别——这场告别如此漫长,一点一滴地告别着。似乎以多长的时间凝聚成这样的生活,就得以多长的时间去消散。不会有陡然的变革,我们生活在匀速消散之中。匀速运动状态等于静止状态——这是最后的安慰。那么,还是先不要去可惜吧,还是先谅解了再说。先收起相机,把眼前的一切接受了再说……
我虽然带了移动硬盘和一大堆电池,但还是轻易不肯给大家拍照。卡西整天哀求也没有用,斯马胡力一放羊回来就大喊:“李娟!那边又有一个地方!漂亮得很!”也没有用。
唯有当大家赶羊入栏时、剪羊毛时、擀毡时……忙得焦头烂额、啥都顾不上的时候,我才端起相机跑前跑后一顿猛拍。于是大家非常不乐意,因为那时候一个个又脏又累,有失形象。
偶尔在天气晴朗,大家悠闲又愉快的时候,我会主动提出为大家照相。于是所有人如过节一样快乐,纷纷换了衣服往“漂亮的大石头”那边走。那块石头在林海孤岛的西南面的隘口边,又平又高,四面长满了爬山松,大家都很喜欢那里。
照相时,扎克拜妈妈必然会叉着腰摆“S”曲线。莎拉古丽一定要光头的加依娜站在左边,新儿子吾纳孜艾站在右边,一个也不能少。小伙子们则一定要和自己的马站在一起。拍合影时,哪怕画面分明宽宽绰绰,大家也一定要排作两排,并且一定要有蹲的有站的,个儿最高的一位一定会被拥着站在最中间,似乎合影的套路只能如此。此外,合影时大家一定要扁着嘴,丝毫不笑,似乎越严肃越气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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