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合提十八岁,矮个儿,黑脸,短发,眼睛亮晶晶。和顾客做生意打交道的样子稍显腼腆,但干起活来却像小鸟一样利索欢快。她的小店只是河边草地上四根木头撑起的一块塑料棚布,菜单上只有拉面、汤饭和康师傅方便面三种食物供顾客选择,不过这三样已经能够全面满足顾客需求了,连我这样大大见过世面的人到了山里都不敢奢望更多。要知道,在扎克拜妈妈家顿顿奶茶干馕、干馕奶茶,吃得肠胃欲壑难填。虽然妈妈每天都会给我们发两颗糖,但就那几滴甘露,对于我们久旱的大地来说,地皮都打不湿。
总之,找车的事先不急,系了马赶紧点份汤饭再说。哎,巴合提装汤饭的碗跟盆一样大!而且汤饭的色泽鲜艳,内容豪华,铺有青椒片、青菜、芹菜和蒜薹……还没品尝,就已经感到了幸福!等喝到嘴里更是幸福,烫乎乎酸溜溜,呼噜呼噜一会儿就喝得底朝天。巴合提真能干!不过想想看,若是我来做的话,味道也绝对不差,可能面片没她揪得匀……说不定这门生意我也能做呢。在山里开个小饭铺还蛮不错的,经营内容简单(只有三样),本钱小(只需一块塑料布、四根木头、一张桌子、两根条凳,再到河边捡几块石头,和点泥巴糊一个灶),运气好的话还不用交税。
斯马胡力好有名气,还在和我喝汤饭时,他来到沙依横布拉克的消息就传遍了附近的毡房和帐篷。刚吃完饭,年轻人就拎着啤酒找上门来了。我赶紧回避,一边四处转悠一边打听车的事。
一个穿着红雨靴的八九岁小孩拎着两个小桶,正小心地涉水蹚过山谷中哗啦啦的小河,去往对岸的泉水边打水。返回的时候,他先拎着一桶水过河,把水放到岸上后,再转身去取另一桶水。很好,不掉以轻心。水流虽浅,却很急促,水底卵石也应该很滑。等两桶水都平安送抵此岸了,小家伙这才爬上岸,一手拎一个桶,保持平衡,稳健地快步向家走去。
过去我也曾天天去那眼泉水边打水。当时这条河还很深很宽,河心有小洲,河上架有独木桥。每到下雨的时候,那根木头滑溜溜的。我曾经从桥上掉下去两次,我妈掉过一次。
中午,南面一公里处下起了雨,斯马胡力说还要回去赶羊,浑身酒气地牵着我的空马回去了。我一直目送他消失在山路拐弯处。真有些犯愁,不会真的要在这里等三天吧?
巴合提的小饭铺旁还搭了顶毡房,因此她的店还管住宿。她自己睡在塑料帐篷角落里的几块木板上,非常简陋。但给客人们准备的房间却收拾得漂亮又干净,铺着崭新厚实的花毡,墙脚整齐地堆放着雪白绣花被罩的被子和胖胖的绣花大靠垫。一走进去,就有强烈的“被尊重”之感,顿时安心了许多。在这样的房间里住三个晚上也不错啊,一天五块钱,还包一顿早餐,餐桌上还免费提供野生的黑加仑酱……正思忖着呢,车就来了。
运气可真好!只等了小半天。
车是巴合提帮我联系的,她一忙完手头的事,就四处帮我打听车的消息。远远地,只要一听到汽车马达声,她就赶紧跑到石头路边挡车,问去不去县城。果然很快就问到了一辆羊贩子的小卡车。哎,这姑娘太热心了。要是她不管这事的话,原本还可以再赚走我几顿饭钱和一到三个晚上的住宿费……
从县城返回时,一般在耶克阿恰下车,在马吾列家休息一晚上,然后步行回吾塞。如果是下雨天,得停两天。马吾列家无论商店还是小馆子,生意都极好。马吾列俨然一个大老板,作为大老板,他不苟言笑,乏味至极。好在他会弹双弦琴,似乎他所有的柔情只绷在琴弦上。虽然他弹琴时脸板得更长,但琴声却那么温柔。外面下着雨,这琴声一片一片地长出了白色的羽毛,渐渐张开了翅子……这时马吾列突然停下来,把琴递过来说:“你来弹吧!”我接过琴,试着拨弄琴弦,摸清音阶后笨拙地弹起“一闪一闪亮晶晶”,大家都无奈地笑。马吾列向后仰倒,躺在花毡上,大黄猫赶紧走过去偎着他一起躺下。刚才琴声的翅膀仍空空张开着,渴望飞翔。这样的一个下雨天,这样一个华美丰盛、饰以重重花毡和壁毯的房间……
这时路过的骑马人进来歇停,他稍坐片刻,点了一包康师傅方便面。在山野小店里买方便面是会享受配套服务的——马吾列会帮他撕开放进碗里,再亲自为他冲上开水。方便面不是什么好东西,但到了山野里,它奇异的香味是单调饮食之外的巨大诱惑。
等他香喷喷地吃完面、喝完汤,挂在火炉边的湿外套也差不多烤干了。于是付钱,穿了衣服继续赶路。之前的安静又在房间里继续漫延。
除了巴合提小店和马吾列家,我还在上游阿拉善的迪娜家店里落过脚。迪娜十一岁,头发浓密,长胳膊长腿,瘦得像一根铅笔。因为上的是汉校,小家伙的汉语发音非常标准,但用的还是哈语的语法和表达习惯,说起话来千奇百怪,细节迂回不绝,怎么也绕不到点子上。我倒宁愿她用哈语说。
迪娜非常亲我,她问我住几天,我指着刚洗完的衣服说,衣服一干就走。她立刻大喊:“不行!”并严肃地告诉我,哈萨克人洗衣服得晾五天才允许收回家!我吓一大跳,这什么风俗……很快得知小家伙是在骗人,想多留我住五天。
六七月间正是学生放暑假的时候,家家户户的小孩都回到了牧场上。在迪娜家的小馆子吃饭时,有四个孩子站成一排在饭桌边盯着我吃。我感慨:“孩子真多!”迪娜妈妈笑道:“是很多。”过了一会儿,我才知道什么叫“多”——又涌进来五个!
这群屁大的小孩,见了面还像模像样地互相问候健康和平安,然后排成队继续盯着我看。这顿饭让人吃得百感交集。
吃完饭去补鞋,这群小孩继续尾随,在补鞋摊前蹲了一圈,深深地看着我的光脚。
等补完鞋子回店里,尾随的小孩数量又陡然增加了一倍!天啦,阿拉善可真繁华!
年纪稍大一些的孩子很有出息,决不见人就跟。但他们会客气地在路上拦住我,指着我的相机,请我为他们照相,似乎非此不能表达“礼貌”。此种“礼貌”,并不是为了显示教养,而真的是一种“礼”,真的是为了人际关系的舒适而付出的努力。
在牧人转场的日子里走这条石头路的话,一路上会不停地遇到驼队和羊群,我们搭乘的汽车只好不停地熄火让路,总是得耽搁不少时间。但从来没人抱怨,无论司机还是乘客。
除此之外,一遇到路边的小馆子或毡房,司机也会熄火招呼大家同去喝茶。三十公里的路能走两个钟头!幸好搭车的一般都没啥急事,都不用赶时间。
几乎所有的司机都会在桥头的同一间小饭馆落脚休息。这间饭馆就在路边,虽然破破烂烂、歪歪斜斜,但却是土坯房!既不是毡房,也不是塑料棚!而且土墙上还用石灰大大地写着四个汉字:公用电话。
第一次见到这个小店时,车一停,我赶紧跑进去看电话。原来是一部靠天线接收信号的移动座机。当时非常激动,好久没打电话了,赶紧拨出第一个想到的朋友的号码。可是等电话接通了一开口,满屋子喝茶的人都安静下来盯着我看。还有几个最无聊,一边咬包子一边学嘴。我这边说一句,那边立刻复述一句,连带着模仿口气。
我说:“你们那边热不热啊?”
他们一起说:“热不热啊?”
我说:“可能只在城里待一天吧。”
他们打着拍子一起嚷:“待一天、待一天、待一天……”
害得我这个电话实在没法打下去,电话那边说什么也没法听清楚。最后只好草草挂掉,转过身冲那帮闲人发脾气。可他们都豁达地笑,还有人说:“电话费那么贵,为什么说那么多话?”
一问老板,果然贵!一分钟两块钱。
耶克阿恰是大地方,在那里能遇到许多稀奇事。比如我曾遇到一匹马,屁股长得跟鹌鹑蛋似的,不晓得是得了老年斑还是牛皮癣。
还遇到过一个骑摩托车的人,脸上一圈一圈地缠着白布条,只露出眼睛和嘴。还以为受了什么重伤,一问,才知道家里没头盔。
还有一家小杂货店,大约生意好,室内的泥地被踩得瓷实又平整。店主便用金光闪闪的啤酒瓶盖细心镶嵌在地面上,还拼出许多漂亮的几何图案。这也是一种“装潢”吧?
从耶克阿恰到吾塞的那条山路,我一共走过四次,但到了第四次,还是会迷路。妈妈和斯马胡力他们都觉得不可思议,我自己也纳闷。好在鼻子底下还有嘴,一旦遇到骑马人就赶紧问路。而那些人因为有马,走得比我快,会迅速把我问路的消息传递给其他路人。于是乎,往后一路上再遇到骑马人,往往不等我开口,他们就主动说:“这条路没错,一直往下走就到了。”
七月初,正是这一带的牧人开始小转移的季节。高处的人家纷纷往下挪,靠近边境的毡房开始往回退,但挪动的距离一般都不算远。我第一次经过这条山谷时,从头走到尾,空荡荡没有一户人家。而在最后一次,沿途每条岔沟的沟口几乎都扎有毡房。远远路过这些人家时,主人若是没看到我也就罢了,若是看到了,必会使唤孩子们追上来邀请我过去喝茶,虽然并不认识。这是古老的礼俗,不能放走经过自家门前的客人。对此,我虽然感激,但一般都会拒绝。
但其中一家是我家过去的邻居,比较熟识,忍不住跟着去了。当时也实在饿了,这家女主人冲的茶额外香美,本来打算多喝几碗,但这个女人很无聊,突然说:“听说你妈妈又结婚了?”大怒,只喝了一碗就走人。
在下游一眼温泉边,还遇到过一户格外富裕的人家。他家有三顶毡房,都极白。尤其是中间那顶最大的,还蒙着帆布,墙脚处还画着大团的蓝色羊角图案,像领导住的房子一样花哨。主人远远地招呼我:“进来坐一下?”我进去一看,原来是间山野旅馆,干净舒适,一共有七床缎面的被褥,沿着墙架子环绕了一大圈。主人自豪地说:“从县上骑摩托车来钓鱼的人都知道我呢,全都住在我这儿呢!”
我赶紧说:“我不住,我不是来钓鱼的。”
他说:“我知道。那给我照个相呗!”
于是,我从各个角度把他和他引以为豪的“招待所”摄入镜头,令他非常满意。
一次半路上躲雨时,竟撞进了刚搬到山脚下的卡西姐夫家——也没搞清具体哪一门的姐夫,总之是个很亲切的年轻男孩,之前在弹唱会上见过一面——结果正赶上他家宰羊,煮得满室肉香。女主人在擀面条片,满屋子的客人都在等待,躺得横七竖八。
卡西的姐夫有一个不足一岁的小女婴,雪白、娇柔。刚睡醒,爸爸把她抱出摇篮,为她穿衣服。一看就知道爸爸不常干这活,笨得要死,把小婴儿颠来倒去,左塞右塞,怎么也塞不进衣服里。小婴儿似乎也习惯了,无论被折腾成什么样都不吭声。当爸爸给小婴儿扣倒穿衣的扣子时,她出其不意地捡起小鞋子,捧到嘴边啃起来……等终于穿好衣服,宝宝累坏了,爸爸更是累坏了,他把孩子往花毡上一放,跑到远远的角落躺直了开始休息。孩子孤零零坐在花毡中央,左顾右盼,颇为茫然。
山里的雨一般下几分钟就停了,可那场雨足足下了一个小时,于是在他家一直等到肉出锅了才离开。真想吃了再走啊,虽然姐夫一家也盛情挽留,但实在不好意思。
还有几次漫长的行走,远远偏离吾塞和石头路,去往完完全全的陌生之处。那些永无止境的上坡路,连绵的森林,广阔的天空……然后突然降临的小木屋,屋前绿草地上的红桌子——多么巨大的一场等待!
绕过红桌子走进木屋,炊台一角挂着锅盖大小的干奶疙瘩,似曾相识。又看到圆木垒砌的墙壁上历历排列的宽大缝隙,这墙壁挡住了一切,但又什么也不能挡住。四面林海苍茫,床榻静静停在木屋一角,铺着浓墨重彩的花毡。如此孤独的等待……站在木屋里,既陶醉,又不安。
突然搞不清自己为什么出现在这里,像做梦一样,总是像做梦一样。尤其在这些华美的陌生之处,看着陌生人的华美眼睛——因看多了永恒不变的美景而温柔又坚定,安静又热烈的眼睛。无论多么粗糙的面孔,多么苍老的容颜,都不能模糊这眼睛的光彩。
还有手执马鞭,从远处牵着马缓缓走来的妇人,肩披白色的大方巾,身材高挑,穿长长的裙子……她是最沧桑的,也是最宁静、最优雅的。她侧身坐到我旁边,抬起下巴,恭谦又矝持。对于我这样整天东游西荡、不知所终的人来说,她是最遥远的等待。
还有吾塞那块白色大石头,高二十多米,方方正正地耸立在山脚,远远望去像个石头门。每当看到这块白石头,就知道快到家了,石头后面藏着回家的路。它是我的石头,也是孩子们的石头,在孩子们广阔的童年里巨大而深藏不露。有好几次,靠近它时,看到孩子们在石头最上端闪动着鲜艳的衣服,锐利地尖叫不止,好像看到了孩子们长大后一一离去的寂静。这石头也是一场等待,最固执的等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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