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道三部曲:春牧场+前山夏牧场+深山夏牧场-深山夏牧场(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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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玛妮拉有着漂亮清秀的面孔,腿却一长一短地拧着长,呈严重的内八字,走起路来缓慢而拘谨。在她家店里,也生活着一只残疾的黑羊羔,浑身皮毛漆黑闪亮,没有一点儿瑕疵,整个身子却严重地左右扭曲着,脊梁呈“S”形,走路一拐一拐。它原先是爷爷家的羊,由于无法跟着大部队长途跋涉,便留在了玛妮拉家店里。后来我们去耶克阿恰,在玛妮拉家店里喝茶。当我看到小黑羊艰难而孤独地慢慢走动在房前房后,看到玛妮拉捧着一大碗客人吃剩的面汤,蹒跚地向小黑羊走去,严厉而喜悦地呼唤它过来吃时,感到说不出的悲伤和欣慰。

    玛妮拉大约也知道自己和别的孩子不同,但她仍然自信地成长着,只是较之别的孩子,更容易哭泣。

    玛妮拉很多时候也会蛮不讲理,尤其在孩子们中间,总爱霸着白皮球一个人玩,但大家都愿意让着她,连原先最任性骄横的小姑娘加依娜,在她面前都会变得异常宽容和气,绝对满足她的所有要求。

    玛妮拉说:“打!”加依娜就把脑袋伸过来让她打(用一个榔头状的塑料充气玩具)。

    玛妮拉说:“等我!”正在追逐奔跑的孩子们会立刻一起停下来,一起看着她一拐一拐靠近。

    玛妮拉很容易哭泣,但同样地,也很容易快乐。快乐的时候就不停大笑,其激烈程度与她的哭泣一般壮观。有时哭和笑之间相隔不到半个小时,如此剧烈地一张一弛,居然也没事。

    有趣的是,伤心时,小家伙哭着要回家,一分钟也不想停留,但高兴时却说什么也不愿走了。那时,谁要在她面前提一个“走”字,她就大大地生气,手里无论握着什么都会统统丢掉。

    尤其到了晚上睡觉前,小家伙总会到达兴奋的顶点,将每个人的被窝都钻一遍,在花毡上到处爬,喋喋不休地自言自语。大家都累了一天,都不理她,各自捂头大睡。她并不介意,一个人也能唱全台戏,同时还能兼任演员和观众。有时候半夜三更的,小家伙突然醒来,在黑暗中摸到太阳能灯的开关,打开灯,又唱又闹,演出继续。

    当然,这些都发生在不哭的时候。更多的夜里,我们在玛妮拉的哭声中反复地醒来又睡去。她坐在黑暗中愁肠百结地哭啊哭啊,长夜似乎永远没有尽头。

    玛妮拉不哭也不兴奋的时候则占三分之一,那时她一个人静静地游戏。她尤其钟情木屋门口那小半盆粗盐粒,总是长时间蹲在那里,欣赏晶莹的灰白色颗粒从手心撒落的情景。若是不小心把盐粒撒在草地上,又正巧被妈妈撞上了,就会挨几句骂。她倒不会哭,还饶有兴致地帮着妈妈一粒一粒往回捡。

    大家总是很忙,顾不上玛妮拉。但玛妮拉一个人也能玩得很好,一会儿玩盐,一会儿扫地,一会儿进森林拾柴,一会儿又找小羊说话。那时家里一头白山羊刚产了双羔,羊羔太小,便没让入栏,每晚系在木屋旁过夜。每到黄昏,妈妈说:“玛丽,去看小山羊!”玛妮拉会立刻放下手里的一切,欢天喜地跟着妈妈跑向暮归的羊群。然后这一老一小一人抱一只有着粉红嘴唇的雪白小羊回家来。羊妈妈则焦急地紧随左右,仰头盯着自己的宝宝,凄惨地咩叫不休。

    有玛妮拉在的日子里,小小的人儿不时出现在林海孤岛的各个角落,或哭,或笑,或默默无语地蹲在草地上长久地凝视着什么。甚至睡梦中都能感觉到她强烈的存在,睡着了都能听到她和扎克拜妈妈在旁边绵绵不绝地聊着什么。

    六月的吾塞总是很冷很冷,每天上午摇完分离机再收拾完房间后,总是瞌睡得不得了。又冷又瞌睡的感觉特痛苦,尽管身上披着斯马胡力沉重的厚外套,还是会睡得浑身冰凉,咳个不停。咳醒后,记起睡梦中四周的情形欢乐又嘈杂,可起身一看,分明只有扎克拜妈妈和玛妮拉两个人面对面躺着小声说话。妈妈极富耐心,虽然瞌睡得眼睛都睁不开了,仍坚持应付与玛妮拉的交谈,并且像对待真正的大人一样,口吻郑重。我赶紧凑过去把玛妮拉抱开,逗她转移目标,好让妈妈好好睡觉。

    玛妮拉在生人面前从不说话,总是拘束地紧皱眉头。可一旦混熟了,便会甜蜜蜜地黏着人不放。她坐在我对面,滔滔不绝说个不停。我不能完全听懂,却感觉得到其情节相当曲折,大起大落。虽心不在焉,还是积极做出各种反应,这使她异常快乐。

    当她对我说到有什么东西是两个的时候,坚定地对我伸出两个指头,嘴里重重说出“两个”这个词。为了强调其不可思议的程度,还闭上眼重重地点了一下头。我说:“真的是两个?”她立刻说:“对啊,对啊。”怕我不相信似的,摇着我的胳膊激动地大嚷:“真的是两个呢!”

    但到底是“两个”什么呢?我真想问个明白,但又怕暴露了自己其实什么也没听懂的事实,扫了她的兴。

    炉火很旺,不知不觉,一块木柴烧至炉门口,冒着烟掉落在地。玛妮拉停止讲述,赶紧走过去拾起柴丢进炉膛,免得烟呛人。

    把玛妮拉送走后,家里顿时空了许多。到晚上铺床的时候,妈妈觉得很欣慰:“太好了,玛妮拉没了!”要不然,这一晚上又不得安宁。

    但到了第二天早茶时,妈妈又重重地叹息:“玛妮拉没有了,没有了!”

    【期待已久的弹唱会】

    弹唱会结束后,扎克拜妈妈从狼藉的草地上拾回了一大堆被观众扔弃的小国旗带回家,插满我们小木屋的墙壁缝隙,红红的一大片。

    小国旗是弹唱会的会务组发给牧民观众的道具,要求他们一边看节目一边不停地左右摇动。这样,拍新闻的时候好增强镜头的气氛。可牧民们都不太配合,都端端正正安安静静地坐着,极其庄严地观看节目,倒是不用维持秩序了。每结束一个节目,大家便认真鼓掌,低声啧啧赞叹。

    那些节目在我看来傻气极了,可观众们却非常满意,漂亮的女演员和她们漂亮的演出服更是引起大家长久的议论。况且她们跳舞的动作又那么整齐划一,更是令大家钦佩极了。

    对了,观众里只有扎克拜妈妈一个人愿意挥舞那些小国旗,还舞得很起劲。直到回了家,坐到了饭桌前,还意犹未尽,忍不住放下茶碗,从墙上拔下一面小旗大力摇给我们看,身子也跟着左摇右晃的,极投入地回味了一番。最后满意地对我说:“李娟,弹唱会好得很啊!”

    发给最前面几排观众的是大大的榔头状气模玩具,玛妮拉和加依娜也各得到一个。但玛妮拉的那个坏了个小洞,怎么也吹不饱。她坐在木屋角落里鼓着腮帮子吹啊吹啊,耐心地吹了快一个钟头。

    后来我帮她找到了那个洞,揪起来用细线扎紧,于是一下子就能吹饱了。玛妮拉非常高兴,往后几天里,一直孜孜不倦地玩着这个玩具榔头。一会儿用来砸木桩,一会儿用来当马骑,后来还咚咚咚地砸自己的小脑袋。我、扎克拜妈妈和卡西也很配合地挨个儿伸出脑袋让她砸了一遍,令她更是兴高采烈。

    妈妈也很喜欢那个榔头呢,玛妮拉不玩的时候,便拿过来东砸砸,西敲敲,乐在其中。

    玩到第三天,玛妮拉的兴趣才转移。她不停地将那个榔头的气栓拔掉放气,再呼哧呼哧吹起来,再放气,再吹。那么大的气模玩具,她自己就能吹得硬邦邦的。对于三岁多的孩子来说,这样的肺活量真不简单。

    弹唱会的第一天我们就赶回来了,但斯马胡力和海拉提还留在那里继续玩。第二天,斯马胡力仍然没回来,海拉提回来时牵回了他的马。天啦,马都骑不成了,不晓得在那边狂欢成啥样了。

    这小子第三天上午才回家,不晓得骑的谁的马,还从弹唱会上的小地摊买了红色的染发剂回家。于是到了下午,他就顶着满头红发放羊去了。染发剩下的一点儿药粉舍不得丢掉,他便染了红指甲……斯马胡力整天都在想什么呢?

    弹唱会举办了整整三天,第一天是开幕式、文艺演出、弹唱比赛、叼羊和姑娘追等表演性质的活动;第二天是摔跤、赛马和拾银子(也是一种马术比赛,参赛者一边驰马奔驰,一边俯身拾取地上散落的包着奖品的红绸巾);第三天还有刺绣比赛之类零里零碎的活动,最后就是颁奖仪式了。

    去之前大家都很担忧,因为那天一大早就阴着,朝霞绯红。万一下雨就糟了,自己淋点雨倒无所谓,怕的是会影响演出和比赛。好在后来天气竟一直不错,就是风大了些。

    为了看弹唱会,那天卡西和妈妈凌晨两点就起来挤奶,再煮牛奶、脱脂,忙到天亮才出发。

    所有人都去看弹唱会了,爷爷一家也走空了,我们的林海孤岛空空荡荡。这一天,深山中每一顶毡房应该都是空的。若这时候来了个小偷,他可得忙死了……不过就算是小偷,这一天也会忍不住去看弹唱会的。如此隆重的盛会,怎能错过?

    但妈妈出门前还是仔细锁了门。此处和冬库尔不同,偷偷进山采木耳、挖虫草的内地人很多,有的会入室盗窃。这也是近几年才有的事。

    山野里每一顶毡房都空了,弹唱会上却人山人海。到了吃饭时间,所有小馆子都供不应求。中午,妈妈好不容易才买到一个包子吃了。卡西和我什么也没吃成,又不愿买小摊上昂贵的零食,两人饿得发晕,拖着步子在附近一家毡房一家毡房地转悠着找吃的。

    找着找着,却摸进了努尔兰的毡房。原来他家扎在杰勒苏的毡房离沙依横布拉克很近,而且房子也很新,便被政府租用了,扎在赛场外,住进了喀吾图的三十名运动员和代表。

    我问他能赚多少钱。他喜滋滋地算了起来,一人一天六十块钱,三天的话收入就五千多!我大喊:“天啦!发财了!”

    但他又苦恼地告诉我,运动员们胃口都很好,除了饭菜,每天还要宰两只羊。一只羊六百块,算下来嘛……

    他领我俩去参观他的毡房。极大,从进门的地方起就铺满了新花毡,雪白的被垛沿墙根堆满一整圈。真气派!

    但令人失望的是,参观完毕他就送我们出门了。真是的,明明看到我们很饿的样子,也不给弄点儿吃的。再说我们又不是运动员,又吃不多。

    在弹唱会开幕式上,一个看起来德高望重的大阿訇当着所有观众的面,用麦克风做了祷词,现场宰了一匹马和一只羊。我一直惦记着这事,分不到肉吃也就算了,汤总得一人发一碗吧?妈妈却说:“豁切!哪来的肉,哪来的汤?”果然,到了最后也没闻到肉味,肯定都给领导们吃了。领导来了很多,赛场边的空地上停了一大片小汽车。但领导再多也不可能吃完那么多肉啊,又不是运动员。

    之前,还在冬库尔的时候,大家就在不停地议论关于这场弹唱会的事了,我也和大家一样非常期待。虽说弹唱是听不懂的,但摔跤和赛马比赛总还看得懂吧。再说,说不定斯马胡力也会参赛呢!我们家不也有一匹赛马吗?而且也在几十匹马里取得过名次呢。我问斯马胡力会不会参赛,问过好几遍,他总是不好意思地含糊其词:“去啊……”可临到头再问,却说:“马丢了。”岂有此理!

    后来才知道,那可是全县的比赛啊!那种比赛哪轮得到他……

    弹唱会上漂亮姑娘真多,全是从城里来的。老头儿们也着实修饰了一番,不约而同地戴上了豪华隆重的传统帽子。一顶一顶蒙着绸缎的面子,翻着狐狸皮的金毛,又高又沉,也不管会不会挡住后面观众的视线。小孩子们一个个被包裹得花花绿绿,闪闪发光。尤其是刚刚举行过割礼仪式的孩子,还披着金丝绒斗篷,背后挂着猫头鹰或白天鹅的羽毛,神气活现。最出风头的是一个三四岁的小孩,穿着一件半旧的蓝色条绒坎肩,坎肩前前后后竟然密密麻麻缀了一百多枚纽扣,每一枚都独一无二,其中不少都是纯银的,很有些年代感。门襟上还缝着好几枚中亚国家的银币,还有一枚是中国银圆“蒋大头”。这件坎肩一看就知道是一件传家之宝,相当耀眼。

    距弹唱会半公里处的临时商业区也热闹非凡,所有小馆子和小杂货店全是临时搭建的简陋帐篷,吵吵嚷嚷挤满了人。

    我在人群里跟着挤来挤去,一家店一家店地参观,买了一条雪青色底子粉红花朵图案的纱巾,后来又看中了一个地摊上的狼髀石。我见很多人身上都佩戴着这个,但不知眼下这枚是真是假。幸好这时在人群中遇到了在冬库尔认识的男孩塔布斯,他悄悄告诉我那其实是小马的髀石。

    出门时,卡西带了五十块钱去花,斯马胡力竟带了两百块。他不但把两百块钱花得光光的,还向卡西借了二十块。卡西就那么点儿钱,还好意思借。

    卡西在集市上转了半天,最后才下定决心买了一把瓜子。

    弹唱会上还有人持着拍立得相机走来走去,卡西忍不住又花了十块钱照了一张相。

    钱是她花的,照片上却挤进来了一大堆人。她刚往镜头前一站,就路过一个熟人,熟人不用招呼就自己挨了过来,一起对着镜头笑。紧接着又路过一个更熟的熟人。大家刚站好,熟人的熟人也路过了,大家赶紧挤一挤重新排队形。但熟人的熟人也有自己的熟人啊,于是接下来……唉,只能怪弹唱会太热闹了。

    最终这张照片洗出来后,上面足足塞了二十张脸,每张脸绿豆大小,鼻子眼睛都看不清。我一个一个地点着那些脑袋问卡西是谁,结果卡西真正认识的只有三个……

    总之,卡西一共只花了十一块钱,剩下的钱在往后的日子里全用来哄玛妮拉了。

    话又说回来,斯马胡力那么多钱都花到哪里去了呢?两天就没了,而且也没见添置过什么东西。妈妈说:“全送给那里的姑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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