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道三部曲:春牧场+前山夏牧场+深山夏牧场-深山夏牧场(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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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淋了几天雨的衣服,只需短短一个阴沉风大的下午,就被吹得冰冷而干爽了。我抱着大盆子把所有衣服收回家。但过了好几天,才发现少了一条浅色牛仔裤,于是一有空就到沼泽边的草丛里细细搜寻。有一天总算找到了。原来洗衣服那天,我洗一件,吾纳孜艾就帮我晾一件。不知怎么的,唯独把这条裤子单独晾到远远的森林边上的一棵粗大的倒木上,让它在那里孤独地平躺了许多日子。也不知这些日子里它暗自干透过几次,又几次沉默着被重新淋湿,就像独自经过了许多年……当我再次看到它时,一成不变,若无其事。

    六月底的吾塞仍然非常冷,我的羽绒衣一直没脱。沼泽的水冰冷刺骨,洗衣服便成为我们的一项重大劳动。当脏衣服攒到无法堆积的程度时,我们便扛着大锡锅,抬着铁盆,前呼后拥地出发了。到了地方,吾纳孜艾、杰约得别克和加依娜四处捡柴火,我提水,卡西生火。沼泽边有现成的石头灶。

    在潮湿而当风的山谷口生火是很麻烦的事,卡西足足浪费掉大半盒火柴也没能点着。于是我和杰约得别克等三个人轮流试了起来,总算在划到倒数第二根时成功。其间,我几次出主意要卡西把她的信掏出来引火。卡西心情烦躁,对我的玩笑报以怒目。

    等水烧热的时间里,卡西当然要把她的宝贝信掏出来继续研究,我蹲在水坑边忧心忡忡地观察水中形形色色的狰狞漂浮物,吾纳孜艾他们三个互相泼水玩。这么冷的天,阴雨密布,哈气成霜的,不晓得他们的手指都是什么做的……我大声喝止,他们便停止互相进攻,转为联合起来朝我一个人泼。

    我一边还击一边撤退,不小心把战火引向了卡西。卡西可不是好惹的,她抄起水瓢直接从大锅里舀水泼了过去。大家惊叫着四散逃离,我更是厉声尖叫起来,奋不顾身地冲过去,从大锡锅里捞出两页纸。

    水热得很慢,卡西又趴在脏衣服堆里睡了一觉。每当炉火快要熄灭时,正在玩耍的三个小孩中总会有一个很有眼色地跑过来添几块柴。天空阴沉沉的,但湿润的沼泽地里因为水汽充裕而低低地晃动着明亮鲜艳的光芒。孩子们的旧衣服也闪耀出生动的色泽,在湿地中四处跃动。欢声笑语翻滚在广阔而冰冷的寂静之中,就像几束手电筒的光柱激动地摇晃在深沉的暗夜里。后来,杰约得别克蹑手蹑脚靠近熟睡的卡西,取走晾在石灶边的信页。一经得手,三个孩子迅速撤离,远远消失在西边的丛林中。我悄悄跟上去,看到他们高高围坐在松林中一块大石头上。杰约得别克绘声绘色朗读着那封信,孩子们听得津津有味。真是奇怪,之前他们明明已经听卡西念过许多次了。

    当然了,在卡西睡醒之前,信又被神不知鬼不觉地放回了原处。

    开始洗衣服了。卡西洗第一遍,我清第二遍,孩子们负责来回运水和晾晒,流水线作业有条不紊,很快劳动就结束了。卡西小心地收起仍然潮湿的信页,大家扛锅拎盆打道回府。路过晾晒在半坡倒木上的几大排刚洗好的衣服时,我说:“不如把银芭古丽的信也晾这儿吧?”

    卡西警惕地说:“豁切,杰约得别克要来偷走!”

    漫长的阴雨时光里,火炉中的松柴噼啪燃烧。虽然圆木墙壁上缝隙遍布,四面漏风,但因为有一只固执的火炉为内核,我们的小木屋实在是温暖又安逸的所在。我偎着火炉给卡西和扎克拜妈妈补破裤子、破裙子,脚心烤得烫烫的,浑身暖洋洋。这是我的幸福,而卡西此时的幸福则是偎着火炉读信。哎,银芭古丽的信到底都说了些什么啊?卡西看了一整个夏天都没看够,随时带在身边,就像之前向我学汉语一样刻苦。有时我们出去找牛,都已经翻过一座山了,她一摸口袋,用汉语大喊:“李娟!信没有!”没等我回过神,就扭头奔回家取信。好像出门不是为了找牛,而是为了有空再读一遍那封信才跑出去找牛。

    于是,等雨季过去,卡西那两页宝贝信就已经破得像被一大群受惊的骆驼团团转地踩踏过好几遍似的,但上面的内容仍不曾消失。那么多湿凉的傍晚时光里,大家系好最后一头小牛,结束了一天的劳动。晚餐已经准备好,在不远处温暖的小木屋里等待着。但所有人都不急于回家,慢悠悠解下围裙,收拾工具,然后围坐在牛棚边的草地上,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什么,时不时陷入长久的沉默。西天云层翻涌,风雨欲来。这时卡西又取出信,就着全世界最后一抹昏暗的天光念了起来。妈妈和莎拉古丽仔细地听着,海拉提和斯马胡力也停止了交谈,把耳朵转到这边来。

    【孩子们的吾塞】

    十二岁的杰约得别克和十岁的吾纳孜艾是托汗爷爷的小儿子、沙阿爸爸的小弟弟留下的一双孤儿。四年前,他们的父亲渡河时被乌伦古河河水冲走,很快他们的妈妈改嫁。似乎嫁人的寡妇不能带走前夫的孩子,于是兄弟俩一直跟着爷爷生活。

    前不久大家庭分家,哥哥杰约得别克被爷爷赠送给斯马胡力的一个堂哥,但目前由于上学的原因,还和爷爷住在一起。弟弟吾纳孜艾则被过继给海拉提,从此成为加依娜的小哥哥。在古老而艰苦的传统游牧生活中,人口一直被看作最重要的财产。爷爷作为大家族的家长,大约有分配这种财产的权力。

    为此,莎拉古丽非常高兴。有一次对我说:“这下可好了,我就有两个孩子了,一男一女。有两个孩子的话就足够了对吧,李娟?”莎拉古丽身体单薄,不愿再生养孩子了。根据政策,牧民可生三胎。

    自从多了两个小伙子,无论什么活儿都干得特别快。每天傍晚,牛羊早早地就给赶回家了,我们也能早早地吃饭睡觉了。

    大约因为吾纳孜艾已经正式成为这个家庭一员的缘故,他对家里的各种事情更上心一些,每天早早地跟着海拉提起床赶羊。而杰约得别克则跟小加依娜一起睡到莎拉古丽挤完牛奶,又烧好了茶才起床,为此我常常训斥他是懒孩子。又因为所有人里就我整天冲他叽叽歪歪,他便专和我一人过不去,一有机会就往我头发上扔小虫子,可恶至极。

    我往卡西身上系了条长丝巾,左缠右扭的,东挂一缕西飘一绺,搞得风情万种,然后建议她这身打扮去放羊。她倒没怎么乐,但我想象了一番那样的情景,觉得实在是太好笑了,便自个儿笑了起来,并且越笑越厉害,最后竟没法停下来了。杰约得别克说:“括括括括!括括括括!母鸡一样,李娟笑得像母鸡一样!”从此以后,他就叫我“李娟陶克”(“陶克”就是母鸡),气死我了。

    为了还击,我也给他取了个绰号“杰约得古丽”。“别克”是男性名字常见的后缀,而“古丽”是女性名字的后缀。我对他说:“你这个讨厌的话多的孩子,长大了一定会变成姑娘!”

    不过后来才得知,杰约得别克其实很厉害呢。别看他这么小,双弦琴“冬不拉”却弹得极好,是专门拜过师傅学习的呢!这件事令我立刻肃然起敬。冬不拉是哈萨克的传统弹拨乐器,很多家庭的墙壁上都挂着一把,我家却没有。卡西曾骄傲地告诉我说爷爷是一位“毛拉”,“毛拉”大约是指有较高宗教地位的学者。可作为“毛拉”的爷爷,家里也没有冬不拉呢。

    没琴,就没法表演。我便要求杰约得别克唱个歌,他却说不会。奇怪,会弹琴,却不会唱歌。

    杰约得别克兄弟俩是在山野里跑大的孩子,瘦削灵活,爬树攀岩,无所不至,翻起跟头来更是溜溜的。卡西说人瘦了才好翻跟头,还举了个例子,说像她那样的胖子是翻不成的。可我也很瘦啊,为什么也不会翻呢?于是我一有空就练习,在斜坡的草地上滚来滚去。扎克拜妈妈说:“豁切!骆驼!”吓得骆驼都不敢过来吃盐了。

    杰约得别克建议我先从打倒立练起。兄弟俩一人抓我一条腿,把我倒过来拎着。还没拎起来,口袋里的糖先掉了出来。兄弟俩立刻松开手去抢糖,害我一头栽下来,差点儿折了腰。糖是妈妈早上给的,剩了一颗一直舍不得吃……

    人多了真热闹,每天黄昏挤牛奶的时光里,大家疯闹一阵,再汗流浃背地回家喝茶。我一时渴极,等不及茶水放凉(况且茶是咸的),第一次舀了凉水喝,竟发现凉水如此甜美爽口,还特解渴!怪不得无论我怎么教育斯马胡力兄妹俩,他们都改不掉喝凉水的习惯,滴水成冰的大冷天也这么喝。

    再想想这水的来处,想想水中五花八门的悬浮物……奇怪,这水怎么这么好喝?

    吾纳孜艾是海拉提的跟屁虫,整天为了牛啊羊啊的事情跟着瞎操心。别看他干起活来有模有样,像个大人,可一玩起来,仍然是个小孩子,淘气起来更是花样百出。

    自从成了加依娜的哥哥,两人到哪儿都形影不离,整天一起推着独轮车进森林拾柴火。去的时候吾纳孜艾用独轮车推着加依娜,回来时两人一人扶一个车把,哼哧哼哧共同使劲。车上的柴枝垛得高高的,捆得整整齐齐。

    但是突然有一天,居然看到小加依娜用独轮车推着吾纳孜艾走!我吓了一跳,再定睛一看,原来是吾纳孜艾穿着加依娜的小花裙,而加依娜穿着吾纳孜艾的裤子和T恤……古灵精怪的,怪不得两人离好远就嚷嚷着招呼我看。

    出去玩时,要是突然降温,吾纳孜艾会脱下外套给加依娜披上。在过沼泽时,吾纳孜艾像个真正的男子汉一样,小心地扶着加依娜走。实在过不去的地方,他会四处找来树皮啊小段朽木啊什么的铺在泥浆里做成桥,先自己踩上去试试,再牵着加依娜的手慢慢过。当加依娜的鞋子弄湿了的时候,他会呵斥她,帮她脱下来拎着。

    最常见的情景是两人一起荡秋千。秋千是海拉提挂上去的,很简陋,不过是两根羊毛绳系了根短木棍,高高悬在山顶平地上那棵被雷电袭击过的大松树上。吾纳孜艾踩在秋千横木上,加依娜坐在他腿边。每当秋千荡回平地,吾纳孜艾都会伸出右腿用力蹬一下地面。于是秋千越荡越高,我看着都头晕。那时,莎拉古丽的小猫也会跑去凑热闹。它爬上高高的大树,一直爬到系着秋千的那根树干上,一边喵喵叫一边往下张望,还想顺着绳子爬到正在天空中来回飞驰的两个孩子之间——真的是“飞驰”啊!天空一上一下地摇摆,茫茫群山左右倾斜,空旷寂静的世界像巨大的摇篮,只为孩子们的一架秋千而悠扬晃动。

    六月底那场弹唱会结束后,扎克拜妈妈把爱哭的孩子玛妮拉带到了吾塞。从此这个林海孤岛更热闹了,满山遍野都是孩子们的欢笑声和哭喊声。

    玛妮拉是二姐莎勒玛罕的孩子,不到四岁。霸道的时候谁都惹不起,最高纪录是连哭了一个小时没歇一分钟。而乖巧起来时,又懂事又温柔,谁都愿意把她搂在怀里亲吻。

    虽然玛妮拉在很多时候是个让人心烦的任性孩子,但大孩子们毫不计较,总是想方设法哄她开心。一起玩皮球时,如果玛妮拉要加入,孩子们会主动把球让给她,依着她的心意陪她玩。

    没有玛妮拉的时候,加依娜是最不讲道理的一个了,谁叫她最小呢。现在又来了一个更小的,于是加依娜倏然收敛了平时的霸王作风,还主动照顾起小玛妮拉来。阿帕给大家分糖时,如果玛妮拉看中了加依娜得到的那一块,加依娜会立刻让给她。

    傍晚挤牛奶那会儿似乎是孩子们一天中最快乐的时光。系小牛时,两个男孩非要把小牛当马骑。骑上后,还要比赛谁跑得快。但小牛可不是好惹的,左突右颠,上蹿下跳,硬是把吾纳孜艾从背上抛了下来。他从草地上翻身跃起,一把拽住缰绳不放。而小牛脖子一梗,扯着缰绳就跑,把吾纳孜艾拖得跟着满坡跑。我大喊:“快松手啊!快扔了绳子!”但吾纳孜艾不依不饶,硬是又重新跃上了牛背,双腿把牛肚子夹得紧紧的,双手搂着牛脖子不放,任它怎么抖身子、尥蹶子,也决不下马——不,下牛。受惊的小牛奔跑的时候,“踏踏、踏踏”,居然也有马的矫健。

    孩子们的玩具除了秋千、独轮车、小牛和铁锨之外,还有那个白色的皮球。大家一会儿把它当足球踢,一会儿又分两拨站在院子栅栏两边打排球,一会儿又练习投篮——站在牛圈外,努力把球扔进牛圈屋顶上的一个大洞里。可怜的球,已经破了两个洞了,气早泄得干干净净,瘪得不成样子,但弹性还是有那么一点点的,大家照样玩得有滋有味。实在玩腻了,就把它挤扁对折,成为一个凹空的半球形,人人争着把它顶在头上当帽子戴。等戴够了,再把里层掏出来,捏回球形继续射门。如果不小心撞到毡房墙架上,正在毡房里休息的扎克拜妈妈就会大声呵斥。

    白皮球的游戏还延续进劳动之中,比如赶羊入圈时,孩子们把球踢来踢去,射向一只又一只不听话的羊,还互相较劲儿,看谁踢得准。于是总是会一不小心把好不容易聚合起来的羊群赶得一哄而散。斯马胡力大怒,走过去一脚把球重重地踢向山下。斯马胡力很少发脾气的。

    眼看着白皮球咕噜咕噜飞快地滚入山下密林深处,孩子们谁也不敢去追,老老实实赶起羊来。我看着都着急了,坡度那么陡,眼看着球越滚越快,这时候再不去追赶,可能就再也找不回来了!往下,大山一座连着一座,密林遍布。我暗想:完了,白皮球没有了,孩子们将失去多少乐趣啊。

    但到了第二天早上,一出门,看到白皮球仍旧静静停在秋千下的草丛里,好像它自个儿滚了一夜,又滚回了山顶似的。

    白皮球总是神奇地出现在各个地方,一会儿孤零零地浮在宽广的沼泽中央,一会儿出现在南面森林尽头悬崖顶部的裂缝里,一会儿又高高挂在门口最高的那棵大松树的枝叶间。但它永远不会丢失,每个欢乐的黄昏里,它从不缺席,准时翻滚在孩子们的身影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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