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奇怪的是,一个人怎么能怕狗怕成这样?
家里多了一个人,被褥就不够了。卡西便去莎里帕罕妈妈家借了一床被子,雪白的,新新的,柔软极了。被套是主妇自己缝的,中央挖了菱形的开口用以装被芯,开口四周还用钩针精心钩织了宽宽的白色花边,花边旁边绣着精致的羊角图案,比店里卖的漂亮多了。不由很羡慕这个家伙,我和卡西的被子又沉又硬,已经用过很多年了。
这么好的被子让亨巴特那小子睡真是糟蹋了。他才不稀罕被套上的花边啊,绣花啊之类,看也不看,拉开被子就爬进去。身上脏裤子也不脱,脸也不洗,脚也不洗。叹息。
半夜上厕所,他嫌冷,裹着被子进出,被角在泥泞的草地上拖来拖去。叹息。
以后的几天里,卡西同学和亨巴特同学一起放羊,一起赶牛,出双入对。哈哈,劳动的时候还是有两个人搭伴儿比较好,不会寂寞,也不会太辛苦。
奇怪的是,之前大家总是揪着卡西和亨巴特的事乱开玩笑,但真正和这小子住在一顶毡房中了,再没人说三道四了。
相比之下,亨巴特和姑娘们待在一起时更怡然自得,和扎克拜妈妈啊,莎里帕罕妈妈啊,还有莎拉古丽这些大妈大姐也处得不错。可一旦掺和进斯马胡力和哈德别克他们的团体,站坐都不对劲儿了。
再混熟一点儿后,我发现亨巴特其实也是开朗有趣的孩子。他和卡西有着同样的优点:勤劳。但也和卡西有同样的坏毛病:喝生水,不爱惜东西。
这小子住进来的第二天,就完全把这里当自己家了。喝茶时对餐布上的食物挑挑拣拣,大声反驳妈妈的指责,还抢卡西的松胶。抢松胶时,两个小孩子从花毡上打到花毡下,直到打到毡房外才分出胜负——亨巴特怕狗。
奇怪,班班到底和他有什么仇啊?
从住进我家的前一天到出发后的第二天,亨巴特始终没有放弃过缓和与班班的关系,口袋里随时准备着馕块。没有馕块的话,绝对不敢擅自出门,不敢独自回家。哎,这段时间班班可真有口福。
和上次一样,最后的几天里大家都忙忙碌碌,为搬家做各种准备。妈妈为生病的黑牛忧心忡忡,卡西和亨巴特到处找羊找马。斯马胡力一有空就坐在草地上检修各种马具,并且把牛皮制品的所有薄弱处都补了新的皮子。旧皮子实在太硬了,若皮绳过不去某个锥孔时,他就冲那一处准确地吐一口唾沫(叽的一声),再塞。
而这几天我能为大家做的事情除了照常做饭烧茶、收拾房间、摇牛奶分离机,以及打打杂、搭搭手之外,最重要的任务就是保重身体。千万不能感冒,免得搬家时拖后腿。
莎拉古丽、赛力保媳妇和阿依努儿这几个妇人拎着包前来做在冬库尔的最后一次拜访。这次搬家后,大家很长时间里都不能见面了。女人们一起喝了茶,交流了关于苏乎拉的最新传闻后才离开。刚走完一拨,哈德别克和莎里帕罕妈妈也陆续来了。茶碗顿时不够用了,我赶紧飞快地洗碗,再手忙脚乱地倒茶。而亨巴特这个臭小子也把自己当成了客人,坐在那里等茶,也不过来搭把手。
家里多了一个人,就像多了很多人似的,到处碍手碍脚的。真是的,亨巴特家再没有别人了吗?怎么派个这样的家伙来帮忙。
卡西说,这次搬家不但地方特别远,路也格外“厉害”,我便有些忧心。但卡西满不在乎地说:“没事,有亨巴特在。”实在看不出那家伙哪点儿可靠……
这一次我们五家人光大羊就有两千只。听说羊群走的那条路沿途全是悬崖峭壁,尤其第一天的路,是南来北往整个转场之路中最为艰险的一段。赶羊的队伍却全是孩子,平均年龄十六岁……
不过一定非常热闹吧?五个马背上的孩子盛装同行,并驾齐驱,欢声笑语……我神往地说:“明天我也去吧?”
卡西说:“豁切!马要掉到山底下!”
我就那么没用吗?……
出发的头一天,一大早就阴沉沉的。大家凌晨三点就起床了。我如往常一样生起炉子、置上茶壶,再转身叠被子,整理卧具。忙到天亮一些的时候,出去看了看,发现我们毡房所在的这座小山完全笼罩在黏稠的云气中,雨水有一滴没一滴地洒落着。只有南面大山那边稍晴一些。下吧下吧,但愿今天把全部的雨下得干干净净,好让明天是个大晴天。
我穿得厚厚的站在山坡上,看到不远处,亨巴特小心翼翼地靠近山顶,再一次喂班班馕,并再一次挨咬。
更远些的地方,红衣的卡西站在森林对面的岩壁上“啊!啊”地呼唤着羊群。羊群缓慢地向着她所在的山头聚拢,比我们更明白马上要上路了。
【路上生活】
有一个统计,在哈萨克牧民中,迁徙距离最长、搬迁次数最多的人家,一年之中平均每四天就得搬一次家。这真是一个永远走在路上的民族,一支密切依循季节和环境的变化调整生活状态的人群。生活中,似乎一切为了离开,一切都在路上。青春、衰老、友谊、财产……都跟着羊群前行。
动荡的生活选择了轻便易携的毡房。据说,毡房和蒙古包的区别仅仅在于屋顶放射状的檩杆——蒙古包的檩杆是直的,毡房的檩杆根部稍弯。
到了驻地,拉开几排红色房架(网格状木栅栏,可以拉伸折叠),围在空地上支稳、绑牢,墙就出现了。墙上支起几十根细长的红色檩杆,撑起一个圆天窗,房顶也有了。再把这具红色的骨架外裹上大块的毡盖,缠上美丽的手工编织的宽带子。不到一个小时,一顶房子便稳稳当当地立在了大地上。简单又结实,漂亮又保暖。
可是,在匆忙紧张的转场途中,搭这样的房子也是费事的,便凑合着住两排房架子支成的“人”字形“依特罕”。
当我第一次听到“依特罕”这个词时,琢磨了很久。为什么会叫这个名字?“依特”的意思是狗,“罕”是房子。难道是“狗窝”,意其简陋?
我向卡西请教,她认真地否定了。她说:“狗的腰。”……但是狗腰怎么会和临时帐篷联系到一起呢,二者毫无相似之处,狗可是有四条腿的。
为了确认自己是否听错了,我指着班班说:“班班塔罕(班班的腰)吗?”
从此之后,大家一提到依特罕,都笑称为“班班塔罕”。
作为临时的挡风避雨处,低矮狭窄的“班班塔罕”并不舒服。大家蜷身其中,头都抬不起来,餐布都铺不开。但它毕竟是风雨世界里唯一平静的一道缝隙。在艰辛的搬迁途中,只要“班班塔罕”一支开,意味着一路以来所有的痛苦开始退却。那时,我赶紧脱了湿透的裤子钻进去,裹着仅剩的一床没给雨浇湿的被子一动不动。可痛苦总是一程一程逐渐退却的,不会突然消失。那时卡西若在外面用汉语大喊:“李娟!羊的来了!羊的赶!”我只得又爬出去穿上湿裤子跑进雨中……
来我家杂货铺买鞋子的牧人,大多会买大两个码的。以前不能理解,以为大家未免太贪心了,又不是买面包,同样的价钱,越大的越划算,后来才知道买大鞋子是为了能多穿几双袜子。
于是,为抵御迁徙路上的寒冷,我也准备了一双大靴子。但是哪怕大了好几个码,整只脚陷没在一堆厚棉袜中,寒冷到来时,还是轻易穿过重重袜子攥住我的双脚。
启程前的那些时刻,午夜黑暗的驻地上,大家沉默着打包、装骆驼。寒气和夜色一样浓重,草地冻得硬邦邦。我一边干活,一边不停跺脚,下巴紧缩在竖起的外套领子里。太阳能灯泡发出的光像无力的手,只能推开几米宽的黑暗。大包小包的物事堆在拆完毡房后的空地上,成年骆驼一峰挨一峰跪卧旁边,深深地忍耐着。捆扎好炊具,叠好毡盖之后,我就再帮不上什么忙了,便站在不碍事的空地上等待启程。停止活动后,没一会儿便冷得牙齿咯咯打战。那时心想:现在就冻成这个熊样,接下来还有将近二十个小时的跋涉呢!不由深感绝望。能挨过去吗?这铁一样硬的寒冷……转念又想,咳,总不至于一直这么糟糕,天亮后温度肯定会升高。如果是个晴天,太阳出来了还会更暖和。况且等骑到了马背上,马肚子热乎乎的,起码两条腿就不会冷了,况且又穿着这么大的鞋……于是,强烈盼望天亮。
盼到天亮启程后,又盼望到达。到达之后,又盼望天黑,赶紧休息。总算躺进被窝后,盼着赶紧睡着。第二天凌晨起床后再次盼望天亮……幸好,总是有希望的。幸好时间在流逝,地球在转动。
总是那样:每次启程前一连好几天都风和日丽,一到出发的时候不是过寒流就是下大雨,有一次还有冰雹。春天怎么会有冰雹呢?莫名其妙……
而每当我们的驼队跋涉在无止境的牧道上,路过那些已然安定下来的毡房,看着那些人悠然平和地炊息劳作……那时多么嫉妒他们!而我们还在受苦,还在忍耐,淋着雨,顶着寒风……多少次简直想不顾一切地勒停马儿,走进他们的家中暖和一下!但队伍不可能停止,骆驼还在负重,大家都在坚持。
行进途中,只在经过最艰难的一段路面后,队伍才会稍稍休息一会儿。那时负重的骆驼被喝令卧下。它们跪倒在地,浑身松懈,脖子贴着草地拉得又直又长,下巴颏也舒舒服服地平搁在大地上,似乎比我们更享受这片刻的放松。
路过熟识的人家时,手捧酸奶早早等在路边的主妇身影也是莫大的安慰。
到达驻地后,若附近已有先到的人家,很快就会收到他们送来的茶水和食物。尽管人烟稀薄,也少有孤军奋战。传统的互助礼俗是游牧生活的重要保障。
路上的生活,离不开的还有骆驼。一个中等生活水平的牧民搬一次家最少得装五峰骆驼的家什,但我家只有四峰。我们家人少,房子也小,并且这个家庭里没有年轻夫妻,用不着体面地铺示生活。
而像加孜玉曼家那样有新婚夫妻的家庭,估计最少也得装六峰骆驼。
我还见过装了八峰骆驼的家庭,不知平时都阔气成啥样了。
但是也见过只有三峰骆驼的,不知那个家又是如何简单、贫穷。
虽然现在很多人家都雇汽车转场,但大多数牧人还是离不开骆驼,因为能走汽车的牧道毕竟是少数。尤其深山牧场的一些驻地,异常高陡,连骆驼也上不去。于是,那些家庭行至此站,便会放弃相对沉重的毡房,将其寄放在山下的牧民家,只把炊具、卧具、粮食及其他简单的生产工具运上去。在那样的高处,他们就地采木,搭建圆木房屋。一座木屋能使用很多年。扎克拜妈妈说,我们下一处驻地也有一座木屋。
为了配合路上的生活,路上的家庭只备置有限的一些家什和器具,仅能满足日常基本需求而已。它们大都轻便耐用,如锡制品和羊毛制品。其中很多器具功能丰富,比如大铁盆可以盛盐喂牛羊,可以搁在火坑边装牛粪,当然,最主要的功能是洗衣服。
我家的锅盖砸平了就是烤馕的托盘。烤完馕再把它砸回锅盖的形状,扣回锅子上。
在牛奶格外丰盛以致容器不够用的日子里,洗手的小壶也会暂时盛装满满一壶奶,于是总会把回家洗手的人吓一大跳。
我家的铁皮桶很多,大大小小四五个,却没有两只桶是一样大的,挑起水来总是一高一低,很麻烦。渐渐才知,虽然这些桶用来挑水不方便,搬家时却很方便。能够如俄罗斯套娃一样一只套一只,最后拴根绳子,往骆驼的大肚皮上一挂了事。而诸桶中最小的那只仅两三升的容积,内径不大不小,把我们的暖瓶插进去刚刚合适。
暖瓶是个好东西,有了它随时都可以喝茶,免得要喝的时候才临时劈柴烧水。但它毕竟是脆弱的,之于游牧生活很是不便。每次搬家,扎克拜妈妈便格外小心地对待它,脱下身上的羊毛坎肩把它团团裹住。当驼队行进到陡峭路面时,她不时叮嘱斯马胡力注意第三峰骆驼的右侧,可别撞上路边的大石头。斯马胡力便格外留意那边,却忽略了另一边,于是另一边的铁皮炉被挤成了一根麻花。
由于保护措施非常到位,搬了好几次家这个暖瓶仍安然无恙。但到了最后,最先坏掉的却不是易碎的瓶胆,而是塑料瓶罩——烧茶时我将暖瓶放在铁皮炉旁边,没提防火烧得太旺……
为了将功补过,我出了个好主意:“上次恰马罕家的两个孩子不是摔坏了一个暖瓶吗?瓶胆没了,瓶身还是好的,去找他们要来嘛。”妈妈一听,觉得有理,第二天干完活儿,就包了礼物前去拜访。谁知恰马罕家也想到一起去了,一听说我家暖瓶壳子坏了,没等扎克拜妈妈开口,就开口讨要我们的瓶胆。
至于那只铁皮炉,哪怕已经扭成了麻花,毕竟还是炉子啊。我找块石头砰砰砰一顿砸,使之又挺直了四条腿,空着大肚子站在草地上了。虽然从此再也关不上炉门,放在上面的锅也总是朝一边歪。
在春牧场时,家里还有三个完美无缺的五公升塑料方壶,进了夏牧场就只剩一个还能凑合着用了。不过坏掉的也没扔,斯马胡力把它们的侧边挖开,就成了两个方盆,装上水喂初生的小羊。
斯马胡力的一件牛仔外套,一个月前还常常穿着出门做客喝茶,一个月后就破得补都没法补。扎克拜妈妈便把它剪开,缝成一个装铝屉锅的大圆包。再过一个月,大圆包又被剪成长条,缝了几根用来拴小牛的结实的布带子。普通羊毛绳对付不了那帮家伙,几下就磨穿了,挣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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