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这头黑色小牛真的很可怜,它的妈妈腿摔瘸了,在山那边一直回不来。于是其他小牛傍晚都有奶喝,就它没有,饿了两三天了。
这天,天色暗下来的时候,扎克拜妈妈挤完奶,把黑色小牛牵到山谷底端的东面山脚下,拍打它的屁股,令它叫出声来。它一叫,山那边的大黑牛也忧伤急切地叫了起来,母子俩应和的哞叫声高一阵低一阵地回荡在森林里。妈妈也跟着“后!后!”地大声呼唤。于是渐渐地,大牛的声音越来越清晰,离这边越来越近了。突然,它的头冒出了山顶,圆月下,两只弯弯的牛角剪影格外清晰。它冲这边遥遥相望,但再也无法更加接近了似的,叫得越发凄惨。小牛也悲伤地喊个不停。
妈妈非常忧虑,告诉我,这牛前几天在两座山外的山路上不知遇到什么事,腿一直瘸着。斯马胡力找了两天才在森林里找到它,伤势严重,行动吃力。这几天斯马胡力一直诱引它慢慢靠近家,好不容易才赶到山那边,却再也无法继续前进了。
我说:“都已经这么近了,把小牛赶过去让它吃奶啊。”
她说:“豁切!要是这次回不来的话,就再也回不来了。”我猜大约是指外来的帮助远远赶不上自我力量的迸发。于是她继续用小黑牛诱惑着大黑牛。
第二天清晨,牛真的自己回来了!像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似的,静静地站在山脚下的草地中央。难以想象这漫长一夜的跋涉。
斯马胡力把牛的四蹄绑住,然后把它沉重地推翻在地(地皮都震动了一下,我觉得它一定摔得好痛)。他仔细地检查那条受伤的腿,一寸一寸地捏了又捏,似乎没有伤到骨头。他还掰开它的蹄缝看了又看,抠了又抠,然而什么也没有发现,既没有扎进木刺,也没嵌进小石头,一道小伤口都没有。但他还是慎重地给它抹了药,药居然就是妈妈用来治胃病的“石头油”(产自深山的土药,貌似红糖的酥脆固体)泡出的水!另外还添加了什么药粉,我注意到泡出的水是极深的紫黑色,可能是高锰酸钾。
眼看就要搬家了,却出了这种事。这一次搬去的地方在后山边境线一带,一路上得走三天呢。可那头黑牛的脚一直不见好转,日子一天天过去,情形越发严重了,甚至站都站不稳了。
这么下去,大牛有可能活不了。而小牛还那么小,也不容易独自长大。它是一只游牧的小牛,远不如圈养易于生存。
隔天的早茶前,家人再一次把大牛捆住摔倒,又检查了一遍。斯马胡力还掰开蹄缝用小刀剔了又剔,还是什么也没发现。这倒罢了,反而多事地刨出来好几道伤口,沾得满刀子血。后来妈妈不知用什么粉末(烤焦的骨头渣?)调和了黄油,形成淡雪青色的膏状物,厚厚的抹进蹄缝里,又将抹涂羊肛门的“除螨灵”浇了上去……奇怪的治疗方法。然后又见她把昨晚喝剩的蒲公英汤(妈妈用来治胃疼的土方子)浇上去,把一把煮过的蒲公英草也统统塞进蹄缝,又浇了一遍盐水,又把剩下的一点儿“石头油”水也浇了上去……总之,只要是药全都用上,这才叫“病急乱投医”。
最后,斯马胡力用几块布把蹄子缠裹起来。蹄缝本来非常狭窄,被塞进去那么多乱七八糟的东西,害得那只蹄子被撑得老大的,加之新刮出的伤口,可能更疼了……可怜的黑牛,请原谅大家吧,大家是在尽一切可能来拯救你啊。
我总觉得蹄子本身没事,是腿骨撞伤了,或者是肌肉或筋拉伤了。
到第三天下午,斯马胡力要再给黑牛敷一次“药”,就又一次把牛捆住,粗暴地推倒在地。我估计人家本来正在好转中,这么一次又一次地摔啊摔啊,硬是给摔得新伤不断,旧病难愈。
还是我外婆那个说法,牲畜最可怜之处是不会说话,有什么病什么疼的,永远无法让人知道,只能自己孤独地忍受。
在离开冬库尔前的最后的日子里,黑牛的病情一直牵扯着大家的心,所有人为之忧虑不已。扎克拜妈妈还把干馕用剩奶茶泡开,再拌上盐粒单独给它开小灶。可它却记挂着群山深处鲜美多汁的丰厚青草,边啃草边用另外三条腿(幸好牛有四条腿)慢慢挪动,渐行渐远,不知不觉又离开了家,两天都没回来。
想象圆月的夜晚,脚疼难忍的大黑牛慢慢挪到一处山脚下的岩石边,就再也不能前进了。它只好斜卧在岩石下,心里惦记着宝宝,乳房胀得难受,想着家里盛放着鲜美盐粒的盐槽,睁着眼睛期待天亮。它不知道自己到底怎么了,它不知疾病意味着什么。它耐心地忍受着疼痛和思念,却并不害怕死亡。
大黑牛终于没能跟我们继续走下去,它越发虚弱了。出发前我们把它寄养在夏天长居冬库尔不再搬家的邻居家,小黑牛也随母亲留了下来。
扎克拜妈妈悲观地说:“活不成了,两个都会死的。”
无论如何,它死前的时光仍宁静如故。只要还活着,它每天仍挣扎着出去寻觅最鲜美的嫩草,然后努力跋涉回家,背对着自己的宝宝,让女主人把今天产生的奶汁干干净净挤去。
还有一只黑白花小羊羔的母亲也在那几天病倒了,很快死去。但小花羊还不知道这件事,只要羊圈围栏一打开,它就跟着其他小羊激动地冲向大羊群,急切地穿梭其中,东找西找。直到很久很久以后,仍没能搞清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仍心怀巨大的希望,继续四处找。
若那时,它的母亲突然出现在眼前,该会带来多大的惊喜啊!简直是世间最大的欢乐。小羊一定会冲上去大喊:“你去哪里了?为什么这么久都不理我!”
小花羊还小,我们尝试着喂它喝牛奶,却喝得很少。扎克拜妈妈像喂黑牛那样,把馕捏碎了拌上盐粒,它才试着吃一点儿,吃得极慢,喂了好长好长时间才吃掉妈妈手心里的一小撮。它毕竟太小了。
而那些失去孩子的羊妈妈呢?不知道一只羊的记忆能维持几天,不知道几天后它才能忘记自己曾有过一个孩子。
小羊羔死了,身体倒在那里,眼睛仍然温柔地睁着。世界有多么广阔的光明,就会有多么广阔的阴影。小羊羔的灵魂沿着阳光下的阴影走走停停,头也不回,还不知道自己已经死去。
而乳汁也不知道小羊已经死了。羊妈妈乳房胀,心里慌,因此得帮它把奶水挤掉。羊妈妈不习惯由人类来挤走自己的奶水。它不安又听天由命地站在那里,卡西搂着它的脖子,扎克拜妈妈穿着鲜艳的蓝底红花的裙子坐在它身侧草地上,挤了半天,才挤出来盖住桶底的浅浅一点儿。不远处等待出发的羊群多么宁静,四野的绿色多么激动。
好在,在夏牧场上,更多的是平安。妈妈把挤出来的那一点点腻白的羊奶倒入盛牛奶的大锅里,它们立刻消失进同样腻白的牛奶之中。
【苏乎拉传奇】
我第一次看到苏乎拉时,她正在北面峡谷口水流边一棵高大的落叶松下洗衣服。我和卡西走下山坡,遥遥走向她。走到近前,她抬起头来看我……当她抬起头来看我时,我真想立刻转身就走!
我真想立刻回家,把一身松垮垮脏兮兮的衣服脱掉扔得远远的,换上最最漂亮体面的那件衣服,把脸洗得干干净净,辫子扎上最鲜艳的发带,并穿上做客时才穿的那双鞋子……把自己弄得浑身闪闪发光。
然后,才重新走到她面前,让她抬起头来看我。
苏乎拉真美。见惯了我家卡西这样类型的牧羊女:香肠似的手指头、黯淡的头发、红黑粗糙的面孔,再回头看苏乎拉的话,忍不住深感奇迹!她总是温和而迷人地微笑,话语低沉而清晰,声音里缓缓流动着某种奇妙的惊奇感——似乎对任何细微的动静都入迷不已。
真是不可思议,这莽厚的深山露野中,怎么会出现苏乎拉这样光滑精致的女孩呢?在漫长艰辛的转场路上,是什么在保护着她,是什么东西在她身上执拗地闪光……她脚步所到之处,有眼睛的都睁大了眼睛,没有眼睛的就睁大心灵。她手指触动的事物,纷纷次第舒展开来,能开花的就开花,不能开花的就深深叹息。
苏乎拉不仅漂亮,细节和举止也和山里姑娘大不一样。她留着均匀修长的指甲,而我们为了劳动方便都把指甲剪得光秃秃的。苏乎拉平时穿的鞋子都很漂亮,我们只有去别的毡房做客时,才会换下破破烂烂的布鞋……苏乎拉能清清楚楚地说好些汉语,卡西只会对我说:“李娟,这样!李娟,那样!啊,李娟!不要!!”
那天,卡西和苏乎拉蹲在溪流边长时间地聊天,谈论城里的事情。我在旁边一会儿玩玩水,一会揪揪草。心时远时近,不时暗暗打量眼前的美人,说不出的愉快。四周那么寂静,森林蔚然,天空高远。
突然,苏乎拉扭过脸来,用清晰的汉语对我说:“我爱森林。”竟然令我不知所措。
回家后,我反复向卡西称赞苏乎拉的美,她却很不以为然。直到傍晚我们把牛从山谷上游赶回家,开始挤牛奶的时候,她才告诉我关于苏乎拉的事情。
原来苏乎拉好几年都没有进过夏牧场放羊,怪不得那么白,那么娇柔。
卡西说,去年的这个时候,她偷拿了家里的四万块钱和一个男孩私奔,两人到乌鲁木齐待了大半年,直到今年春天才被哥哥强蓬(其实是叔叔)找回家。卡西还说,因为这件事,苏乎拉八十多岁的妈妈(其实是奶奶)给气病了,很快去世。
听到这些,吃惊之余,反而对卡西有些反感了。卡西的口吻听起来满是厌恶与妒忌,许多强硬的结论无非都是听来的或推测的。无论如何,苏乎拉看起来那么美好,流露出来的气息足以让人信赖,让人纯然愉悦。也许她真的做过错事,但决不会是有恶意的姑娘。一个有着如此平和温婉的神情的人,我相信她的心灵也是温柔耐心的。
我一声不吭。我相信苏乎拉的纯洁。
苏乎拉和卡西是小学同学。于是我翻出卡西的小学毕业合影照,很快找到了苏乎拉。这才突然记起:原来这个小姑娘我是认识的。她小时候常来我家的杂货店买东西。那时她不过八九岁的光景,因为非常文静甜美,便印象深刻。
而十二岁的苏乎拉,稚气未脱,就已经艳媚入骨了。她在相片上轻轻笑着,在一群黑压压的小脑袋瓜中格外耀眼。
刚上初中她就开始被男孩子追逐。初二时,苏乎拉突然离家出走。传言中,她和村里的一个二十多岁的小伙子跑到乌鲁木齐,两个月后被家人找回。不到半年,她又被另一个男人带到县城一家饭馆打工。此后换了若干男朋友,频频偷拿家中的钱。最近的一次就是那可怕的四万块。她拿着钱去乌鲁木齐待了半年,并在一家短期培训班学习电脑操作。
后来有一天我和卡西到她家毡房做客。喝茶时,她不辞辛苦搬开沉重的马鞍和一大摞卧具,从最下面的一个蓝漆木箱里取出细心收藏的几张照片给我们看。全是和电脑班里的同学的合影。照片上的苏乎拉轻松愉快地坐在大家中间,完全是城里姑娘的形象,完全蜕脱了村野的土气,从一个傻乎乎的漂亮姑娘变成了轻盈精致的少女。
她说,刚开始听课的时候,老师说的话一句也不懂,幸好同学中有一个懂些汉语的哈萨克人,于是那个同学边听课边帮她翻译。半个月后,苏乎拉就能完全独立地明白老师的意思了。从那时起,她就一心学习汉语,一心想要改变生活。
可最终她还是回来了。回到原先的生活,心甘情愿步入原来的轨道,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解释。
苏乎拉是做了很多错事,可又能怨她什么呢?她还那么年轻,神情和举止里分明还有童年的痕迹。大家都说,苏乎拉不好,苏乎拉坏得很,天啦,苏乎拉太可怕了!——可是,大家又都愿意同她待在一起,都喜欢在旁边近距离看着她,问她城里的事情,并相信她说的每一句话。
几天后,南面牧场要举办一场分家拖依,冬库尔的年轻人都会参加。我问苏乎拉去不去,卡西挤着眼睛替她回答:“当然去!”
成人的宴席安排在白天,而年轻人的聚会则安排在深夜。从下午开始,卡西和加孜玉曼就不停地往苏乎拉家跑,把她的所有的漂亮衣服试了一遍,最后一人借了一套回家。傍晚时我们把头发梳了又梳,换上干净鞋子,一身鲜亮地出发了。出发时天色还很明亮,等穿过森林和两条河谷到达那片牧场时,黑夜就完全降临了。
舞会持续了整个通宵。但苏乎拉没来。
几乎每一个年轻人都向我们打听苏乎拉的事:“为什么没来啊?”
没有苏乎拉的夜里,连欢乐都显得平庸沉闷起来。
烛火飘摇不定,录音机时坏时好,房间昏暗的空气中一片白茫茫的哈气。我冻得发抖,蜷在毡房角落等待天亮。
突然也期盼着苏乎拉的到来。
十天后又有一场更为隆重的婚礼拖依举行了,这回苏乎拉表示一定会去的。可是我却不能再去了。这次路程太远,非得骑马不可,而家里的马全在外面放养,斯马胡力花了半天时间只套回来三匹。其中一匹是赛马,不让骑的,另外两匹就算两人共骑一匹也不够。我若去了,卡西或加孜玉曼就去不成了。于是我只好和扎克拜妈妈参加了白天的成人宴席。傍晚回来,和光鲜而欢乐的年轻人换了马,目送他们热闹地远去。苏乎拉和斯马胡力共骑一匹马,使得这个臭小子得意扬扬。
那场拖依非常盛大,深夜的舞会更是将夏牧场上方圆百里的年轻人都聚到了一起。
有苏乎拉在的夜晚,该是多么新奇美好啊!她不像别的牧羊姑娘那样搞得大红大绿、浑身叮叮当当,只是穿着浅色小外套、白色的薄毛衣、牛仔裤和运动鞋。在浓重的夜色里,一定缥缈干净得像一个从天而降的少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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