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道三部曲:春牧场+前山夏牧场+深山夏牧场-前山夏牧场(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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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负责赶小牛。我先把大一点儿的小牛赶回牛棚拴好。系带子时,它们的耳朵和脖子不时触动我的手心,烫乎乎的,让人感觉它们听话又快活。年纪小的小牛就难对付了,一个个无法无天,追得我咬牙切齿。不过追到手后,看它们那副更加咬牙切齿的模样,特解恨。

    系完小牛,太阳完全消失在西山背后,唯有东面的大山之巅仍笼罩在明亮的金色光芒中,气温陡降。

    我开始揉面做饭。当我手忙脚乱地往沸水里揪面片时,卡西静悄悄地回来了。

    那时已经八点多了。

    原来上午她赶羊赶到半途,有一小群羊跟着山羊朝北面跑掉了,等好不容易追回原路,先前的那一群又没影儿了。她焦头烂额,又累又饿,加上爬山时摔了一跤,左腿扭着了,脸上擦伤了一大块,多么凄楚……好在下午路过莎拉古丽家喝了一道茶,睡了一觉,休息好了又继续找羊。

    她见家里只有我一个人,问了问斯马胡力的情况,又看了看新袜子,拿起那袋小食品凝视了几秒钟,便拎起桶一瘸一拐下山挤牛奶。我突然想了起来,连忙拿起新罩衣高高挥舞着追上去。她脸上这才露出一丝笑容,接过罩衣一边穿一边转身去了。

    隔那么远,我都能清楚地看到一束纤细洁白的奶液从妈妈和卡西的手心笔直有力地射入小桶,那是太阳落山后全世界最明亮的一缕亮白色。如此很久很久才能挤满一桶。那情景是单调的,可妈妈她们却显得耐心而愉快。牛静静地站着,小牛拴在它身后的不远处。

    这时斯马胡力赶着羊群从北面山头出现了。大小羊不知何时已经合群。他把羊群集中在我们驻地的半山腰上,才下马卸鞍,先进毡房看了看,深深嗅了嗅汤饭的香气,转身下山向妈妈和卡西走去。大约此行带回了一些迫不及待想与家人分享的最新消息,虽然离我好远,话语声也不大,但在越渐昏沉的暮色中,他的声音那么清晰,一字一句平直无碍地送到我的耳边。而妈妈和卡西的倾听更是充满了力量。世界如此寂静。

    等挤完奶,再闹腾腾地赶羊羔入栏,又数完大羊,一整天的劳动才算彻底结束。已经九点多了,我做的汤饭都泡糊了,一大锅呈凝固状态(为了保持温度,我一直把锅放在炉子上热着)。不知为什么,明明已经数完了羊,大家仍不急着回家。我走到门口正要呼唤,却一眼看到疲惫的母子三人正横七竖八躺在斜坡上的草地中。大羊们静静簇拥在不远处,偶尔咩叫一两声。天色已经很暗很暗了。

    这是无比冷清的一天,晚餐却较之以往更热闹了些。面片虽然糊掉了却香气不减,饿坏了的兄妹俩还是吃得津津有味。而斯马胡力从马吾列小店里带回的几条最新消息更令人激动,大家热烈地讨论了很久。吃饭吃到一半时,斯马胡力又宣布了一则最最重要的特大好消息:七月份的弹唱会改地点了!改在我们下一个牧场附近,到时候我们全家都可以去了!卡西闻言立刻甩了汤匙,拍起手来。我也非常高兴,之前我俩一直为可能参加不了那场盛会而遗憾。

    这一天睡得很晚。大家裹在被窝里又聊了很久,像多年没见似的热切。很久后才一一安静了下来。

    突然,黑暗中卡西尖叫一声,跳起来啪地打开太阳能灯。我们都给吓了一大跳,莫名其妙地看着她冲向毡房北侧的角落,又恍然大悟地看着她翻出那包油炸的麻辣小食品。——这么重要的事,她差点儿忘记了!

    妈妈笑着说:“豁切!”

    已经睡着又给吵醒的斯马胡力则有些生气:“就知道吃!”

    【突然间出现的我】

    小时候我家在城里开着一个小商店,生意不是很好。那时这个小城人口不多,街道安安静静空空荡荡。我家所在的整条街上除了我家商店、林荫道、围墙及两三个工厂大门之外,再空无一物。我家商店像是一百年也不会有人光顾,但推开寂静的门迈进去,总是会发现店里满满当当一屋子人,全是来喝酒的。

    我家店有着高高的柜台,铺着厚厚的木板。喝酒的人一个挨一个靠在上面高谈阔论,一人持一只杯子或拎一瓶酒。房间正中有一张方桌,围着四条长凳,也坐满了人,桌上一堆空酒瓶和花生壳。那是我最早接触的哈萨克人。

    小时候的我非常好奇,不能理解到底是什么话题能够从早谈到晚,从今天谈到明天,从这个月谈到下个月……一直谈过整个冬天,而冬天长达半年。这么偏远的小城,这么单调安静的生活。他们谈话时,语调平静,声音低沉,轻轻地说啊说啊,偶有争论,却少有激动。

    在更遥久的年代里,大地更为漫远,人烟更为微薄。大约还是这样的交谈,还是这样的耐心,坚韧地递送信息,绵延着生息与文明。

    小时候的我一点儿也不懂哈语,虽说每日相处,仍相距万里,像面临踞天险为关的城池。

    可如今我会讲一些哈语了,起码能维持最基本的交流,却仍面临着那个城池,难以再进一步。

    卡西有自己的朋友,斯马胡力有自己的朋友,扎克拜妈妈当然也有自己的朋友,那就是莎里帕罕妈妈。两个妈妈为表达友谊,还会互赠照片什么的。每次我要给大家照相的时候,她俩就赶紧站到一起。

    两人一有空就凑在一起纺线、搓绳子、熬肥皂、缝缝补补。手里的活计不停,嘴也不停。说啊说啊,直到活儿干完了,才告辞分手。但回家转一圈,又没别的事情可做,便持着新的活计转回去,继续坐一起聊。

    不知道都聊了些什么,那么入迷!纺锤滴溜溜地飞转,语调不起波澜。只有提到苏乎拉时,她们才停下手里的活儿,惊异地议论一阵,又扭头对我说:“李娟!苏乎拉昨天又哭了!今天就骑马去县城了!”

    我问:“哭什么?”

    “上一次有人把电话打到阿依努儿家找她,她也哭了,然后也去了县城。”

    “那这一次为什么?”

    莎里帕罕妈妈强调:“上一次是在拖依上哭的!还喝了酒!”

    我觉得没头没脑,又不是特别好奇,便不吭声了。

    但两人一起转向我,努力地对我无穷无尽地表达。其中的曲折与细节,在陌生的语句中向我黑暗地封闭着。苏乎拉是孤单的,她身怀强大的欲求,还有传说中的巨款。扎克拜妈妈和莎里帕罕妈妈也是孤单的,只能做遥远的猜测与评说。最孤单的却是我,我什么也不能明白。

    又记得刚刚进入扎克拜妈妈家的生活时,在春牧场吉尔阿特,一天傍晚妈妈让我去看看骆驼在不在南面大山那边。

    我跑到山上巡视一番,跑回家气喘吁吁地报告:“骆驼没有!只有山羊!”

    但当时我还不会“山羊”的哈语,那个词是用汉语说的,妈妈听不懂。我便绞尽脑汁地解释道:“就是……白白的那个!和绵羊一样的那个,头上尖尖的、长长的那个……”

    妈妈听得更糊涂了。

    我一着急,就用手摸了一把下巴,做出捋胡子的样子:“这个嘛,有的!这个样子的嘛,多多地有!”

    妈妈恍然大悟,大笑而去。当天晚饭时,大家聚在一起时,她把这件事起码讲了五遍。从此,每当派我去赶山羊的时候,大家就会冲我捋胡子:

    “李娟,快去!白白的,头上长长的!”

    当然这只是一个笑话。但时间久了,这样的笑话一多,就不对头了。我这算什么呢?

    每平方公里不到一个人,这不是孤独的原因。相反,人越多,越孤独。在人山人海的弹唱会上,我更是孤独得近乎尴尬。

    在冬库尔,我们石头山驻地寂静极了,寂静也掩饰不了孤独。收音机播放着阿肯对唱,男阿肯咄咄逼人,女阿肯语重心长。卡西啧啧赞叹:“好得很!李娟,这个女人好得很!”我不知“好”在哪里,更不知卡西情识的门窗开在哪里。

    闲暇时候,总是一个人走很远很远,却总是无法抵达想去的地方。只能站在高处,久久遥望那里。

    每次出门,向着未知之处无尽地走,心里却更惦记着回家。但是去了很久以后,回来看到一切如旧。羊群仍在驻地附近吃草,斯马胡力和哈德别克仍躺在草地上一声不吭。

    半坡上,三匹上了绊子的马驮着空鞍静静并排站着。溪水边的草地上,妈妈和卡西正在挤牛奶。看了一会儿,再回过头来,斯马胡力和哈德别克已经坐了起来,用很大的嗓门争论着什么,互不相让。

    我高高站在山顶,看了这边,又看那边。天色暗了下来。那时最孤独。

    所有的黄昏,所有欲要落山的夕阳,所有堆满东面天空的粉红色明亮云霞,森林的呼啸声,牛奶喷射空桶的嗞嗞声,山谷上游莎里帕罕妈妈家传来的敲钉子声,南边山头出现的蓝衣骑马人……都在向我隐瞒着什么。我去赶牛,那牛也隐约知道什么。我往东赶,它非要往西去。

    妈妈在高处的岩石上“咕噜咕噜”地唤羊,用尽全部温柔。毡房里卡西冲着炉膛吹气,炉火吹燃的一瞬间,她被突然照亮的神情也最温柔。

    山坡下,溪水边,蒲公英在白天浓烈地绽放,晚上则仔细地收拢花瓣,像入睡前把唯一的新衣服叠得整整齐齐放在枕边。洁白轻盈的月亮浮在湛蓝明亮的天空中,若有所知。月亮圆的时候,全世界再也没有什么比月亮更圆。月亮弯的时候,全世界又再没有什么比月亮更弯。有时候想:也许我并不孤独,只是太寂静。

    还是黄昏,大风经过森林,如大海经过森林。而我呢,却怎么也无法经过。千重万重的枝叶挡住了我,连道路也挡住了我,令我迷路,把我领往一个又一个出口,让我远离森林的核心。苔藓路上深一脚浅一脚地走,脚印坑里立刻涌出水来。走着走着,一不留神,就出现在群山最高处,云在侧面飞快经过。心中豁然洞开,啪啪爆裂作响,像成熟的荚果爆裂出种子。也许我并不孤独,只是太热情……

    无论如何,我点点滴滴地体会着这孤独,又深深享受着它,并暗地里保护它。每日茶饭劳作,任它如影相随。这孤独,懦弱而微渺,却又永不消逝。我借由这孤独而把持自己,不悲伤,不烦躁,不怨恨,平静清明地一天天生活。记住看到的,藏好得到的。

    我记录着云。有一天,天上的云如同被一根大棒子狠狠乱搅一通似的,眩晕地胡乱分布。另一天,云层则像一大幅薄纱巾轻轻抖动在上空。还有一天,天上分布着两种云,一种虚无缥缈,在极高的高处弥漫、荡漾;另一种则结结实实浮游在低处,银子一样锃亮。

    我记录着路。那些古牧道,那些从遥远年代里就已经缠绕在悬崖峭壁间的深重痕迹。我想象着过去的生活,暗暗行进在最高最险之处,一丝一缕重重叠叠深入森林……那时的身体更鲜活,意识更敏锐。那时的食物和泥土难分彼此,肉身与大地万般牵连。那时,人们几乎一无所有,荒蛮艰辛,至纯至真。但是,无论他们还是我们,都渴望着更幸福更舒适的生活,这一点永远不会改变。

    我记下了最平凡的一个清晨。半个月亮静止在移动的云海中,我站在山顶,站在朝阳对面,看到妈妈正定定站立南边草坡上。更远的地方,斯马胡力牵着马从西边走来。更更远的地方,稀疏的松林里,卡西穿着红色外套慢慢往山顶爬去。这样的情景无论之前已见到过多少次,每一次还是会被突然打动。

    我收藏了一根羽毛。一个阴沉的下午,天上的太阳只剩一个发光的圆洞。快下雨了,大家默默无语。赶牛的卡西回到家,显得非常疲惫,头发上就插着这根羽毛。

    我开始还以为是她穿过丛林时不小心挂上的,谁知她一进家门就小心取下来,递给妈妈。原来是捡到后没处放,怕这轻盈的东西在口袋里压坏了,特地插在头上。我突然想到,这大约就是猫头鹰羽毛吧。据说哈萨克人将猫头鹰羽毛和天鹅羽毛视为吉祥的事物,常把它们缝在新娘、婴儿或割礼的孩子身上,司机们也会把它们挂在后视镜上,保佑一路平安。我想问卡西是不是猫头鹰毛,却不知“猫头鹰”这个词怎么说,就冲她睁只眼闭只眼地模仿了一下。她一下子明白了,却说不是。但扎克拜妈妈却说是。妈妈仔细地抚摸它,把弄弯的毛捋顺了,然后送给我,让我夹进自己的本子里。我不禁欢喜起来,真心地相信着这片羽毛的吉祥。那是第一次感觉自己不那么孤独。

    有一次我出远门,因为没电话,大家不知道我回家的确切日期,斯马胡力就每天骑马去汽车能走的石头路尽头看一看,后来还真让他给碰到了。可是马只有一匹,还得驮我的大包小包,于是他把马让给我,自己步行。我们穿过一大片森林、一条白桦林密布的河谷,还有一大片开阔的坡顶灌木丛,走了两个多小时才回到冬库尔的家中。

    我虽然骑着马,却怎么也赶不上走路的斯马胡力。每到上坡路,他很快就消失进高高的白花丛不见了。不知为何,任我怎么抽打,马儿也不理我,慢吞吞边走边啃草。丛林无边无际,前面的弯道似乎永远也拐不过去,似乎已经和斯马胡力走散了……后来我一个人来到坡顶的花丛中,小路仍在延伸。斯马胡力的红色外套在小路尽头闪耀了一秒钟,立刻消失。

    一路上不停地追逐,若隐若现的小路越走越清晰,以为它即将明确地抵达某处时,转过一道弯,往下却越模糊,并渐渐消失。我和我的马儿出现在一片石头滩上,眼下流水淙淙。前方不远处跑过一只黑背索勒,跑着跑着,回过头看我。

    走着走着,又出现了路,带我进入一条没有阳光的山谷。越往前,地势越狭窄。这时,斯马胡力突然从旁边的大石头后跳出来,冲我明亮地笑着。我连忙勒停马儿,问他这是哪里。他笑道:“前面有好水。”

    我不明白何为“好水”,便跟着去了,但这时马儿突然死活不听话,折腾半天也不肯离开原来的道路。我只好下了马,牵着马儿跟上去。脚边有一条细细的水流,前面水声哗哗,并且声音越来越大。转过一块大石头——瀑布!前面是瀑布!

    前方是个死角,被几块十多米高的大石头堵得结结实实。石壁光洁,水流只有一股,水桶粗细,从石堆顶端高高甩下来。水流冲击处是凹下去的一眼水潭,陷在一块平平整整的巨石上。估计这水潭是天长日久冲刷而成。附近没有泥土,只有白色的沙地,寸草不生。这一方小小天地虽水声喧嚣,看在眼里却无比沉寂。

    斯马胡力站在水流边,炫耀一般望着我笑。他引我偏离正道,绕到这里,果然给了我一个惊喜。我感受到了他满当当的欢乐与情谊。他才孤独呢。

    还是在冬库尔,我们驻地上,有一只羊晚归时一瘸一瘸,大家都看着它叹息。两个小时后,它的两条后腿就站不起来了,俯在地上以两条前腿挣扎着爬行。第二天早上,羊群出发时,只有它独自躺在溪水边呻吟、痉挛,很快死去。之前令人揪心,之后让人大松一口气,似乎没有什么归宿比死亡更适合它,它的罪终于受完了。斯马胡力剥下羊皮,埋了羊尸。别的羊正远远地、喜悦地走向青草。在这丰饶的夏牧场,我那点儿孤独算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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