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道三部曲:春牧场+前山夏牧场+深山夏牧场-前山夏牧场(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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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记得我们离开冬库尔的头一天,大家又是拆房子,又是拧羊毛绳,非常辛苦。于是妈妈决定中午加一顿正餐(原先只有晚上那餐,在结束了一整天的劳动之后),要我为大家做拉面。但中午吃饭真不是时候,来人太多了。哈德别克来帮忙干活,海拉提路过此地,苏乎拉来看热闹。算下来八九个人呢,可面团已经在众目睽睽之下揉好了,妈妈无可奈何地说:“做吧。”大不了每人只吃半份。但刚架起锅烧水,阿依努儿也拽着两个儿子赶来了。随后,上游的小伙子塔布斯也跟着进了门,这下足足十几张嘴。于是妈妈也不干了,她把锅从铁皮炉上撤下来,铺开餐布给所有人倒茶,又取出一只干馕切了大半个分给大家,任面团摆在旁边,跟没那回事似的。

    大家都吃得默默无言,只有阿依努儿这家伙,喝到第二碗就嚷嚷起来:“什么时候下面啊?老是吃馕,老是吃馕。”边说边毫不客气地敲打挪到地上的锅子。妈妈的脸色顿时不大好看,但还是吩咐我说:“那就下面吧。阿依努儿要吃面。”

    于是那顿饭一人只吃了盖住盘底的几根面条。妈妈那份只吃了一口就全倒给了斯马胡力,我也假称胃疼,全让给了他。等大家走后,妈妈生气地嘟噜了半天:“下面?下面!阿依努儿要下面!”。

    哎,虽然当着众人的面被唐突是有些窝火,但总比事后被人议论吝啬强吧?再说拉面多诱人啊,就算是我,走到谁家碰上了,也舍不得错过。

    阿依努儿一个人生活,再强悍泼辣,也没法独自撑起所有事务。因此她经常来找斯马胡力,喝令他帮着干这干那,完了之后,又大力嘲笑他干得实在不咋样。

    有一天她出来套马,一路追马追到了我家山坡下,于是又大叫斯马胡力。斯马胡力赶紧跑出去帮忙,好半天总算套住。然后大家一起进房子喝茶,这时她看到斯马胡力扔在地上的捕捉索勒(大约是旱獭)的套子,上面阻挡机关的毡片只缝了一半就不得要领地停止了,便大笑起来,拎起套子轻蔑地往旁边的马鞍上磕了磕,然后三下五除二撕去上面的毡片,在我家柴堆里随便捡了根木棍,找斯马胡力讨来小刀,彪悍地削了起来。刀法那个凌厉啊,木屑四迸,毫不留情,使的根本就是男人才有的力气嘛!还边削边无情地挖苦斯马胡力,说一个男人怎么连这个都不会!斯马胡力一声不吭,悄悄对我苦笑:“看,这个妇人厉害吧?”我也悄悄表示赞同。

    很快,她就做好了一个销子,别在套子上试了下,轻轻一碰,两片齿状铁夹就弹了起来,果然灵敏又结实,比毡片强多了。斯马胡力很高兴,想打开亲自试一试,但他跪在地上,双膝抵住套子两端,使尽力气也没能掰开(可想套子的力量多大,可怜的索勒……)。这个妇人一把将他推开,她只用右脚踩着,手一拨弄,还没怎么看清楚,夹子就啪地打开了。难怪这女人敢一个人上山……

    从那以后,斯马胡力只要一看到这个夹套,就感叹地,甚至心有余悸地说:“厉害得很啊……”

    可从外表看上去,明明只是个漂亮母亲、普通妇人的模样。

    由于阿依努儿家所处的地势高,家里装了无线座机电话(低的地方没信号)。妈妈决定找个日子去她家给沙阿爸爸打电话。有一天她和莎里帕罕妈妈约好一起去了,但两人很快回来,说阿依努儿生病了,没打成电话。我觉得很奇怪,人病了,电话机又没病,为什么不能打呢?更奇怪的是,彪悍威猛的阿依努儿也会生病?

    后来才知,那天信号不稳定,打不通电话。

    又过了两天,天气晴朗无风。我和扎克拜妈妈、莎里帕罕妈妈一起向阿依努儿家走去。

    我们沿着溪流一直往上游走,到了山谷尽头向东面折进一段山路,经过刚刚搬来的塔布斯家毡房后又走了很久。路越来越陡的时候,听到有狗叫声。很快,山路尽头的树木中出现了一顶极小的褐色旧毡房,比我家的还小。毡房四面全是灌木丛,中间流着一脉细细的、若隐若现的水流。我们往前又走了几步,突然发现毡房前深深的草丛里居然停着一架两米多长的编织花带的绷架!上面长长地拖着一幅正在编织的花带,梭子别在中间,已经织好了三四米,看来再有一小半就完工了。我连跑几步,凑到跟前看。好宽的一幅花边啊!一尺多宽呢,织好后,一定是用来挂在毡房的房架根部或顶部。在那两处围一圈这样的宽花带子,又美观,又挡风。而窄一些的花带子,是用来绷在毡房外的毡盖上的。更窄一些的则用来缝在花毡上,或装饰其他手工制品,或者只是当作绳子系东西。眼下这块花带织进去了六七种颜色的毛线,又紧又匀,图案大方明朗。怪不得阿依努儿在任何时候都会显得格外好强、无畏,原来本身是如此灵巧、聪慧的人,才会那么骄傲,那么自信。

    阿依努儿站在门口迎接我们,依然穿着长裤和球鞋,看来还在病中,头上蒙着厚厚的头巾,显然没有前几天那么精神了,但身手还算敏捷。她先把抱着自己腿不放的小儿子一脚踢开,再拎起矮桌扔到花毡上,三下两下备起茶水来。

    她家这块驻地一定使用过很多个夏天了,毡房四周还精心架起半人高的栏杆,防止牛羊靠近。门口有一大块平平坦坦的石头,上面放着马鞍等杂物。馕坑也设在门口,巧妙地利用两块嵌进山体的石块间的天然缝隙,在上面架了个炉板。这样,下面可以烤馕,上面可以烧开水。

    我还看到毡房北面不远处树林里有个精心垒砌的石头圈棚。可若是牛棚的话,未免也太小了,小牛的话顶多只能关一只,还不好转身,就算是小羊也只能关三四只而已。不晓得到底是干什么用的。

    她家离水源极近,水就在门边细细地流着。为方便取水,在溪流平坦的一段挖了个小坑,积成清汪汪的一小潭水。

    她家的房门很破旧,就几块木板随便钉了钉,方向居然朝外开的(我看到的房门都朝内开)。大约家什简单的原因,房屋非常整洁。炉子设在一进门的右手边,并没有像一般人家那样设在毡房正中央。

    我坐在花毡上环顾一周,没看到有分离机,只有一个查巴袋挂在门边。看来制作黄油和发酵酸奶这些工作只能靠双手捶打了,一定很辛苦。她家的查巴袋极漂亮,绲着红色的边,还用淡绿色的布剪成对称的羊角图案缝在上面,使之不仅仅是一件生产工具,更是家庭的装饰品。

    阿依努儿的大儿子八岁了,显得稳重而懂事,看样子完全能帮着做些赶赶牛、提提水之类的零活儿。他像真正的大人那样,小外套上还拦腰拴了一根破破的小皮带。

    弟弟四岁,裤子前后反着穿,鞋子也左右反着穿。虽淘气一些,也能帮着干点活儿。哥哥提回一桶水后,他赶紧抢过空桶也跑出去提,却只能提半桶。我看着他蹲在水坑边用水瓢舀水,一瓢下去,不小心探得深了些,搅起水底的细泥,于是赶紧把脏水泼在岸上(而不是泼回水里),再重新舀。这一回格外小心,轻轻撇去水面上的一层浮尘后再舀,耐心细致得实在不像是四岁的孩子。

    但在劳动之外,这小子一无是处。席间,他满房子一圈一圈地跑,老是当着客人的面,一屁股坐在餐桌上,然后再踩上桌子跳来跳去地玩。小哥哥厉声斥责他,几次努力想把他拉下来都失败了,最后还是被妈妈揪着脖子一把拽下来。过了一会儿,小哥哥又报告说弟弟的鞋不见了。果然,只见他一只脚穿着鞋子,另一只却光着。在妈妈的厉声责问下,弟弟连忙从大锡锅里取出藏起来的另一只鞋。又过了一会儿,他当着所有人的面把鞋底放到嘴里啃……阿依努儿劈手夺过鞋子,另一只手往他嘴上直直地捣了一拳(多么奇怪的打法),又捏着他的小肩膀飞快拧转过身子,在他背上捶了一拳(奇怪)。小孩顿时惊天动地地哭了起来。小哥哥连忙把他拉出去,让他在外面哭。

    说起来,这是我第一次看到打孩子的哈萨克母亲。

    但是不到三分钟,挨打的事就被当事人忘得干干净净。阿依努儿把烧开的水倒进热水瓶,冲外面喊了一嗓子。两个孩子赶紧跑进来,争抢唯一的小桶。最后弟弟赢了,高高兴兴出去提水。

    喝茶时小哥哥安静地坐在我旁边,我这才发现这孩子后脑勺有一撮白头发,约五分钱镍币大小。这孩子眉眼秀气,手指细细长长,像个女孩子。

    喝过两碗茶后,扎克拜妈妈和莎里帕罕妈妈开始轮流打电话。大约是为了提防小家伙搞破坏(极有可能),阿依努儿家的电话机是锁在大箱子里的。一起锁住的还有糖果和新裤子。

    莎里帕罕妈妈要拨的号码记在一张邮票大小的纸片上,纸片又被折来折去,折成黄豆大小,小心地放在一只手心大的绣花布袋里。这可真是……

    扎克拜妈妈记号码的纸片要稍大一些,有两张邮票那么大,却使用过很多次了,烂得跟下油锅炸过一遍似的。我们四个人轮流看过一遍,才辨清上面的七个数字。

    打完电话后,两人分别付了一元钱给阿依努儿,也不知费用是如何计算的。阿依努儿毫不客气地收下了。

    我们该告辞了,阿依努儿也开始收拾餐桌。她将每个人的剩茶集中在一起,又泡了块干馕进去,让孩子们端去喂狗(看来她后来又在别处重新领养了一只小狗。这待遇真不错……要是怀特班能待在她家多好啊。我家的剩茶只有剩一点点才倒给狗吃,如果剩得多了,就全留给奶牛。奶牛有专门的食盆,狗靠近的话会挨打的)。可是哥哥捧着一大碗剩茶,却怎么也找不着狗食盆。弟弟跳起来房前房后四处翻寻,后来终于找到一只破铁盆,高举着向哥哥兴冲冲跑去。这是我们离开时回头看到的最后一幕情景。

    【我和扎克拜妈妈的一天】

    头一天傍晚,西面的天空堆满浓重的红云。想起一句谚语:“朝霞不出门,晚霞行千里。”便高兴地想,终于盼来一个大晴天了!

    结果,平原地带的经验在山区一点儿也不管用。今天一大早天仍然阴着,南面天空更是乌云低垂,那边山头全笼罩在雨幕中。所幸雨始终没有下到这边来,据我目测,离这边只有十公里左右。好在到了七点,有力的阳光穿透了云层,阴云纷纷破碎,天空开始全面放晴。有一段时间满天都是碎云,碎且整齐,如同被耕犁机宽广地犁过一遍似的,由西向东均匀铺满了广阔的天空。到了八点,云渐渐稀散,阳光如层层堆积一般降临冬库尔。天气一下子热了起来。

    因为昨天丢了二十多只羊,今天早上大家都起得特别早。三点钟天刚亮,扎克拜妈妈和斯马胡力就出去找羊了。卡西也在四点之前拎着桶下山挤牛奶。我耳朵里听着大家的种种动静,身子却挣扎在昏天暗地的睡眠边缘,困意像深渊一样横亘脚下,背后有无数手又推又攘。好几次都想:算了算了,还是放弃挣扎吧,但又清楚地知道大家干完活儿很快就要回家了,茶水一定要在六点钟之前准备好。六点钟啊!这个大限如当头一棒,砸得我双眼猛地睁开,再猛地从温暖的被窝中一弹而起,并一鼓作气钻进冰凉的衣服裤子里。那时已经清晨四点半了,天光大亮。在冷空气的围裹中,困意顿消,立刻神清气朗,精神焕发。

    昨天半夜里,斯马胡力和妈妈就起来过一次。那时好像听到羊回来的动静,两人披衣出去查看半天,回来时冻得哆哆嗦嗦,说不是羊,都非常失望。

    等我生起炉子,烧好茶,大家陆续回来了,一个个鼻涕哈喇的,一声不吭,紧紧围着火炉烤火。

    喝早茶的时候,卡西飞快地结束了两三碗茶,起身拖出装自己衣服的编织袋,翻找半天。大家冷眼看着她换上最漂亮的衣服,喜滋滋地坐在花毡边梳头发。原来今天她要去马吾列的商店买东西,还要给阿勒玛罕打电话,告诉她黑牛(我们帮她代牧的那头)瘸了腿的事。但是接下来,大家边喝茶边重新商量了一遍,决定还是由斯马胡力去。于是这姑娘又伤心地坐回餐布前继续喝茶,喝完茶,脱掉漂亮衣服出门放羊。这回轮到斯马胡力翻箱倒柜地找自己的漂亮衣服。

    换了漂亮衣服还不算,他还想换双新袜子,便拼命地哀求扎克拜妈妈。家里的几双新袜子都由妈妈保管着,锁在木箱里。可是妈妈不同意,不停地以“豁切”斥责之。

    我也反对说:“袜子穿在鞋子里,没人看到,新的旧的有什么关系?”

    他说:“脱鞋子的时候怎么办?”

    我说:“打个电话还要脱掉鞋子吗?”

    他笑嘻嘻地不理我,不顾大家反对,硬是打开箱子穿了双新袜子。

    妈妈生气地对我说:“哪里是去打电话!昨天你不在家时,珠玛古丽来找过他!”

    我在拖依上见过珠玛古丽,但还是问道:“珠玛古丽是谁?”

    卡西抢先说:“是亲戚。”

    妈妈哼了一声,说:“珠玛,坏姑娘!”

    斯马胡力在毡房外一边刷皮鞋(鞋油抹得跟打墙泥子一样厚重)一边大声反对:“哪里,珠玛很好的!”

    ——什么情况?有些诡异。改天再好好打听。

    两个孩子出门后,妈妈同我一起把满满当当一大锅煮开的牛奶抬下铁皮炉,这时遥遥看到清晨才赶过南面大山的大牛又回来了。她急急忙忙嘱咐了我两句,冲下山去赶大牛。等所有大牛重新消失在大山后面,她又遥遥走到山谷另一端,放开一直系在溪水边的小牛,并将它们赶向相反方向的山谷深处。

    我组装好分离机,等牛奶稍稍凉下来就一勺一勺注入机器,给牛奶脱脂。这一摇就将近两个钟头,换了左手换右手,还是累得够呛,只恨自己不是千手观音。等这两大桶牛奶全部脱完脂,妈妈才疲惫地回来了。当我蹲在门口拆卸、清洗分离机的时候,看到她独自走在山谷最底端的碧绿草丛中,还看到我们的小羊群缓慢游走在离她不远处的山坡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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