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的首饰都备有包装盒。妇人们把首饰从盒子里掏出来为年轻人戴上之后,顺手把盒子也塞给他们。于是四个人怀里捧满了大大小小长长短短的盒子,到最后竟很有些险象了。况且还要不时腾出一只手让下一位长辈给戴戒指或手链,越来越辛苦。
此时的新郎远远抛弃了不久前那个四处打杂的伙计形象,帅气极了。而新娘呢……好吧,只能说她长得浓眉大眼。放羊的姑娘大多显老相,何况她又在不停地哭。
那些送礼物的女人们,也会一边祝福一边哭个没完,然后挨个儿捧着四个年轻人的面颊亲吻一番。有时候亲额头,有时候亲耳朵,无限爱护一般。
每一个送完礼物的妇人在回席之前,总会有男方的一位妇人走上前,为她披上一条镂空花纹的三角大披巾。
这场赠礼仪式进行的过程中,有个年轻人一直站在电子琴那边弹奏黑走马的音乐。人群中有两个三四岁的小孩,大约平时就很熟悉这支舞曲,一听到就忍不住就着音乐跑到圈子中间跳起舞来,还是搭成一对舞伴对跳的,舞姿喜悦、急切,根本无视现场的神圣与庄严,弄得大家不知该往哪边看才好。孩子们跳得有招有式、有板有眼,大家很想发笑,但新人那边正搂搂抱抱哭个不停,又不好笑出声来。
可是从头到尾,都没人想到把这两个孩子哄走,任由他们玩闹。这样的宽容令我惊奇。
到后来,一个刚刚会走路的小婴儿也来劲儿了,歪歪扭扭的,走两步退一步,硬蹭到两个跳舞的小孩中间,也就着音乐节奏扭动起来。大家终于忍不住哄堂大笑,新郎新娘也忍不住频频往这边瞟。而另一个婴儿,刚能站稳,还不会开步走,当看到那个和自己差不多大的孩子都在出风头,他急坏了,很想过去凑热闹,却只能摇摇晃晃站在圈子边缘大喊大叫,并且很奇怪为什么父母不过来帮忙。大家笑得更热闹了。
赠礼仪式刚刚结束,黑走马的音乐声量突然热切地转大。年轻的司仪走到草地中央,第一个邀请新娘跳起了黑走马。客人们也三三两两起身跳了起来。
世上几乎每个民族都有自己的传统舞蹈,人人都能通过自己熟知的舞姿满满当当地获取所需的欢乐。当哈萨克族的黑走马孤独地出现在世界上别的角落时,也许是黯然简拙的,但在此刻,它出现在了这里——在最恰当的地点与最恰当的氛围之中,像河流吮纳支流,像河流断开瀑布,像河流汇入海洋——水到渠成地出现在这里,出现在了此刻。于是,就再也没有比它更恰当的舞姿了!人们展开双臂,尽情勃发着身体的鲜活,满场的舞者热烈、深沉。男方家的妇女们走进舞蹈的人群中,为跳舞的女性赠送绸缎手绢。哎!连我和扎克拜妈妈也想去跳了,却苦于没舞伴邀约。妈妈急切又扭捏,我也心里直痒痒,努力地按捺着,肩膀却随着音乐轻轻扭动。
不过这支舞曲只持续了几分钟就结束了。
跳舞的人群还没完全散去,年轻的司仪又站到草地中间大声宣布了一句什么。立刻,斯马胡力这家伙第一个跳了出来,大家便一起喊着他的名字,冲他欢呼。于是那个司仪大喊:“斯马胡力!第一个是斯马胡力!谁来?还有谁来?”很快,人群中又站出一个小伙子,大家再次欢呼,并一起拥上前紧紧围住两个人。我意识到摔跤比赛开始了!没想到婚礼上还有这个节目啊。更令人吃惊的是,没想到我家斯马胡力这么勇敢,这么能出风头!而且对于他的出场,大家反应并不惊奇,肯定是这家伙平时打架打出名气了。
我也挤进人堆拼命喊着他的名字欢呼起来。妈妈挤不进来,也站在外围高兴地大喊不止。现场每一个人都激动不已。
斯马胡力又瘦又高,对手个子不高,却很壮实。两人互相搂住对方,扯紧对方的裤腰,四只脚交叉着紧紧抓地站定。待司仪一声令下,就开始较劲儿。观众们仍然里三重外三重地紧紧围裹着两个小伙子,大喊着两人的名字鼓气助威。围观的圈子小得刚好包住纠缠的两个人,只够两个选手来回转身,若再紧一些,两人就无法施展手脚了。这个圈子随着他俩步伐的移动而来回移动。围那么紧,也没人害怕被推倒误伤什么的。
一开始似乎是斯马胡力占了上风,令对方踉跄不止。可惜我家这个大个子腿太长了,底盘不稳,突然形势急转直下,不知怎么地就被掀翻在地,鼻子都摔破了。我连连叹息,妈妈也很失望的样子。
紧接着,又有另外一个小伙子大喊一声,上前向胜利一方挑战。但他也败北了。
有趣的是,大人们在这边比赛,两个五六岁的小男孩在另一边也互相搂着腰像模像样地较劲儿。于是又跟刚才揭面纱仪式时的情形一样,害大家不知道该看哪边才好。
第三轮比赛开始之前,大家嚷嚷着要那个司仪参加,于是围观的圈子为他打开一个缺口,他脱了外套走进来。这两个人都很壮实,个头一般高。最后这场比赛最为精彩,双方相持了很久很久都没有结果。有人便宣布暂停,两人松了松筋骨,调整了一下站姿和角度,再次展开搏击。哎,真是激烈极了!连我这样对摔跤从不感兴趣的人都看得眼睛也不敢眨,随着围观人群的推挤左摇右晃。每当格斗中的两个人脚步不稳,向旁边人群里跌去时,大家便哄然向后躲闪,随即再次围上前重新聚合成紧密的人墙。我被挟裹其中,头顶上的呼喊声浪潮般一阵比一阵紧急、猛烈。头一个小伙子渐渐后劲儿不足,终于被掀翻在地,最终司仪胜出。比赛结束了,胜出者的奖品是一条漂亮的花毡,司仪的母亲抱着它骄傲地走在人群里。至此,婚礼仪式才算正式结束。
对了,哈萨克的摔跤和拳击这两项运动都非常有名,哈萨克运动员常常在世界级比赛上取得名次呢。许多哈萨克家庭都会在最重要的房间里悬挂本民族引以为豪的运动员的照片。崇尚英雄的年代仍不曾过去。
仪式结束后,新娘就不见人影了。而新郎更忙了,一身崭新地跑来跑去,不知又在忙些啥,但是只要一有空,他就会坐在草地上大力擦皮鞋。此处比冬库尔干燥,加之一时人多,草地全踩破了,泥土翻出来,小路上厚厚的一层土。
【赛马的事】
才开始我一点儿也看不出家里那匹白额青马有什么特别之处。唯有一次看到它的刘海被梳成了一大把冲天辫,直撅撅地耸在光秃秃的脑门上,特别滑稽。紧接着又看到斯马胡力把它的马尾编成了两股大辫子。当时只觉得有趣,以为斯马胡力闲着没事,在出马的洋相呢。
我家有一块非常明艳的玫红色绸布,扎克拜妈妈只撕了一块裹在高粱扫帚上,隆重地装饰了它。剩下的一直没舍得用。在斯马胡力兄妹俩的纠缠下,妈妈很不情愿地裁下了窄窄的几绺儿。斯马胡力将之细心缠绑在马鬃毛上,并把鬃毛扭来扭去,乱七八糟地扎得又硬又高,害得马儿不舒服极了,直晃脑袋,想把头发晃顺了。我就更奇怪了,这是做什么标记吗?
直到两天后斯马胡力牵着这匹标新立异的马从一场婚礼拖依上回来,我才搞清楚,原来它是一匹赛马,这是赛马特有的装扮。我估计,这么倒腾不只为了显眼,更是为了马儿奔跑时不会被胡乱飞扬的毛发干扰视线和速度吧。
平时大家谁也不会骑用这匹马。我疑心是不是舍不得完全驯服它,以致失去野性。总之,它算得上是家人的骄傲。
那天,在附近三十匹参赛的马儿中,它跑了第三名!奖品由婚礼的女方家提供,斯马胡力说第一名奖一头牛,第二名奖一件绣花外套,第三名则是一件普通外套。我赶紧问:“那衣服呢?”这小子傻笑着说:“太小,送人了。”我嘘之。
又问:“海拉提参加比赛了吗?”他们是一起去的。
这下斯马胡力更高兴了,说:“海拉提得了第十八名!保拉提第二十八名!”于是他们两家的马浑身光秃秃的,一朵花儿也没戴,也没得到赛马的资格。
紧接着,我又惊喜地得知男方家的婚礼仪式后还有一场比赛!便拍手叫好,因为那场拖依我也会去参加!真令人期待啊,真想亲眼看到斯马胡力得第一名。
那天我频频出门看云,愿明天千万别下雨。
第二天一大早天气果然不错。我们的赛马花枝招展地系在山坡下的草地上,等待出发。斯马胡力这家伙不知什么时候又在它尾巴上缠绑了亮闪闪的橘红布条,背上还给披了一条鲜艳的红毯子,看上去神气极了。牵着这样的马上路可真有面子,这可是赛马呢,是得过名次的马,不是每家每户都有的!强蓬家和保拉提家再有钱又如何,他们没有!爷爷家也没有,恰马罕家也没有,上游阿依努儿家更别提了,刚搬来的塔布斯家也没有,整个冬库尔只有我家有!于是我们几家人簇拥着冬库尔唯一的赛马一起上路了。
然而到了地方一看,到处都是这番打扮的马!我们的马一混进去就找不见了……我还以为它那副装束一定会引人注目,还以为这样的马顶多不过三匹(它得过第三名嘛,最多前面还有个第一第二名……),看来,世界还是很大的。
这倒罢了。更让人失落的是,同样是精心打扮过的赛马,别人家的马,辫子都比我家编得多,冲天辫也扎得更高,装饰物更闪亮,马尾上还挂有贵重吉祥的猫头鹰羽(没见有扎碎布条的),背上披的都是崭新的镶有花边的金丝绒绣毯(没有披旧毯子的),马缰绳上还挂着长长的黄色流苏——那架势!似乎还没比赛就已经得了第一名了。
再看看那些牵着马四处显摆的小子们,个个趾高气扬,优越感十足地在斯马胡力身边走来走去。而后者满脸是汗,正手忙脚乱守着沸腾的巨大肉锅,手持大漏勺努力撇肉末……不由为之叹息。斯马胡力这家伙,平时在家里芝麻大点儿的家务活儿都不肯沾手,出了门竟这等勤快,又是添柴加火又是端盘子送菜,前前后后忙着搞服务,不亦乐乎。
好在我家的马虽然寒碜,它自己倒不以为意,披着一身的碎布条,照样光鲜自信,不卑不亢。
我无比关心不久后的比赛,当得知今天第一名的奖品是一匹马时,更激动了。这时,有人向赛马选手每人分发了一根长长的红绸布。别人都接过来揣进口袋,等比赛时再系。斯马胡力一拿到手就赶紧拦腰系上,特出风头。
可刚吃过抓肉,就开始下雨了。我非常不安,希望这雨很快就停。下午三点时分,所有客人陆续上马。大家冒着雨,浩浩荡荡穿过一块油光闪闪的碧绿草地,向西面的赛场(据说是一段巨大平缓的“U”形截面的山谷)走去。一路上尽是扎着冲天辫、披红挂彩的赛马,气氛令人分外激动。可是,可是……在即将到达赛场的一个岔路口,扎克拜妈妈竟勒马离开了大队伍!她要回家了!她说家里还有一大堆活儿……
我挣扎了一番,只好也勒转马跟上妈妈,一步三回头地远离了大队伍,多么凄惨!
然而我们刚到家没一会儿,斯马胡力那小子也回来了,原样牵着赛马。他淡淡地说比赛取消了,大家都不满意赛场,说路太“厉害”(危险)。加之雨一直不见停,主办方怕出事故。
失望到底。像我这样的人——对我来说,“骑马”就是好端端地坐在马背上不动——为什么也会向往赛马呢?当激动勇猛的马群在人们的欢呼声中四蹄疾驰,勇往直前;马背上的骑手像马儿的外部器官一样紧紧贴附马背,像真正的英雄一样把肉身完全投掷进速度和大风之中……只需想象一下,那情景都令人两眼发光!哎,这不只是激烈而任性的竞争,更是马背民族在沉重生活中全面迸发的豪情与欢愉。
我又把希望寄托在七月的弹唱会上。据说这次弹唱会非常隆重,到时候不但会赛跑马,还会赛走马呢。(听说最厉害的走马又快又稳当。最玄的说法是,选手头顶一碗水,一圈跑下来也不会洒出来一滴水……)
然而,每次提到这件事,大家都默默无言。最后扎克拜妈妈说:“太远啦,要骑三个小时的马。”
家里大约只有斯马胡力才能去,因为他年轻、贪玩,并且有马。妈妈说到了新牧场,其他人都没马骑了。真奇怪,怎么会没马呢?那正在外面吃草的又是什么?
后来才知,在吾塞牧场,除了卡西的同学家借给我们用的那匹马儿外,所有马都得放养上膘。
我很有勇气地说:“那么我走路去好了。”妈妈说:“要走五个小时!”我又说:“那我就快快地走,跟在斯马胡力的马后面跑!”
【狗的事】
我总是记得小狗怀特班的事。每当我偷偷给它食物时,它赶紧一口含住,闭着嘴,若无其事地离开,一直走到老狗班班看不到的地方再吃。如果偏偏这时迎面遇到了班班,则立刻扭头吐出来,然后一屁股坐上去,卧倒,摇尾,掖得严严实实,装作晒太阳。真是又聪明又可怜。
班班是异常警惕的,如果它一旦发现,会立刻恶狠狠地扑上去,咬得怀特班一通儿惨叫,呜呜求饶,然后眼巴巴看着班班衔起战利品走开。害我每次喂怀特班都得千方百计地找时机。
怀特班不是被遗弃在额尔齐斯河南岸的那个怀特班,而是被一个路过的客人抛弃在冬库尔的小狗。看上去顶多三个月大,又瘦又没出息的模样。
这个小狗虽然没人要了,但耳朵也被剪得圆溜溜的,看得出以前的主人曾有心一直养着,但不知为何还是扔弃了。据说当时小狗一直跟着原主人的马儿跑到这里,那人请斯马胡力帮着捉住狗,自己打马跑了。好半天小狗才挣脱出来,四处寻了半天,一转身就缠上了斯马胡力,立刻认定了这儿就是它的新家。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