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道三部曲:春牧场+前山夏牧场+深山夏牧场-前山夏牧场(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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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做这些事时,看我观察得那么入迷,妈妈也会和我东拉西扯几句。问我在自己家里时吃不吃黄油,还问我城里的胡尔图和黄油贵不贵。——当然贵了!而且还很不好吃,显然是机器做出来的,又硬又酸。黄油呢,颜色非常漂亮,可味道很古怪,有人说掺了牛油。

    大约长时间单调的捶打工作实在乏味,那时妈妈会对我说许多事情,不管我是否听得懂。有一次,她说起了北面强蓬家的小姑娘苏乎拉,说她有四个男朋友,说她刚进牧场没几天就又走了,因为县上有人打电话找她(真厉害,跑到冬库尔都能找得到),还说大家都看到苏乎拉在拖依上哭……我问为什么哭,她说不知道。手里的木槌平静地持续捶打着满袋饱满的浆液,苏乎拉最隐秘的悲伤似乎也潜入了查巴袋里。妈妈在谴责苏乎拉,但她的心里怕是也有迷惑,也有叹息吧。

    我们讨论苏乎拉的时候,卡西坐在门前的矮木桩上梳头发,戴耳环。旁边是正在晾晒的胡尔图,白得像雪一样。牧场的繁华不只是青草,还有牛奶呢。还有青春。

    【泡泡糖事件】

    不知为什么,一到了山里,我顿感举步维艰,没走几步路就气喘如牛。每当傍晚赶羊爬山的时候,三步一小歇,五步一大歇,腿跟面条一样软,一碰到树就赶紧扶着。真羡慕卡西,年轻真好,跑来跑去,上蹿下跳,像山羊一样矫健。

    但是有一天天气突然热了起来,在卡西的建议下,我第一次脱去了又厚又沉的毛裤和棉衣,顿感一身轻松,健步如飞……原来并不是老了!

    于是我兴高采烈提出要和卡西去西面的大山上拔野葱。那座山与我们毡房所在的秃石坡隔着空旷的山谷相峙,又高又陡,望而生畏。平时卡西去那边放羊时,再怎么诱惑,我也坚决不肯跟去。

    可是这次跟着转遍半座山,只拔了两棵葱。卡西在我走过的地方重走一遍,却拔了两大把。渐渐越拔越多,她的两只手抓不住了,便脱了外套兜着走。

    一路上全是长着橙红色和翠绿色石花的巨大山石和成片的小树林、灌木丛。地势很陡,几乎没有现成的路。

    途中遇到好几条四脚蛇从脚边倏然闪过,通体绿莹莹、滑溜溜的,和戈壁滩上的四脚蛇很不一样。生活在戈壁滩上的四脚蛇粗糙、黯然,皮肤与干涸荒凉的大地有着近似的色调和质感。而山里的四脚蛇则和山野环境惊人一致,一个个如青绿色的幽灵,冰凉、敏捷。

    除了挖野葱,卡西还不停地从路过的松树上抠松胶,半天却只收集了一小把。这是用来当泡泡糖嚼的。在她的建议下,我试着嚼了一块。由于没经验,一口咬下去就乍然粉碎了一大片,像咬了一口硬饼干似的,呛得满嘴都是苦兮兮的粉渣,还不小心吞下去一口。

    我赶紧呸呸往外吐。卡西见状,从自己嘴里掏出来一块已经嚼了半天的、完全软化的胶团,慷慨地送给我吃……我深思熟虑了两秒钟,接过来毅然丢进嘴里。

    几个人轮流嚼同一个泡泡糖的情形我见得多了,但这种事若发生在自己身上,多少还是有点儿不太能接受。然而再想想:一个人把自己嘴里的东西掏出来给你吃,这是多大的信任和亲热啊!于是我边嚼边向她道谢。

    后来我从嘴里掏出来观察了一下,淡粉色的一小团,外观和柔软度真的跟泡泡糖一样。而且口感也惊人地相似,嚼着津津软软的。跟泡泡糖唯一的区别在于没有人工的香甜味,只有浓郁的松香。

    回到家,斯马胡力已经赶完羊回来了,正躺在花毡上休息。他一看见我们就嚷嚷着饿了,要赶紧喝茶。再看到我们带回了新鲜野葱,非常高兴。喝茶的时候,他剥净一根野葱,两端咬去,把中间那截绿管子插在茶水里当吸管嗍嗍吮吸。真是孩子气。

    再扭头看卡西,更惊人,她直接把葱伸进查巴袋子,蘸着黏糊糊的全脂酸奶大口大口地嚼。酸奶加野葱,多么奇怪的组合。

    边喝茶边聊天,兄妹俩把今天各自采集的松胶掏出来,比谁的多。结果卡西赢了。斯马胡力很不要脸地一把抢了过去,迅速和自己的松胶混到一起,然后趴在花毡上紧紧地护住那些宝贝,任卡西又打又掐,死不松手。

    不过卡西很快就报了仇。几天后我要去县城,卡西托我给阿娜尔罕捎一封信和一小包松胶。我一看,说:“太少了嘛!”

    她很忧愁地说:“只有这么多了,全被斯马胡力抢走了。”

    于是我就怂恿她去偷斯马胡力的。卡西一听,醍醐灌顶般大喜(真是个老实孩子啊),等不及斯马胡力离开房间就立马付诸行动。她蹑手蹑脚走到正在睡午觉的斯马胡力身边,翻他挂在墙上的包,成功地偷走了几颗最大的。

    松胶莫非真有那么好?连强蓬的妹妹,美丽的、大大见过世面的苏乎拉都在没完没了地收集储备松胶,为漫长的冬天而预备(冬闲时节是嚼泡泡糖的大好时光),也为着城里朋友的嘱托。我们去找她玩的时候,十次里有八次都被她嫂子告知正在森林里找松胶。

    卡西用汉语说:“这个好嘛,好吃的,香的!”

    斯马胡力说:“吃这个嘛,牙白嘛!”

    连体面的生意人马吾列也劝我多嚼松胶,说对牙有好处。每到那时我都闭了嘴一声不吭。我知道我的牙长得较为“突出”,用不着他每次见面都提醒一遍。

    其他的人呢,除了年纪稍大的男性外,大家每天嘴里都嚼个不停,好像嘴巴闲下来是一件很难受的事。

    哈萨克牧人的牙都白得令人嫉妒,还打着闪儿,而且大都整齐饱满。这大约与生活环境和饮食有关吧。卡西的牙也极白,但不太整齐,有些扭。为此,她有一说话就捂嘴的毛病。

    但是牙好显然没松胶啥功劳。卡西才十五岁,就有两颗大牙被蛀空了。扎克拜妈妈还不到五十岁,就掉了四五颗牙,还天天嚷嚷牙痛。沙阿爸爸呢,镶了一大排金牙,也不知有多少颗。每当他开口说话,我就飞快地数一遍,但没有一次能数清。

    无论松胶和泡泡糖对牙有没有确切的好处,嚼它们已经成为强大的习惯了。大家都在嚼,嚼啊,嚼啊,嚼到该吃饭了,该睡觉了,就吐出来粘在衣服扣子上,第二天抠下来继续嚼。

    斯马胡力不嚼的时候则吐出来贴在随身携带的小镜子上,并不停地和进新的松胶。那块松胶原本如黄豆一样大的,后来渐渐成了铜钱大小,圆圆扁扁地附在光滑的镜面上,相当牢固。

    若是泡泡糖的话,这家伙就更珍惜了。不嚼的时候,他会把它粘到手表上,覆盖了整个表盘。若妈妈问他几点了,他抬起手腕,先抠下泡泡糖扔进嘴里,边嚼边说:“五点半!”

    而卡西则捏在耳环上,变成了一个坠子垂在那里晃啊晃。

    不但卡西的松胶是无限期使用的,她的一个泡泡糖也能一直没完没了地嚼下去(我之前认为泡泡糖是一次性的,嚼的时间久了会发硬),直到不小心弄丢为止。每到那时,她会懊恼好几天。若是斯马胡力捡到的话,决不会还她,而是赶紧扔进自己嘴里。于是斯马胡力的泡泡糖会突然大了一倍,引起卡西的怀疑后,两人在花毡上打作一团。

    至于我嘛,后来也渐渐打破了观念,学会了反复使用泡泡糖这一招。不过,我不嚼的时候一般都把它粘在指甲盖上。没办法,在深山老林里,泡泡糖这玩意儿实在太珍贵了,有钱都没地方买。虽然松胶可以代替,却远远没泡泡糖那么香甜,再说松胶也吹不出泡泡来。

    在没事的时候,嘴里嚼个东西,腮帮子动一动,也是极大的慰藉啊。嚼到实在没法再嚼的时候,还可以用它粘掉身上的羊毛。

    奇怪,我又不放羊,怎么也整天浑身羊毛?

    下面开始说泡泡糖事件。

    事件经过很简单:有一次吃拉面时,我吃出来一块煮得腻乎乎、软趴趴的泡泡糖!

    然而这事却没有引起全家人太大的轰动,大家笑了一会儿继续吃。于是我也只好保持常态,心里反复默念:又不是没吃过她嘴里的东西,又不是没吃过她嘴里的东西,又不是没吃过她嘴里的东西……并微笑着把剩下的面统统吃完。

    我每次吃完面后,总会把剩在盘底的那点儿汤也无限怜惜地喝尽。但那一天权衡再三,终于打住了。于是所有人的盘子里只有我的还剩一点儿汤。

    自从那次泡泡糖事件后,每次卡西做饭我都盯紧了。偏偏她最喜欢的事情就是一边嚼泡泡糖一边揉面。后来又有一次被我逮到她把吐出的泡泡糖随手粘在桌子上切好的白菜旁边(我家没有菜板,直接在木桌上切菜),差点儿又被席卷进当天的晚饭里。

    恰好那天也是做拉面,妈妈笑着说,干脆把泡泡糖也拉一拉煮进锅里吧。

    总有那么一些美丽悠长的下午时光,劳动告一段落,我们闲坐在花毡上聊天,翻影集。天气是少见的晴朗温暖。天空已经蓝了一整天了,只在中午最暖和的时候形成了一点点云。但是下午起了大风,又把天空刮得干干净净。我们望向门外,远处高耸的山石上,雪白的头山羊正站在那里远眺,纹丝不动。更远处森林蔚然,岑静凝重。

    这时卡西突然说:“李娟,等你结婚了嘛,我要送你一只山羊!”

    我连忙说“谢谢”,然后也许诺:“那么,等卡西结婚的时候,我就送……”停下来思考。

    她期待了半天,不停地催:“什么?什么?”

    我想了又想,最后才说:“要送很多很多的泡泡糖!”

    卡西立刻大喊:“豁切!”

    我又说:“一定要送很多很多,卡西天天嚼也嚼不完,卡西的老公天天嚼也嚼不完,卡西的公公婆婆也天天嚼,卡西的孩子们也天天嚼,卡西孩子的孩子也天天嚼……卡西三十岁了还在嚼,卡西五十岁了还在嚼,卡西八十岁了还在嚼,牙都没有了还在嚼……”

    我边说边鼓着腮帮子模仿使劲儿嚼糖的神情。每说一句,卡西就“豁切”一声。好不容易等我说完了,她才说:“既然这样,等你结婚了,我就要送……”开始思忖。

    我连忙说:“一只山羊就可以啦!”

    【馕的事】

    在昼长夜短的夏天里,规律的生活令大家的空闲时间突然多了起来。我们陆续完善着以毡房为中心,辐射半径为一百米的生活区(多么阔气)。斯马胡力一有空就在山脚下溪水边修补小牛圈。扎克拜妈妈则决定在山坡朝西一侧挖一个馕坑。

    用馕坑打馕就方便多了,再也不用把锅盖、锡盆之类的器具围着火坑摆一圈,边烤边挨个揭开盖子查看进度,还得不时地挪换角度,免得一边烤煳了,另一边还是生的。

    妈妈扛着铁锨沿着山坡上上下下走了好几趟,四处巡视,最后才选中了一块地方,挥起铁锨挖起坑来。

    我指着前面不远处说:“那不是有个现成的吗?”——那个馕坑在我每天提水的必经之路上,每次路过都会坐在旁边休息一会儿。它是以前在附近驻扎过的人家用薄石板砌的,年代久远,结实又整齐,像在山坡上打开了一个古老的抽屉。

    妈妈撇撇嘴:“那个不好。”

    虽然我看不出有什么不好的,但想到妈妈是老把式嘛,肯定自有其道理。

    她挖了好一会儿,觉得尺寸差不多了才停下来,然后领着我四处寻找用来垫坑底和四壁的薄石板。

    那种薄石板在我们来冬库尔的途中随处可见,一片挨一片高高低低翻出山体上。跟预制板一样厚,却远比预制板整洁光滑。用它砌成的馕坑,跟砖砌的一样漂亮。很多人家的羊圈围栏也是用这种石板搭的。

    别提了,不用的时候觉得到处可见,要用的时候却又遍寻不着。可能附近的地质结构不一样吧。

    于是妈妈决定拆掉那个老馕坑的石板,重复利用。她再次挥舞着铁锨挖啊挖啊,好不容易才把那个结实的馕坑破坏掉,又费了好大劲儿才掀开石板。我们俩一起哼哧哼哧地把石板一块一块抬到新挖的坑边,试着铺进去。

    接下来又折腾大半天,妈妈终于意识到诸多困难难以克服,便毫不惭愧地做了决定:那么就使用原来那个坑吧!

    于是我们两个再哼哧哼哧把石板抬回原来的地方,满头大汗地修补挖破的老坑,试图将石板放回原来的位置,希望能恢复一点点原貌。

    馕坑倒是恢复了,但原貌绝对没有。原先的馕坑光洁整齐,结实漂亮。且时间久远,顶上长满了青草,已经与四周环境融为一体了。惨遭破坏后,草皮全翻开了,石板砌得歪歪斜斜,四下补得破破烂烂。远远望去,这个馕坑突兀而不自在地蹲在山坡草地上,无处躲藏的样子。

    到了晚上临睡的时候,妈妈对我抱怨道:“累死了,李娟!今天的劳动太多了,李娟!”

    我一边给她捶背一边心想:“其实大部分劳动都完全没必要嘛……”

    第二天,妈妈开始用新馕坑打馕了!

    馕坑就是一个挖在山坡侧面的洞口,一米多深,像火柴匣一样侧面开口,便于放柴火。馕坑尽头垂直挖了通道,通往地面,算是烟囱。也就是说,馕坑就是一个放不了锅的炉灶结构。

    只见妈妈先用小树枝在馕坑里生起火,又放了三根碗口粗细的大木头进去,让它们慢慢地烧,然后才回家不慌不忙地和面。

    妈妈揉的面团很硬,要是我的话,这么硬根本就揉不动。她把面团放在矮桌上,大幅度地展开双臂,全力以赴。面团在桌面上沉重地碾来碾去,把桌子碾得干干净净。桌腿左摇右晃,重压之下似乎快要散架了。

    和好的面不用发酵就直接烤,似乎是扎克拜妈妈家的传统。我倒是非常喜欢这样的死面大饼,香极了。发酵过的面食,新鲜的时候吃着松软适口,却不能久放,时间长了就变得难吃。

    面揉好后,妈妈把面分成几团,拍成一张张大饼盛放在一个个托盘里。我们一人捧着三个托盘,一前一后心情愉快地向着远处碧绿草地上的馕坑走去。

    托盘大大小小一共六个,全都是敲平后的铝锅盖。也不知哪来这么多锅盖,我们家的锅一共才三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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