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道三部曲:春牧场+前山夏牧场+深山夏牧场-前山夏牧场(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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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说:“太好了,他的脚太臭了!”

    卡西大笑:“对!对!”

    妈妈却说:“给李娟和卡西住!”她总是埋怨我俩话多,整晚说个不停,打扰大家休息。

    后来才知是用来放置我和妈妈的马鞍(而卡西和斯马胡力的马鞍比较漂亮、昂贵,它们几乎被当作装饰品放在毡房里的醒目位置)、牛皮、毡片之类一时用不上的杂物的。之前它们一直被码在室外空地上,盖着一大块毡子。因为春牧场干燥,很少下雨嘛。可进入潮湿多雨的夏牧场后,就不好再露天放了。

    斯马胡力真能干。为了栽稳木桩,用尖头铁锨掏了四个又深又窄的洞。窄洞非常难掏,要是我的话,掏多深的洞就必须得挖开多宽的洞口。但埋木桩的话,那种喇叭状的洞远不如直上直下的窄洞结实。木桩栽进坑里后,四面缝隙填满泥土。斯马胡力扶着木桩,卡西跪在地上用斧头把子将埋住木桩根部的松土捣得结结实实。

    而扎克拜妈妈在山坡另一头烧了一大锅水慢慢洗衣服,由着兄妹俩自个儿倒腾,既不插手,也不表态。等小棚搭好,不说好,也不说不好。她绕着走了一圈,铲了几锨土压住垂在小棚墙根处的塑料布边角,开始往里面挪杂物。

    这时,又开始下雨。整整一天不见蓝天了。

    进入夏牧场,时间如同倒退了几个月。这边雪仍没化完,气温也比春牧场低多了。而且每天一到下午就会刮大风。若不是满目葱翠,这样的冷真令人灰心。

    是的,较之戈壁滩的荒凉,夏牧场绿意汹涌。就算是阴天,也没有一点儿阴天应有的沉郁之气,虽冷而不寂,万物升腾,生命迹象沸沸扬扬。尤其是我们驻扎的这个坡顶,出门一望,草地绿得跟假的一样,绿得跟塑料做的似的。

    雨时停时下。大家坐到一起重新喝茶,一时无言,一起望向门外。新的塑料棚收容着各种杂物,它拥抱着它们,在雨中簌簌作响。这时,羊的咩叫声远远响起。怎么羊又回来了?看来没人跟着就是不行。

    于是决定今天早早地分羊入栏。加上牛也回来得格外早,我们都很高兴。赶完羊,挤完奶,总算能够早点儿休息了。连着两三天紧张地收拾驻地、修建牛羊圈,大家都疲惫了。

    就在分羊的时候,妈妈突然想起了什么,忍不住自个儿笑了起来。接下来越笑越刹不住了,边笑边赶羊。大家都莫名其妙,问怎么了,她也顾不上回答。直到小羊全部入栏后,她干脆一头扑到草地上,脸埋在青草里尽情大笑起来。好半天我们才搞清怎么回事。

    原来她想起我们刚到冬库尔第一天的情景。当时也是在赶羊,但斯马胡力打架去了,就我们三个女的,困难重重。因为是第一次在冬库尔赶羊入栏,羊羔不熟悉新圈栏。加之当时天色暗了,它们看不清周围形势,一个个紧紧盯着自己的妈妈不放,死活不肯进栏。好不容易赶进去了几只,孤零零待在暗处,一瞅到机会又不顾一切冲出去,死活要和大部队一搭儿。我们紧张极了,要知道天色越暗,越难入栏。不入栏的话,第二天天不亮大羊就带着小羊跑完了。

    卡西尤其焦躁,不停冲我瞎指挥,用汉语大喊:“赶!李娟!不!不赶!李娟!这边的赶!不!不这边的赶!赶!不的赶!……”弄得我一头雾水。

    结果我还没生气,她倒气得不得了,越发凶巴巴地冲我乱七八糟地囔囔。实在令人恼火,又深感挫败。

    那晚好不容易才把一部分羊羔入了栏。当时大家一心惦记着还在外面打架的斯马胡力,顾不上想别的。

    直到今天,等全部整理工作都结束了,大家完全放松下来,妈妈才想起了这事。晚饭的时候,她津津有味地给斯马胡力模仿道:“李娟!这边!李娟!那边!李娟!赶!李娟!不的赶!……”大家一直笑到吃过晚饭钻进被窝了还停不下来。

    第二天一大早,卡西就向我请教汉语的“前”“后”“左”“右”该怎么说。

    生活一安定下来,时间也慢了下来。我和卡西又开始互相学习语言。之前这种学习中止了十来天。在塔门尔图春牧场住的时间短,一副随时准备出发的情形。临时的生活让人多少有些定不下心来。到了冬库尔没几天,我们各自的本子都记满了四五页新内容,并时不时互相提问。

    我的圆珠笔是“爱好”牌的。卡西知道“爱”是什么意思,也知道“好”是什么意思,但两个字放在一起就不能明白了。我绞尽脑汁解释了半天,又举了一堆例子:我的爱好是写字,妈妈的爱好是唱歌,斯马胡力的爱好是放羊,卡西的爱好是睡觉……她开始还听得高高兴兴,听到最后一句时顿时大怒,扑上来打我,硬要我改成:卡西的爱好是做饭。

    我问卡西:ber-sigun是“后天”的意思吗?她一边揉面粉一边回答“是”。看她心不在焉的样子,我又故意问:baoer-sake也是“后天”的意思吗?她面不改色,仍说“是”……豁切!baoer-sake明明是油饼!太不负责了!顿时想到之前请教时,也不知被骗了多少次……欺负人!然而再想想,自己也不是没骗过她,便恨恨地扯平了。

    在一年四季的不同牧场上,最热闹的地方怕是只有冬库尔了。较近的邻居就有四家。沿着河谷往深处去,两翼延伸的每一条山沟里都扎有毡房。而且一天天过去,搬来的人家越来越多。妈妈一闲下来,就会包点糖果,拎上纺锤出去串门。如果哪一天她突然换上好一些的那件长外套和干净裙子,我就知道她要去拜访远一些的邻居了。果然,她打开上了锁的箱子,翻出一块闪闪发光的布料,展开看了又看,找出剪刀毫不犹豫地咔嚓咔嚓剪下一大截,裹些糖果、馕块叠起来放进肩包里,挎着出门了。我看着她下了山,沿着溪水往上游走去。远处的岔路口处,莎里帕罕妈妈正等待着,肩上也挎了一个大包……看着看着,顿感寂寞。

    其实我们三个和妈妈一样,一到闲下来的时分,又没有客人的话,就一个接一个出门去也。

    如果家里的人都走空了,最后一个离家的人会把门“锁”上——用一截绳子把门轻轻挽一下。与其说是锁门,不如说只是为了告诉来者:主人不在。

    不止我们天天串门,我们的客人也多了起来,每天至少来一拨。大多是附近的姑娘小伙儿,来了无非喝茶、听歌、聊天。聊着聊着,渐渐无语。时间还早,外面的牛羊还没吃饱。于是大家推开茶碗向后一倒——睡觉。

    和邻居们相比,我们的毡房小多了,而且随意多了。花毡下什么也没垫,睡觉总是很硌。有一天晚上硌得实在辗转难眠,早起掀起毡子一看,在我腰背下的位置上正好抵着一块大石头。试着踹两脚,纹丝不动,看来只是冰山一角,挪不得。真倒霉啊!怨怪之余,又掀开旁边的毡子,发现妈妈和卡西身下的石头更多……

    而且毡房已经很旧了,一下雨,好几个地方都在漏。每到雨天,花毡潮潮的,地面泥泞。太阳出来时,除了天窗,破漏处也洒下点点光斑。当云朵在大风中飞快地移动时,毡房内的光线便忽明忽暗,满地的光斑也闪烁不停,如置身星空之中。

    由于昼长夜短,早上四点多大家就得起来挤奶、赶羊。于是每到下午,劳动告一段落,大家都会和衣午休一场。但总是那么冷,总是阴沉沉的,再瞌睡也睡不踏实。醒来时总是晕乎乎的,脚都快冻掉了,肩背更是又酸又疼。

    无论如何,夏牧场的日子还算惬意。尤其在刮大风的天气里,我用铁锨把火种从室外的火坑挪进毡房里的铁皮炉。呼啸风声中,火焰异常激动,热气腾腾。茶水刚刚结束,困意就席卷而来。而室外一阵风一阵雨的,有时是漫天的雾气,然后渐渐地,这雾气中直接下起了雨,接着是冰雹……睡醒后,风停雨住,天空中满是灿烂耀眼的崭新白云,云和云之间的天空破碎而湛蓝。这一切似乎出自我们睡眠的力量。

    在夏牧场上,妈妈绣的新花毡也加快了生长速度,花毡上枝枝叶叶四面蔓延。黑色小牛不见了的消息令妈妈忧虑。那时,她绣出的一只羊角状花纹稍稍偏斜了一分。

    卡西大部分时候心情愉快,总是唱着歌来去。她一直期盼着不久后的几场拖依(宴会),早早地开始准备那天要穿的衣服。偶尔,这姑娘也会因为劳动的辛苦而烦躁,不经意间流露出寂寞冷淡的神色。如果新借的磁带绞带了,并且被她越修越糟的时候,千万不能上前帮忙,甚至不能提任何建议。直到她扔了磁带出去赶牛的时候,我才赶紧捡起来修。等她再回来看到恢复原状的磁带,会惊异地叫出声来,再甜蜜地抱着我:“我爱你,李娟!”和半小时前那个家伙判若两人。

    斯马胡力总是最辛苦的一个,总是冒着雨出去赶羊、找骆驼。但是,他又是全家人里睡觉时间最长的一个,因此得不到任何同情。不过斯马胡力从不对家人发脾气,总是笑眯眯的样子,讨人喜欢。

    我呢,整天捂着羽绒衣缩着脖子干活、散步、睡觉。

    班班总在毡房向阳的墙根处,在饥饿之中深深地睡着。

    山坡下,南面草地上,大羊和羊羔总是试图在那里会合。一有苗头,大家就扔了碗冲下山坡,打着呼哨,扔着石头,围追堵截老半天。但总有那么一两次,大家站在家门口,不为所动地看着它们撞合成一群。真奇怪,那时候明明才中午。

    总之,生活又开始了,不明白的事情还是有那么多……

    【宁静的地震】

    每搬到一处新的驻地,我最关心的便是水源。早在来冬库尔之前,就听卡西说这里离水很近,而且既不是冰块也不是死水潭,便非常高兴。一到地方,刚卸了骆驼,我就跑去打水。果然,山脚下不远处有一条明亮清澈、活活泼泼的小溪流。

    因那一处地势陡峭,水流几乎是跳跃着前行,石头缝里处处挂着小瀑布。卡西赞叹道:“自来水啊,我们的自来水!”

    的确跟自来水一样方便,不用塑料瓢一下一下地舀水,直接把塑料壶嘴对准一股跃出石缝的水流,一会儿工夫就灌满了。但这样总会把手淋湿。本来就够冷了,再被冰冷刺骨的水一浇……不过总的来说,还是很满意。

    河边深深的草丛里,星空般点缀着静谧甜美的橙黄色蒲公英,好像只有它们从来不曾理会过寒冷似的。

    打水倒是方便了,可与之相应的是,从此得天天跑老远捡柴、背柴。每到那时,就由衷地怀念春牧场的牛粪。

    冬库尔是丰盛的所在,满目青葱,草嫩汁多,水源充沛。牛到了这样的好地方,整天努力地吃啊,努力地喝啊,牛粪稀得不成形。加之山区气候寒冷潮湿,牛粪湿乎乎地摊在草地上,似乎永远也没有干的一天。连我头一天洗的袜子,晾到第二天晚上仍是潮的。

    于是,在这里只能烧柴火了,得进森林把倒木和枯枝拖出来劈成块烧。

    进了森林,四处都是倒木和重重叠叠的巨大枯枝。卡西一会儿指着一堆木头说:“这是被雷劈断的。”(为了让我明白“雷”是什么,嘴里还轰地大喊了一声)一会儿又指着另一堆说:“被冬天的雪压断的。”一会儿又说:“这个嘛,风吹断的。”

    我看了又看,实在看不出被雷劈的、被雪压的和被风吹的有什么明显区别,不都是乱蓬蓬堆作一摊吗?便疑心她蒙我。

    虽然遍地是柴火,但并不是都能拿得回家。至于那些巨大的倒木,就算斯马胡力能套着骆驼拖回家,也未必能劈得开。

    卡西将干燥些的、手臂粗细的枯枝拖至一处,折去零碎杂乱的细枝。再垫一块石头,把它们啪啪啪地统统踩折成一米左右的短截,一根一根垛得整整齐齐。全部垛好时,快有她大半个人那么高了。然后她用事先垫在柴枝下的两根一指粗的羊毛绳挽住柴垛,收紧,我们俩站在柴垛两边一人拽一截绳头拉啊拉啊,最后结结实实地扎两个结,再扛在背上背回家。

    我不明白她折柴火时为什么折得那么短,长点儿的话不就可以多背一些吗?而且根据力学原理,也会省力多了。于是我自己的那一堆柴就折得长长的,每根都快两米长了,用绳子勒紧了也只有合抱粗。我非常得意,但背到背上起步走时才发现,还是卡西的做法英明啊!背这么长的柴火,在森林里根本走不动……一路上,不停地被经过的大树绊来绊去,动不动就给两棵树卡住了脱身不得,只好寻找间距超过两米的两棵树,盯准了再从中间经过,也不知绕了多少远路。再加上两边的柴火伸得过长,很难保持平衡,走起路来踉踉跄跄,东倒西歪。

    好不容易走出森林,我俩一前一后走在回家的坡路上。别看木柴是干枯的,但比牛粪沉得多了去了。我们的腰被压得深深塌下,上半身已经和路面平行了。卡西边走边说:“骆驼一样!我们和骆驼一样!”

    第二次再去森林背柴火时,就很熟练了。这回我一个人去。林子里安静得像是空气里充满了耳朵,充满了倾听。若隐若现的林中小径上生满苔藓,地上铺积的针叶厚实而有弹性,踩在上面忽闪忽闪。有时走着走着,会走到蚂蚁的路上。蚂蚁的路陷在落叶和苔藓间,大约一指宽,弯弯曲曲,浅色,一眼可辨。上面的蚂蚁穿梭往来,井然有序。这样的路附近一定有巨大的蚂蚁窝。果然,我找到了好几个一米多高的蚂蚁窝,小山一样在树荫下隆起,上面布满成千上万个洞口。蚂蚁们忙忙碌碌地进进出出,但从来也不会发生一只打算出洞的蚂蚁冷不丁把另一只准备进洞的撞个脚朝天这样的意外。

    我看了没一会儿,腿上就爬满了蚂蚁,背的柴火上也爬了不少蚂蚁。我把这样的柴火背回家,会害得多少蚂蚁背井离乡,孤苦无依啊。

    我深深地弯着腰,背着柴火走在回家的山路上,看着自己面前的影子也背负着一大团沉重的阴影,摇摇晃晃。似乎我的影子比我更不堪重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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