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道三部曲:春牧场+前山夏牧场+深山夏牧场-春牧场(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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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忍不住跑到马旁边去看那只小羊。它被紧紧裹着,只露出一颗小小的脑袋,一看到我,就警惕地闭上了嘴。但水灵灵的咩叫声却还在继续。我转到马的另一面,乐了,那边还有一颗一模一样的小脑袋,原来它们的羊妈妈产了双羔。

    转场的时候,过于弱小的羊羔都是放在马背上前进的。我曾见过最动人的情景是:一只红色彩漆摇篮里躺卧着一个婴儿和一只羊羔。揭开摇篮上盖着的毯子,两颗小脑袋并排着一起探了出来。

    除了那位捎羊羔的客人,席间还有一个扎着白头巾的白胡子老头儿,领着自己红黑面孔、大大眼睛的沉默孙女。另外一个客人也是个小伙子,他似乎和大家都不太熟,从始至终一声不吭。但面对热腾腾刚出锅的食物,所有人温暖惬意的心情应该都一样的。大家一边吃一边认真而愉快地谈论着什么。我一边听着一边扭头四下张望,眼下这停有我们红色依特罕的小山顶多么孤独啊。四面雾气动荡、起伏不定。绵羊群微微蠕动,白色的山羊在碧野中三三两两地徘徊,骆驼站在不远处的灌木丛中一动不动。西斜的太阳不时深深地陷落在一团团阴云之中,又不时猛地晃出几束灿烂的光芒。当阳光乍然迸现,万事万物顿时身形一定,被自己身后突然出现的阴影——清晰深刻的阴影——支撑得稳稳当当。而没有阳光的时候,万事万物似乎都脚不着地地飘浮在这水汽蒸腾的山野之中。

    米饭像往常一样只做了四人份的,但客人还有四个,那么匀下来每个人就只能吃半份了……再加上还要由着斯马胡力这个肠胃深不见底的家伙尽情吃,我和卡西便只舀了两三勺尝了尝,然后掰碎干馕块泡茶充饥。

    刚才赶羊入圈的时候,客人们都相当卖力地帮忙,前前后后、东奔西跑,好半天才把大小羊分开入圈,还帮着数了两遍大羊。那时我感激地想:真是民风淳朴啊,无论路过什么样的劳动,都会下马帮一把。结果,似乎是为了更心安理得地就餐才……啊,有这样的想法真罪过!

    再看看扎克拜妈妈和客人们聊得高高兴兴的样子,更觉羞愧。少吃一口饭而已,哪来这么大的怨念。

    不过香喷喷热乎乎的米饭真的好诱人,真想再吃一口啊……

    卡西最辛苦了,一个人赶回羊群,脸都冻成了铁青色。话又说回来,谁叫这家伙臭美,帽子也没戴,头发湿得直滴水。她一到家,看有客人,卸了马鞍后就赶紧提水拾柴,一直忙到吃饭时,湿衣服还没换下来。

    此时,她沉默着不停地喝茶,头发仍是湿的。紧靠着火炉,浑身蒸汽腾腾。她独自赶羊,赶了这么长时间,一路上肯定经历了许多困难。但她什么也没有说,什么也不抱怨,只是珍惜地享受着眼下这短暂的温暖和平静。

    正吃着,突然又下起了急雨,接着一阵冰雹噼里啪啦砸了下来。大家赶紧揭起餐布,兜住食物往依特罕里躲。简单脆弱的依特罕竟成了这个世界里最安全的所在。然而只挤进去六个人,还有两个小伙子怎么也塞不进来了,只好坐在房架子外。但他俩淋着雨继续喝茶,很无所谓地笑着。

    哎,无论如何,一切都过去了。我想起在哈拉苏山路上经过一条沟口的一家毡房,一路上唯一的一顶毡房。当时多么忌妒他们啊!他们有挡风遮雨的地方,他们不需要在下雨的日子里搬家,他们家里有暖暖的火炉和热乎乎的茶……

    那时,他们家的一个女人正站在路边等待着驼队走近,手捧一只大碗。为过往的驼队准备酸奶,是牧人们古老的礼俗。

    当时心里一喜,但愿她端的是热乎乎的奶茶。但那怎么可能!打马奔过去一看,雪白的一大碗,又但愿是纯牛奶。但那也不可能……无论如何,我心怀希望,眼巴巴看着妈妈先接过来喝,然后递给斯马胡力,然后是海拉提……好不容易排到我,立刻接过来狠狠灌了一大口……除了酸奶还会是什么?!而且是那种不加糖的、完全脱过脂的、清汤清水的酸奶……

    本来就已经冷进骨头了,那会儿工夫更是冷进了心窝。觉得一辈子也没喝过那么酸的酸奶!发酵发得也太过了吧,简直都有些度数了,简直就是低度酒了。咽下去后,好半天才缓过劲儿来。把碗送回去,我大声说道:“跟酒一样!”

    妈妈说:“豁切!胡说!”但是她笑了,其他人也都笑了。

    这时,妈妈恰好也想起了这个,于是给客人们说起了刚才“李娟喝酒”的事,大家都宽和地笑了起来。

    昨晚只睡了两三个钟头,加上今天辛苦而寒冷的跋涉,我又累又困,站着也能睡着。但眼下到哪里睡去?今天的工作远远没有完成,客人还没有告辞,牛奶还没有挤,被褥和毡子还没有干透。四下的寒冷和潮湿提醒我一定要打起精神继续扛下去。黑夜快要降临,该做的事总会一一结束。那时,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盛装的行程】

    无论是从乌伦古河畔迁往额尔齐斯河南岸,还是从吉尔阿特迁往塔门尔图,再去往可可仙灵,每一次搬家的行程居然从没遇到过平静的晴天,不是过寒流就是下大雨。真是倒霉,真是奇怪。

    想到往后还要继续深入更加寒冷多雨的深山夏牧场,未来一定还会有更为漫长的栉风沐雨的长途跋涉,于是在冬库尔安定下来后,我进了一次城,买了几件宽大结实的斗篷式雨衣。但对于我的好心,大家轻蔑地拒绝了,说:“穿这个,像什么样子!”都不愿意把漂亮衣服挡住。

    于是,离开冬库尔再次上路时,就我一人蒙了件雨衣。果然,第一天又是风又是雨又是雪的。除我以外,大家都淋得够呛。尽管如此,还是没人羡慕我。

    躲在雨衣底下多安全啊。不晓得更久远的年代里的那些人们,不但没有雨衣,道路更艰险,环境更恶劣,那时的跋涉又该如何艰苦无望!

    在我的常识里,搬家的事情嘛,总是琐碎麻烦,又累又脏,因此搬家时应该穿结实经脏的旧衣服才对。况且在野外搬家,更是要穿得宽松随意些。想到搬家路上腾起的尘土风沙,想到一路上照料牲畜时的脏乱,于是我坚持穿着本该三天前就换下的脏衣服上路。反正都已经脏了,无非更脏而已。同时,出发那天,脸也懒得洗,头也懒得梳,还换上早就破掉的那双鞋子——之所以一直没扔,正是为了让它为这次搬家服最后一次役。

    正是离开冬库尔那一次,由于太怕冷了,我不但将自己塞进了全部的衣服中,蒙上雨衣,完了还在腰上拴了根绳子,把里里外外层层叠叠长长短短的衣服一紧、一勒,浑身沉重又踏实。嗯,难怪街头流浪汉都会在腰上拴绳子。

    我的准备就是这样的,总之,不顾一切地裹成了一棵大白菜,又厚又圆,又邋遢又紧张。

    可妈妈他们呢,却恰恰相反。

    大家都打扮得漂漂亮亮,都翻出自己平时舍不得穿的做客的压箱底衣服。妈妈头一天还特意洗了头发(在那么冷的天气里),系了最贵重的那条安哥拉羊毛大头巾。斯马胡力这家伙,头天开始就一遍又一遍地打鞋油。为了能钻进那件最精神但有些偏小的新夹克里,他居然没穿毛衣!于是一路上冻得缩头缩脑、龇牙咧嘴。后来我实在看不下去了,便摘下自己的口罩给他。他也顾不上客气,接过去赶紧戴上。可薄薄小小的一个口罩,能起多大的作用呢!

    卡西头上几乎戴齐了自己全部的头花和发卡,还抹了厚厚的粉底(倒是可以防风)。编辫子时,为了能让头发显得光滑明亮,足足淋了小半碗食用葵花籽油。

    当然了,半夜一起身,就这么全副打扮起来,接下去还得摸黑干大半夜的活儿,打包、装骆驼……于是,等天明上路时,大家都有些脏乱了。尽管如此,一个个还是远比李娟精神、体面。

    总之,大家精神体面地顶着猎猎寒风行进在荒凉的路途中。为了露出我刚送给她的一件桃红色毛衣,卡西坚决不肯扣上外套扣子。

    我以长辈的口吻指责道:“穿成这样,可真够漂亮的!”她不屑地保持沉默。

    天气恶劣,走到中途,雨下个不停。连披着雨衣的我,里层衣物还是被渍得又潮又黏。雨水顺着脸颊、脖颈打湿了里里外外所有衣物的领口和双肩。露在雨衣外的双腿更是因湿透了最里层的毛裤和秋裤而僵硬沉重。中途下马休息时,膝盖居然一时打不过弯来。哎,其他人就更别提了。卡西额前的碎发一绺一绺紧贴在眼睛上,脸色铁青。妈妈的浅褐色大衣因为湿透了而变成深褐色,但她神情庄重,没有一点儿抱怨和忍耐的意思。大家也都默默无言,有条不紊地照管着驼队,并不因为寒冷和大雨而烦躁,或贸然加快行进速度。

    但到了跋涉的第二天,突然就闯入一个大晴天!尤其到了中午,队伍走到群山高处,阳光灿烂,脸庞暖暖的,头发烫烫的,身子越来越轻松舒适。雨后松林崭新,空气明亮。卡西和斯马胡力的新衣服在好天气里显得那样欢乐、热情。妈妈也显出愉悦又傲慢的神情,默默微笑着。大家高高骑在马背上,牵着同样盛装的驼队经过沿途的毡房,像是骄傲地展示着富裕和体面,像是心怀豪情一般。

    而我呢,去掉雨衣后,狼狈不堪……外套脏得发亮,脖根处拥挤堵塞着各种衣物的领子。脚上穿的不像是鞋子,倒像是两只刺猬。途中一遇到别的行人,妈妈他们拉住缰绳停下来愉快地打招呼,而我则赶紧打马一趟快跑……每逢途中驼队暂停,接受沿途的毡房主人为我们准备的酸奶时,更是局促不安,无处躲藏。一个劲儿地拢头发,扯了袖子又扯衣襟,东张西望,为自己臃肿邋遢的穿着及腰上勒的那根绳子深感害臊。

    后来渐渐才知道,搬家对游牧的人们来说,不仅仅是一场离开和一场到达那么简单。在久远时间里,搬家的行为寄托了人们多少沉重的希望啊!春天,积雪从南向北渐次融化,牧人们便追逐这融化的进程,追逐着水的痕迹,从干涸的荒原赶往湿润的深山。秋天,大雪又从北往南一路铺洒,牧人们被大雪驱赶着,一路南下,从雪厚之处去往南方的戈壁、沙漠地带的雪薄之处。在那里,羊群能够用蹄子扒开积雪,啃食被掩埋的枯草残根——在这条漫长寂静的南来北往之路上,能有多少真正的水草丰美之地呢?更多的是冬天,更多的是荒漠,更多的是忍耐和坚持。但是,大家仍然要充满希望地一次次启程,仍然要恭敬地遵循自然的安排,微弱地,驯服地,穿梭在这片大地上。连长着翅膀,能够远走高飞的鸟儿不是也得顺应四季的变化,一遍又一遍地努力飞越海洋和群山吗?

    是的,搬家的确辛苦。但如果只把它当成一次次苦难去挨熬,那这辛苦的生活就更加灰暗悲伤了。就好像越是贫穷的人越是需要欢乐和热情一样,因此,越是艰难的劳动,越是得热烈地庆祝啊。

    于是,搬家不仅仅是一场离开和一场到达,更是一场庆典,是一场重要的传统仪式。对,它就是一个节日!既然是节日,当然得穿最漂亮的衣服喽,当然得欢欣、隆重地度过所有的路上的日子。

    而盛装出现在新的驻扎地,则又是一幅充满了希望和鼓舞的画面。像是在说:“我已做好准备!”隆重的到来,总是意味着生活从容富裕的展开,就更别说骏马华服地经过沿途人群时的得体与自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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