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道三部曲:春牧场+前山夏牧场+深山夏牧场-春牧场(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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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们伴随了羊的成长,羊也伴随了我们的生活。想想看,牧人们一次又一次带领羊群远远绕开危险的路面,躲避寒流;喂它们吃盐,和它们一同跋涉,寻找生长着最丰盛、最柔软多汁的青草的山谷;为它们洗浴药水,清除寄生虫,检查蹄部的创伤……同时,通过它们得到皮毛御寒,取食它们的骨肉果腹,依靠它们积累财富,延续渐渐老去的生命——牧人和羊之间,难道只有生存的互利关系吗?不是的,他们还是互为见证者。从最寒冷的冬天到最温暖喜悦的春日,最艰辛的一些跋涉和最愉快的一次驻停,他们都共同紧密地经历。谈起故乡、童年与爱情的时候,似乎只有一只羊才能与那人分享这个话题。只有羊才能得知他的一切,只有羊才能真正地理解他。

    而一只羊在它的诞生之初,总是得到牧人们真心的、无关利益的喜爱。它们的纯洁可爱也是人们生命的供养之一啊。羊羔新鲜、蓬勃的生之喜悦,总是浓黏、温柔地安慰着所有受苦的、寂寞的心。这艰辛的生活,这沉重的命运。

    因此,在宰杀它们,亲手停止它们的生命时,人们才会那样郑重。人们总是以信仰为誓,深沉地去证明它们的纯洁。直到它们的骨肉上了餐桌,也要遵循仪式,庄严地食用。然而,又因为这一切依从的是“命运”的事,大家又那么坦然、平静。

    失去母亲的幼小羊羔,它的命运则会稍稍孤独一些。在冒雨迁徙的路途中,那么冷。驼队默默行进。它被一块湿漉漉的旧外套包裹着绑在骆驼身上,小脑袋淋在雨里,一动不动。一到达临时驻地,扎克拜妈妈赶紧先把它解下来,又找出奶瓶喂它。但它呆呆站在那里,一口也不吃。我摸一摸它的身体,潮乎乎的,抖个不停。我怕它会死去……但那时,大家都在受苦。班班又冷又饿,一整天没有进食了,毛茸茸的身子湿得透透的,看上去瘦小了一半。小牛们被系在空旷的山坡湿地中顶风过夜。满地冰霜,我们的被褥衣物也统统打湿了。身上一直湿到了最贴身的衣物,不知如何挨过即将到来的寒冷长夜。而长夜来临之前,天空又下起了雪……像我这样懦弱的人,总是不停地担忧这担忧那的人,过得好辛苦啊。这也是我的命运。

    在恶劣季节里,虽然大家非常小心地照料羊群,及时发现了许多生病的羊并帮它们医治,但还是免不了一些母亲失去孩子,一些孩子失去母亲。当羊群回来,又少了一只大羊的时候,扎克拜妈妈就牵着它的羊宝宝四处寻找。旷野中,小羊凄惨悠长地咩叫,大羊听到的话一定会心碎的。但如果那时大羊已经静悄悄地在这原野中的某个角落死去,它就再也不会悲伤了。小羊也会很快忘记一切,埋首于新牧场的青草丛中,头也不抬,像被深深满足了一切的愿望。

    我总是嘲笑家里养了群“熊猫”。来到塔门尔图,看到爷爷家的羊群后更乐了——爷爷家养了群“斑马”。

    我家黑白花羊的纹路是团状的,而他家是条状的。

    我在“斑马”群中看了半天,总算发现了一只毛色单纯的漆黑小羊。但再仔细一看,很是惊吓——那小羊是畸形的!腰部严重扭曲,脊椎呈“S”形,走起路来一瘸一拐,跟爬行一样困难。可它仍努力地跟着羊妈妈走在大队伍中,生怕跑散了。难道羊也会得小儿麻痹症?真可怜……卡西说它一生下来就是那样的。

    它吮妈妈奶水的时候,比其他小羊吃力多了,因为不好跪下去。但和其他小羊一样聪明,若奶水没了,就含着奶头用小脑袋使劲地顶,把奶水撞出来后再继续吮。

    一天赶完羊后,我们拍打着身上的尘土往家走。经过大羊群时,扎克拜妈妈突然说:“看!耳朵没有!”我顺着她指的地方一看,果然有一只羊没有耳朵,秃脑袋一个。大吃一惊,连忙问:“怎么回事?长虫子了?剪掉了?”大家说不是。我又问:“太冷了,冻掉的?”大家都笑了,说它又不是酒鬼。

    卡西想告诉我它是天生没耳朵的,却不会说“天生”这个词(那段时间她坚持以汉话和我交流),便如是道:“它嘛,妈妈的肚子里嘛,这个样子的是的!”

    斯马胡力又告诉我,因为没有耳朵,这羊的耳朵眼容易进雨水和异物,一年到头老是发炎、流脓水。大约很痒,它便整天偏着头在石头上蹭啊蹭,跟耳朵受伤的班班一样。

    羊的生命是低暗、沉默的,敏感又忍耐。残疾的小黑羊和没有耳朵的绵羊,不知它俩是否在意自己的与众不同,不知是否因此暗生自卑和无望。然而这世上所有一出生就承受着缺憾的生命,在终日忍受疼痛之外,同样也需要体会完整的成长过程,同样需要领略活着的幸福。同样地,在每一天都会心怀希望,跟着大家四处跋涉,寻找青草,急切地争吃盐粒……更多地,它们总是一次又一次忘记自己的病痛,忘了自己更容易死去。因此,羊的生命又是纯洁、坚强的。

    嗯,仔细观察的话,羊群里奇怪的羊很多。比方说,山羊的角又直又尖,非常漂亮气派。可却有一只山羊的角像某些绵羊那样,一圈一圈盘曲着冲后脑勺下方生长。山羊怎么会有绵羊的角呢?孤陋寡闻的我初步认定它是混血儿……

    还有一只山羊也与众不同,两只角交叉成“X”形长着。难道小时候和高手顶架顶歪了?卡西说,这也是天生的。

    我家还有一只羊,一只角朝前长,一只角朝向后长。大约也是天生的。

    【哈拉苏:离开和到达的路】

    在塔门尔图安定下来之后,我一有空就走进荒野里四处转悠。走很远都找不到一棵树,连一丛灌木也没有。我想寻一根合适的木棍,为自己,为下一次的出发准备一根顺手的马鞭。

    上次丢了马鞭后,虽然有斯马胡力为我折的柳枝,但一点儿也不结实,还没到目的地就断成一截一截的了。对于我这样的笨蛋来说,骑马不使鞭子的话,根本就吓唬不了马,于是老落在最后,给大家拖后腿。

    有一天,大毡房那边的那群尖下巴小孩聚在我家门口玩。我一眼看中了其中一个孩子挥舞的木棍,粗细长短正合适。于是我不动声色地把他们唤到跟前,从笔记本上撕下来几页纸,一人发一张,教他们叠纸帽子。果然,他们上当了,把棍子一丢,认真地跟着学了起来,然后一人戴了一顶小小的纸帽子回家,欢天喜地给大人看。没人记得棍子的事。

    我把棍子塞在花毡底下,大舒一口气,似乎从此以后再没什么可害怕的了。

    出于对上一次转场教训的充分总结,这次搬家的时候,除了马鞭,我总共还做了以下准备:

    一件棉毛衫,一件厚衬衣,一件毛衣,一件贴身的羽绒坎肩,一件羽绒外套,一件棉大衣。

    下身是两条秋裤,一条厚毛裤,一条牛仔裤,一条看起来应该可以防雨的厚厚的化纤面料裤子。

    羽绒衣和大衣都有帽兜的,两个帽兜一起罩着脑袋,脖子上再围一条厚厚的围巾。上上下下,刀枪不入。

    出发前这个礼拜天气都不错,暖和又晴朗。偶尔洒几滴雨,很快就停了,地皮都打不湿。偏偏在出发前的头一晚突然变天了。傍晚,大家正在忙碌着拆房子打包时,有一两只蜻蜓在身边飞来飞去。妈妈看了叹息一声,看上去非常忧虑。一开始我不明白她的意思,只是奇怪戈壁滩上怎么会有蜻蜓呢?后来才突然想起,这正是下雨之前的征兆。

    搬家时,卡西叔叔家、爷爷家和我们家一起动身。三支驼队在东边大山的山脚下分手。叔叔家向北沿着山脚一直走,我们和爷爷家则向东直接翻过大山。

    之前天蒙蒙亮,我们就开始分羊了。数千只羊群聚在一起容易,分开就有些麻烦了。男人们紧张而焦虑,骑着马在羊群中来回穿梭,孩子和女人们大呼小叫地围追堵截、扔石头。太阳升起的时候才把羊群分开。

    而所谓“太阳升起”,只是东方沉重的阴云间一团绯霞的升起。从头一天半夜里就开始下雨,天亮后雨势总算小了一些。虽然是阴雨天,但大地的坦阔舒畅令阴天也焕发着奇异的光彩。而羊群们却因皮毛淋湿了而成为视野里一团团沉重、混浊的深色。几乎每一只大羊身边都紧紧跟着一只小羊,一个挨一个静默在雨中,脑袋冲着同一个方向,雕塑般一动不动。似乎它们比我们更明白什么叫作“启程”,似乎它们比我们更习惯于这种颠簸不定的生活。似乎从几万年前,它们就已经接受这样的命运。

    如果长住的话,毡房的四个房架子全都要支起来,完整地顶起天窗。如果只住个把礼拜,就搭“头上打结儿的房子”,将大毡房减缩为又低又矮的袖珍毡房。如果只是住一个晚上,那就更简单了,只将两个房架子撑开,相对靠放,搭成一个“人”字形的小棚,面积也就两三平方米的光景。全家人一个挨一个躺进去过夜。扎克拜妈妈称之为“依特罕”,我理解为“狗窝”。

    昨天晚上拆了毡房后,我们睡的就是依特罕。铁炉子置放在依特罕不远处,四面空空如也。我蹲在野地里烧茶,妈妈他们在拆过房子后的空地上忙碌不停。太阳能灯泡依旧挂在插在大地上的铁锨上,昏黄的光明笼罩着这有限的一团世界。这团光明的世界之外是深不见底的黑暗。似乎这团光明不是坐落在黑暗之上,而是悬浮在黑暗正中央,四面八方无依无靠。不远处的妈妈他们几个人,正处于眼下这团巨大的无依无靠中。他们沉默而固执地依附于手头那点儿活计,以此进行抗拒……茶水烧开了,水汽冲开壶盖,突兀地啪啪作响。我提开茶壶,看到耀眼的火光像最浓艳的花朵,孤独热烈地盛放在黑暗中。

    不知为何,每次搬家都忍不住心生悲伤。

    但与第二天的行程相比,那样的悲伤真是浪漫且虚弱!

    最糟糕的是,我只顾着应付突然到来的悲伤,临行前把藏在花毡下的那根珍贵的木棍忘得一干二净!于是这次上路我仍然没有马鞭用,仍然被马欺负着,拖拖拉拉走在队伍最后,不停地被大家催促。

    那样的雨啊,那样的冷啊……最现实的痛苦让人一句话也说不出口。除了忍受,只能忍受。

    我们可真倒霉。每次都这样——搬家前,一连好几天风和日丽;到了出发当日,不是过寒流就是瓢泼大雨。

    半上午,队伍才出荒野。开始进山时,雨势转大,有那么一会儿工夫根本就是倾盆直下。不管我穿得多厚也给浇了个湿透,像负了一座山似的浑身沉重。那条化纤裤子真是太让人失望了,看起来亮晶晶滑溜溜的,还指望它能防点儿雨,结果一点儿用也没有。

    每过一会儿,我就抖抖索索把毛线手套摘下来拧一把水。手被泡得惨白,手指皱皱巴巴,跟搓澡巾似的。但哪怕是湿透了的手套也不敢不戴,实在太冷了。一进入山区,气温骤降,体感估计已经到零度以下。

    做人真矛盾,刮风的天气里总觉得宁可淋雨也不要刮风。到了下雨天呢,又觉得还是刮大风啊过寒流啊比较能忍受一些。

    六岁的孩子加依娜被裹在毯子里放在妈妈莎拉古丽的马前。有好几次我打马经过她俩,看到这个孩子的漂亮面孔冷漠而麻木,额前的头发湿漉漉的。大家都沉默着,没有人提出来休息。再说眼下这个地方非常危险,不挨过去,心老是悬在嗓子眼。

    这段山路叫作“哈拉苏”,从字面上看,意为“黑色的水”。一路上的山石果然都是黑乎乎的,几乎没生长什么植物。道路全是陡峭的“之”字形,紧附着陡直的石壁向上延伸。走在路上往下方看,有好几段崖面几乎直上直下。脚下的路又窄又陡,许多路段全是光石头,没有泥土。加之雨水冲刷,非常滑。驼队走得慢慢吞吞,又由于负重前行,一旦滑倒,这些庞然大物就很难站起来了。尤其在最陡峭的路面上,一倒下就会从山体一侧翻滚坠落下去。

    骆驼自己似乎也是很害怕的,走着走着,总想停下来。但绝对不能让它们停,一停留就会影响后面骆驼的行进,害它们卡在险要处,因进退不得而倒下。于是斯马胡力策马前前后后忙个不停,抽打它们的屁股,还用力地扯骆驼的缰绳。几乎所有的骆驼鼻孔都被扯破了,血一串一串地流个不停。

    途中真有一个年龄较小的骆驼倒了下来,这是它第一次负重行进。为了不引起混乱,后面的队伍绕过它继续前进。男人们则留下来给那只侧身歪倒在山路上的倒霉蛋卸去重荷。好不容易才把它拉起来,再重新往它的驼峰两侧打包。但这一次明显减轻了它的负担,把一小半箱笼包袱都分配给了其他的成年骆驼。

    唯一无忧无虑的似乎只有小骆驼。一个个一身轻松,神气活现地跑前跑后。虽说有几只小骆驼身上也被绑了几根横棍,挂了一面大锅或一卷毡子,但这对于它们几乎和马一样大的身架来说,根本算不得什么,照样一颠一颠地东游西荡,来回乱窜,似乎有意在大骆驼面前显摆它们的轻松与自由。哼,快活不了几天了,等你长大就惨了。

    这一回羊群没有和驼队分开,前前后后紧紧相随。一旦有大羊领着羊羔离开队伍,好狗班班就冲过去赶到它们前面,把它们挡回正路。

    班班也很辛苦,浑身湿淋淋的,饿着肚子,还要跑上跑下地监督羊群。走到后来,速度越来越慢,也一副快要透支的模样。

    快到山顶时,雨势转小,却转成了雨加雪。细碎的雪粒子夹杂着雨水,又冷又沉重地扑向面孔。

    幸好地势险要,每个人都提着心,吊着胆,加之还得不停地在驼队间跑前跑后,忙碌不停,相当大一部分注意力都被分散了。要是这一路上啥事也没有,全身心地面对寒冷,全部感官和整个心灵都用来感受现实的痛苦的话,那就太无望了。至少像我这样的人,恐怕早就冷死了。

    四个小时之后,我们总算结束了这场沉默痛苦的行程。我们翻过了哈拉苏——这条夏牧场上以险要著称的牧场古道之一。

    我问斯马胡力:“非走这条路不可吗?去冬库尔再没有别的路了吗?”

    他露出了今天的第一个笑容:“有。但那是别人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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