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身后,在东方不远处的空地上,一朵云掉了下来!它掉到了大地上和地面连到了一起!此时我们再急走数百步就能直接走进那朵云里!
我只在山区见过停在身边的云,从来没有在平原的大地上见过。
据我目测,那一大团云有一两亩地大的面积,有两棵白杨树那么高,在暮色中泛着明亮的粉红色。我越看越觉得冷,想跑进云里看一看的想法迅速消失。面对真正的奇迹时,是没法维持好奇心的。再说,突然涌上全身的寒意让人害怕。我连打几个冷战,裹紧衣服,拉着这个女人走了。一路上她继续不停地说这说那,但我什么也听不进去了。
一回到家,这个女人就迅速消失,此后再没见过她。
至于雪呢,也只飘了十几分钟就恢复正常了,开始慢悠悠地从上往下飘。半个小时后完全停住,落在地上的迅速化去,梦一样结束。天边的云霞也渐渐熄灭,天黑了。
就是这一天的黄昏,妈妈骑马去喀吾图小镇拜访亲戚,说晚上不回来了。这一天的晚餐,我们三个决定吃粉条。粉条是大毡房那边分给我们的,只有很少的一小把,我们三个吃还紧巴巴的。加上毡房刚刚落成,又乱又局促,于是谁也不希望晚上来客人(哈萨克人有与客人分享食物的礼性)。偏偏这几天大毡房那边由于拖依的关系,人来人往的。客人们总是一顶毡房一顶毡房地挨个串门子,认不认识都会掀起门帘往里瞅一下。瞅到有人在的话,就径直走进来一脚踩上花毡坐着了。这也的确理所应当。于是这两天我从早到晚都在不停地烧茶,连出去捡牛粪的时间都没有了。
尤其是一些小伙子,把我们这个小毡房当成打扑克牌的好地方。因为其他毡房都有老人,当着老人的面打牌,未免失礼。
总之这顿晚餐做得相当艰难。好狗班班一叫,我们三个一起跳起来七手八脚地盖锅盖、收锅子、藏筷子,再迅速拎一只茶炉压住炉火。好在大部分时候只是虚惊。
等香喷喷的芹菜炖粉条端上桌后,就更危险了。我们每吃几口,就竖着耳朵听一阵。
不幸的是这时真的来人了!脚步声已经到了毡房后面,有人在喊:“斯马胡力在吗?”卡西二话不说,利索地把盛粉条的盘子倒过来往锅里一扣,端起锅塞到面粉口袋后面,再顺手从同样的地方掏出一只干馕放到餐布上一刀一刀切了起来,装作刚刚开始用餐的样子。我也迅速收起筷子藏在矮桌下。斯马胡力什么也没做,边擦嘴边看着我们笑。
进来了两个年轻人,打完招呼后就直接踩上花毡坐到餐桌右侧。卡西若无其事地摆碗斟茶,压低嗓门,有礼节地回答他们的问话。我看到其中一人的茶碗边还粘着一根粗大的粉条,便极力忍着笑拼命喝茶。接着又看到餐布上的干馕块和包尔沙克间还有放过菜盘子的圆形空缺,而面粉袋子后露出了大半个锅和盘子一角——那里怎么看也不像是放锅的地方……至于满房间弥漫的芹菜味儿就更不用说了,我怀疑这两个人正是闻到这股味道才上门做客的,怎么可能啥也察觉不到!他俩吃得缓慢而犹豫。那馕实在太硬了,我上午偷偷掰了一块喂班班的时候,手指还被馕块茬口划破了一条血口子。
好在他俩没有久留,默默地喝完一碗茶就立刻告辞。往常的话,还会坐在原处和斯马胡力东拉西扯好半天,还会一起捣鼓一下坏掉的太阳能收音机什么的。
我们都埋怨斯马胡力:“你的朋友真多啊!”
斯马胡力很不好意思地说:“这下我再也没朋友了,朋友要骂我了。”
不过想一想,在吉尔阿特的时候,我们曾经多么望眼欲穿地盼望有客人上门啊!
要是扎克拜妈妈在的话,看到我们这样没规矩地吃饭,一定会骂的。还会责怪我们失礼——和别人分享一顿晚餐又怎么了?能被吃去多少呢?传出去真是丢人……总之越想越羞愧。眼下兄妹俩倒也罢了,还是孩子,不懂事。那么我呢?我这么体面的一个大人,跟着瞎掺和什么……
【“可怜”的意思】
塔门尔图离公路很近,我们站到高处,能看到笔直的公路上过往的汽车,离我们大约两三公里远。
一切安顿下来后的第四天,我一大早出发,穿过戈壁滩来到公路边,很快拦了一辆面包车去到了县城。在城里的市场上,我给家里买了胡萝卜、土豆、洋葱和芹菜,还有几个大苹果,还有电池。给扎克拜妈妈买了牙痛药和敷关节的膏药,给卡西买了红色外套和凉皮——她曾说过她最喜欢吃凉皮。还给自己买了更厚的棉衣棉裤,给斯马胡力买了块新手表。他原先的表在和人打架时摔坏了,害我们全家人跟着过了很久没有时间的日子。哎,真是好长时间没花过钱了,把钱掏出来立刻换成想要的东西的感觉真是幸福!像美梦成真一般。但所有东西都买齐后,顿觉再无事可做。虽然时间还很早,一心却只想着赶紧回家,好把这些好东西一样一样取出来给大家看。
对了,想起在荒野生活中那种没日没夜的执拗食欲,我便在城里复仇一般狠狠大吃了一顿,结果撑到犯恶心,直想吐。
最意外的是,在大街上走着走着,居然迎面遇到了我妈!她不是在几百公里外的南面荒野中守着葵花地吗?算下来,真是好久都没见面了!妈妈黑瘦了一些,大致还是老样子。
她是来城里买农药的,正急着去赶车,因此见面的情形很匆忙。我们站在人来人往的街头飞快地聊了一会儿,尽管时间仓促,她还是告诉了我许多事情:一、前几天的沙尘暴很可怕;二、前段时间长出来的葵花苗被黄羊(鹅喉羚)吃光了,只好补种了一遍,现在刚发了几公分的芽,但估计黄羊还会再来;三、化肥涨价了;四、外婆胃口很好,一顿能吃一碗半饭;五、小狗赛虎生病了;六、赛虎会抓老鼠了;七、鹅已经下了三个蛋;八、今年大旱。
我也告诉了她自己的一些事情。当说到老狗班班受伤的耳朵时,妈妈出了个主意,让我回家用浓浓的盐水倒进它灌脓的耳朵里,说不定可以杀菌消炎,还让我给它吃点儿抗生素。
然后我们在街头告别了。
我把所有东西打成两个大包,一手拎一个去找车。去喀吾图方向的车,人一满就出发,没个发车的准点。我只好四处打听偷偷运营的黑车。找到车后,当那个司机得知我要去的地方时,非常吃惊,说:“你一个汉族人,去那里干什么?”
我后座的一个女人更是惊讶得不得了,不停问:“你不怕吗,不怕吗?”
我心想那有什么可怕的?就一个劲儿地笑,不理她。
但这一路上她老是问个没完:“不怕吗?真不怕吗?……你胆子真大!”
直到我下了车,她才叹息着说:“那个地方狼很多……”
狼多那句话倒没把我吓住,吓住我的是——下车时,我下错地方了!
我只记得去县城搭车的地方,是戈壁滩边上一条土路的尽头。可这一路上却怎么也找不到那条土路了,路边也没有里程碑。再说,“塔门尔图”只是戈壁深处一个小角落的土名儿,只在很少的牧民间流传,司机和车上的旅客谁也没听说过这个地名。我傻眼了。车都快到喀吾图了还没认出路来,司机气得直骂我笨。最后他停了车,路边拦下一辆迎面开来的车,嘱托那个司机捎上我,把来路再走一遍。
荒野起伏连绵,一棵树也没有,无论走到哪儿,无论从哪一个角度看,到处极为相似。我真的迷路了。为了不麻烦司机,我随便挑了个地方下了车。豁出去了,大白天里会有什么危险呢?司机不知道地方,生活在这一带的牧民肯定知道的。在戈壁滩上走的话,说不定会遇到骑马的牧人,而在公路上来回逡巡的话,到天黑也未必找得到路。
于是我拎着两个沉重的大包走进了茫茫荒野。还没走一会儿,手指头就给勒得生疼,于是把这两包东西藏在路过的两块石头中间,在太阳下空手前行。
当时我已经做好了走到天黑的打算,结果走了不到一个钟头就迎面遇到了卡西!最最亲爱的卡西!
在四顾无人的荒野,在最无助的时分,突然遇到最最熟悉的人,简直令人喜极欲泣。
卡西一边向我跑过来,一边大喊:“可怜的李娟!”
可怜的?……我愣了一下。等反应过来时,惊觉好多事情无须言语也能去到最恰当的地方,寻到最恰当的结局。如随木筏顺流直下,如种子安静地成为大树……虽缓慢,却有力。
我们一起沿来路去找那两只大包,这回没迷路,很快就找到了。
我问卡西:“你现在知道‘可怜’是什么意思了?”
她笑嘻嘻地说:“你这个样子就是可怜嘛!对吗?”
卡西总是很辛苦,睡得晚,起得早,干的全是力气活。每当看到她回到家累得话都不想说时,我总是忍不住叹息:“可怜的卡西!”——用的是汉语。
于是她每次都会问我:“‘可怜的’是什么意思?”
我一时无法解释。哈语水平实在有限,还不晓得“可怜”在哈语中对应的单词。
于是我就抱着她,做出悲惨的模样,还哼哼唧唧装哭。然后说:“你很‘可怜’的时候,我就会这样做。”
她很疑惑地说:“是不是说我要死了?”
“不不!不是的!”我想了又想,绞尽脑汁。
于是她又去问斯马胡力:“你知道‘可怜的’是什么吗?”
斯马胡力是全家唯一“略懂”汉语的。他能用汉语说“你好”,另外还会说“再见”。
这家伙自信地猜测:“就是说你‘很好’。”
我连忙否定:“不!不是‘很好’的意思!”
卡西便很悲伤:“那为什么要说我‘不好’?”
我百般无奈,只好继续抱着她悲惨万分地表演一番。总之,实在没法说清。
有一次我想到一个主意,说:“卡西肚子饿了,却没有饭吃。冷了,衣服又没有了。想睡觉的时候,还得给斯马胡力做饭。这就是‘可怜’!”
卡西听了大为不满:“豁切!肚子饿了没饭吃,瞌睡了还得做饭,那不是‘生气’吗?”
“……”
尽管沟通如此艰难,但是,再无助的两个人,再封闭的两颗心,相处久了,眼睛在不停看到,耳朵在不停听见,什么样的情景对应什么样的表达。渐渐地,人心都会豁然开朗。语言封闭不了感知。
我每天左一个“可怜的”右一个“可怜的”说个不停,对着失去母亲的小羊说,对着冒雨找羊回来的斯马胡力说,对着因牙疼而整个腮帮子都肿起来的妈妈说……大约我的神情和语气不时地触动着什么,慢慢地,这个词逼真地进入了卡西的意识。
因此当她远远看到我孤零零地、疲惫无助地走在荒野中时,立刻就喊出声来:“可怜的李娟!”她不仅仅学会了一个汉语词汇,更是准确地、熟练地表达了那种特定的情感。真是不得不感动……
对了,怎么就那么巧遇到了卡西?原因很丢人……我人还没到家,“有一个汉族姑娘迷了路”的消息就传遍这片荒野了……
最开始是那个司机和一车的旅客到了喀吾图逢人就说,然后消息迅速被一个在喀吾图买马蹄铁的牧羊人传回了荒野之中,紧接着与他打过照面的几个骑马人立刻拐道赶往塔门尔图,不约而同到我家毡房告知了情况。于是卡西和扎克拜妈妈便出门分头去找……哈萨克牧人的“土电话”真厉害!
哈萨克牧人见了面总是巨细靡遗地分享各自的最新见闻。当两个哈萨克族人站在街头没完没了地打招呼的时候,可不要笑话他们啰唆。在远古最最寂静的闭塞时期,这种习俗为维持信息渠道的通畅出过大力的!
然而,传得太快太广也不全然是好事。等阿娜尔罕来的时候,也对我说:“听说有一个汉族姑娘在去喀吾图的路上下错车,迷了路——是不是你?”
县城的人都知道了!
【和卡西的交流】
在我仅仅会说一些单个的哈萨克单词——如“米”啊“面”啊,“牛”啊“羊”啊,“树”啊“水”啊之类——的时候,和大家的交流之中真是充满了深崖峭壁、险水暗礁。往往一席话说下来,大家越来越沉默,你看我,我看你,眼神惊疑不定。我总是给大家带来五花八门的误会。
虽然多年生活在哈萨克地区,但由于家里是开杂货店和裁缝店的,我与大家的生活交流仅限于讨价还价。除了记住全部商品的名称及其简单的功用介绍之外,能比较完整地连成一句话的哈语几乎只会以下这些:
——不行,不能再便宜了!就这个价!
——裙子已经做好了,但是还没有熨,请稍等五分钟。
——厚的裤袜刚卖完,三四天后会进新货。
——可以试裤子,但得先脱掉你的鞋子。
……
刚开始介入扎克拜妈妈一家生活的时候,真是非常高兴。因为他们全家人几乎一句汉语也不会,我想,这下总可以跟着实实在在地学到好多哈语了吧?
结果到头来,自己还是停留在原先的水平,倒是妈妈他们跟着我实实在在学到了好多汉语。
最初,我教给卡西的第一句话是:“我爱你。”
后来卡西又向我深刻地学到了一句口头禅:“可怜的。”
于是她总是不停地对我说:“可怜的李娟,我爱你!”
虽然从不曾具体地教过扎克拜妈妈一句汉语,但她很快也会熟练地使用“我爱你”了。
一大早就会听到她快乐地说:“李娟,我爱你。茶好了吗?”
妈妈说得最熟练的两句汉语:一、李娟谢谢你!二、李娟,桶!
前者是每天临睡前我为她捶了背之后说的,后者则是挤牛奶时,一只桶满了该换另一只桶的时候。
而全家人都说得最顺溜的一句汉语则是:“对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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