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八六年夏天,一个星期六晚上,大学毕业生施望云从研究所回到家里。见满屋子人,有邻居,有亲朋,还有来约他明天假日游湖的几个老同学,都争先恐后向他道喜。在朦胧的抽烟人喷出烟雾的灯光里,他张大嘴巴,傻愣着眼睛,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接着,就仿佛从天外传来一个声音:“你出国留学的事办成啦!”
在一阵欢乐的袭击下,他软弱得站不住脚,一屁股坐到沙发里,手脚朝天地在弹簧座垫上颠颤着,欢呼着:“啊,这是真的?我要走啦!”灵魂飞上了天。心里说:“千万沉住气,别欢喜傻了,奇迹有时会耍弄人。”
“你们是不是糊弄人呢?拿我凑趣儿吧?”他两眼白眨白眨地问一个平时喜欢开玩笑的老同学。又断言,“没错儿,准是你编造的!”说着抡起拳头,就要给他一拳。老同学一面躲闪着,仰脸向厨房里的女主人叫道:“伯母,快把信给他看看吧!”
施望云冲进厨房,从妈妈的口袋里掏出信。这是他尚未结婚、但已经确定为爱人关系的女友从M国寄来的。信中告诉他,一切手续都办好了,叫他拿着随信附上的“入学通知书”快办护照,到大使馆签证,速来M国上学。小伙子胸襟一畅,觉得神思都有点恍惚了,一头扎在妈妈怀里,两臂搂着妈妈的脖子,撒娇地埋怨:“怎么不打电话告诉我?”
“瞧你疯疯癫癫的。”妈妈装出生气的样子,却隐藏不住笑模样,“要是小孩子倒也罢了。可是你已经老大不小,眼看就是个出国留学生了,不怕叫人笑话。”
“给我钱!”他向妈妈伸出手去,兴奋得喘不过气来了,“买几瓶啤酒,几只鸡,香肠什么的,请请大伙儿。”
妈妈拍着响巴掌儿,低声叫道:“可罢了我了。为你出国欠了一屁股债两肋饥荒,都倾家荡产啦!”
小伙子天真烂漫地把嘴附在妈妈耳边说:“一年以后我寄给您外币,把借的钱全部还清。”
小伙子从小娇生惯养。父母的独根苗,心肝宝贝儿。高高的身材,黑油油浓厚的头发,衬托着白里透红的脸蛋,尤其是顾盼有神聪明灵智的眼睛。英俊中有一种女性的妩媚,真正一个潇洒的美少年。
“小云,去M国爸爸可不能送你啦!”晚来一步、坐在桌边的父亲忧心忡忡地说,“一切都靠你自己啦!”仰脖子喝了一杯酒,一边吃着,向人们讲起他的小云上大学头一天,非等着父亲下班后亲自把他送到学校不可。父亲一直把小云送到宿舍,为儿子铺展开被褥才回家。走到半路上,猛然想起两个皮箱还在床上,急忙跑回学校。守门的老头儿说熄灯了,有事明天来吧。父亲恳求了半天,老头才放他进去。一看,果然不出所料,儿子就那么睡在两个皮箱的窄缝中间。“从今以后你应该学点独立生活的本事啦!”父亲破天荒头一遭这么严厉地教训儿子。同时呼哧乱喘地把两个皮箱放到床底下去,才心里踏实地回家来。
“小云长这么大,都是饭来张口,衣来伸手。说实话,我真不放心!”往桌上端菜的妈妈高声说,“半工半读,他会做什么工?吃工、睡工罢咧!”
餐桌上响起一片笑声。
“哎呀!”在笑声里一个老同学猛然狂喊,“半工半读?”朝施望云探出身去,瞪大眼睛,“就凭你?”酒落肚肠没了忌讳。
“还是考取奖学金吧!”其他几个同学挺认真地说,“做工,你不行!”
施望云仰脖子咕咚咕咚喝了一大杯啤酒,“”的一声把酒杯蹾在桌子上,气概非凡地说:“我不行是在中国不行!到了外国我什么都行!”小伙子被生命光辉照亮的眼睛,环视着人群,觉得自己的才智、勇气、意志、力量,顿时增加了十倍。
星期天他没有和同学们一起去游湖,在家里打了一天电话,告诉他的亲朋好友和老师“我要出国留学去啦!”或是“有件大喜事儿,你猜?”或是“借你那三千元,等我到了M国以后还你!”有时还在“我要出国啦”这句话的后面加上几句充满诗意、热情奔放的言语“晚上推开窗户,望着天上的月亮,呼唤远方的朋友吧!”拨电话拨得手指麻木,吃饭时连筷子都夹不住了。
小伙子欢喜得快成了魔怔,醒着的时候好像在做梦,做梦的时候好像在醒着。星期一他骑着自行车到研究所去办离所手续。在喧嚣的人群中间穿行,他感到生活比自己想象的还快活。在明亮的阳光下,他被包围着万物的光辉包围着,似乎整个世界都向他欢呼、招手、致意。从他跟前过去的人们,见他嘴里无声地叨念着什么,笑眯眯的样子,有人说:这人准是得了气迷心。从对面过来一个骑自行车的青年,同他几乎是擦肩而过。他猛回头,满嗓子喊起来:“小赵!”调转车身,紧蹬着追上去,一时慌急,哗啦一声,连车带人摔倒地上。没关系,他爬起来,一边拍打着身上的尘土,一边奔跑,嘴里叫着:“等一等!嘿!”跑过去,呼呼喘息着,亲热地拍着那人的肩膀,好像透露一件军事机密那样低声说:“我要出国留学去啦!”然后神气活现地跑回去,搬起倒在地上的自行车,飞身坐定,车条一闪,风一般去了。可是那人还愣怔怔眼望着他的背影,心里说:“他认错人了!”
施望云到了研究所,和导师告别,和同事们告别,兴高采烈的样子,简直无法描摹。到办公室办手续时,神魂颠倒地差点把所里的分房名单当离职证明书拿走。
“你要是留下,”办公室主任态度诚恳地说,“分给你两室一厅的单元宿舍!”
“什么?”小伙子伸长脖颈,眼儿望着眼儿。他觉得这种许诺,表现出低劣、卑贱、狭小的生活理想。“唉,真是井底之蛙!”他心里感叹,脸上冷笑。
接着是办护照,跑大使馆签证,买飞机票,给M国的女友打电报。耐磨着心中的急迫情绪,参加研究所为他举行的欢送会,父母为他举办的家庭告别宴会,跑商店买衣服和日用品,旋风似的过了几天。于是,巨大的银白色客机,雷鸣般轰响着,载着他和满舱旅客,离开地面,离开到机场送他的父母和同学,愈升愈高,后面的幻象,全部俯伏在他的脚下了。“永别了中国!永别了亲爱的爸爸妈妈!”他心里的声音这么叨念着。抬眼望着窗外无涯无际大海一般碧蓝的天空和波涛一般滚卷的白云,他如痴若呆地在这九霄云端里,不住地问自己:“是不是在做梦啊?”仿佛不是飞机,而是欢乐的风暴,裹卷着他向前狂飞!
飞机在M国一个大城市的机场降落了。施望云刚把行李、皮箱放在手推车上,猛抬头,未婚妻笑眯眯地站在面前。他欢喜地一下子把她抱在怀里,在脸上亲了一个吻,然后闪开身,仔细打量这个在国内时那么朴素的同学:眉毛画得细长弯弯,嘴唇涂得鲜红油亮,浓密的头发像法国贵妇人似的高高地盘绕在头上,把那经过一番点化的脸,衬托得艳丽非凡。水汪汪的眼睛,也点化得又大又黑又亮,在长睫毛的阴影里闪耀着。胸襟敞开的时髦女装,通身显出一种难以描画的风韵。小伙子的一颗心激动得几乎要跳出胸膛外边来了,想要再一次拥抱。可是,对方已经打开漂亮的手提包,拿出一沓钞票塞到他手里说:“这是五百元生活费。一个季度的学费,一个月的房钱,都给你交过了。对得起你吧?”说到这里还飞了个媚眼儿。“下课打点零工。自费留学生都得打苦工啊!”她微笑说,“只要努力用功,下个季度就有拿到奖学金的希望,你聪明!”说完这番话,她的脸色忽然变得严肃起来,“从现在起,我们两个人没有任何关系啦!”她说。
施望云大吃一惊,好像被枪弹打中了似的,哆嗦了一下,愣怔着眼睛,一动不动地瞧着她,只觉得耳朵里轰隆轰隆响,半晌没有吭声。这是人在惊愕状态里常有的现象。他竭力克制着自己,很有骨气地问:“怎么回事?我不明白!”
“我已经同一个M国小老板结婚了。”女友回答说,转过脸去,招了招手儿。从往来的旅客中走出一个身穿白色西装、黑绸衬衫的领子翻在外面、金发碧眼、嘴巴蓬松着红胡子的M国青年。“这是我的丈夫詹姆斯!”女友落落大方地介绍说,“这位就是我的老同学施望云。”
两个男人互相握手,客气地问候。一个显示了M国的文明风度,一个表现了中国的文化教养。夫妻二人热情地帮着施望云把行李、皮箱提到他们自己开来的小轿车上,送到公寓。
小伙子被那种不可忍受的心灵痛苦折磨了一阵子,终于摆脱了麻木不仁的状态。内心里一个洪亮的声音向他叫道“施望云,施望云,你这是怎么啦?凭你还怕没有姑娘追求吗?到时候别挑花了眼!”听从这个声音,他变得轻松愉快地紧握住女友的手,微笑说:“谢谢你为我安排得这么周到!”然后转身,宽宏大度地抱住詹姆斯,还在那有红胡子的嘴巴上吻了一下,闪开眼睛,瞧着这个M国小老板说:“我祝你们夫妻幸福!”小老板被这种高尚的阔大胸怀感动,也抱住他亲了一下脸,临走给他留下住址,还添了二百元零花钱。
施望云入学以后,发愤用功,争取下个季度领到奖学金。但是他没想到,不算饭钱,一个月的房租竟是三百元。下课便忙忙跌跌到一家大饭店去做工。“端盘子、洗碗、算账,我都会。”小伙子满脸笑容并充满天真地向老板娘吹牛,“铺床叠被、打扫房间,又干净又利索。”
老板娘上下打量着他,心里说:“倒是个漂亮的小伙子。”把手一指,“换上衣服,去伺候五号桌女客。”
施望云穿上工作服,戴着无檐白布帽,一手拿着菜单,一下拿着铅笔,兴兴头头来到五号桌前,很有礼貌地向顾客问候,等着点菜。
这是那种把夜晚当白天的风流场中荡检逾闲的阔太太阔小姐,她们瞧这个年轻英俊的堂倌,互相交换着惊喜而又意味深长的眼色。其中一位小姐,长得格外丰美,袒露的胸脯和整个装束上,透露出难以形容的高雅风度。她在一个鼻梁上长着一粒红痣、四十多岁半老美人儿的戴着宝石耳坠的耳边嘀咕了一阵子,又甩手碰一下她裸露的丰满的胳膊,半老美人儿像个女皇那样,矜持而带笑意地把戴着镶大翡翠金戒指的手指向施望云勾了一下。小伙子急忙俯下身去,侧着脸,让耳朵听她用那种一切都会伏在自己金钱的权威之下的语气,把句子的尾音拖得长长地问道:“除了打工还应召吗?”
施望云听说过“应召”就是呼之即到的女妓和男妓。小伙子猛然一挺胸脯,以决不甘受屈辱的声气吼喊着:“我是中国留学生!”
半老美人儿把戴着大翡翠戒指的白胖小手,在施望云的手背上拍了拍,微笑说:“开句玩笑,值得发这么大火儿?谁叫你长得这么漂亮呢?”
小伙子头一遭打工,狂乱的喧嚣以及震耳欲聋的音乐和歌声,搅得他头脑昏昏。在往来拥挤的人群中端汤穿行时,心情紧张,眼睛盯着汤碗,嘴里不住声地喊叫着:“借光咧!借光咧!”当他送向桌上时,对面女客见他颤颤巍巍紧张的样子,喊了一声“小心!”她不喊则罢了,这一喊半老美人儿闪身一躲,碰在汤碗上,一声惊叫,洒到身上了。小伙子一边嘴里说道歉的话,急忙掏出手绢在她身上擦抹。顾客倒没有说什么,老板娘过来,一声霹雳轰到小伙子头上:“蠢猪中国人!”把手指着小伙子,“给我滚!”
“你说什么?”施望云问道。突然感到浑身战栗,他那充血的眼睛,闪耀着可怕的光芒,“你敢再说一句!”口气有了火药味儿。
“蠢猪!蠢猪!蠢猪中国人!”老板娘狂怒的吼声,说明她压根儿就没把这穷小子放在眼里,“蠢猪!中国人!”她一字一顿地口齿清楚,“这回听明白了吧?”
“你骂我可以!不许你骂中国人是蠢猪!”小伙子攥着拳头,往前逼近一步。他的脸由于激怒变成了青色,气得浑身抖颤,“看我敢不敢揍你这头真正的蠢猪!”一刹那间,他忘掉了一切,灵魂里爆发出一种不可遏止的力量,要抓住这个臭娘儿们的头发,给她一顿暴揍。老板娘倒退着,突然转身跌跌撞撞地奔去,叫来了警察。
在警察指责施望云的时候,五号桌的女客也正在向老板娘说明事情的经过,同时用温和的语气责备她说:“你不应该骂中国人是蠢猪。”
这边,施望云听着警察的批评、指责,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紧紧咬着牙关,两眼凝视着地板,随即觉得有一只手轻轻地拍了一下他的肩膀,小伙子抬起头来,眼瞧着警察,他已经恢复自制力了。
“既然这样,你不能在餐馆打工了。老板娘串通周围所有的餐馆,没人要你啦!”警察说着挺起胸脯,表现出异国长者的仁爱和厚道,把大拇指插在纽扣下面。“我给你找个打工的地方吧!”他稍微摆动一下脑袋,“你会做什么呢?”
“我什么都能做,就是不准骂中国人!”
警察耸起肩膀笑了笑,结束了他们的谈话。施望云换了衣服,两手空空,饿着肚子回公寓去了。
果然,第二天下课跑了几家餐馆,老板们都很有礼貌地谢绝了。他找到那位好心眼儿的警察,警察习惯地把大拇指插在纽扣下面,挺着胸脯,牙上吸着气问他:“你怕不怕脏活儿啦?”
施望云同样把胸脯一挺:“不怕!”
“清扫女厕所,工钱还比餐馆挣得多。”警察高兴地说,鼓励性地在他肩上拍打着,“可就是又脏又臭,可以吗?”
从此,施望云每天下课去清扫女厕所。他觉得守在门口,叫人当成流氓,可就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便远远地站着。眼看进去的妇女出来了,他急忙跑过去,刚探进脑袋,天哪,里头还有人哪!急忙缩回身来。
“你要干什么?”那女人的声调分明含着申斥和戒备。他羞惭、憋屈莫名,却仍只好耐着性子。
等到把几个相隔并不算近的女厕所全部清扫完,已经是后半夜了,拖着疲乏的脚步,回到公寓倒头便睡。哪里有时间复习功课?!
一天,施望云正在离女厕所相当距离的地方坐着,等里头的女士出来。为了解脱心中的焦急情绪,他吟起歌儿来,忽然一辆小汽车停在他的身边,车里走出一个人,正是他的老板。
“啊哈!原来你是这么工作的呀?待得挺舒坦吧?”老板的话又刻薄又挖苦,不由分说,脸一沉,宣布,“从明天起不要来啦!”
施望云只有到那饭店老板娘串通不到的远处餐馆洗盘子去了。下课就飞起两腿奔跑,不时把那鼻梁上架着黑宽边儿近视眼镜、身穿礼服的体面先生和那挽着手臂的青年情侣,从马路的人行道上挤下来。
他在课堂上老是想着别误了到餐馆打工的时间,加上没有时间复习功课的缘故,在教授面前,常常所答非所问,有时甚至语无伦次。到了餐馆,脑子里一大堆乱七八糟的事,房钱啦,饭钱啦,功课啦,快到期限应交的学费啦。当他感到老板远远地投过监视的目光时,他心中便更加慌乱,常常把刚洗过的盘子,当作刚从桌上撤下来的重新洗过,把没洗过的盘子,当成洗过的端到厨师面前。厨师严厉地瞪着他说:“我说老弟,你一点都不害臊吗?”
他终于被餐馆辞退了。祸不单行,因为考试成绩都在分数线以下,没有奖学金,交不上学费,又被学校除名了。小伙子是个有心胸气性的人,早已下定决心,决不去找那个见利思迁的前女友。可是人逢绝路,只有厚着脸皮去请求帮助。简直说不清发生了什么事。遇上鬼打墙了呢?还是发热昏迷?还是活生生的幻觉?前女友和她的丈夫早就搬到不知什么地方去了。
他竭力镇静了一下愤怒的灵魂,像个游魂似的在街上走着,咽咽唾沫望着橱窗里的食品,有没有隔几天的陈面包?因为在M国,新鲜面包要是没有卖出去,隔几天就得降价出售。他走进商店,买了降价面包,又指着挑拣下来准备扔掉的黄黑的香蕉:“买二斤!”老板吃惊地问他:“买这干什么?人不能吃啊!”施望云穷愁潦倒,可是灵智还没有消失。他说:“我是马戏团的。”老板“啊”了一声,豁地明白:“哦,买去喂野兽的。”急忙搬出一箱子。施望云只好瞎白诌谎说:“明天来买!”
老板朝施望云寒酸的面孔扮了个鬼脸儿,转身向旁边的一位顾客说:“这个人像马戏团的狗熊一样吃烂香蕉!”
顾客哈哈大笑。这简直叫人受不了。小伙子跑出商店,头脑一片昏沉,痴痴呆呆地满腔怒火,烧得他没了感觉。到没人地方,东张西望地嚼着干面包,喝口自来水。饥肠辘辘的肚子,倒也充实了许多。
为了节省房租钱,施望云从单身公寓搬到四个人挤在地上的一间小屋子里。一个是蓄着络腮胡子的B国人,一个是戴一副黑框宽边近视眼镜的F国人,一个是鼻子和下巴中间陷下去的嘴巴永远浮着恶毒微笑的E国人,都是半工半读的留学生大学士,每天晚上打工回来,都带来新鲜面包,新鲜香肠,新鲜香蕉和几瓶啤酒,吃喝一顿,有时还请施望云喝几杯。
一天晚上,施望云刚躺下,三个人就回来了,却什么食物都没有带来。只见那E国人不大的但却是生动的火一样发亮的眼睛,闪着计谋和策略的电光,并且用手势配合他自信的语气说:“撂它一宿,明天就是五百元!”
施望云从他们的谈话知道,北街公寓大楼里死了个R国女人,死者的丈夫给他出三百元把死尸从二十三层楼上背下去。
E国人说非五百元不背。
“原来他们每天晚上出去背死尸啊?”施望云心里说。内心另外一个声音却更清楚、更响亮地叫道:“三百元可不是一笔小钱,一天背一具死尸,一个月是多少钱?”眼睛一亮,他觉得重新上学有了希望。等三个人睡着以后,他起身穿上衣服,蹑手蹑脚走出房门跑下楼。街上空无一人,寒风吹得电线杆子呜呜响,像鬼叫。天气冷得人打哆嗦。脚踩在雪地上发出的沙沙声,响出半里地。路灯投下的影子,孤魂一般叫人害怕。想到去背死尸,就更加害怕了。突然,一个黑影从眼前闪过,吓得小伙子魂飞魄散,看去却是一只狸猫,回头朝他瞪着亮晶晶发光的绿眼睛,眨眼间不见了。施望云觉得这是一种不吉利的征兆,想转身回去。可是三百元好像魔鬼似的在背后推搡着他,晃晃悠悠到了北街公寓大楼。
死者的丈夫是一个身穿睡衣,鼻子底下蓄着一撮小黑胡子的R国游客。他向施望云说明,按照R国的风俗,死人不能坐电梯,背女尸不能半路坐下歇息。三百元成交以后,R国人打电话要了汽车,给他推开停尸的房门,忙到隔壁的卧室穿衣服。
施望云眼瞧着横陈在床上的死尸,突然感到一种疯狂的恐怖,吓得往后倒退了几步。三百元使他鼓起勇气,哆哆嗦嗦走到床边,周围寂静无声地充满恐怖,他觉得头上的头发直竖起来,从头发根儿往外冒凉气。他想用床单把死尸裹起来,可是他自己倒好像变成了死尸,连手指都不能动一下了,眼睛一动不动地注视着死人半张着的红嘴唇,龇着牙。没有一丝声息,周围没有一声响动。哎呀,我的妈,一个声音吓得他三魂出窍,差点瘫软地上。“快背呀!”R国人用命令的口气说。
死尸背在背上了。丈夫不愿意让妻子像个麻袋似的叫人背着,精心地把死人的手左右搭在小伙子的两肩上,好像是活着一样搂着背她人的脖子。施望云忽然觉得头脑清醒起来,背着女尸直奔电梯跑去。可是一下子又糊涂了,R国人提醒他死人不能坐电梯!
小伙子背着死尸,从二十三层楼一步一步往下走,灯光幽暗,死人两只冰凉的手晃动着,叫人心里发毛。浑身一哆嗦,死人的嘴巴又挨到他的后脖颈上了。几十层楼好像没有尽头,施望云挣扎着,脸上渗出了汗珠。他上气不接下气地喘息着。背上的女尸变得比一条死牛还沉重。他已经精疲力竭,觉得自己快要断气了。“背女尸中间不能歇息,这算什么风俗?他妈的成心摆阔气折磨人!”他心里咒骂着。终于把死尸扔进大门外的汽车里,一屁股坐在雪地上,觉得浑身骨头架子都散了。R国人给过他三百元以后,见他累成这个样子,叫死人吓得脸都白了,又给了他一元钱。小伙子觉得这人已经把他看作乞丐了,便把那一元钱又还给对方:“都说R国人小气,我看您先生就挺大方,留着这一元钱以后再雇人背死尸吧!”说了这句为自己出口气的话,便拖着疲乏之极的身子,趔趔趄趄往回走。
走着走着,迎面来了几个人,正是同屋的几位大学士。
“你干什么去了?”三人同时问道。
“打工去啦!”施望云毫不含糊地回答,“怎么着?”
“是不是背女尸去了?”三个人逼近了几步。
“嚷嚷什么呀?”施望云翻了学士们一眼,想绕过他们去,“你们不背还不许别人背吗?”
“喝?——跟你说好的你是不听啊!”E国人的话没说完,施望云的胸脯已经挨了一拳。
“你小子敢动手打人,”施望云叫道,并不后退。
“你小子抢了我们的买卖!”F国人喊,在施望云的身上踢了一脚,“你偷听了我们的话是不是?”
“你们怎么啦?”施望云声音里充分表现出疼痛和愤怒,“是你们不背,我才去背的呀!”他环视着三个人摆成的包围阵势,“你们成心要打架是怎么的?”
三个人一齐动武,把施望云打了个鼻青脸肿。小伙子受了惊吓,加上过分劳累,又挨了一顿打,回公寓就病倒了。三个人怕他死在屋里担干系,就给他点开水或是热菜汤喝,有时还在汤里泡口面包。他舍不得花钱买药,竟然奇迹般地硬挺过来。三天以后退烧了。
“病好了是不是?那么你就永远滚蛋吧!”几个人把他推出门外,随即扔出行李和皮箱。
施望云寡不敌众,把行李和皮箱暂交公寓老板保存,先到餐馆吃顿热乎饭。一掏口袋,三百元连同原有的,全都不见了。
“这群坏蛋!强盗!”他咒骂着那三位大学士,“准是他们把钱偷去了!”想想自己没有力气打架,告发又无凭据,只好忍了。
从此他流落街头,捡空酒瓶子换点钱度命。自从背死尸生病以后,还没洗过脸,黑瘦,脏污,活像个鬼。在国内,小伙子是受父母宠爱的一颗美丽的明星,研究所里前途辉煌的青年,享受着亲朋好友的温暖,没想到高高兴兴,得意地走到这种绝境。举目无亲,人与人之间冷冰冰没半点情谊,更谈不上互助友爱。有财便是德,远看是亮光,奔了去,到跟前却是一把邪火。奸诈乔装成真诚,良机变成浩劫,厚着脸皮回国去吧?行李、皮箱,连里头的东西都卖了,还不够飞机票钱的千分之一呀!
施望云被撕裂心灵的悲伤侵扰着,坐在二十八层高楼的屋顶上。泪珠在他的眼眶里颤动,午夜钟楼上的钟打过了十二点。喧嚣、轰响、光彩夺目的城市,在星光下变得安静和暗淡了,他才站起身来,俯视下面空荡荡的街道,直似无底深渊一般。他从口袋里掏出酒瓶,打开瓶塞,仰脖子咕咚咕咚喝了几大口,烧掉心中的怯懦,走到屋顶边缘。颀长的身影,好像一个幽灵。他仔细审视下面,寻找没有任何物件挡住他跳下去的地方。终于,扑通一声,却是栽倒屋顶上了。在朦胧的星光下,他认出站在他身边的是那位曾经帮助过他的警察。警察在街上发现楼顶上坐着一个人,就坐电梯上来,躲在暗处注意观察,猜想着小伙子要做的事,便脱掉鞋,光脚悄悄过去,一手抓住他后脖领拉回几步,伸腿儿使个老绊儿,把小伙子摔倒。
“老弟,你这不是和我过不去吗?”警察急赤白脸地叫道,“今天中午中国代表团在对面那个大饭店宴请我们市长。”他用气得哆嗦的手指指着对面的饭店大楼,“这是我的地段,偏在这当口一个中国人跳楼自杀,市长的脸面往哪搁?叫我怎么交代?”见小伙子垂头丧气的样子,缓和了口气,“老弟,坚强点嘛!要对前途充满希望嘛!”
警察给他找了个临时住处,又安慰了一番。
这天中午,在那大饭店里,中国代表团团长正在举杯向市长致辞的时候,小伙子施望云,好像从地里突然钻出来的一般,咕咚一声跪在团长面前。
“祖国的亲人哪,救救我吧!”他绝望地喊,抓住团长的衣襟,“把我带回国去吧!”泪珠从他黄瘦的脸上滚下来,“我是中国自费留学生,已经走投无路啦!我正要跳楼自杀,警察救了我。要是祖国的亲人不带我回去,还是只有一死啦……”他的声音蕴蓄着一种难以形容的绝望和激动情绪。
一种充满怜悯和哀愁的沉重感情,紧压着团长的心。又是在这样大庭广众之下,他答应请示中国大使馆。
施望云觉得好像就是半年前来时坐过的那架巨大银白色客机,仍是雷鸣般轰响着,带着他和回国的中国代表团以及满舱旅客,离开了M国。小伙子望着窗外无边无际的茫茫云海,和那隐藏在浓重阴影里一片片雪中湖泊似的蓝天,瞧着近处阳光下美丽如画的流云,突然,又有了身在梦境的感觉。他手托下巴颏儿,沉思着,一桩桩一件件经过的事,盘旋在他的头脑里。
“人生的道路真是不可捉摸。”他心里说,“半年前我竟是那样高高兴兴,得意地往绝路上跑。”一种自嘲的笑容,浮上他沉思的面孔。“可是为什么人们又常常是高高兴兴走上绝路呢?”他想,“大概世人眼里希望的路,实际上是绝望的路。而人们眼前的绝望恰恰是希望。”他望着窗外滚卷的浓云,飞机好像在层层叠叠雪山斜坡上飞翔似的。他被自己的许多思想包围了:“回国以后还有脸见人吗?欠的债怎么还呢?”于是一层忧虑的乌云遮蔽了脸面。小伙子就是这么时而微笑,时而长吁短叹,飞往曾经使他躲开的祖国。
飞机在中国机场降落以后,施望云和代表团的同志们一一握手道别,说不完的感激话儿。猛回头,看见爸爸妈妈站在他的背后,他一头扎在妈妈怀里,像个小孩子一样哭了起来。
“小云!”父亲微笑说,“我看经过这次坎坷,可能会有出息啦!”
原载《人民文学》1990年第7、8期合刊
点评
管桦笔下的施望云是本书选载作品《小巷里的美国梦》中人物“三毛”的“延伸版”,三毛的梦想“照进”了施望云的现实。三毛梦寐以求的美国梦搅扰的整个小巷都沸腾起来了,但终究没能实现,而施望云则真正实现了这个出国梦,到外面游历了一番,真正体验了一下这个许多国人只能想象的旅途。
施望云的这番经历无疑将会铭刻在他的生命中,因为梦境和现实的落差实在太大,所谓梦想很丰满、现实很骨感,用这个流行语来形容他的遭遇实在一点不为过。施望云一下飞机就遭遇重大打击,曾经的女友已成为他人妇,在M国丰富的物质诱惑下,她的理想早就败给了现实。不过施望云很快就从这次打击中走出来,开始他的新生活,但物质的贫困和国人在M国地位的低下还是大大超出他的预料,他很快陷入难以支撑的困境中,为了维持生计,娇生惯养的他还背过死尸,可见,身在M国的他真的已经是穷途末路,到最后,施望云已经毫无信心在M国继续生活下去了,他悲观厌世,试图自杀,却又阴差阳错得以回国。
小说以朴素的笔法呈现出一条令人绝望的“路”,这条路是对当时日益泛滥的出国梦的回应,是对当时盲目乐观的出国梦的一次降温,就像施望云在回国的飞机上所领悟到的:大概世人眼中里希望的路,实际上是绝望的路。而人们眼前的绝望恰恰是希望。
(崔庆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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