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当代文学经典必读·1990短篇小说卷-不老的湖——洞庭湖写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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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彭见明

    老渔人看见他的重孙子欢跳着朝湖水走去。这是一个白嫩的赤裸浑圆的小小身子,肥嘟嘟的小脚板在白生生的碎沙地上留下一串摇摇摆摆的浅印子。老人忽然记起养儿子时,和养儿子大不一样。他的儿子在这个年龄,早已被烈日和湖风铸成了一条黑泥鳅。从儿子的身上,老人断定自己的童年和儿子无两样。不过太小的时候的事情总是记不住的。记不住的事情可不能狂想,老人告诫自己。老人觉得他这一生,没有任何值得回味的地方,所以记忆也就从不值钱。他从那些遥远故事里得不到任何享受,因此许久许久以来他只注重眼下和现实,那便是一丝不苟地劳作。他仿佛记得他的儿子养儿子的时候,也不是孙子养儿子这个养法。作为一个弄鱼人,孙子、孙媳竟然设法让重孙子躲避太阳。这在老渔人看来是不可思议的事情。如今的孩子啊,金贵,金贵!

    六月的阳光已升至中天。

    在老渔人眼里,这种季节的这个时候,沙滩是最白的,湖水也是最蓝的。他脚下、眼前的桥头筝的两条竖梁和七条横梁,在刺目的沙滩上,投下像楼梯一样的对于酷暑季节的人们来说十分迷人的阴影。这阴影从老渔人的脚下,一直伸延到水里。孩子便是踩着这宽大的“楼梯”格格往水里走去的。孩子一接触湛蓝的湖水,便手舞足蹈起来,并返过身来朝老人欢呼什么。可惜老人已不能分享孩子的欢乐。耳朵老了,已听不清孩子喊些什么。湖水不息的喧哗声也从此在耳畔消失了。不过那美妙的声音却早刻在心里,老人想那稚嫩的声音一定是很动听的。这个地方,一年四季除了湖水拍岸的涛声、后面山包上并不踊跃持久的鸟声、远处机器船路过时发出的沉闷的“突突”声,再也没有其他音乐了。很少很少有人到这里来,老人一生没见过几个陌生人。在他耳朵好使的时候,他喜爱听孩子的欢笑吵闹,哪怕哭也是美妙无比的。这个地方和在此谋生的人,太需要太需要一些奇异的声音了。

    老渔人看见孩子背过脸去,高举起双手。这个白嫩的身子脱离桥头筝的阴影后,一颗透明的珍珠便投入蓝色的液体里,溅起无数美丽的水花。这景象十分壮丽,俨似一条欢快的大雄鱼和性情直率的鲢鱼奋力跃出水面复又优美地跌入水中。老人一看见这种景象便十分激动。几十年来都这样。横亘在老人眼前的是一望无垠的东洞庭湖,湖水不厌其烦地薄薄卷起一层,朝岸边推来、涌来。来了,却奇怪地不再回去。湖水清了变浊,浊了又清。年年如此,岁岁这般。除了这些,老人确实想看到另外一些东西,譬如一条小鱼舞一个漂亮的水花。譬如水鸟俯冲下去,从湖里啄出来一点吃的。那么大鱼将它银光闪闪的身躯骄傲地跃出水面,灵巧地转体后复又优美地跌入水中,对于老人来说,那是很壮观的事情,不是想看就可以看到的。

    在眼睛还好使的时候,老人常常爬上后山去看远处的船。他的桥头筝的后面,是一个有十余丈高的小山包。四周爬满荆棘灌木和野草。崖头有几棵耐得风寒和寂寥的不老松,永远长不大。土松的地方,长着一丛同样长不大的小楠竹。老人没有思索过其中的原因。他的心思百分之百在于起网、捕鱼。以往他每天要站在崖头看一次船的移动和帆的五颜六色。观赏它们的时候,他表情庄重。他认定旅行是很庄重的举动。那些船里装的东西,足够他甚至他的一家吃穿一辈子。所以船对于他是神圣的。他的祖上是弄船的。他父亲的前半辈子是弄船的,后来洗手不干了,干他现在干的活。他向往船的流动和富有,但没有碰过。于是从看中满足这份奢望。

    后来洞庭湖里开始行走在老人看来简直可以称之为“飞”的轮船,“突突突”的声音从此划破了八百里洞庭的宁静。再后来,几层楼高的大轮船居然也开进了老人的眼帘,不过很快他的眼睛便老了,耳朵不久也就背了。那伟大的身躯和气壮河山的声音来不及细细品味便变得越来越模糊。不过他同时知道了一件十分重要的事情,他正对着的那条航道,竟是洞庭湖中最重要的航道,这条黄金水道连着汉口和长沙两个非常非常了不起的城市。老人因此陡生了几分自豪。他觉得他这个捕鱼位置是了不起的。他在琢磨这件事情时,常生出几许激动。但他从来没想过这与他打鱼有什么联系。这是一个了不起的疏忽。

    有几次老人情不自禁谈起轮船的事。他那业已长成的孙子猜出了爷爷的意思,他表示乐意用小划子送爷爷到巴陵府岳阳城的大码头,去看看去摸摸那大轮船。

    老人不愿意去。

    重要的是不能影响打鱼。

    去吧,爷!后来孙子几乎是恳求。他听人说满足一个行将就木的人的要求是积德。他想他没有权利不满足这个老人的愿望,何况这个要求很低很低。

    老人还是没有去。

    人越老,越是依恋这个他无比熟悉的地方。尽管他依驻的这个小山包连名字都没有,他却认为这里是了不起的。是皇天后土的一部分,不可分离,因此就了不起。何况这小山包的左边和右边的两个山头是有名字的。左边的叫“大指头”,右边的叫“二指头”。两个“指头”插入湖中,老人所住之地便成了一个天然的避风港。由于有了“大指头”“二指头”的拥抱,老人眼前的湖泊,多是平静温和的,这使老人的心境恬淡宁稳了一辈子。

    父亲对他说:你不要小看了这个地方。

    于是他觉得这是一个真理。

    父亲和他的长辈是弄船的。他们都是闯过江湖见过世面的了不起的渔人。甚至他们走那条黄金水道下过汉口。

    父亲后来不弄船了,带他在这里摆弄筝业。首先经营小筝业,后来发展到令人向往的桥头筝。

    父亲没有给他讲过船的故事。但父亲告诉过他:就是弄船吃了大亏才不再弄船的。

    老人从此认定船那东西是个可爱又可怕的怪物。他想知道一些船的故事,然而除了父亲,再没有人向他讲解什么。久而久之,也就淡心了,不再想那些虚空的事情,他应该全心全意关注他的桥头筝。研究筝与鱼之间的奥秘和征服。

    甚至他还疏忽了对自己年龄的关注。他记不清自己有多大了。不过这也无关紧要,年纪与打鱼没有联系,所以无关紧要。

    孩子高举起双手,撑着当顶太阳,投入谜一般迷人的湖泊的景象,很令老渔人感动。他的童年和重孙子的童年,有很不一样的地方,却也有一致的地方。譬如说渔人的童年在湖水的面前,就肯定会表现出惊人的一致。老人是坚信这一点的。他坚信这个孩子投向湖泊时的欢欣绝不亚于投入慈母怀抱的快乐。他是这么走过来的,他的儿子、他的孙子也是这么走过来的。尽管重孙子还没有下过水,他想不管怎样,这个孩子一定不会例外。

    对于渔人的孩子,没有什么诱惑大于这博大的蓝色。

    问题是在重孙子这个年龄,他,儿子,儿子的儿子,早已能在湖泊里自如畅行。当孩子能在岸上行走时,在水中也几乎同时能独自闯荡了。用不着谁教,不知不觉就有了这份本能。就像孩子生来就会张口要吃一样。可是这个孩子却不能。孙子和孙媳不让他下水。坚决不让!

    老人想或许不让下也是对的。皇帝老子都换了若干个,很多很多事情红变绿、绿变红,什么对什么不对他早就分辨不清了。重孙子是孙子的儿子,他们不让他下水,想必有新时代的新理由。这个世界的很多事情他是陌生的。如此说来,这些心不该他来操。不过,无论怎么说,作为渔人的后代,能走能跳了还不会耍水多多少少总算是件遗憾事。老人嘴里当然不会说。何必要说呢。什么事都有个自然,自然而然,老人坚信自然而然这个道理。

    这句话是他父亲告诉他的,并给他做过详细讲解。他因此而更加坚信他的父亲伟大,坚信他曾经出色地弄过船而且去过汉口这样的大地方。

    他的老婆和他的儿子,都很早很早就别他而去,现在尸骨早变黄土。他们相继别他而去时,他没有悲伤过。他没有想过这种事情应该悲伤。每年春夏涨水时节,他所住的这个回水湾,总有不少人尸牛尸狗尸以及各种尸体光顾。那是大水、山洪这两个魔头作的孽、造的罪。有一些还抓得上手的人尸,他一般将其扛上来,在松土里挖个坑,堆在一起埋掉。他父亲说干这事叫积阴德。积阴德是件好事——这也是父亲的圣旨。他便坚持这样做了。

    他的老婆,便是他所捡起来的尸体中的一具。他去埋她时,她睁开了眼睛。那年他已有四十岁。当夜,他父亲在后面崖壁下一干爽处垫了几捆茅草过夜。他和那女人做了夫妻。事毕,那女人才真正醒过来。醒来后女人泪流满脸。他实在不明白人的眼泪怎么这般贱。他没有流过眼泪!

    后来那女人说要走。但走了又回来了,和他一起照看桥头筝。不过老人觉得她的生命太短促,匆匆来又匆匆去,把一些很好的男女间的事情给搅了,那是很可惜的。那时候他想:天下人大概都不会厌倦这种事情的。他老婆在世时,他觉得日子很短,很快就过了一天。

    当孩子白嫩的身子像珍珠般投入湛蓝的湖泊时,老渔人觉得应该想起一点什么事,甚至认为这件事情很重要。但是怎么也想不起来了……

    有一次他捞上来一只硕大的河蚌。那是大水冲进筝网的。那只蚌至少有五、六十斤,蚌壳后来给孩子们做洗澡盆。蚌壳里含着一颗闪光的硕大的珍珠。父亲说这东西很金贵。他将这颗珍珠投入湛蓝色的湖水里,在强烈的阳光照耀下,珍珠披着五彩,晃动着,越变越大,最后搁在浅水滩上。他爱不释手这样玩了一次又一次。这美妙景象使他觉得快活。眼下这幅放大了若干倍的场景使他联想起珍珠。

    那么,究竟应该想起一件什么事呢(绝不是珍珠?)老人试图又一次捕捉,但还是失败。那么就不去想它了。想事情是令人头痛的事情,老人一生害怕这个折磨。还是干他该干的事情。操作桥头筝是不必想什么的。到了该起筝的时候,便用他特有的手势和力度,将筝网拉起。有鱼没鱼,当筝底离开水面时,都将网眼抖落一下,于是湖面密密匝匝溅起无数个水泡。筝底有一个装有倒须的网兜。鱼儿一旦被抖进网兜,便再也出不来了。并不急于取鱼,一天或者半天取一次。架着小划子去取。多是天亮时分取鱼,好赶早市。晚了鱼会变味,卖不出价钱。

    然后徐徐放下筝,湖水顷刻间便抚平如镜。隔一阵,复又扯起。一天这样操作上百次,就这么干,机械、简单,没有什么好想的。

    当然,需要力气。老渔人还具备这份力气。所以年纪对于他来说无关紧要,要紧的是力气和胃口。有这两样就年轻。

    桥头筝是筝业中最大的一种。网眼覆盖面有一栋房子的屋基那么大。当然,必须借助滑轮和绞车这样的装备拉起它。就是依赖它们,还是少不了付出很足分量的力气。老人还没有感觉到他缺少这份力气。在很多时候,他感觉气急、胸闷、疲惫、眼花、耳鸣,甚至很多年没有再登上身后那个小山包了。但当他一坐上那张高板凳,双脚踏上绞车准备起筝时,便神志清爽,精神抖擞,血暖胸腹,顿生底气,便启动了绞车。这玩意儿往往使年富力强的后生子都无法驾驭——只要稍遇风浪,这庞然大物便左右摇摆起来,像要将这绞车以及压在桥头根上的窝棚连底拔翻。

    这桥头筝是他父亲留给他的财产。尽管所有零部件几乎换过了好几次,他还是极力维持原有的风姿。绞车是柞木的,他不惜花费去购买这种木料。孙子以及所有经营筝业者,现在几乎都使用价格不高却又经久耐磨的铁轴。他不,他喜欢柞木用久了以后的那种褐红色,而且上了清油以后,转动时发出的“哑哑”声是那么柔和悦耳。而铁器尖厉冷漠的呜咽则使他难以忍受。

    孙儿告诉他:现在所有的捕鱼人,都在使用轻便耐用便宜的化学丝网。老人听了不置可否。他不反对孙儿使用他的化学丝网。但他一如既往使用麻丝网,起网依旧使用粗沉的麻绳。孙子说他使用的化学绳,一根可使半年。而老人的麻绳,顶多使用一个月。网烂了,老人自己补,绳坏了,自己搓。他干惯了,干得得心应手,半点也不麻烦。麻网要耐得水浸,需要特殊处理,要用猪血等物质浸泡防腐,因此老人的小小窝棚常年散发着一股变质猪血的臭味,以至于孙媳极不愿光顾这里。老人并不感觉这样不好,祖祖辈辈都是这样干的,假如当不了老爷,只能当渔人,便要热爱这种生活。孙子当然是极力反对祖父的。老人也不恼,由年轻人去说,不管怎么样,我还是你的祖父。你那几下子和你爸那几下子,都是我教的。老人在心里满足地说。问题是尽管年轻人使用许多现代化的东西,然而老渔人捕捞的鱼,并不比孙子少。所以化学丝好还是麻丝好的争执,在老人看来简直不值得一谈。关键是收获而不是耍花样。花样做得饭吃当得衣穿吗?人活一天就要吃一天呢!这个问题很严峻。老人家是断然不敢疏忽的。有一年涨大水半月不退。老涨水没有鱼筝。无鱼换不到粮,他饿得爬不动了,只得去湖洲上挖草根吃。干筝业这个行当,只能坐守荆州捞点小鱼小虾,叫做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本不大,利也微,是所有捕鱼行当中收获最小的。干这一行,就得准备过紧艰日子,别指望有大的利益。一天不干吃稀,三天没鱼便要饿肚,永远没有积蓄。据老人所知,也有靠弄鱼发了财的,但绝不是靠筝业。他怎么不想去碰碰桥头筝以外的运气呢?然而父亲不让他去。父亲以其大半辈子的经验告诫他守着桥头筝好。干这行,较之其他,安全得多。多求安逸少求财。天下财,发不尽。有饭吃就好。

    那是什么样的饭呢?

    将湖洲上盛长的艾叶摘下来,洗好晒干,抓一把和上米,置于鼎锅里,拌点盐或小鱼、小虾,再滴几点油,煮熟后做成饭团,盛于竹篾篮子里。饿了,就着一瓢湖水吃几个。有油有盐还有悠悠的艾香,味道极佳。艾叶止泻又防馊,天赐的宝物。夏天里,一、两天煮一顿;冬天里,三、五天煮一顿。老人吃惯了这种饭,吃了几十年。大概任何其他饭他是接受不了的。现在祖父独自守着他的桥头筝吃他的艾叶饭团。孙子在百米外的滩头,和孙媳重孙过另外一种方式的生活。那生活是怎样的?老人没有去看过。他想他这种吃法,也许是世界上最窝囊的。但他没有体验过比这种吃法还好的。所以他不觉得不好。而且他的胃口几十年来极好。这种食物永远那么具有诱惑力。当饿了的时候,他望见那只吊在窝棚顶上的还是父亲传给他的青竹篾饭篮,不由得陡生激动。不容易啊,有饭吃就好。还要怎样呢?

    有一个声音告诉老人:该起筝了。老人便庄严地坐到那条极其简陋、吱呀作响的高凳上。老人每天上百次听到这个声音,受这个声音支配的行动无一不庄重严肃。他熟练地将一双赤裸、黝黑、青筋暴突的宽大的脚板,伸向绞车踏板。六月的阳光已经当顶,他看不见了那双宽大脚板的阴影。这时他感到肚子饿了。他想起完这一筝,该吃中饭了。

    当筝网的四边快接近水面时,老渔人的双脚感觉到网内有一点异样。他敏捷地预感到:可能有一条大鱼闯进网里来了。

    在他几十年的经历中,什么鱼都捞起来过,只要是洞庭湖中有的,就是最珍贵最难捕的鱼,都不免有它们失误的时候。

    稍大点的鱼一上网,他就能说出这是条什么样的鱼,有多重。不过这种机会不多。大鱼一般很狡猾,不轻易往岸边跑。

    谁不想捕捉大鱼呢?哪一个渔人都有这个奢望。然而这个老渔人并不热衷大鱼的光临。一生中他和许多大鱼较量过。但成功少,失败多。有时候明明看见大鱼游入网中,他却让它从从容容又游走。这种鱼一般性情凶猛暴躁,若察觉有危险,又撕又咬,最后网破鱼走,损失远不是一条大鱼可以弥补的。老人经受不起这种损失,不得已眼睁睁地看着鱼儿大摇大摆而去。

    也曾有过性情温和者光顾老渔人的筝网。有一年老人曾经捕捉过一条百斤重的大黄鱼,这鱼和他一般高。当他扛着这条鱼从鱼巷子里经过时,所有的目光都投向他,人们把他看作一个英雄。他掂得出那种目光的分量,他从来没有出人头地过,几乎也没有谁注意过他,这突然涌来的荣誉,使他慌了手脚,脸红心跳。他没有估计到这条大鱼能使他一瞬间身价百倍。他想象他这样的人,只有他去崇仰人家而绝对不会惹人艳羡。那种固有的卑下的坦然猛地被打破,不由使他恐惶。

    但是这条大鱼并没有给他带来好处。

    那个时候不像现在人民政府,鱼可以按自己的意愿出售。那个时候在洞庭湖水面作业的渔民,无不受到帮会的控制。“大指头”“二指头”山附近的水面,归一个叫做“龙头帮”的帮会管辖。所有这个范围内捕的鱼,都要交“龙头帮”的鱼行收购。他从来没有违拗过那种帮规。他父亲在这方面有过交代,他坚信这份遗嘱有益无害。

    他是一个温厚的人,谦和的人,怕事的人。也许正因为这样,在这条大鱼的处理问题上,鱼行老板杀他的黑,将价钱降到令他这老实人都无法忍受的地步。老板的鄙劣丑行,连一些跟随大鱼涌迸鱼行、等着分享一段美味的顾客们都觉得太过分。这个世界上最没有脾气的汉子,破天荒无视强者,不卖了,留着自己吃,他愤愤地对老板说。他果然将鱼扛回去,狠心开了膛,将肉用网兜裹着沉入湖深处凉水里防腐,慢慢享用起来。

    他降生以来,还没有吃过三两以上的“大鱼”。渔人没鱼吃,在旁人看来,也许是笑话,但却绝对是渔人生态的真实写照。渔人的生存,是要吃饭,要穿衣,要吃油盐,要置渔具,这些开支全托付于鱼身上,稍微像样点的鱼,便要拿到市上换钱,这份口福不属于他们。自从孙子讨了老婆,分开去住一个窝棚之后,孙媳曾煎了一条半斤来重的鲤鱼端来孝敬老人。老人呆呆地看了这盘佳肴半天。他不敢相信渔人的孩子竟敢这般奢华、挥霍。在老人的经历中,他的父亲以及祖父,连小鱼小虾都要晒成鱼干上市换钱。这个道理并不复杂,谁曾见过穿绫罗绸缎的人种棉花?享用山珍海味的人种田捕鱼?

    第二天孙子来看爷爷,发现那盘鱼原封未动。孙子红了脸,默不作声地将其端走了。他知道爷爷不会享用的,他告诉过他的年轻妻子老人不会吃的,可是妻子不信。这女人,在平地上长大,怎么知道这些呢?老人不怪他。

    但是那年他堂堂正正地做了一回人,整整吃了三天鱼。什么都不吃,只吃鱼。吃到第三天,吃腻了,还强撑着吃。因为这是大热天,纵然将鱼沉于水底,也难免一臭,不吃很快便会烂掉臭掉。其实第三天便变了味。这一次,他痛痛快快体验了一回做富贵人的滋味。他觉得自己顷刻间很高大,很体面,雄性勃勃,光彩照人。他站在后面崖头远眺时,压抑不住想喊。

    那是他一生中最为壮丽辉煌的时刻。

    不过他同时泻了三天三夜肚子,人足足瘦了一圈。这是他平生唯一的一次害病。在此之前之后,他不知病为何物。

    毫无疑问,这病也是值得的。富贵病嘛,还带着富贵气呢。

    不过当这份豪迈的意气消失后,他怏怏不快了好久,他反复问自己:跟谁怄这份气呢?吃亏的究竟是鱼行还是自己?好好歹歹,那条鱼能换出十天半月的粮食。

    从此他对大鱼光临他的桥头筝,表现得无动于衷。从此他没有再捞上这么大的鱼。当然要是再捕获了,他也不会意气用事了。

    现在老人凭感觉估计到:网里撞进了一条至少不下三十斤的大鱼。这是一条性情温和的大鱼,是雄鱼或者是黄鱼。于是他不准备放跑它。老人知道,就是顶老实的大鱼,一旦知道自己碰到危险,都会竭尽全力去摆脱它。在水里,一条三十斤的大鱼,凭借水的力量,足可以顶翻一条小划子,而对付他这麻质网眼,那只是一扬头一甩尾的功夫,便可突围而去。

    当然,渔人自有对付对手的办法。在这方面,老人的经验是丰富的。其实办法并不复杂,那就是不能犹豫,要有电闪雷鸣般的速度。待鱼儿还没反应过来时,迅速起网,尽快将大鱼的身子拉离水面,这样它的力量便会锐减九分。

    老人还具备创造这种速度的能力。顷刻间,他已聚精会神,手脚并进,憋足一口气,迫使绞车飞一般地转动起来。脚手上的青筋全迸出皮肤,枯槁的骨节“咯咯”作响,整个小小窝棚被飞速上升的桥头筝牵扯得左右晃动。

    大鱼已经落入网中,正在徐徐往下滚。尽管老人的手脚发麻,但老人感觉到大鱼已经失去了九分力量。

    他成功了。

    但他还是不能去窥看网里的猎物,他的最后工作还没做完,丝毫轻率都会带来意外失败。

    可是老人同时感觉到有点问题。大鱼怎么没有使用那最后的一分力气拼命挣扎呢?这使老渔人暗暗吃惊。

    四野里寂静得可怕。

    正午的璀璨阳光,竟把无尽波涛都抚平了。

    老人觉得脑中一片空白。肚子却很饿。他想起了温暖的饭篮子和迷人的不朽的艾叶香味。正午了,该吃饭了。收完这一筝,便吃饭,他想。但他觉得确实还有一件事情应该想起来,然而那是什么呢?

    一直到老渔人将绞车固定好,他才将手举齐额头,避开当顶阳光的照射,眯着老花眼去看高悬空中的筝网中的猎物。这种时候,任何调皮的厉害的鱼儿也休想逃脱渔人的手心。老人彻底胜利了。

    老人朦朦胧胧看见网中一个白色的东西,仰卧网底。捕捉到了大鱼的兴奋已不再属于他这个年龄了。他见识得太多。兴奋是孙子他们那个年龄的事情。

    不过老人有几分高兴。他高兴的是又一次证明自己没有老。孙子说他老了,老得很快。是这样么?不是!捕捉大鱼便是一个证明。为此他感到心里充实。他多么不愿意自己老。老人最怕的就是老!劳动之人不能老,他们要靠劳动养活自己。他想他要是一天不干活或者是跟着孙子孙媳去过一天,都将是无法忍受的事情。他一刻也离不开他的窝棚他的桥头筝他的艾叶饭团的香味,别说一天。

    新中国成立的时候,人民政府派人横扯竖拉要他去岸上享福,说他苦大仇深(当时他没听懂这是什么意思),并且分田分地分屋分粮给他,结果他享不了这份福,只住半个月,又逃回了现在待的这个地方。他这个窝棚,虽说仅仅一床之阔,高不足一人,比政府分给他的房子窄小多少倍,但他习惯这种窄小。住、吃、用,全在这弹丸之地,随手可触。尤其是坐在床边,即可起网。几十步远就是湖水,用之不竭,随用随取,无需添置水缸水桶之类又要花钱又麻烦的家什。浪涛不断推来干柴短棒,层层堆积,要烧俯身可拾。而岸上的湖区人,“烧”的问题是个大包袱。半圆形的窝棚,前后均有一块篾篱,夏天取去,两面来风,酷暑季节晚上都要盖点东西。冬天将篾篱关拢,窝棚底下,左右周围塞紧茅草,任何凛冽寒风均无孔可进,小窝棚里温暖如春。仍留一天窗透气,同时于这窗洞里,继续操作筝网。在渔人眼中,这便是天堂。

    但是无论怎么说,打鱼人的生计仍是最艰苦的。劳动人民合情合理将七十二行的艰苦程度做过估价,排出了这么四个字:渔、樵、耕、读。

    老渔人当然深切体验到干这一行的清苦艰难,但这,并不排斥他迷恋这种劳动和这种生存状态。他认定他只能吃这碗饭,别无他路,那么就必然要藐视困苦,于是便必然会生出许多乐趣。

    当我们站在广阔的坦荡雄伟的洞庭湖边,为这份壮观这种豁达这般浑厚而激动而感慨万千时,我们可以想象千万年来她同时用这些自然品性去陶冶一代又一代依赖她生存的人们。

    任何一个湖区人都从心底里崇信湖泊母亲。老渔人和所有打鱼人一样,无不备有神纸香烛,在各种节日和每月的初一、十五日,均要恭恭敬敬跪在湖边,敬祭湖神。不管母亲的施舍如何吝啬,那都是珍贵的。不管母亲如何惩罚他们,均觉得自己罪有应得,甘受折磨。老渔人在洪灾季节,收拾湖湾里众多的尸体时,从没想到过这是湖泊母亲的过失。

    当然,更不敢蔑视这门艰苦职业的神圣!

    洞庭湖区,气候变化无常,无风三尺浪,起风鬼唱歌。在老渔人一生的经历中,就有若干次窝棚被大风连根拔起——一家人只好瑟缩在山根崖壁,任风吹雨打,等待天晴。下雪的时候,往往不知不觉竹篾顶棚便被雪压穿了,温暖的窝棚顷刻一片晶莹……这些苦吗?当然。但是世上干哪一行不苦呢?有晴天便有阴天,有明媚的白日同时伴着黑夜,有乐便有苦,不足为奇。当老人以及他的祖宗被灾害逼得无家可归、饥寒交迫时,他们一刻也没有怨过老天,尤其是养育他们的母亲湖。

    当然这种灾难,毕竟少有。而干筝业这行所需要具备的耐性,却可能会使许多好汉望而生畏。

    他们没有白天黑夜之分。

    对于筝业,黑夜比白天更重要。夜里天黑,且湖上极少有船只行走,鱼们多在这种时机去岸边觅食。尤其是在人们十分迷恋的下半夜,更是鱼们一天中最兴奋的时候。操持筝网的渔人如果像别人一样贪睡,那简直是一种罪过。

    老人在很年轻的时候,便已锻炼出一种特殊本领:夜里每睡半根香工夫(约二十分钟),便能准时起来起网。一触及网绳,顿时精神抖擞,而一松开网绳,放稳筝网,侧身便可呼呼入睡。

    一夜至少起网二十余次。

    一年有三百六十余个夜晚。

    就是在老渔人救起那个溺水女子,在他的长年散发着霉气和鱼腥味的低矮的床上,和女人做完四十年来最为惊天动地的事情之后,属于渔人的那根固有的神经提醒他:该起筝了!他顷刻间忘了无尽的余兴,将精神集中到他的事业上来。这时候,女人流着清醒的泪。她是有过男欢女爱的经历的,她不解这个强壮的处男子在这种时候竟会有另外的专注。

    她发现这个男人这一夜起床起筝几十次。每次都那么专注庄重。

    她恨这个木头木脑的乘人之难占有她的男人。但是作为一个劳动妇女,她同时崇敬这个陌生渔夫对于劳动的专注庄重。或许这就是她出走后又回到这个人身边的唯一的吸引。

    孙子娶老婆的时候,老渔人还耳聪目明,强健如壮年。老人特意在孙子成婚的第一个夜晚,注意他的行动。果不出他所料,孙子的桥头筝大半晚没有升起。孙子被另外一种东西迷住而放弃了渔人在任何时候都不应该放弃的精神。

    这个温厚的老人,一辈子没有干预过任何人的事情。但这回却忍不住走过去敲响了孙子浸满欢乐的窝棚:该起筝了!他颤颤地说。他感觉他走过这几十丈沙石路时,腿杆子是颤抖着的。他十二万个不愿做这种扰乱人家好事的恶作剧,但是作为渔人的神圣使命感迫使他无可推托地要尽一个长辈,一个饱经沧桑的劳动人的责任。如果不这样做,他对不起湖神,对不起自己的良心和长辈们的英灵。

    这种精神代代相传,不可辱没。

    孙子孙媳,要怨恨就怨恨吧。

    老人没有文化,他不懂“大义灭亲”之类的古训。但他会这样做。本性决定他这样做。夫妻夫妻,上床的夫妻,下床的客。因男女间的事而冲淡劳动之人的根本那就大错特错了。

    孙子并没有怨恨他。

    老渔人感到高兴。毕竟在孙子身上流着他的血脉。

    老渔人无心细看一眼网中的大鱼。这种满足欲早被岁月磨钝了。很久很久以来他就不问收获,只问耕耘。每天收网取鱼,都是那小两口的事情。好长好长日子以来,他身上不要一分钱钞票,他认为这东西碍手碍脚。

    老人感觉到大鱼失去了抵抗力,便抖网眼,准备将其纳入网兜之中。然后放下网,重新等待——没完没了的等待啊,不能满足的等待。一直要到伴随生命结束才结束的等待。

    这时他好像听到孙子的呼喊,隐约喊着他的名字。他疑心听错,便侧过脑袋,让耳朵一只顺风一只背风,细心捕捉。同时手搭凉棚,远近左右搜索人影。然而眼睛更糟糕,四处一片白茫茫。

    孙子每天上午架着划子去鱼巷子里卖鱼,风雨无阻。有时候回得很早,有时候回得迟。今天是不是回来了呢?他仿佛记起,今天孙子孙媳一路同上街去了,说要办件什么事情。说回来得恐怕很迟。可这是昨天的事还是今天的事?他记不准了。

    老人感觉到孙子孙媳不如以往那样专心打鱼了。但是反而生活容易对付一些,现在的鱼值钱。以往筝着团鱼乌龟,渔人认为是晦气,捡上来愤愤丢掉还要啐一口。据说现在这东西一只便可换回十来二十斤米,够他一人吃十天半月。啧啧,这世界。老人觉得这世界是属于孙子他们的了,于是他没有理由去管年轻人的事。

    现在这百把丈阔的湖湾里,有了四座桥头筝。他的,孙子的,还有两个嫁到岸上去了的孙女儿也在这里设筝弄渔。农忙时回岸上收割栽插。功夫稍松便又下了湖。这大概也是时下鱼值钱的诱惑。

    如此,这荒凉僻静之地,肯定热闹了许多。然而老人却感受不到了。或许他根本不喜欢热闹,他孤独惯了,一年难得说几句话。什么朋友、亲戚呀的概念淡而又淡。孙女儿们曾动员他过去吃她们的饭。他拒绝那种温情。父母亲的病故,老婆儿子的失去,他认为只不过是湖泊中的一个浪花,要去是留不住的,用不着大惊小怪。一切决定在于湖神和天爷,为什么要为那些无可奈何的事情激动或者忧伤呢?

    大孙女家里是种棉花的。她给祖父缝了一条棉裤,她发现祖父纵是在冰天雪地,依旧是单裤赤脚。但老渔人拒绝了孙女儿的温情。他的虽说差不多枯槁了的身躯,却很坚挺,似乎还没这方面的需求。这使温情脉脉的晚辈委屈得流下了泪。祖父却无动于衷。他一辈子没有被谁安慰过,他亦没有过安慰人的先例。

    这个老人哪……

    后辈人越来越无法理解他了。

    有一片云遮住了正午的阳光。

    老渔人感觉到同时吹来一股浸凉的湖风。随着风声,老人又捕捉到孙子的呼唤。这声音他无比熟悉。可是,孙子的声音恐慌而急促,这使老人骤地紧张起来。

    老人突然记起:孙子孙媳双双出走前,曾交代他看好重孙子。他们想了一个很好的办法:用一根细麻绳,一头缚着孩子的腰身,另一头系在老渔人脚下的木梁上。这样孩子既耍不到水,又有活动余地。他们考虑到爷爷眼睛老了,反应钝了,才这样做。这以后的日子里,老人所负担的这种义务,越来越多。年轻人成双成对进城的次数愈来愈频繁,除了卖鱼,还看戏、逛商店。卖鱼一个人完全够了,主要是贪玩。老渔人想不通这“玩”怎么能使一个打鱼人散淡本业。他觉得如今的年轻人,比过去的大不一样了。说不准什么时候会彻底抛弃这孤单寂寥的桥头筝。这或许也是一件好事呢!能不依赖打鱼而能谋上别的生活,这不更好吗?儿孙自有儿孙福,世上很多事情是说不准的。老人一直没有因为这件事而说过孩子们。假如真有那辉煌的一天呢?

    不过老渔人所担忧的是:他们若是没有背叛本业的本事,又散淡了一个渔人的坚韧、耐心,事情将会变得很难收拾的……每次孙子孙媳交代好孩子之后,老渔人都要重新摸一摸孩子身上和他脚下的两个绳结。弄鱼人结绳扣的本领是世界上最优秀的。一副桥头筝上的绳结,不下千个,都是老人一手一脚缚牢的。他相信孙子的绳结万无一失,但他同时认定孙子永远比他嫩,所以他总不放心,他要重新摸摸:这绳结是否牢实。谁叫这宝贝这么高了,还不会驾驭湖泊呢?

    但这究竟是昨天还是今天,孙子孙媳把孩子托付给他了呢?

    老渔人不由自主地去摸脚下那个绳结,糟糕的是这个绳结并不存在!

    老渔人猛觉眼前一暗:孙子高大的身子已立在绞车旁,嘶哑地朝他吼喊着什么。嘴巴张得很大,像若干年前捕捉的那条大黄鱼表示失望的大嘴。

    老渔人心里一凉。

    老了,我老了!他说。他顿觉疲惫已极。他第一次承认他老了。第一次这样说他最忌讳的字眼。

    他觉得他经营、抚摸了几十年或许有了一百年的东西从此不再属于他了。这是他从来没有想过的事情。

    没有想过!

    原载《人民文学》1990年第2期

    点评

    小说里不仅有一个不老的湖,还有一个不老的人,不老的渔人。广阔浩大的洞庭湖边,生活着渔人世家,打鱼手艺世代相传。但已经老眼昏花的老渔人或许将会是这一传统最后的守墓人了,尽管他有为数不少的子孙后代,但这些子孙后代是属于“新时代”的,他们的生活与老人的生活已经拉开了长长的距离,他们的很多事情,老人都看不懂了,他们与“传统”的血脉被割断了。

    文本中的老人具有双重象征功能,他不仅是渔人世家打鱼传统的坚守者和传承者,也是洞庭湖自然风物的“化身”,他长年生活在洞庭湖边,他的性情已经同洞庭湖的山山水水融为一体,安静又孤寂的生活渗入了他的灵魂,甚至连一些最基本的感知人情冷暖的能力他都没有了。几十年自然风雨的洗涤,他是有些不食人间“烟火”了。他的日常生活就是一遍又一遍地下网、起网,在上下起伏的渔网里打捞岁月。他活在自我的世界里,活在现实世界之外的世界里,这个世界是艰苦、寂寞、物质贫乏的,但是在他来讲又是极为有趣、自足而饱满的,因为这个世界里的一切内容暗合了他生命的呼吸和律动,已同他的生命融为一体,所以水流不息、生命不止、渔人不老。

    (崔庆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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