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当代文学经典必读·1993短篇小说卷-合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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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尤凤伟

    胶东地面历来被视为仁义之乡,民风淳厚,凡事有定规。只说婚嫁,人们崇尚一夫一妻,颂扬白头偕老,不纳妾。即使银钱铺的财主人家也忌开其先。倘若女子一方因病疾等原因不能生育,则从嫡亲或旁亲兄弟房中抱一子过继。家族中行了文书,喝了酒,过继子便有了名分,往后或孝顺父母,或继承家业一切均与亲生无异。这各种亲情结构在当地甚为时兴,也大都父慈子孝过得和和顺顺,使人体味到蕴于这方水土中一种别样的温馨。

    但凡事都有个例外,有例外方有文章。公元一九四三年之秋,夏庄财主夏世杰一鸣惊人,从龙泉汤集上讨回个小女子做了偏房。且年岁又极不相当,夏世杰已四十有余,那女子方二十出头。夏世杰自觉无颜以对乡亲,这次娶亲没大操大办,只牵条毛驴将那女子驮回入了洞房了事。尽管如此,他的这种有悖于世俗乡情的行为仍使当地人耿耿于怀,将其划入骄奢淫逸之乖张类,只是在过了若干年以后才将此事渐渐淡忘。这当间夏世杰好自为之,对外谦恭平和与人为善,对内尽守夫道勤勉于正偏两房之中,倒也从容消停,相安无事。如果不是后来的土改,他这一莺双凤的日子还将无限期延长。

    各地土改大同小异,三部曲:先毙人(镇压恶霸地主),再共产(分配土地、房屋、财产),然后发动参军参战“保卫胜利果实”。夏庄是大村,土改工作队由县里一位姓卜的部长挂帅。一开头,工作便风风火火地进展。

    毙人,夏庄毙的是首富夏之森,说夏之森是恶霸并没冤枉他,只是未见得恶霸已到够掉脑袋的分上儿。他没有血债,也没有强奸过妇女(如真有这般罪过旧衙门也难说能饶过他)。他的主要恶行是揍人,依仗曾学得的几路拳脚,揍家里的伙计,揍与他不睦的村人,连他的兄弟老婆也投少挨他的巴掌。打人自然就打出了民愤,何况他还十分吝啬,极少接济穷人。为富不仁。斗争会上口号一呼,苦主的眼泪一流,就使人觉得这人确实已十恶不赦非杀不可了,于是就毙了夏之森。

    接着便开始斗争夏世杰。与夏之森相比,夏世杰在村里人缘好,较开明,少有人没向他借过钱、粮,因此没多大民愤。在斗争他之前,工作队和贫雇农团没打算与他过不去,估计无非是揍几下,让他承认确实剥削了穷人,然后没收其全部财产了事。想是这般想,可真到开斗争会时,情况就有了逆转。夏世杰站在台上,他的两个娇艳的妻妾一左一右站在身边,如同一杆枝茎上开放的两朵花。这画面,使人们本来淡忘了的又突然恢复了记忆,这记忆犹如惊梦:噢,狗日的夏世杰,原来他不单单比俺们多地多房多牲口,还比俺们多老婆呵(何况两个老婆又是如此花容月貌)这直观的画面使每个青壮男人的胸口发堵,他们简直难以想象一个男人在夜里楼着两个老婆睡觉是怎样的一番风光,而夏世杰竟如此这般地消受了若干年,真是太“他妈妈”的了。如果说当初人们对他的纳妾仅属道德上的谴责,那么今日就定然不是那么回事了。

    事情也属该然,头一个上台控诉的是光棍夏发子。夏发子不仅是光棍还是个二流子,夏庄的人见他出动就知有好瞧的了。果然,他上台左右开弓先掴了夏世杰两个耳光,动作之麻利令人叹为观止。这是揍已成死鬼的夏之森练出来的。打完耳光便开始控诉起来:狗日的夏世杰呀,你他妈一个人干两老婆扒下裤子看看是不是比别人多长了个鸡鸡呀?!你他妈吃着碗里的占着锅里的,饱汉子不知饿汉子饥呀!你他妈知不知道俺夏发子快四十岁了还没尝到女人味儿遭的那份光棍苦呀?!这时有人领呼口号:真可怜人哪!夏发子看到领呼口号的是贫雇农团主席夏树礼。他停顿了一下,接着转向坐在主席台上的工作队卜队长,说卜队长我向你们工作队提条意见行不行?卜队长说夏发子同志现在是人民当家做主有意见只管提。夏发子说好我提,我的意见是把夏世杰的老婆分给我一个,叫俺也能有个家口过日子。卜队长听了一怔,整个会场也立时鸦雀无声,谁也没想到夏发子能提出这样的一个要求。分人,土改政策条文上可没有这一条。夏发子见卜队长没表态又说卜队长你可得为俺们贫雇农们做主呀,俺夏发子三辈要饭是贫雇农里头的贫雇农呀,土改俺夏发子冲锋陷阵是有功之臣,分给我个老婆也是应该的呀!这时下面又呼开口号:分给他,分给他。这时卜队长站起身走到台前,他先咳了几声,然后向大家挥手说我们接受夏发子同志的意见,分给他。

    就这样,卜队长当众一句话,就结束了夏世杰的一夫二妻制。

    斗争会之后,工作队与贫雇农团又开了会,专门研究怎样来分夏世杰的老婆,即分大的还是分小的。按说分人毕竟不同于分财物,应该听听那一男两女的意见,但没有,因有人不同意,说凡事要和地主商量那还算闹土改闹革命么?会只开了一袋烟工夫,便做出决定:分出夏世杰的小老婆跟夏发子过。大老婆是原配,明媒正娶,留给夏世杰。这么分也不能说不对,恐怕谁分也得这样分。当把这个决定通知了夏世杰,他直掉泪。卜队长训斥他仍然坚持封建堡垒。他还是只哭不语,其实他是有苦说不出,平心而论,他愿意和小老婆一块过。大老婆是他明媒正娶不假,可自成亲起两人就合不来,感情很淡,这也是他后来纳妾的原因所在。与此相反,他与小老婆却是情深意笃。小老婆姓吕名月,是龙泉汤集上出名的俊女子,又进过学堂,当年夏世杰托媒人去她家提亲,她父母并不情愿将闺女给人家做小,是她自己拿主意嫁过来的。宁为俊杰妾,不为懒汉妻。这是她的信条,对错另当别论,但也说明她确实将夏世杰当着俊杰看了。以后的日子,除了一如大老婆夏世杰未能让她怀上孩子这一桩遗憾外,她对他依旧倾慕,依旧一往情深。

    是个便于记忆的日子,公元一九四七年元旦,夏世杰的旧婚姻组合在这一天解体。这是步入冬季后头一个阴霾天气,很冷,天空中飘着稀零的雪花。夏发子来领走了吕月。具有意味的是他穿的那件蓝绸长褂也是分得夏世杰的。只是他个子比夏世杰矮,身子骨也不如夏世杰浑实,大褂穿在身上几乎拖到了地面,绊绊磕磕行走困难,但这并没妨碍他顺顺当当领走已经属于自己的女人。

    也在这同一天,夏世杰和他大老婆搬出了自家大院,住进重新分给他的位于村头的一幢草房里,至于土地,也按政策分得了一份。家境与从前自然不能比,但日子总还能过下去,仍照世代贫苦农民“三亩土地一头牛,老婆孩子热炕头”的小康标准,夏世杰也应知足才是。

    也难说夏世杰知不知足,更难说他有没有后来被人指责的反攻倒算野心,但后来的事实证明他确实没有从内心安于现状。他日夜思念离去的吕月,难以自持。白天,他神情恍惚,如同丢了魂魄,干什么都颠三倒四,夜里一躺下便如死去一般,再过一会儿便开始“月、月”地呼唤不止,睡在他身旁的大老婆听了一阵阵伤心。起初她本以为吕月走后她会得到一个完整的男人。尽管已经成了穷人,但毕竟结束了以前那种感情破碎的日子呵,然而当她独睡这个男人身边听到他痛彻肺腑的呼唤声,她的心便死了。

    村里人看见的是另一番景象:冬日的阳光照射着村外一片皑皑白雪,雪之上伫立着一个人影向村后一座房舍久久凝望。那就是夏世杰。他看的是夏发子那座如同戴了顶白帽子的房。这景象再清楚不过向人显示:狗日的夏世杰心怀异想。终于有一日,夏发子跑过去将他狠揍一顿,从此这画面才消失。

    冬季将了未了时,夏世杰的大老婆大病一场,病好后便回了娘家,临走给夏世杰丢了话:她不会再回来了,只当她死了。夏世杰没有挽留,只落下几滴眼泪。后来又听人说:那女人回娘家不久便跟自村一个打铁的男人闯关东去了。

    夏世杰迎来的是一个无限寂寞的春季。他开始默默耕种。他对农活并不生疏。在整个冬季他的“异想”并没有如愿,他始终没有看到吕月。

    一日,夏世杰在地里耕种,融融日光突然照得他心路畅亮:当初分走一个老婆确因多出了一个,而如今,分的分了,走的走了,他倒成了光棍儿。在这种情况下,他觉得应该把吕月归还于他,这才公道。这一想法使夏世杰兴奋得浑身发抖,摔掉手里的头便往村子跑去。这时工作队已经撤走,一切权力归党支部,贫雇农团主席夏树礼当了书记。夏世杰到村支部找到夏树礼,一五一十地讲了自己的要求,夏树礼的答复很坚决:不行。土改成果不容破坏,分给贫雇农的一草一木都不准倒算回去,何况一个大活人?另外他也表达了这么一层意思:如他夏世杰想再娶老婆,村里不会干涉。

    夏世杰如痴如醉,夏树礼的话又使他生出奇想。他径直往夏发子家奔去,他要找夏发子说话,他要告诉夏发子,他愿意出钱出力帮他另张罗个女人,只要他答应将吕月让出来。开门的是夏发子。虽然土改使他的收获颇丰,但那二流子习气并未因此而改变,耕种大忙时节不在地里,却在家里悠闲逍遥。他见是夏世杰先是一愣,没等张口,夏世杰便满脸赔笑地说了自己的意思。他开始没听明白,等明白过来顿时火冒三丈,大骂不止:你狗日的没黑没白地惦记着我老婆,异想天开哩,我老婆嫩乎乎的可我心,你送个黄花闺女来我也不换哩,趁早死了心,快滚吧!“砰”的一声,夏发子将他关在了门外。夏世杰呆了,木人似的在夏发子门外站了半晌。

    夏世杰完全陷入绝望中。

    这一年不是好年景,一开春便旱,等不来雨,庄稼是靠浇水播下种。苗儿出不齐,出来的也长不起秆儿。人们面上露出对灾年的恐惧。前方还没打完仗,须不断从解放区补充兵员。夏庄已走了好几拨青年人,有的已经“光荣”了。到了夏季,上面又让村里出一支担架队。支部加紧动员,好不容易才凑够数。其中也有夏发子。

    动员成夏发子也好费一番周折,开始咬钢嚼铁不去,理由一万。后来夏树礼亲自出面,问他:你是翻身户么?他说是。夏树礼又问:你分了那么多“果实”,自己不保卫,难道要夏世杰这号人去保卫么?夏发子接话说:我正是因为夏世杰才不能去的。夏树礼问:咋?夏发子说:夏世杰那狗日的总惦记着我老婆,我出走了,不等于把老婆交给他了么?夏树礼想想觉得夏发子的担心有道理,当即表示,一切由支部负责,保证叫夏世杰的脚踏不进你家的门槛。夏发子无话可说,跟着队伍走了。

    如果没有夏树礼那颇具权威的一诺,夏世杰在夏发子出走的那个夏季里定会如愿以偿。他庆幸这一天赐良机,担架队开走那天,他心醉神迷地期待着天黑,然而还不到天晌,夏树礼派人将他叫去,等从支部出来,夏世杰已万念俱灰,连路都走不稳当了。若干天后他终是见到了吕月,在村外田野,光天化日之下,隔着好几块庄稼地。吕月也看见了他,俩人默默相望,都流了泪。

    中秋节之前,担架队回来了,人们惊异地看见,这伙走时腿脚矫健的青壮年回来几乎个个都一瘸一拐的了,像一批“荣军”从战场上下来。他们诉说原委:家乡干旱,而前方却阴雨连绵,几乎白天黑夜都在雨水里泡着,到头来便糟蹋了两条腿。人着了病,脾气就坏了,说着说着就骂开了,有的边骂边哭号,说这辈子算完了。

    要说完,夏发子是真完了,刚得了个老婆,还没稀罕够,就没本事了。他原本便懒,如今这样,更不愿动弹了,家里地里的活全由吕月一人操持。愈不愿动弹,腿便愈往坏处发展,到了冬季,连大门也走不出了,整日躺在炕上哼哼唧唧。年景不好,吕月也不是把伺弄庄稼的手,一年下来没装进囤子几颗粮食。恐怕连年关都吃不到。夏发子很清楚自已的好日子完了,只是他未料到属于自己的美好时光竟像兔子尾巴般短暂。

    胶东的大片原野又重新被雷覆盖起来,从北海刮过来的寒风不间歇地摇撼着雪原上的每一棵树木,发出凄厉而单调的声响。对于缺衣少食的庄稼人。冬天是一年中最难熬的漫长季节。为最大限度地减少食物的消耗,人们像一个个入蛰的动物蜷缩在炕头上。无论白天还是夜晚,一座座村庄无声无息死去一般。

    然而在这个空前死寂的冬季里夏世杰却成了唯一活跃的一个,如同一只提前叫春的猫,这个冬季焕发出他身上压抑已久的全部活力。他正全身心地投入做一件事,那就是与离开他已一年之久的小老婆吕月的幽会。这事夏发子是知道的,与其说知道不如说合谋。夏发子是个十分现实又十分乖觉的人,当他确信自家已面临断炊之危同时又确信不会很快再有第二次土改给他送来“果实”时,他终于做出一个决定:向夏世杰妥协,允许他来与吕月相会,条件是每次来都必须背一升粮食。夏世杰一口应允,感恩戴德。两个男人为一个女人的谈判是触目惊心的:

    你是狗地主,我是贫雇农,你明白么?

    我明白。

    她是我老婆,过一百年一千年还是,你明白么?

    我明白。

    天黑透了再来,不能叫旁人看见,明白么?

    我明白。

    要是走漏风声,我就告你强奸他人妻,让公安把你毙了,明白么?

    我明白。

    粮食给够数,每回我都得过秤,少一两一钱也不中,明白么?

    我明白?

    你操我老婆,我操你祖宗,你明白?

    我……明白。

    ……

    冬日天短,日头从村西雪地上落下不久,真正的夜便降临了。这时急不可耐的夏世杰便走出家门。村街空洞洞的,只有地上的积雪映着短促而肮脏的光亮。夏世杰缩缩紧贴粮袋的脖子,往下拉拉帽子,也就差不多将整张脸埋藏起来。他开始走了,先朝村外走一阵子,这是与夏发子家相反的方向,如果没遇见什么人,他再反身回村,一直走向村中,依然是躲躲闪闪,瞻前顾后,如同一个胆战心惊的嫖客走向妓院。

    真实的情况也和嫖妓差不了许多,进门后首先须交割嫖资,他将粮食背进夏发子的住屋,放在炕上,让他验看。夏发子是极其苛刻的,每回都挑剔不止,不是嫌粮食成色不足,就是嫌粮食晒得不干。他验证般将一粒粮食投进口中咀嚼,一边咀嚼一边骂骂咧咧。夏世杰始终不声不哼。站在炕前等着,直等到夏发子将嚼烂的粮食咽进肚子里,他知道该过秤了。过秤的过程同样也不消停,他提着粮袋称,将秤杆伸到炕上,让腿脚不便的夏发子看。夏发子不急不慢,眼珠子在秤杆上来来回回滑动,如同在看着一本大书。他不说行了,夏世杰就得永久地提着。这个漫长的过程对夏世杰无疑是一种折磨。可他仍然默默地忍受着。吃苦在先享乐在后,这是中国人信奉的一句真理,而夏世杰明白此时此刻他也正在为此而身体力行。过完了秤,将粮食倒进屋角的缸中。苦就算吃到头了,夏世杰再向炕上看时,夏发子已经不见,他那瘦弱的身躯从头到脚让被子盖得严严实实,如同被一个突然到来的浪涛淹没。于是夏世杰松口气,拖着业已疲惫不堪的身子去到对面屋与等在那儿的吕月相会。相会的情景自不言而喻,两人搂抱一起,边哭泣边诉说边干那桩事,可谓酸甜苦辣五味俱全。似乎只在一瞬,便到了夏世杰该走的时辰,依依分手时夏世杰总说:等着我,明天我还来。吕月也总是含泪点头。当初嫁他时她将他视为俊杰,现在看俊杰倒未必是,而说他是情种倒是受之无愧的。

    这个冬季,是夏世杰生命之火熄灭前的一段最美好的时光。

    同样是便于记忆的日子:一九四八年正月十五。夏世杰与吕月在夏发子家的东炕上双双死去。见证人自然是夏发子。那晚夏发子对夏世杰大发雷霆,他曾对夏世杰讲过,过节这天不要来,他要和吕月一起过十五节。可夏世杰竟不顾他的禁止来了,这是其一。另外,那晚夏世杰背来的粮食确实不足数,且粮中带秕。这是他所不能容许的,他怒喝夏世杰滚回去。夏世杰苦苦哀求,说家里再没一颗粮食了,能变卖的也都变卖了换成粮食。最后夏世杰从口袋掏出几枚铜钱,说以钱顶粮。夏发子在心里合算了一下,觉得顶足一升粮食有余,便应允了。于是夏世杰便去对面屋找吕月去了。按通常情况,一个时辰之后,夏发子咳嗽一声,那边便明白到时辰了,不一会夏世杰的脚步声便响起,从屋里响到院子,最后到了街上。可这一晚反常,夏发子咳了一声后好久不见动静,又接着咳,那边依旧无声无息。夏发子忍不住开骂:狗日的越来越放肆了,快起来给我滚!骂过,他侧耳听听,仍无反响。这时他突然意识到其中必有蹊跷,赶紧拄着拐杖过来查看。

    夏世杰和吕月是服毒而死,两人赤身露体紧紧抱在一起,分都分不开。这事轰动了全村,许多人争相去看现场。区里公安上的医生也去了,经一番仔仔细细地查验,最后在鉴定书上写道:吞咽砷石而死,死前曾有交欢。鉴定写得如同诗文。

    殡葬事宜自然要按当地习俗办理,但因死去的这双男女情况的确有些特殊,在如何埋葬上便发生了争执,有人说鉴于两人曾是夫妻,而且身子紧抱一起难以分开,挖一坑合葬十分简便;而有人则坚持反对,说吕月与夏发子才是合法夫妻,如不分是非将两人合葬,不仅夏发子不通,事实上也是对土改的否定。支书夏树礼认为后者的意见具有政治原则性,遂拍板分葬。

    夏庄俱为夏姓,无有一杂。但夏姓却有不同的支脉,夏世杰与夏发子同姓不同宗,坟茔不在一处。一在村前,一在村后。经过一番处置终将紧抱一起的夏世杰与吕月分开,夏世杰埋于村前,吕月埋于村后。两座新坟隆起,遥遥相望。这显然不合他二人的心愿,但自古死人不能奈何活人。

    直到过了二十余年后的一九七二年,农业学大寨运动在夏庄轰轰烈烈开展:向荒山要地,向死人要田。后者自然是指坟茔。村支部做出决定,将村前村后两处坟地一起迁移至村西的一道山冈上。撇开学大寨不讲,掘祖坟是操祖宗的事体,历朝历代的法典,掘人祖坟犯死罪不赦,何况掘自家祖宗的坟茔。这时有人想到了来夏庄上山下乡的知青,这样的事何不叫他们去干?说与知青,他们倒不在乎,在城里造活人的反造大了胆子,区区死人自不在话下。说干就干,一时间村前村后尘土飞扬。

    只说一个叫杜心的知青,当挖到夏世杰的坟时多说了一句话:这坟里埋的主是世上少有的情种哩。别的知青立时有了兴趣,刨根问底。杜心就将房东给他讲的土改时的事一五一十讲给大伙听。这个寻常又不寻常的故事竟使这伙少男少女颇受感动,站在坟前久久不语。后来一个女知青突然提出一项建议:趁这次迁坟之机偷偷将他们合葬一处,也算替他们实现了生前夙愿。这个建议立刻得到全休知青的赞成。随后就这么做了。说不清出于什么心理,新坟造好之后,知青们想留下一个标记,便从附近山岚里挖了一棵小树栽在坟前,浇了水,后来小树便长活了。

    岁月一年年流逝,小树一年年长大。终于有一年这棵树开花了,一朵一朵,红簇簇的,十分美丽。知青们向村人讨教,问这是什么树。村人回答说,他们当地人叫着马缨花。至于洋名叫什么就不清楚了。村里人十分纳闷怎么在这儿凭空长出这么棵树来。知青们缄口不答。

    当晚,那个叫杜心的男知青翻开了字典,想弄清楚坟前那棵当地叫马缨花的树的学名究竟叫什么,他终于查到了,看过之后,立刻欢呼起来,对大家说:你们知道马缨花的学名叫什么吗?叫合欢。多么巧呵,栽在他们坟前的树是合欢……呵,合欢!

    知青们立刻把脸埋在字典上看起来,上写:

    马缨花,学名“合欢”,又名绿化树。豆科,落叶乔木。主产于我国中部。喜光,耐干燥瘠薄,木材红褐色,纹理直,结构细,可制家具、枕木等。中医学上以干燥树皮入药,性平、味甘,功能安神、解郁、活血,主治气郁胸闷……

    原载《当代》1993年第4期

    点评

    《合欢》讲述的是土改时期在被视为仁义之乡,民风淳厚的胶东地面发生的一曲爱情悲剧。主人公夏世杰是当地的财主,心地善良,没有祸害过任何人。所以,在土改时,他没有像夏之森一样被毙了。原本以为只是没收财产即可,但令人觉得荒诞的是,夏发子提出分了夏世杰的老婆。妇女作为有生命的个体,在封建思想的社会里,只是依附在金钱权贵上的附庸品。一旦依靠对象瓦解,妇女最终会沦落为别人的私有财产。吕月从小接受知识的洗礼,有自己的价值追求,有自己的恋爱观、婚姻观。吕月宁为俊杰妾,不为懒汉妻。吕月挣脱封建家庭父母的婚姻枷锁,自己拿主意嫁给夏世杰做妾室。在这个浓厚的传统婚姻礼教观念中,特别仁义之地,这种一夫二妻的举动,是不为世人所认同,注定无法长久。所以,夏世杰娶了吕月后,乡亲邻里都在嘲讽他们,都在谩骂他们。等到贫农上台,逆转旧时被压迫的局面时,地主这种挑战传统的婚姻最终被瓦解了。地主对正室没有了感情,不和睦,和妾室感情相投,相处融洽。夏世杰和吕月这对有情人,却不能终成眷属。究竟是谁的错?其实,夏世杰和吕月没有错,错是错在自由的爱情挑战了传统的婚姻道德。

    而二流子夏发子分了夏世杰的妾室吕月。与其说夏发子得到了吕月,不如说夏发子仅仅得到吕月的身体,却没有灵魂。当夏发子上战场回来,终日卧床不起,在夏世杰的提议下,用粮食来换取和吕月的见面时,他答应了。在面对物质的诱惑时,夏发子选择接受,抛弃所谓男女的爱情。夏发子或许从来都没有爱过吕月,他想得到的,想体验的是传统道德体系下,对婚姻爱情的憧憬、渴望。真正爱吕月的人是夏世杰,这种爱是与传统的爱情不一样,它是新时代恋爱自由的,对爱情的执着的体验。在那时候,“盲婚哑嫁”的现象普遍存在,恋爱自由对大多数人而言只是“梁山伯与祝英台”的凄美爱情的文字,遥远而不可及。但,夏世杰和吕月双双服毒而死,两人赤身裸体紧紧抱在一起,分都分不开。他们是为爱情而死,是为这“吃人”的封建婚姻道德而死。不能同月同日生,却在同月同日而死。他们的死,是宣告一个旧俗的婚姻道德的死亡。乡里的人作为封建的顽固势力,对自由的爱情是保持一种斗争、抵抗的举动。所以,死后的夏世杰和吕月分别被埋藏在村前和村尾。

    后来,知青下乡,迁坟。得知夏世杰和吕月的爱情故事后,在迁坟的时候,毅然把他们俩重新埋葬在一起,并在坟前种了一棵小树。后来,小树长大,开花了,一朵一朵,红簇簇的,十分美丽。后来验证,这个坟前的树,学名是“合欢”。其实,这昭示着新时代人们对自由爱情的肯定与追求。虽然夏世杰和吕月不能活着在一起,但他们的爱情故事却感染着新时代的年轻人。所以,最终被合葬起来,在坟前种的小树开花,这些都说明了他们因为爱情而合在一起,永远不分开。从死亡,到最终焕发新的生命气息,这不就是预示着中国改革过去的封建旧俗,迎来新的气息的征兆吗?!

    (佘爱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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