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当代文学经典必读·1993短篇小说卷-屠妇老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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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刘庆邦

    她有很书面很华丽的名字,好多人不知道,都喊她老塘。老塘是煤矿的专用语,意指采过煤被舍弃的地方。起初老塘不懂其中含意,以为别人把她的姓搞错了,纠正说“姐不姓唐”,或者说“老娘不姓唐”。后来有人想讨好儿,就把意思告诉她了。这意思不太好,对于一个女人来说,贬得有点恶毒了,可老塘不在意,跟讨她好儿的主儿探讨:“你是说老塘也叫采空区,里面没一点儿煤可采了?”

    那人眼神儿不太对劲,说话也支支吾吾:“话是那么说,……不能说一点煤也没有,再说,老塘跟老塘也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

    “我看你跟没采过煤的工作面也差不多。”

    “那让你采你干不干?”

    “你说呢?那当然了……别让别人听见……”

    老塘笑了,笑得有点狂放,说:“放你妈的硫黄屁,谁采也轮不到你呀,看你那臭德性!”

    老塘杀猪,每天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杀了猪就扛到自由市场去卖,老塘属于市面上的人物。矿上的人差不多都认识老塘。谁喊老塘她都答应得很爽快。“老塘。”“哎!”“老塘哎!”“想吃肉了?来一块塞住你那嘴吧!”说着血糊糊油腻腻的手就把刀子掂起来了。

    矿上的自由市场有老塘一个固定的摊位,四根棍子扯开一块塑料布作篷,两摞废砖支起半截空心预制楼板当案,案上再垫—块木板,老塘的营生儿就排开了。老塘做生意有一条原则:“龟孙王八贼,啥人我都为。”她那高大的个子往肉案后面一戳,耳聪目明,跟谁都搭话。街心有一位穿白大褂儿的女护士走过,她喊:“哎哎,姐们儿,还减肥呢?来,给你一刀瘦的。”那护士害羞似的笑着摆摆手走了。一个脸上满是青瘢的矿工晃过来,老塘说:“大哥,我算着你就该吃肉了,来—刀?”

    “青瘢”说:“把你那一块卖给我吧?”

    “给你,怕你不敢吃!”

    “青瘢”把案子上的肉翻看了一下:“我看你的皮厚不厚?”

    老塘:“我的皮没你的皮厚。”

    “老塘连这点亏都不吃。”

    “让你妹子吃亏,你忍心?!”

    老塘说着把一块肉拉下来了,称了斤两,她不往“青瘢”手里递,却往他头上戴。“青瘢”吓得舞扎着手乱招架,说:“你再逗我不买了,我走!”

    老塘说:“你走吧,我看你敢走!走不了三步,我就把你的后臀头旋下来。”

    一些下了夜班无处可去的矿工,喜欢来看老塘卖肉,爱听她张嘴就来的几口儿荤逗。老塘长得也不难看,牙很白。她穿一条红黑方格裤,显得臀部肥大,屁股沟挺宽,挺有内容。她那戴破草帽叼烟卷的样子,也让人觉得这女人有一股野性和开放的味道,比较容易接近。肉案子后边有一条长条凳,上面坐的都是矿工,像电线上的麻雀子一样。无处坐的,就站着,或蹲着。他们毫不避讳地看着老塘的一举一动,上次的笑还没有消失,这次的笑又衔接上了,乍一看他们的笑好像是一种固定形态,有点傻呵呵的。老塘把烟散给他们吸。他们有人吸烟时也给老塘一支。他们帮老塘招徕生意。还有的把矿上传达室新来的报纸偷出来给老塘卖肉当包装纸。刚从窑下出来的矿工问其中一个矿工:“坐那干什么呢?闻腥气哩。”矿工答道:“没事,帮我老婆卖会儿肉。”老塘也有让人的时候,人家拿她当老婆,她笑笑就拉倒了。她一笑露出一口白牙,很好看,很有女人味。称老塘为老婆的矿工准备好了接受老塘的反击,见老塘只是对他笑笑,他心里一下子觉得很受用,便宜占大了,够消化一阵子的。这样一来,老塘的摊点成了自由市场的中心。自由市场卖什么的都有,天上飞的,地下跑的,树上结的,河里游的,应有尽有。按做窑人的说法,熟人肉不好买,细皮嫩肉的生人肉一买一个准儿,弄好了肉上还有“增白粉蜜”的香味。尽管如此,自由市场的中心只有—个,那就是老塘。拿猪肉案子来说,一拉溜有好几个,猪肉红是红,白是白,都是上好的,可谁都没有老塘的猪肉先卖完。那些屠夫眼看顾客一个一个被老塘拉走,肚子气得跟吹猪一样,只把老塘来恨。他们心里说:“这哪是卖肉呢,是卖笑哩!”“干脆把肉撤下来,自己把腿—叉躺在案子上得了。”他们也就是在肚子里把老塘骂骂,表面上对老塘也是笑脸。他们明白,人人手里一把刀,老塘的刀口并不比他们的差,女人不掂刀是不掂,掂刀就比男人厉害。

    老塘的丈夫是采煤队的工人,外号大闺女。大闺女生得五大三粗,很男子汉,可不知为何,偏偏得了个大闺女的外号。大闺女上的是夜班,下午他睡醒时,老塘也卖完猪肉回来了。他不理老塘,光着膀子在西屋里看武打录像片。矿上没房子分给他们,老塘带着女儿农转非来矿上后,他们自己动手在山沟里盖了两间小平房。小平房很低,伸手能够到房顶。屋里也很潮,有一股井下的气味。门口的沟底,是矿上往山下运煤的矿车道,成串的矿车过来时,白天黑夜都轰隆轰隆响。这样也有好处。烧煤方便,没煤时往道边一站,伸手就从运行的矿车上把煤块搬出来了。在屋里看录像的还有几个四川来的农民轮换工。是老塘让他们来看的。他们买老塘的肥肉炼油吃,老塘就让他们来家看录像,这是一种交换。她在市场上对小矮个子农民轮换工说:“去我家看录像吧,你大哥在家。就说我让你们去的。”

    老塘在南屋里喊大闺女过去。大闺女听见了,装没听见。

    老塘放了高腔:“大闺女,我喊你呢,你听见没有?你耳朵上塞驴毛了?”

    大闺女这才很不情愿地过来了,问她喊啥喊,不知道人家正看录像吗!

    老塘趴在—个长沙发上,把一个沙发都占严了,她样子很疲惫,哼呀唉的,说累死了。又说她中午饭到现在都没吃,女疯子“扩大器”要饭要的剩馒头,问她吃不吃,她说吃,不管干净肮脏吃了一块。埋怨大闺女不知道心疼老婆,不给她送点饭吃。

    大闺女说:“活该,谁让你去卖肉的。”

    “我不卖肉,你挣那仨核桃俩枣儿的,能养活俺娘俩吗!”

    “怎么不能,我挣的钱足够咱们吃的。”

    “光知道吃,你是猪哇。我问你,靠你挣钱,能买彩电吗?能买录像机吗?能买组合柜吗?像我这么能干的老婆你上哪儿找去!来,给我捏捏后背,听见没有?”

    “怎么捏?”

    “用你的爪子捏,从脖子那儿往下捏。”

    大闺女给她捏得有些轻描淡写。老塘说:“用劲用劲,你的劲呢!”大闺女就用劲,他的劲用得很大,意思想把老婆弄疼。老婆说:“对对,哎呀,真舒服!”

    “比那……还舒服吗?”

    老塘还说“真舒服”。

    大闺女腾出一只手,把老塘的屁股拍了拍。趴着的老塘的屁股显得很高,像一大盆扣出来的凉粉坨,一拍乱颤颤。

    “干什么?”

    “拍拍马屁。”

    “不许拍!”

    “我的,我想拍就拍。”

    他不给老塘捏背了,擅自往下褪老塘的裤子。

    老塘说:“日你姐,你不要老婆的命了。门还开着呢。”

    大闺女把门插上了。西屋的录像还正放着,“呀呀”地打得噼啪乱响。大闺女对老塘有意见,有一段时间他想干着老塘,结果把自己也干着了。他觉得这样不行,就改成对老婆下雷阵雨,狠下,天天下,老婆越说“你不要老婆的命了”,他越来劲。

    不料老婆软硬不怕。他把老婆“惩罚”一顿,老婆却变得一点脾气也没有了,她说:“起来,给臭男人做饭去。”她像随便想起一件小事似的对大闺女说:“我想让晏子过来帮帮我的忙,给我打打下手。”

    大闺女说:“不行!”口气很坚决。

    “她男人不是你的哥们儿吗?”

    “那是过去。她男人是她男人,她是她。你知道她现在干什么吗?”

    “不知道。”

    “不知道你少沾她,要沾她你就滚蛋!”

    其实,晏子的情况老塘是知道的,晏子也是农转非来的家属,她刚转来,丈夫就在窑下出事死了。晏子是个老实娘们儿,不会说话,不会做生意,带着一个儿子,生活无着。有坏男人拿几个钱引诱她,她就跟人睡了。话一传开,她就有些关不住门。老塘听人说,去晏子那里的人,有人给钱,有人不给钱,还有人趁黑把废纸塞给晏子当钱,晏子气得差点上吊,为着未成人的儿子才没上。老塘听了晏子的事发了半天呆,人到这个世上真不知会走到哪一步。再说好死不如恶活,人总得往人上混吧。她觉得晏子这么干终不是个长景,紧皮紧肉时有人稀罕你,皮一松人看你连洗碗布都不如。人生下来有一张口,还有两只手。两只手还糊不住一个口呀!再说了,晏子跟她一样,也是个农转非呀,老家的人都知道谁家谁家媳妇到矿上享福去了,一打听,是个卖货,一下把农转非人的脸都丢了,这可不行。她打定主意要管一管晏子的事,大闺女不让管她也得管。

    吃过晚饭,喂了猪,她说出去凉快一会儿,就手扯女儿往晏子家走。老塘两口子又高又大,养下的女儿却又瘦又小,像一只耗子。为女儿的瘦小,大闺女多次埋怨老塘:“你是咋搞的?石头缝里蹦出的猴子也比你生的孩子大。”老塘说:“还问我,一定是你们家人转种了,我心说可找了个三条腿一般粗的男人,谁知嫁了个‘大闺女’,能给‘大闺女’生个崽儿就不错了。”

    晏子的家在半山坡上,是用石头片子垒起的小屋。类似的小屋像山上的石头一样,到处都是,一片灰白。这些屋子都是矿工和他们的老婆猪拉窝似的东一根椽子西一把草盖起来的,一般来说,里面地方都很小,一张床,一个火炉子,就没有多少下脚的地方了。床上睡觉,火炉子做饭,有吃的,有睡的,人的基本生趣就具备了。

    晏子见老塘来了,目光有些惊恐,脸都白了。她一直怕着老塘,上自由市场总是远远地躲着老塘。她也知道老塘是杀猪的,不会杀她,但她还是怕。

    “大姐,找我有事吗?”

    “没事就不兴来看看你了?看把你吓得那样子,我又不剜你的那东西。”

    “我想着……我不算个人……”说着眼泪就下来了。

    晏子的儿子趴在妈腿上,见妈哭了,他有些着急,就问:“妈,妈,我爸到底什么时候回来呀?”

    “你这孩子,我不是跟你说了吗?等你长大了你爸就回来了。”

    老塘听出来,晏子丈夫死的事,晏子还瞒着孩子,她鼻子一酸,眼圈也红了。她掏出一块钱,让女儿带小弟弟出去,看有卖冰棍的没有。然后就把请晏子帮忙的事对晏子说了,她说:“你帮我喂喂猪,中午给我送点饭,有我吃的穿的,就有你和孩子吃的穿的。”说着掏出一百块钱,“先给你一个月的工资,干得好了,我再给你加。”晏子不要,她就把钱扔在晏子的床上了。晏子的床铺还算干净,床边墙上还贴着一些拆开的明星挂历。

    “咱丑话说在头里,从今天起,你把那条子毛病改掉!”

    “老塘姐,不……”

    老塘以为晏子不愿意改,脸上杀气就上来了,说:“咋啦,吃馋嘴了?”

    “不是,我怕坏你的名誉。”

    “噢,我有啥名誉,一个臭杀猪的,再坏也坏不到哪里去。”

    见老婆到底把晏子召来了,大闺女很不高兴,他想,这个家成母鸡打鸣了,她妈的。尽管晏子小媳妇似的不敢多说话,大闺女见她还是不顺眼,咋看咋是个漏底锅。他有气就往老塘身上撒,胳膊腿儿出来进去硬硬的,看见什么都想踢一脚。早上,老塘让他帮着从圈里往外提猪杀,他说:“杀猪?我还想杀你哩。”

    老塘想缓和一下空气,说:“好好,你厉害,你晚上再杀我行不行?晏子好歹是我请来的,你不能给人家脸子看。”

    以前老塘一说让大闺女晚上杀她,大闺女就笑了,这次他没有笑,脸上板得一点缝也不透。

    大闺女不愿帮忙,老塘就自己干。提猪,放倒,捅刀子,吹气,煺毛,开膛……老塘样样在行。老塘的父亲就是开肉杠的,她门里出师,早把父亲的手艺学到了。

    因为是夏天,老塘又起得早,她上身只穿了一件背心,胸前戴了一个黑色胶质风筒布改制的长围裙,两个奶把围裙顶得高高的。她面带微笑,有一种掩饰不住的发泄的快感。

    猪刚吹圆满,晏子就把煺猪的水烧得了。老塘三下五除二,就把猪毛煺净了,她说:“操,真白!”问晏子:“谁有这么白?”

    晏子笑笑。

    “我看白种女人也没这么白。”

    老塘干的这套活儿是一个系统,干着时显得有些忙,但一点也不乱,如同一篇精练的文章,每一个字,每一个标点,都是有效的,都恰到好处。还从来未见有人拿屠宰作素材来创作舞蹈,无非认为屠宰过程是血腥的,野蛮的,而屠妇老塘的确把屠宰艺术化了,或者说看老塘宰猪的确用得着欣赏这个词汇。

    大闺女决定治一治老塘。老塘不用他帮忙照样把活儿做得干净利落,这使他更加生气,他认为这是老塘故意摆脱他,使他在窑哥们面前做不起男人。趁晏子回家吃早饭时,大闺女说:“张丽华,你过来!”

    老塘对自己这个名字已经有些陌生,但仍能听出是代表她。

    “你知道矿上的人怎么说你吗?人家说你裤裆里别副牌,谁要跟谁来!”

    “都是放他妈的狗屁!”

    “在大街上往人家嘴里挤奶的是不是你?你他妈的,我看你是不要脸了!”

    这事是有。那天几个矿工摁住一个司机,嚷嚷着让老塘拿奶滋他。老塘真的把奶掏出来,挤了那司机一脸。可老塘不想承认,问:“谁说的?谁说的?”

    “别管谁说的,你说有没有这事吧?”

    “没有,就是没有。”

    “妈的,你还嘴硬!”

    他一巴掌抽在老塘脸上。

    老塘本能地捂了被打的一侧脸,说:“你打我?”大闺女打她是事实,她只是认定一下这个事实。

    “我打你,我还抽你呢!”

    大闺女把皮带解下来了,一把揪住老塘的头发,把老塘摁在沙发上,胡乱抽她的屁股,抽她的背。按老塘的力气,如果和丈夫对打,大概会势均力敌,可她没有反抗的意思,只说:“你打死我吧,你打死我吧!”她叫着丈夫的名字:“我日你八辈祖宗!”

    “我让你日!我让你日……”

    老塘后面的背心揪上去了,露出了光背,皮带抽在光背上,每一下都像火燎一样,鼓起一道红印子。老塘忍无可忍,用头抵了丈夫一下,抵到了丈夫的小肚子,把丈夫抵得蹲在地上。丈夫顺手抄起一个小凳子,朝老塘扔去,结果砸在老塘额头上。

    老塘一摸额头,沾了一手血,她说:“看看,流血了吧!”

    丈夫说:“流死你这个臭丫挺的!”

    老塘一手捂着伤口,还没忘了把“战场”整理一下,小凳子四脚朝天躺在地上,她把小凳子扶起来,让它按正规四脚着地。她又看了看手上的血,不料手一拿开,额头上的血漉漉地流下来,她赶紧又捂住。她这才有点伤心,眼泪也流了出来。

    这并不影响老塘到自由市场去卖肉,和每日一样,她又准时出现在肉市上了。只不过她的额头上补了一块白补丁,这使她的笑容又增加了一些点缀,有了点丑角的意味。

    集市上的人一眼就看见了老塘额头上的补丁,这就有了新话题,有人问:“怎么,没伺候好大哥,大哥打你了?”

    老塘鼻子“嗤”了一下:“你问他敢吗?他敢动我一指头,我让他头朝下走路。”

    “那你的头是怎么搞的?”

    “蚊子个丈人咬了一下,一挠,发了。”

    “是个大蚊子吧?”

    “蚊子再大也没猪大。少废话,要肉不要,不要滚蛋。”

    一个干部模样的人走过来,老塘喊他段长,问:“你怎么才出来?干吗呢?在屋里下蛋呢?”

    “你下个蛋我看看。”

    “我要会下蛋就不卖肉了。”

    段长嫌肉肥,指着通肌,说横着片一刀还差不多。

    老塘说:“你们家肉横着挂呀!”

    段长笑着说:“不是横着竖着都能使吗!”

    老塘刚要说“横着使你姐”,忽然觉得有人在远处观察她,人影一闪,像是自己丈夫。她装作什么也没有看见,停了一会儿,往电影院墙角那边一瞥,果然是大闺女,大闺女正朝这边探头探脑地瞅呢!怪不得她往人家嘴里挤奶的事大闺女知道得一清二楚,原来大闺女一直小着她的心呢。

    这时有一个小伙子要买两斤肉,老塘一刀下去,往案边一扔:“拿去吧。”

    小伙子说:“你不称一下,够头吗?”

    “还算个男人,你自己称去!满街里打听打听,老娘亏待过谁!”

    小伙子将信将疑,把秤砣放在二斤的戥子上一称,秤杆正好翘着头儿。小伙子有些傻眼,说:“以后再也不买你的肉了。”

    老塘说:“管你丫的爱买不买,你现在就死,看你死了老娘肉还卖不卖。”

    小伙子指出她骂人。

    “我骂你,我还抽你呢,你回来!”

    小伙子赶紧颠了。

    中午,晏子给老塘送饭,见老塘头上打着胶布,上身穿了一件的确良军上衣,就知道老塘受气了,挨打了。猜想老塘挨打受气的原因不是因为别人,正是因为自己。她很愧疚,说:“老塘姐,我看看你的后背。”说着就掀开后面的衣服看了一下,老塘的后背黑一道,紫一道,几乎没一块好肉。老塘猛地转过身,不让她看,说背有什么好看的。晏子不说话,倚在支撑篷子的一根棍上,眼里泪汪汪的。老塘说:“咦,咦,你怎么跟个娘们儿似的。操,可不是吗?你本来就是个娘们儿。”

    晏子说:“我想带着孩子回老家。”

    老塘说:“说话如放屁。回老家,你有家吗?回娘家还是回婆家?老家房子没了,地没了,谁还承认你!你在矿上老实待着,好多着呢。别管咋说,你男人是在矿上死的,活着是矿上的人,死了是矿上的鬼。有个鬼守着你,也比你没着没落的强。你把儿子养大了,还可以在矿上谋个事干。怎么,给我帮几天忙就烦了,姐有对不住你的地方吗?”

    “不是……我贱,就是因为姐对我太好了……我哪天要是不在了,我儿子就认姐做干妈吧……”

    老塘把眼珠子瞪着晏子:“你再敢胡说八道!你作死儿呀你!再胡说我抽你丫的。好好看着摊儿,我去尿一泡!”

    老塘到厕所里往下褪裤子时,整个屁股火烧火燎,嗞嗞啦啦乱疼,扭脸一看,屁股多处浸血,浸出的血结了痂,把裤子也结在一起了,她骂大闺女,说:“日你八辈祖宗,这不是你拍马屁的时候了!”

    中午时分,自由市场上人比较少。太阳炽白炽白的,把地烤得发烫。发烫的东西反射在人眼上,把人眼刺得有些疼。在太阳下走过的人眼都眯着。狗的眼也眯着。不远处的墙根下卧着一只狗,狗的舌头伸得老长老长的,眯着眼瞅那些肉案子,如果哪个肉案子掉下一点肉渣儿,它会马上走过去吃掉。老塘把狗看了一会儿,狗显得不大好意思,回避似的把眼挤上了。一个卖冰棍的老娘们坐在一棵荫凉很有限的树下,毫无目的地喊着“冰棍,冰棍”,她喊得有气无力,好像不喊又不行,完全靠惯性喊一声两声。蓬头垢面的“扩大器”坐在路边一个石头上喋喋不休自言自语,还流露出舞台般的表情。谁也听不清她说的是什么,只是在一段话间歇时,她必然要来两句“一千个不答应,一万个不答应”。“扩大器”臃臃肿肿的,大肚皮在外冒着,有点像弥勒佛的肚皮。肚皮很黑,上面沾着一层煤粉。乳房倒没露出来,被一个半截的圆领汗衫罩着,汗衫也很黑。除了狗和疯子,整个市场剩下的就是卖东西的人,成了卖方市场。但卖东西的人无一不坚守阵地,仿佛他们知道“敌人”凉快时一定会展开下午攻势,所以他们抓紧时间养精蓄锐,时刻准备打退“敌人”的进攻。

    老塘觉得眼皮有些紧,接着头一点就打了一个盹。这个盹不过一点头的工夫,可重新睁开眼时,她吃不准这个盹打了多长时间,只觉得精神长了不少,天地都不一样了。人就是这样,困时打个盹就够了,要是放开睡,能睡个昏天黑地,睡得很累很累。在没有杀猪时,老塘就天天睡觉。不睡觉就没事干,睡觉醒来还是没事干。在老家农村,她是干惯了活儿的人,风里雨里,泥里水里,别人家男人怎么干,她也怎么干。那时她很抱屈,觉得嫁给煤矿工亏了,成天骂自己丈夫没良心。她盼着农转非,“飞”到矿上,就不用操庄稼活儿的心了,起码可以一觉睡到大天亮。到了矿上,一旦没事干了,她才知道没事干比有事干难受多了。有一段时间,她烦躁得要命,说吃了睡,睡了吃有啥意思,还不如死了。于是,她提出杀猪卖猪肉。丈夫说:“一个女人家,杀生害命的,亏你想得出来。”“她问:“那让我干什么?”丈夫说:“你的任务就是给老公提劲,让老公高兴,以后学得主动点儿。”她说:“那好吧,这可是你说的。”他们把那桩事说成是干活儿。从那以后,她要求干活儿很积极。大闺女刚下班,她一把捞住就和他干活儿。大闺女正吃着饭,她说想干活儿了,让大闺女干完活儿再吃。上了床,她显得更加勤劳,一再加班加点,大干苦干。她像一匹体格健壮的母马,跑起来可以马不停蹄。她对自己的能量有点暗喜,原来自己这么能干。她几乎忘了自己的目标,觉得只要有活儿干就行,不一定非要杀猪。起初,大闺女满不在乎,她一提出干活儿,大闺女就说“干就干”。后来大闺女就有些顶不住劲儿,耍了懒耍赖,说铁打的家伙也经不住这么折磨。老塘趁机说,不让干活儿就得杀猪。大闺女这才放口,说:“杀去吧杀去吧,我看你就是一头猪。”她操起刀子就像找到了自己的威风,杀得所向披靡,痛快淋漓。既然杀猪卖肉,就避免不了赚钱。能赚那么多,是老塘和大闺女没有料到的。老塘曾劝大闺女不要下井挖煤了,跟她一块杀猪算了。大闺女对这话好像很反感,说:“你再敢说一句我让你滚蛋。”老塘对大闺女动不动让她滚蛋也很反感,说:“我是你老婆,你叫我往哪滚!”两个人谁也不能说服谁,就各干各的。

    “扩大器”慢慢地过来了,她手里托着半块馒头,隔着肉案子递给老塘:“你吃,你吃!”

    老塘说:“我吃过饭了,你自己吃吧。”

    “扩大器”嘿嘿地笑,黑手托着的馒头还不收回去。

    老塘回身从盛钱的黑提包里拿出一张一元的票子,放在“扩大器”托着馒头的手上,说:“去吧,买碗馄饨。”

    “扩大器”这才走了。她走了两步,又转回来,用那块馒头在自己额头上碰。

    老塘明白“扩大器”看见她头上粘的胶布了,说:“没事儿,蚊子咬的。”

    “扩大器”这才放心地走了。别的卖肉的人在后面起哄,说:“‘扩大器’,坏了,你的脚印丢了。”“扩大器”果然回来低头找脚印。起哄的人都笑了。

    老塘听说“扩大器”原是矿上小学的教师,她教过的学生有的还成了“人物”,可她却成了这样子。

    大闺女把老婆打得头破血流,心里有点后悔,觉得下手太重了。老婆杀起猪来眼都不眨一眨,谁不说老婆是个孙二娘。可他把老婆治成那样,老婆连手都不还,到底还是自己的老婆,不是别人的老婆。他心里虽然这么想,下午老婆回来,他仍装大丈夫款,一点也不露软。老塘把猪肝留下(以前都卖给矿上食堂了),给他卤熟了,说:“吃去吧,吃饱了好打人。”

    大闺女就吃。老塘说:“我在街上卖肉,看见电影院墙角有个头一伸一缩的,我还以为是个大老鳖呢,再一看不是老鳖,是个人,你猜是谁?”

    大闺女说:“猜不着。”

    “听说老鳖爱吃猪肝。”

    “我看你的皮又痒了。”

    “痒了,怎么着,你还打我吧。你再敢动我一指头试试,我让你头朝下走路。”老塘说着就笑了,她说的“头朝下走路”是有特定含义的,这含义只有他们两口子才懂。

    大闺女使劲坚持着才没笑,他说:“又浪,又浪。”

    “哎,跟你说正经的,咱们再要一个儿子吧,不就是罚款吗?咱认罚还不行吗?

    “烧的你。”

    “真的,这次给你生个大的。”她拍了拍肚子。

    吃过晚饭,大闺女家来了几个老乡,都是和大闺女年岁大小差不多的。大闺女给他们散了烟,用大茶壶泡上粗茶,和他们一起看录像,扯闲篇。大闺女家不太干净,沙发巾、床单都有些煤的色彩,所以来人可以随便坐。老塘对来人都很欢迎,她还保留着农家的风俗习惯,认为有人到他们家来,是看得起他们,是他们人缘好。有人来了,她也陪着聊。大闺女嘴笨,不大会侃,有老塘不时捧捧哏,才热闹了。录像都是看过的,他们不大感兴趣,看的没有聊的多。他们聊的多是矿上头头脑脑的龌龊事。

    一个老乡说:“工会王主席,老婆死后,跟干事小英打到一块去了,两个人觉得偷偷摸摸不过瘾,王主席就作红媒,把小英介绍给自己儿子,还对儿子说:‘小英可是个老实姑娘,你要好好待承她。’刚把小英娶进家来,王主席就拿公家钱,让儿子到矿院进修去了。名义是给儿子娶老婆,实际给自己娶了个姘头。小英在人前还装模作样埋怨王主席:‘爸,你儿子丢下我就走了,他可真狠心。’儿子放假回来,小英就得两头服务,在丈夫床上睡半夜,说解个溲,就到王主席房里去了。儿子觉得小英解的时间够长的,后来一留心,才明白真相。一年后,小英生了个儿子,儿子问王主席:‘这是你儿子还是我儿子?’王主席正要使一下威严,儿子一巴掌就把他抽蒙了。可笑的是小英,小英说:‘我根本就不想嫁给你,我嫁的就是你爹,你给我滚!’”

    老塘评价说:“这事真操蛋!”

    另一个老乡说:“现在矿上煤卖不出去,管销煤的李副矿长拿着钱各处打点,还是卖不出去,后来他明白了,现在出去卖煤须带‘攻关’小姐。副矿长汇报给正矿长,正矿长说,那就带吧。可李矿长挑了好几个女的,这些女的都不愿意干。后来矿上花钱在保姆市场找了个外地妞,对她进行培训,教她如此这般。谁知这妞不懂事,李矿长在宾馆里刚把她交给买方经理,她很快就跑出来了,说那经理一点也不讲五讲四美三热爱。”

    老塘说:“矿上头头真是瞎了狗眼,他们怎么不找我呢!”

    大闺女说:“就你他妈的能,你知道让女的去干什么吗?”

    “我怎么不知道。我他妈的带着杀猪刀,‘你买煤不买,不买把你鸡鸡割下来!’”

    别人都说,这招儿说不定管用,因为那帮吃黑财的孙子把裆里的玩意儿看得比命都重。

    他们又说到晏子。老塘帮扶晏子的事他们都知道了,有人说老塘干了一件大好事,这样的好事干的人不多了。也有人说,这事好是好,得罪人是免不了的,你想呀,人家想花钱买个痛快,没处花这个钱,人家当然不痛快了。这个观点和大闺女比较一致,大闺女指着老塘说:“怎么样?我说你,你丫不听,把人都得罪完了,你就舒服了。”

    老塘说:“我就是不听。坏人总得有人得罪……事不搁到谁头上。谁说话都跟拈灯草一样。将人比己,放在自己头上试试!谁家都有老婆孩子!”

    说着晏子,老塘想起晏子中午说的“我哪天要是不在了”的话,心里一跳,就起身到晏子家去了。一路上,她心里猛跳,见晏子屋里亮着灯,心跳才不那么快。她喊:“晏子,晏子,死在屋里干什么呢?”

    晏子开门出来了,说:“大姐你快来!”

    老塘进屋一看,床沿坐着一个男人,这男人老塘认识,是附近农村一个开手扶拖拉机搞运输的个体户。

    晏子说:“这人老赖在这里不走……”

    晏子的儿子又抱住晏子的腿问:“妈,我爸怎么还不回来呀?”

    晏子顾不上回答儿子,对老塘说:“我撵他好几回了,他光说走,走,就是不走。”

    老塘往那人面前一竖,问:“你干什么来了?”

    “你管得着吗!你干什么来了?”

    “当然管得着,这是我妹妹家。”

    “骗鬼!别当我不认识你,不就是一个站在大街上卖肉的吗!”

    “知道我是干啥的就好。我这人眼不太利亮,有时老把爱作孽的人看成猪。”

    “你少拐着弯儿骂人。”

    “骂你是轻的,姑奶奶还捅你呢!你看你那血脖儿,卖给做馄饨的人家都嫌恶心。”她抬脚在那人腿上踢了一下,“你他妈的非让老娘动手呀!”

    那人跳了起来:“你干什么你,你再踢一下试试。”

    “你看你那操行,再踢你怎么了,跟踢猪一样。”她又抬脚朝那人裤裆里踢去。那人一弯腰躲过了说:“好,你等着!”夺门逃走了。

    老塘追出来:“老娘等着,要不来你不是人操的!”

    老塘在矿上出了点名,不少人遇到为难事都愿找老塘帮忙。老塘说:“日他姐,我算什么,我又不是政府。”话是这么说,有人找她,她心里还是挺高兴。

    井下皮带着火,大闺女的一个老乡中毒死了。这个老乡就是讲王主席扒灰的那一个,前几日还谈笑风生,现在说死就死了,人的生死真是说不准。处理后事时,老乡的老婆来找老塘,一见老塘就哭得拉不起来:“大姐,大姐,你救我……”

    老塘说:“起来,起来,有事儿说事儿,光哭能解决啥问题……”她眼里汪着两包泪,但说话的口气很像大丈夫。

    一连几日,老塘连猪也不杀了,架着老乡的老婆要面对领导,还到医院太平间看那位老乡。老乡的尸首大体上完整,只是太平间里有老鼠,把老乡的耳朵嗑掉一只,显得不对称了。老乡的老婆很看重被嗑掉的耳朵,又见到领导时,就把耳朵的问题提了出来。

    牵头处理这件死亡事故的是矿上的劳资科科长,科长已有些不耐烦,说:“不就是一只耳朵吗?再给你加五百块钱。”

    老塘看不过,对劳资科科长说:“你说这话有一点儿人味吗?”

    科长对老塘参与这件事很有意见,说:“你是干什么的?请你出去!”

    “你说我是干什么的?理不公,气死旁人!”

    “我说了请你出去!”

    “我问你,把你耳朵取下一只,给你五百块钱,你干吗!”

    “你敢?!”

    “好好,我不敢!”

    老塘走了,她回家提了一个花尼龙布兜,兜里放着一卷报纸,报纸里裹着一把杀猪刀,很快折回来了。

    劳资科长问:“你要干什么?”

    “不干什么,我看中你的耳朵了。”

    她很利索地把劳资科科长的一只耳朵割下来了,随后从裤兜里掏出一沓钱,拍在桌面上:“五百块,点点。”

    老塘被抓进了大监。

    大闺女带着女儿去探监,女儿哭,老塘也哭,老塘叫着丈夫的名字说:“我对不起你,对不起你呀……”

    大闺女也动了感情:“我会……照顾好孩子。”

    在回来的路上,大闺女琢磨半天也弄不明白老塘哪点儿对不起自己。

    原载《青年文学》1993年第10期

    点评

    刘庆邦曾说自己的小说有“柔美小说”与“酷烈小说”两种风格。“柔美小说是理想的,酷烈小说是现实的;柔美小说是出世的,酷烈小说是入世的;柔美小说是抒情的,酷烈小说是批判的”。而《屠妇老塘》可以说是介于柔美和酷烈之间的小说,既有对美好人性和品德的肯定与赞美,又有对社会阴暗面的揭露与批驳。

    这是一篇反映矿区生活题材的作品。小说以二十世纪八九十年代中国矿区生活中一个特殊群体“农转非”为描写对象,展现矿区“农转非”妇女们表面上看起来很风光,实际上无事可做、无处可住、生活艰难困苦的生存境况,表达了作者为浓浓的悲悯之情和人文关怀。而小说最大价值在于为中国当代文坛贡献了一个鲜活真实、光彩照人的“农转非”——屠妇老塘形象。

    老塘是一名大大咧咧的“农转非”的妇女,来到矿区因为没事可干非常难受,因父亲是杀猪的从小耳濡目染,决定在矿区杀猪,成为矿区自由市场的一名屠妇。老塘具有农村妇女那种能吃苦耐劳、心地善良、心胸开阔、待人接物开朗大方的纯朴品德,矿上的职工都喜欢去她那买肉,她生意很好,收入也非常可观。同时,她比较随和、大大咧咧,有一股野性和开放的味道,男矿工开开各种玩笑都不生气,因此,男矿工一下班不管有事没事就会来自由市场老塘肉案边,吸烟、聊天、开玩笑,帮老塘招徕生意,成为了矿区自由市场一个独特的风景。老塘也是个很有同情心、爱心的人,她对同是“农转非”矿区妇女的生活非常关心,某种程度上,她是“农转非”妇女们心目中的“老大”,遇到什么困难都会找老塘帮忙,也正因如此,也给热心肠、好助人的老塘带来了很多麻烦。为了帮助因丈夫矿难而死、生活非常艰难只好靠出卖肉体的晏子,而受到丈夫大闺女从没有过的毒打;为了帮助中毒丧命矿工讨回公道,忍无可忍一怒之下割下了劳资科科长的耳朵而被抓进了大监。老塘就是这样一个有着人性光辉的普通劳动者,让我们可敬、可佩、可爱。又可怜。

    而小说最吸引人的,是那来自生活深处,有着生活的质感,带有生命的体温,鲜活质朴自然的语言。让我们感受到了活灵活现、来自生活深处的真实声音,这也许就是刘庆邦被称为“中国短篇小说之王”的原因之一吧。

    (佘爱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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