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嫂情-刻在拐杖上的爱情故事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
    完美健全的身体大多数人都有,而美好纯洁的心灵不是每个人都有。我信奉,真诚的爱在奉献的时候最伟大。

    男主人公的话

    什么最温暖?是心和心的贴近;什么最有力?是手和手的握紧;什么最永远?是两颗永远不变的心。

    女主人公的话这是一个传奇的感人肺腑的爱情故事,这是一段动人的不同寻常的爱情经历,这是一轮用爱心和奉献编织的花环,这是一支用真情和纯爱谱写的金曲。

    男主人公叫关安民,是武警山西总队太原市支队警训股股长,一个身材高大、体魄健康的军营男子汉。女主人公叫宋雅静,关安民的妻子,一位髙位截瘫、生活不能自理的残疾人。也许正是有了这不尽人意的差别,才有了这高尚的撼动人心的爱情故事;也正是有了这不同寻常的爱情故事,宋雅静才有了“好军嫂”这样一个光荣的称号。

    一个残疾人,她如何赢得爱情?如何成为军人的妻子?如何战胜自我?如何创造中国医学史上的奇迹?在她的身上蕴藏着一个又一个人生之谜。让我们走近她,走进这个普通人的感情世界,就会惊奇地发现,这是一个近乎天方夜谭般的美丽传说。

    一个人没有痛苦,就不会有欢乐。只要还能感到痛苦,心就没有麻木,生活就充满希望。这种痛苦越强烈,生命就越旺盛。

    女主人公的内心独白

    十六岁,多么令人羡慕的年龄,如诗,如画,如花,如梦。拥有十六岁“花季”的少男少女们,无不用青春的色彩编织未来的梦幻。和所有的少男少女们一样,宋雅静的十六岁,也做了满脑子的梦,作为女性,她崇尚英国首相撒切尔夫人,享誉世界的科学家居里夫人,她崇拜史沫特莱、海明威、罗曼罗兰、拜伦、雪莱、亚里士多德、莎士比亚……她心中有一百个偶像,一百个梦想。然而,那多彩的青春梦却在一夜间被无情的车轮压得粉碎!

    1981年4月11日,那是一个让宋雅静刻骨铭心的周末。

    急匆匆吃完午饭,宋雅静将饭碗一推跑出门。“妈,下午我们开班会,回来晚,不要等我吃饭了。”边说边蹦蹦跳跳地跑下楼。“晚上早点回来,别疯得太晚了!”母亲追出门来,又紧紧地叮嘱了一句。

    宋雅静骑上自行车,嘴里哼唱着小曲,手里摇动着车铃,穿过家属区狭窄的便道,轻松而又得意地骑上了通往学校的那条车辆如梭的马路。

    春风得意车轮疾。进入高二的这个学期,她够得意的了,当选班长,又被语文老师指定为课代表,同学支持,老师信任,在这个小小的班集体里,她算得上一个引人注目的人物。每周的班会都由她主持。今天又是周末,这个周末的班会安排什么内容呢?是青春诗会,还是歌咏比赛?经过一周紧张的学习,这周末的班会是#们彻底放松的时刻,是青春回归自然的时刻。能否让同学们士得开心,玩得尽兴,全靠主持人的精心组织和巧妙安排。青年人的心是相通的,她知道大家的兴趣所在,她不会辜负同学们的期望。小雅静边骑车边思考着当晚的安排。

    车轮在飞快地旋转,大脑在飞快地旋转,她似乎沉浸在一种无人的境界里,万没想到,一个改变她命运的厉鬼正悄悄地向她逼近。

    一列火车呼啸而过,横挡在铁路道口的警戒杆缓缓地升起,被阻挡在两侧的车辆行人互不相让地争相穿越。宋雅静刚刚穿过铁道,突然觉得自行车被什么东西刮了一下,紧接着一个跟头翻下车来,耳边传来一声撕心裂肺的急刹车。是什么东西重重地压在身上,让人透不过气来?这是怎么了?该不是做梦吧?刚才不是骑自行车上吗?这会儿是在哪里?她想努力地睁开眼睛,可眼前一片漆黑。“快停车,汽车压着人了!”

    她听到了这心急火燎的呼唤。我被汽车压了?她下意识地伸手摸摸头,摸摸腿,头还在,而且头脑清醒,双腿在,并不觉得疼,她暗自庆幸没被撞伤。她想钻出车底,动了动身子,腿脚却不听使唤。“快把她抬出来,拦辆车送医院!”这时,耳边又传来一个陌生人的声音。

    以后的事,她全然不知了:人们把她送到附近的医院,送到急诊室,接下来是和死神争夺生命的抢救。

    说不清过了多少时候,宋雅静从昏迷中清醒过来,她听到^了一个十分熟悉的声音:“呀,怎么变成这个样子了!”这是妈妈的声音。

    “妈,我的腿还有吗?我还能活吗?”这声音很微弱,是从罩在嘴上的氧气罩里透出的。

    “孩子,你不会死,你会好的,你的腿还在。”妈妈没有流泪,她的话很自信,像是在劝慰女儿,也像是在劝慰自己。

    “孩子,快告诉妈,汽车压你哪里了?”母亲继续关切地问。

    她轻轻地摇摇头。的确是说不清。

    妈妈急了,跑到医生办公室。“大夫,这孩子究竟伤在了哪里?”医生们正在会诊,指着刚刚冲洗出来的X光片对这位母亲解释说:“从片子上看,病人是胸12、腰1粉碎性横断骨折,伤势比较严重,需要立即手术,否则有生命危险。”“那就求求大夫了,只要能保住孩子的命,我跪下给你们磕头了!”医生扶起这位将一切置之度外全力保住女儿生命的母亲,既是劝慰又是郑重其事地对她说:“我们会尽全力抢救病人的,但是,鉴于病人伤势严重,手术失误的可能性存在,这一点,你们家属要有足够的心理准备,要在手术单上签字。还有一点需要说明,受我们医院条件的限制,这次手术只能接骨,神经系统如遭破坏无法接活,最好的结果是保住生命,终身残疾将无法避免。”

    天哪,现实为什么对我女儿这样残酷?她还年轻,她还是一个孩子,难道她真的就不能活了?难道她活着也终生不能站起来?听完医生的解释,母亲简直无法承受这个对女儿来说近乎是判了死刑的结论。但她毕竟没有丧失理智,她清醒地知道夺回女儿这条生命靠的是时间,靠的是医生手里这把起死回生的手术刀。她用颤抖的心、颤抖的手在手术单上签了字,这是她一生中第一次这样庄重地使用这种权力,对一个人一一自己心爱的女儿的生命实行承诺的权力。她不敢往坏处想,只希望会有奇迹出现。那管笔很重很重,几乎要将她全身压垮。

    手术室,一个白色的世界,白的墙,白的帘,白的衣服,白的床单……无影灯亮了,将这白色的氛围值染得更加强烈。手术室里很静,能清晰地听到墙上那座电子钟轻轻走动的脚步声。医生们来了,一个个白大褂从宋雅静眼前飘过,无法看清他们的真实面目,大口罩下面只露出一双双专注的眼睛。

    手术准备工作在紧张有序地进行,耳边不断传来手术器具轻微的撞击声。

    “大夫,是不是要把我的腿锯掉?”宋雅静不无担心地问“不,孩子,我们为你做手术,就是为了保住你的两条腿。不要紧张,要配合治疗。”主刀大夫走上前来安慰说。

    这位年长的主刀大夫姓包,是著名的外科专家。今天是星期天,包大夫不值班,是妈妈托人将包大夫从家请来的。宋雅静相信包大夫的话,她只希望手术早点结束,早点让她知道那个令人振奋的结果。

    “小宋,回答我的问题。背部有没有感觉?”

    “小宋,回答我的问题。腿部有没有感觉?”

    “小宋……”那声音越来越微弱,越来越遥远,什么也听不见了。

    这是麻醉药的作用。以后的事她全然不知。

    “妈妈,我的腿呢?”第二天醒来,宋雅静艰难地睁开沉重的双眼,见妈妈坐在自己床前,她急切地问。见女儿醒来,母亲一直悬着的心放松了一下,疲惫的脸上掠过一丝欣慰。

    “孩子,你醒了,疼吗,哪里疼?饿吗,想吃点什么?要不要喝水?”

    妈妈激动得不知所措。

    “妈,我的腿在不在?”

    “在,医生说可以保住了。”

    “我怎么觉得好像是不在了?”

    “你刚刚做完手术,麻药还没过劲儿,妈不会骗你的。”“把我扶起来,让我摸摸?”

    “医生说,你躺在床上绝对不能动,好女儿,要听话!”“医生说要躺多久才能动?”

    “伤筋动骨一百天,过了这一百天,我们就可以出院了。”

    “妈……”宋雅静完全相信妈妈的话,她还想说些什么,但又咽了回去,紧闭的眼随即流出两行泪珠。

    学校春季运动会在5月初举行,宋雅静是班里的体育“明星”,一个人报了三个参赛项目。短跑、跳远、跳高都是满有把握夺冠的强项,这一次只能是自动弃权,不能为班集体争光了。她为自己失去这次机会而惋惜。

    同学们来了,老师来了,一批接一批,每个人的眼里都含着眼泪。“不要为我着急,我很快就会好的。”宋雅静不哭,每一次她都是这样劝慰她的同学。那时,她压根没想到自己面对的是一辈子不会走路的严酷现实。

    “雅静,你出事的那天,班会是班主任郭老师替你主持的,他无法控制自己的感情,流着泪讲了你出车祸的不幸遭遇,全班同学都哭了。班主任老师讲,在你住院期间,每天由同学们轮流到医院来陪护你,给你补课,给你聊天,不让你寂寞,不让你掉队,让你永远和我们在一起。”

    多么可敬可爱的老师和同学!多么温暖贴心的班集体!这一回,宋雅静真的感动地哭了。

    每天,有同学和亲人们的陪伴,宋雅静并不感到寂寞。日子在一天天拉长,希望在一天天走近。总算是熬过了一百天,宋雅静跃跃欲试地等待着妈妈先前那个“许诺”的实现。

    “妈,我可以下床了吗?你说伤筋动骨一百天,今天刚刚是一百天。”

    “那好吧,咱们试试看。”对女儿的请求,妈妈实在是为难。医生早已给她明确地讲过,女儿下地走路的可能性不存在了。在个残酷的结论她一直瞒着女儿,她知道女儿承受不了这样沉痛的打击。能下地走路,这是女儿全部的精神支柱,是她战胜疾病战胜痛苦的力量源泉。不能让女儿失去这个希望,要让这个希望一直保存在她的心里,保存到她能够战胜自我的那―天。

    这是一次艰难的尝试。一边是爸爸,一边是妈妈,像当年学走路时一样,宋雅静在爸爸妈妈的搀扶下下了病床。

    我的腿呢?为什么不能站立?为什么一点感觉也没有?她失望了,准确说是绝望。她气急败坏地坐在地上,放声大哭起来:我好不了,一辈子也好不了了,我再也不能上学了,你们为什么骗我,骗我……任何劝慰都无济于事,她任性地哭,直哭到没有声音也没有眼泪。

    9我该怎么办?就这样一辈子躺在床上生活?她突然间似乎长大了,懂事了,她不得不接受这个严酷的现实。理想、事业、爱情、梦想,这美好的一切都不再属于她,被那个无情的车轮瞬间压得粉碎了。属于她的,是用无腿的残体走完漫长的人生。从此,她不再哭,也不再怨,突然间变得格外成熟和深沉。她深深地懂得,眼泪不能治疗心疾,只有自己紧紧地扼住命运的喉头,用坚强的毅力和命运抗争,才能走出痛苦,走出自我。

    四人的确很怪,身体残缺了,失去了行动的自由,可思维却异常的发达和活跃。

    思维这东西太自由,太难以管束,有时又太固执太任性,总是去思考那些令人沮丧的往事和那些痛苦的无法改变的现实。人要是白痴那该有多好!没有思维,因此也没有痛苦。她有时竟这样想。

    一天,哥哥来看她,给她带来一本书,《钢铁是怎样炼成的》。这是一本名著,可并不是一本新书。雅静知道哥哥送这本书的用心,虽然以前读过这本书,她还是认认真真地又读了一遍。“人的一生应该怎样度过:回忆往事,不因虚度年华而悔恨,也不因碌碌无为而羞愧,临死的时候他能够说,我的整个生命和全部精力都献给了世界上最壮丽的事业^为解放全人类而斗争。”她将这段警言工工整整地抄写在笔记本上,一遍又一遍地去体味其中的内涵。从保尔的身上,她懂得了人活着的意义,学到了战胜困难的勇气,看到了自己病愈的希望。

    读书能打发寂寞,读书能使人充实,读书能使人走出狭隘的自我。从此,她和书结下了不解之缘。亲友们、同学们不断地给她借书、送书,她不停地读,不停地写,不停地思考。读了叶辛的《蹉跎岁月》,她深受感动,在日记里这样写道:就我的亲身体验而言,爱情应当是幸福的,而我在爱情上却是那么痛苦。如今,当爱情已成为亲切的记忆时,我却从读书的幽闲和恬静中感到幸福。我每天和书中那些高尚的灵魂对话,每天和那些有幸的不幸的人同忧同乐,我不感到寂寞,也不感到痛苦,但这并不意味着我的生活中没有了忧愁,问题在于这一切的一切都变得比较容易接受了。我没有沉浸在失恋的痛苦中,而让这种痛苦化作百倍的勇气去和疾病作斗争,我彻底解脱了!

    五

    坐着轮椅车走出上海新华医院,宋雅静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又是那个阳光和煦的春天,天依然是那样蓝,云依然是那样白,风依然是那样轻,树依然是那般绿,大自然的一切还是那样美好,只是人的心情却迥然不同。一场飞来的横祸,击破了她心中美好的梦幻,在病床上期盼了整整两年,期盼的结果还是那般不尽人意。

    她绝望了,接受了命运不公平的安排。

    生活,多像是在做梦,多像是在开玩笑,可它并不像玩笑那么轻松,也不像梦境那般缥渺,它是一个痛苦的无法改变的现实。

    列车徐徐地开动了,她丝毫不留态大上海的繁华,也无心浏览车窗外图画般的景色,她想尽快回家,回到那个她已经离开两年之久的家。

    到家了,出现在眼前的是那条熟悉的小路,熟悉的校舍,熟悉的操场,这一切不再属于她,属于她的只有那些美好的回忆。

    人们纷纷地向她围拢过来,周围是无数双熟悉的和陌生的面孔,每张面孔上都挂着惊异的神色,那一双双眼睛似乎都在问:宋雅静,你怎么变成了今天这个样子?她极力想逃避这些目光,特别是那些她所熟悉的目光,她不想让这种现实破坏了她曾经留给人们的完美形象。

    家依然是那样的温暖,爸爸、妈妈、姐姐、妹妹,全家老老少少似乎都在毫无怨言地为啤服务。和家人在一起的时候,她从不感到悲凉和愁苦。愉快的时光是短暂的,到了白天,爸爸、妈妈要去上班,弟弟、妹妹要去上学,寂寞和孤独随着亲人们的离去无情地向她包围过来。上班的上班,上学的上学,人们都在忙忙碌碌地干各自的工作,我该去干啥?我能去干啥?就这样一辈子躺在床上吃闲饭?她一遍又一遍地问自己,问上苍,问神明,常常为找不到明晰的答案而黯然神伤。

    噼噼啪啪的鞭炮声迎来了1986年春节。在外地工作的哥哥全家回来了,在学校读书的弟弟妹妹们放寒假了,全家老少三代二十多口人团聚一起,这是多么难得的团聚!平时空空荡荡的家挤满了人,挤满了欢乐。宋雅静不再感到苦闷和寂寞,和家人共享天伦之乐。自从宋雅静出车祸之后,两个春节了,全家人没能团聚,是宋雅静的出院归来,给全家人带来团聚,带来欢乐。

    团聚饺子长寿面。热腾腾的饺子端上来了。按照家乡的习俗,大年三十晚上,全家人一起守年夜,一起吃团圆饭。

    “妈,你怎么不吃呀?”宋雅静知道妈妈的心思,她在想儿子。

    宋雅静兄妹八个,军文是最小的一个弟弟,自然也是父母最宠爱的儿子。雅静出车祸那年,他刚上中学,这两年,父母的全部精力用在了给雅静治病上,忽略了军文的学业。初中毕业后,他没考取高中,对此,父母亲深感内疚。去年底,他报名参军了,离开家时只有十六岁。十六岁,在父母亲眼里还是一个没长大的孩子,他知道冷暖吗?他会照顾自己吗?部队苦吗、累吗?过年了,在部队能吃上饺子吗?

    母亲的确是在想儿子。儿子毕竟是第一次离开父母,第一次在外面过年。

    “雅静,把你弟弟的信拿来,再给我念一遍。”妈妈吩咐说。

    爸爸、妈妈、哥哥、姐姐,你们好!没当兵时想当兵,当了兵才知道这当兵是个啥滋味。我们还在新兵连训练,训练很苦,白天摸爬滚打,趴在雪地上练射击,晚上也难得睡个安稳觉,经常半夜三更搞紧急集合。我们的排长姓关,关排长对我很关心,前天夜里搞紧急集合,我崴了脚,排长把我背回来,每天给我洗脚,给我揉伤……母亲思念儿子,大过年的得了一场病。雅静知道妈妈得的是想儿子的病,最好的药方是写信让弟弟回来。从弟弟的来信中,得知他们的排长姓关,这关排长叫什么名字宋雅静不知晓,这排长在部队是多大的官有多大的权她说不清,总之,这排长是部队一个带兵的官,是弟弟的一个直接领导,于是她斗胆给关排长写了一封信,信中说了妈妈的病情,提出了让弟弟军文回家探望的请求。信写好了,宋雅静署上了自己的名字,收信的名字不得已用了“关排长”这样一个官称。

    回信了,这信给宋雅静带来一个意外的惊奇。

    宋雅静同志,来信收到,详情尽知。关于你信中提出的请求,我深表同情和理解,可实在是无法满足。部队正在进行强化训练,军文是新战士,还不具备探家的条件。从和军文的谈话中,得知你是一个遇有不幸又十分坚强的姑娘。对你敢于和疾病抗争的精神我深表钦佩。意志和信念是人生的精神支柱,只要对未来充满信心,人生就永远充满希望^军文不能回家,有劳你照顾生病的母亲。祝老人家早日康复,并代转我对她的问候。

    信不长,宋雅静接连读了三遍。“只要对未来充满信心,人生就永远充满希望”这句话是写给她的,她把这句话工工整整地抄在笔记本上。不,整个这封信都是写给我的。她继而这样想。这是她有生以来的第一封私人书信。也许是隐隐约约地有一种预感,也许是情窦初开的少女的多情,她悄悄地把这封信珍藏了起来。

    与信同来的是一张三十元钱的汇款单,汇款单没有署名,宋雅静判断是弟弟寄来的,可以原谅的疏忽。毕竟这是第一次他往家里寄钱。

    “雅静,给你弟弟写封信,告诉他我的病好了,以后不要往家里寄钱。”母亲深领儿子的一片孝心,安排女儿给儿子写了一封回信。

    弟弟回信了,他说他没有往家里寄钱。奇怪,这钱明明是从部队寄来的,不是弟弟会是谁?天下真有这种做了好事不图回报的人?宋雅静把这个谜告诉了弟弟。不久,弟弟来信了,解开了谜底,他在信中说:钱是我们关排长寄的,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他经常给那些家中有困难的战士寄钱,从不留名0谜底揭开了,这关排长的形象在宋雅静的心目中突然间高大起来。谁说雷锋不在了?谁说人间没有真情?她的思维定势改变了,怀着难以自制的激动,她给这位甘做“无名英雄”的关排长写了一封长信:

    关排长,我从小爱看战争片和描写战争的小说。在前线,那里没有后门,没有行贿受贿,没有权与法的交易,只有真善美,以及感人肺腑的战友情,催人泪下的生死情。我曾有过梦想,梦想走进军营这块真善美的净土,当一回女兵。几个好友笑我,笑我把世界看得太纯真了,说我把军营神圣化了。不,直至今天我依然不改初衷,依然无比地崇拜军人,我的直觉和我的经历真实地告诉我,80年代的军营依然是一块真善美的净土……关排长,你寄来的钱收到了,谢谢你的关心。

    最后我有一个问题想请教:人做了好事不留名是为什么精神所支配?人的崇高精神究竟是从哪里来的?原谅我的无知和直率,我想知道的这些,只有像你这样高尚的人才能给我一个令人信服的答案。

    从此,在宋雅静枯燥的生活日程里,又多了一项有意义的^工作^给关排长写信。起初,他们谈部队,谈家庭,谈如何战胜疾病,谈公众舆论的话题。再后来,他们谈理想,谈人生,1谈幸福观、价值观和自我设计。说不清为什么,关排长每次来信,都给宋雅静带来一次心灵的振颤,像一个初恋的少女,她十分虔诚地等待着远方的飞鸿。鸿雁飞来了,带来一个渴望,鸿雁飞去了,又捎去一个等待。通信渐渐地频繁,她喜欢读关I排长写来的信,喜欢听他那传统的说教,喜欢听他讲那成套成套的大道理。尽管那些说教和大道理她听过千遍万遍,可出自关排长的手笔,她感到格外亲切,入耳入心。这究竟是为什么?难道我是在做连自己也不敢想的梦吗?

    不,不能!我已经受到了伤害,不能再受到伤害了。每次回信,宋雅静总是把那烧着了的激情冷却了再冷却,生怕它烧毁了友情的篱笆。她有时也感到压抑,可理智告诉她不能放纵自己的感情,她怕伤害了另一颗心,她不愿意失去这份纯真的友情。日久天长,他们就这样通信,谈理想,谈人生,谈未来他的信,全家人谁都可以拆阅;她的信,战友们也可以传看。他们的交流中没有个人隐私,这是一个正常人和一个残疾人的正常交往,是纯洁的、神圣的善良之心的交流,如日月经天,江河行地,自然而坦荡。

    但,这毕竟是正值青春韶华的炽热的神圣的两颗善良之心的碰撞,能不爆发出青春的火花吗?

    弟弟来信说,关排长月底回家探亲,有可能来太原搞一次战士家访。这一消息的到来的确让宋雅静既高兴又不安。他真的会来吗?他来的目的仅仅是家访吗?

    通信半年了,他到底是什么模样?真的是自己心中的那种偶像吗?说实在的,宋雅静希望关排长来访,又害怕他来访。

    月底,是个模糊的时间概念。自打过了20号,宋雅静每天都盼着有人突然来敲门。她头一回体验到日子这么难打发,一排溜的日子过去了,一个失望连着一个失望,一直等到30号,|依然不见那个关排长的影子。

    关排长啊关排长,你究竟是有意还是无意,干吗要这样无4缘无故地折磨人?就像一颗石子投进沉寂的心田,宋雅静的心再也无法平静,每天每天,她放下了又提起,提起来又放不下的总是那个像云像雾又像风的关排长。

    30号,这是月底的最后一天,他今天会来吗?他真的要让人绝望吗?宋雅静也觉得自己不可思议,干吗要这样急切地等待一个素昧平生的人?他是什么人,究竟是为了什么?她自己也说不清。世界上很多事都的的确确说不清,特别是感情世界的东西,有时像天上的彩虹一样绚丽,可你无法抓住它,也无法靠近它,只能用感觉去感受它的美丽。

    和往常一样,30号一大早,宋雅静早早来到中医院,她正在接受针灸治疗。胡大夫是当地远近闻名的针灸师,人称“胡一针”,每天前来求治的人络绎不绝。

    扎针需要排队,时早时晚,宋雅静每天由家人上班前送来,自己排队候诊,扎完针后,再等候下了班的家人接回。

    宋雅静刚刚排上队,妹妹风风火火地赶来。

    “三姐,家里来客人了,妈说让你回去。”

    “什么样的客人?”

    “部队来的。”

    他终于来了,来的还算是守信,也还算是守时。回家的路上,宋雅静既激动又紧张,两条腿显得格外地沉重。这关排长是什么模样?他看到我这副狼狈相会用什么样的目光?见面后的第一句话该说什么?平时感到很长的一段路今天却显得格外地短,就要到家门口了,她的两条腿怎么也不听使唤了。

    “雅静,你回来了,这是部队上来的关排长。”母亲向雅静介绍身边的这位客人。

    “关排长!”

    “小宋!”

    “您好!”

    “您好!”

    关安民走上前去,像亲哥哥似的伸出一只手扶住雅静,又伸出另一只手亲切地握了握。

    这一切来得这么突然,又这么自然,没有拘谨,没有造作。

    小宋只感到这只手是那样的粗大宽厚、刚劲有力。

    “你的手好有劲!”她很自然地把您字下面的“心”字省略了。

    “你的手好无力!”他也跟着去掉了那个“心”字。他们似乎都觉得多了这个“心”就是多了一个心眼儿似的。

    “我天天在家闲着,啥事也不做,这手还能有力?”

    “我天天在训练场上摸爬滚打,这手还能没有劲?”

    “你真会说。”

    “你的嘴也不笨啊!”

    “这小伙子真帅!”她在用目光说话。

    “这姑娘长得真漂亮!”他同样在用目光说话。

    头一次相会,他们有一种一见如故的感觉。

    他和她并不陌生,因为他们之间已经有了半年的通信;她和他在一起并不感到拘束,因为他们之间的交往是友谊式的,没有什么难为情。

    “雅静,快到屋里坐。”关排长反宾为主,向不知所措的宋雅静打了个招呼。

    就像一个站在考官面前的考生,宋雅静突然紧张起来。经过半年的功能性锻炼,平时拄着双拐走得稳稳当当,今天这是咋了,腋下架着的双拐说什么也不听使唤。好不容易挪到床边坐下,宋雅静才恢复了常态,她悄悄注视着坐在对面的这位不寻常的客人:一身合体的军装裹着一个挺拔的身躯,显得既威武又英俊,大檐帽罩着一张生动的轮廓分明的脸,国字形的脸上有两颗明显的黑痣,笑的时候总是露出两排洁白的牙齿。当两双目光火辣辣地碰撞在一起的时候,宋雅静像偷吃禁果般地抽回窥视的目光,不好章思地埋下头。

    “我这形象是不是中国少见、世界少有?”宋雅静也不知为什么向对方提出这样一个奇怪的问题。

    “我没有这种感觉。”

    “真的没有?”

    “真的没有!”

    “什么感觉也没有?”

    “有另外一种感觉。”

    “什么感觉?”

    “我想到一个人,准确地说是一件艺术品,她叫维纳斯,是世人所公认的美神,她的的确确是断了一只手臂,你认为这断臂的维纳斯不是更美吗?”

    他真的是这种感觉?维纳斯的残缺是一种公认的美。他也认为自己的残缺是一种美?究竟是心灵的安慰,是口是心非的敷衍,还是骗取感情的计谋?宋雅静真想钻进他的五脏六腑看个究竟。

    全家人在忙着做饭招待客人,客厅里只剩下宋雅静和关排长两个人。宋雅静搜肠刮肚地寻找着谈话的题目,可供他们之间谈话的题目实在是太少了,时常出现相对无语的尴尬局面。

    “大伯、大妈,你们不要忙活了,进来说说话,我坐会儿就走。”关排长看出了主人的用意,推迟并解释说:“我家在榆次,离太原不远,我这趟回家探亲,按照领导的安排,到太原籍的几名战士家里看看。还有几家要去,就不在这里吃饭了。”

    9

    “关排长,你这样的贵客请都请不来,既然来了,说什么也要吃了饭再走,这可是我们全家的一片心意。”

    全家人盛情挽留,宋雅静虽然不动声色,可她真心希望这位关排长能在家里多待一会。她暗暗自责,父母亲忙着做饭,是自己冷落了这位贵客,没有营造一个留住人的环境。

    “关排长,感谢你代表部队来我们家看望,你来了,我们全家高兴,你不吃饭就走,让我们全家过意不去。”宋雅静下了动员令。

    关排长的确赏光,答应了宋雅静的请求。

    一顿算不上丰盛的午餐,全家人减情至致,频频举杯相敬,从没有端过酒杯的宋雅静也说不清从哪里来了勇气,接连敬了两大杯啤酒。少许,她不胜酒力,脸发烧,头发晕,提前离开了饭桌。

    走回自己的闺房,对镜看着那张被酒精烧红的脸,宋雅静暗暗自责:干吗这样冲动?干吗要在客人面前失态?第一次相见就这样会给人家留下一个什么样的印象?哎,这又是怎么了?这不是自己的家吗?有必要这么顾忌吗?

    吃过午饭,为了能和关排长独处一会儿,为了避免那尴尬的局面,宋雅静改换了一种交谈的方式。她从书架上取来手风琴,相邀说:“关排长,听弟弟来信说,你多才多艺,不但能弹一手好吉他,而且歌唱得也不错,今天我拉琴,你唱支歌好吗?”

    “我唱不好,见笑了。”关排长没有拒绝,轻轻地走近前来。

    “唱什么?”

    “一个美丽的传说。”

    “大调?”宋雅静作了提示。

    “不,?调。我嗓子不好。”

    蛮专业的吗?宋雅静暗暗称赞这关排长对音乐的精通。

    “有一个美丽的传说,精美的石头会唱歌,它能给勇敢者以智慧,也能给善良者以欢乐,只要你懂得它的珍贵呀,山高那个路远也能获得……”

    那歌声像一泓山泉,随着音符的跳跃,起伏着从心间流过。那么清纯,那么自然,那么甜美,那么和谐!宋雅静在歌声中陶醉,关排长在琴声中忘我。

    音乐,是一种没有破译的感情语言,只有理解,才能交流。古人伯牙善鼓琴,钟子期善听。伯牙鼓琴,志在高山。钟子期听后曰:善哉,峨峨兮若泰山!伯牙鼓琴,志在流水,钟子期听后曰:善哉,洋洋兮若江河!伯牙心中所念,钟子期必得之,这“高山流水”的典故被传为千古佳话。高山流水,一个美丽的传说,它们重合得那么自然,衔接得那么巧妙。“只要你懂得它的珍贵,山高路远也能获得!”这仅仅是一句普通的歌词吗?不,只有真正懂得它的内涵的人,才能找到真正的感觉。

    时间悄悄地从欢乐的歌声中流逝。抬眼看看墙上的挂钟,不知不觉已经八点了。关排长再次起身告辞:“我该走了。”宋雅静怅怅然放下琴,架起双拐站起身,她无法再挽留,她心里清楚,这是郊区末班车的发车时间。

    “欢迎你再来。”

    “我会的,请多保重!”关排长走了,宋雅静负疚地用目光为他送行。

    关排长来信了,信是写给宋雅静的。

    雅静同志,我到你家的第一印象是温暖、热情,请转达我对你父母的问候,感谢他们对我的盛情款待。认识你很高兴,特别是你那琴声,时常在我耳边响起,还记得那首歌吗?一个美丽的传说。不,只要你心诚,它将成为美妙的现实。

    关排长,我有一个请求,来信不要再称我同志好吗?

    雅静,我也有一个同样的请求,我也觉得那个‘排长’的官称别扭,以后就称我安民好了。

    不谋而合,他们在一步步走近。

    安民,你想听我的故事的全部吗?一个尘封在心底从未有人知道的秘密?

    想听,只要是关于你的。感谢你对我的信任。

    从上海回到太原,一位认识我的同学主动向我求婚。他同情我,为我的不幸遭遇而惋惜。同情和怜悯是爱情吗?我拒绝了,因为我寻找的不是同情和怜悯。我够不幸了,无情的车祸给我的身体造成了巨大的伤害,我不能让爱再伤害我已经受伤的心灵。

    说不清为什么,宋雅静愿意向他敞开心扉,坦诚地和盘托出了属于她心灵的隐秘。信,有来有往,一封接一封。他们无拘无束地在信中畅谈,谈理想,谈人生,谈爱情,俨然一对柔情蜜意的恋人。

    那是一段多么美好的时光!那是一片多么真挚的感情!

    白天,宋雅静坚持到医院扎针治疗,晚上,她自学英语打发寂寞时光。

    《猴子和月亮》这是她翻译的第一篇寓言故事。译完了,不知怎的,她陡然生出一种伤感:这猴子真的很可笑,这月亮明明是在天上,它却自以为是在水中。其实,和猴子一样可笑的大有人在。自己不也是其中的一个吗?自己向往的月亮在哪里?在天上,还是在水中?天上的那么遥远,水中的那么辉煌,但这都不属于自己。

    他还会来吗,还会在自己的天空出现吗?他留给自己的仅仅是那装在信封里的心灵的安慰,和那束闪闪烁烁看得见却摸不着的希望之光?她气急败坏地撕碎了那篇译作。

    八多梦的春天刚刚转过身去,神采飞扬的夏天已来到窗前。和窗台齐高的那棵白杨树不知何时伸展出肥大丰满的叶子,不停地在窗前摇曳。

    每天,站在窗前,宋雅静悄悄地和小白杨对话,向它诉说心中的苦闷,和它一起等待季节的来临。

    那天,她和往常一样来到窗前,轻轻地推开那扇玻璃窗,小白杨从洞开的窗口伸进友谊的手,同时带来初夏清凉的问候。哦,好爽的风!宋雅静深深地吸着那似乎是被小白杨的叶片刚刚滤过的清纯空气,感受着大自然的慷慨赐予。

    窗前是一条熟悉的小路,小路通往学校、工厂和繁华的市区。已经过了上班高峰期,适才拥挤不堪的小路突然间清闲起来。这时,远远地走来一个绿色身影,也许是对绿色有特殊感情的缘故吧,宋雅静一直神情贯注地盯着这个渐渐走近的绿色身影。是他吗?是他该有多好?他还会来吗?他来干什么?宋雅静在自问,在猜想。绿色身影越走越近,越来越高大,越来越清晰,越来越熟悉。果然是他——关排长。他真的来了!这不会是在做梦吧?他来了,为什么事先不打个招呼?是出差路过?是来家访?还是特意来……“安民!”

    “雅静!”

    宋雅静早早地侍立门首恭迎,四目相对时,碰撞出意外的惊喜。他们按照相互约定第一次这样称呼。

    “是哪阵风把你给刮来了,也不提前打个招呼。”

    “特意看你来了,不欢迎?”关安民在“特意”两个字上加重了语气。

    “真的?”宋雅静受宠若惊,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反问。

    “真的,这次来太原开会,会开完了,要等两天车票,到这里来看看你。这一段身体恢复得怎样?”

    “除了上下楼,拄双拐自己能走路了。”宋雅静欣喜地回答。

    “如果能丢掉双拐那就更好了。”关安民鼓励说。

    “医生说,这是不可能了。”宋雅静沮丧地回答。

    “不,我觉得完全有可能。什么叫奇迹?奇迹就是让人想象不到的事情。只要有奇迹这个词,就肯定有奇迹会出现。只要有信心,希望将永远伴随着你。”

    “但愿如此。你为什么不相信医生而相信奇迹?”

    “因为我不希望出现医生所说的现实。”

    “你愿意为改变这种现实而付出吗?”宋雅静说不清哪来的勇气,脱口而出。

    “当然愿意。”

    “真的不骗人?”

    “骗人小狗!”

    “听说忻州有人专治截瘫这类疑难病,明天你陪我一起去看病好吗?”

    关安民没有拒绝,十分爽快地答应了宋雅静的请求。

    宋雅静骄傲得像个小公主,从本意上讲,她希望和关安民无拘无束地交谈,希望他能在自己身边多留一些时间。和他在一起,她就不感到寂寞,也不感到孤独,甚至有时能忘掉自己的不幸。

    吃晚饭的时候,妹妹雅玲回来了。她是时代的宠儿,是中医学院的学生。妹妹的幸运常使姐姐哀叹自己的不幸。如果没有那场倒霉的车祸,自己也许会像妹妹那样成为时代的幸运儿,可今天自己的前途却是那样的暗淡无光。

    “怪不得呢,昨晚做梦梦见了喜鹊,感情是家里来了贵客。关排长,欢迎你的到来!”雅玲风风火火走进屋,见客厅里坐着一位熟悉的客人,大大方方地走上前来,边打招呼边礼貌地伸出右手。

    “真的?雅玲,你是学医的,怎么也相信起梦来了?”关安民站起身笑着问。

    9

    “解梦当然也是一门学问,而且是一门玄奥的学问。哲学家费洛伊德说,梦是一种有意义的现象,是愿望的达成。换成我的话说,梦是一种超越现实的密码,破译出来,就是现实的再现。”

    “看来你差不多也成为一个哲学家了?对自己的将来你做过什么样的梦?”关安民打趣地说。

    “不不,我是现实主义者,梦只能反映现实,可它无法改变现实,我的将来只有靠我的努力去创造。”

    自从雅玲一进门,她立即成为这个讲坛的霸主。不知是谈话投机,还是故意炫耀才华,她和关安民的谈话让人无法介人。

    “关排长,你愿意接受我的采访吗?”刚刚放下饭碗,雅玲不失时机地向关安民提出一个新的请求。

    “你采访我?”关安民疑惑不解地问。

    “对,学校给我们布置一篇作业,采访一个自己感兴趣的人。你愿意配合我完成作业吗?”

    “当然愿意,只不过首先向你作个善意的提醒:你会失望的。”

    “那就试试看。我对此充满信心。”

    那是一次马拉松式的采访。雅玲的兴趣太广泛,从军人的职业到军人的生活,从现代战争到未来战争,从道德观幸福观到家庭观……他们似乎忘记了时间的存在,采访一直持续到深夜。

    漫长的夜,漫长的等待。那一夜,关安民成了雅玲的采访对象,宋雅静只有等待着属于她的明天。

    九轮椅像天使的辇车,轻悠悠地从柏油马路上碾过。一侧是爸爸,另一侧是妈妈,身后推车的是身穿军装的关安民。也许是关安民的那身军装过分惹人注目,也许是这支送行队伍的编制有些与众不同,四周不时投来惊讶的、赞许的、羡慕的目光。坐在轮椅上的宋雅静真切地感受到了这一切。她的确是飘飘然起来,那轮椅车似乎不是在地上滑动,而是在五彩祥云的簇拥下在天空中升腾。

    公共汽车来了,急于赶车的人们蜂拥而上。望着拥挤的车门,宋雅静不由得生出一丝苍凉的哀感。上公共汽车,对于常人来说,只是举步之劳,可对于她来说,却是无法实现的跨越。只得怅怅然望门而兴叹。

    “来,我背你上车!”关安民主动走上前来,像是命令,又像是请求。

    这一举动来得太突然,宋雅静没有丝毫思想准备。她无法拒绝关排长的这番好意,可的确又有些勉为其难的心理障碍。

    她看懂了他的目光:充满了真诚,带着鼓励。

    他看懂了她的目光:充满了感激,带着羞赧。

    他做出了愿意效力的架势,她顺从地趴在了他的背上。

    她突然感到心慌意乱,心跳在加快,血流在加快。第一次结结实实地趴在一个异性的背上,心头涌起一股从未有过的体验。是幸福?是激动?是羞涩?她说不清道不白。

    他的脖子红了,耳朵也红了,通红通红的。他也和自己一样不好意思?宋雅静看不到他的脸,可能实实在在地感到他那0^^已经加速的心跳。

    上汽车,下汽车,上坡越坎,全靠人背着走。这是多么艰难的一次旅行啊!自从受伤以后,宋雅静是第一次这样拄着双拐出远门,也是第一次体验到这没有腿的悲哀。人生如同旅行,谁能換扶着自己走向那个终点?

    按图索骥,好不容易找到了那个专治疑难病的“神医”。

    这的确是一个“神医”,看病前又是焚香,又是叩头,又是祷告。礼毕,适才正襟危坐地探问病情。

    听完宋雅静自述的病例,“神医”的目光停留在她那张俊俏的脸上,端详了半天,突然大发感慨地说;“这姑娘多好啊,是个有福之人,将来能找个如意郎君,现在受点苦,将来能享福。”

    天哪,这是来看病,还是来算命?这么大老远地赶来,就是为了听他这番“信不信由你”的恭维!

    说不清什么时候,“神医”的目光又落在了站在一旁的关安民身上。“这个小伙子是你的儿子?”“神医”朝宋雅静的母亲努努嘴问。

    “是她的哥哥。”母亲指了指雅静回答。

    “瞎说!”宋雅静言未出口,心里暗暗地责怪。

    “怪不得呢,兄妹俩长得有点像。”

    越说越玄,简直是胡诌八咧!

    病看完了,宋雅静大呼上当。

    “吃一堑才能长一智吗?我认为这一趟没有白来,总还是有收获的。”回来的路上,关安民这样安慰宋雅静。两人肩并肩地坐着,总结着这一天的收获。

    车轮在不尽人意地飞速旋转,不知不觉中,夜幕已悄悄地降临。

    “雅静,对不起,我不能送你回家了,我在市里转车,今天回部队。”

    “如果我不让你走呢?”宋雅静以问作答。

    “我会再来看你的。”

    “我不是问你以后会不会来,我是让你今晚不要走。”宋雅静热情得近乎固执。她似乎听到一个声音不停地对她说:抓住他,不能让他走,他是你的希望!

    这声音从何而来,好像很远很远,又好像很近很近,像是来自那“神医”的神龛,又像是来自自己体内的某个关节。

    “雅静,你听我解释……”

    “不,我不听。”她突然孩子气地用手捂上了耳朵。

    “雅静,求求你了,让我走吧!”关安民知道任何解释都无法通融,米用了以柔克刚的战略。

    我让你走!说不清宋雅静突然从哪里来了勇气,她不动声色地伸出纤纤玉手,在关安民的大腿上使劲地捏了一把,是爱?是恨?是执意的挽留?是失意的发泄?只有用彼此相通的心灵去感知。

    “哟,好疼呀!”那声音很低,可宋雅静听得真切。

    猛抬头,她看到那双火辣辣投来的目光。那是一种从未看到过的目光,是一种用语言无法表达的目光,像霹雳,像闪电,像丘比特的利箭,有一种不可抗拒的神奇穿透力。宋雅静感到脸在发烧,好烫好烫;心在急跳,好快好快。她不敢正视这目光,背过身去,像一个犯了错误的孩子,诚惶诚恐地等待着惩罚。

    他们依然肩并肩地坐着,好长好长的一段路,他们之间再也没有说话,一直保持沉默到终点。

    下车了,她似乎还在赌气。

    她没有对他再度挽留。

    他没有对她说再见。

    她默默地坐上轮椅车走了。

    他轻轻地跟在身后来了。

    她没有回头,可她听懂了那熟悉的脚步。

    我胜利了!她心中暗暗窃喜。

    像迎接凯旋归来的将士,姐姐准备了丰盛的晚餐。

    “关排长,今天你辛苦了,敬你一杯。”老爷子首先举杯敬酒。

    “关排长,我不会喝酒,可也想表达一下心意。”雅玲站起身,手中端起的却是一杯饮料。“这第一杯酒,感谢你接受了我的采访,与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

    “这第二杯酒,是我替小弟敬你的,你是他的长官,感谢你对他的栽培。这第三杯酒吗,欢迎你再来,成为我们家永远的朋友。来,干三杯。”雅玲致完祝酒辞,高高地举起酒杯。

    好一个伶牙俐齿的丫头,来者不善啊!看来这三杯酒不喝不行了,她还会有什么花样?关安民不得不多加提防。

    “雅玲,说实话,我不会喝酒,也不会劝酒和陪酒。既然是盛情难却,我不辜负你的一片心意,可我也有个小小的请求,咱们来个对等交换吧。”

    “不,总是男女有别吧?”

    “我向来主张男女平等。”

    “关排长真不愧是军人,看来今天是要将我一军了?来,干杯!”雅玲斟了满满一杯酒高高地举过头顶。

    关安民喝不得急酒,三杯酒落肚,就有了轻飘飘的感觉。

    “安民,谢谢你!”和妹妹雅玲的祝酒辞相比,雅静的表达方式格外地简洁明快。没有哗众取宠的辞令,也没有节外生枝的纠缠。这话,就像这酒,清而醇,香而浓。关安民无法拒多绝酒杯后面那双深情的目光,举杯一饮而尽。

    那一晚,关安民醉了,宋雅静也醉了。他们一样从未喝过这么多的酒,他们一样从未这么高兴过。

    全家人盛情挽留,那晚关安民没有回去,被安排在客厅的长沙发上。

    说不清为什么,他们在一起总有说不完的话题,谈天、谈地、谈古、谈今,他们没在意时间的存在,是午夜的钟声给了他们一个善意的提醒。

    “安民,时间不早了,你困吗?”雅静关切地问。

    “我很兴奋,你呢?”关安民以问作答。

    夜深了,隔壁不断传来家人熟睡的鼾声。

    宋雅静轻轻地关了灯,她似乎觉得这电灯有情感侦探的嫌疑。

    灯熄了,夜色骤然间将他们紧紧地包围。他们面对面地坐一着,夜色蒙住了他们的眼睛,只有感觉证实着眼前的存在。谁说黑色象征着恐怖,此刻,宋雅静的感觉迥然不同,这夜色,更美妙、更温柔、更安全。

    他们依然面对面地坐着,依然在饶有兴致地神侃。

    “你坐过来好不好?”黑暗中传来宋雅静的声音,像是商量,又像是命令。

    “……”关安民一时不知所措,没有回答,也没有动身。

    “我又不是老虎,还能把你吃了不成?”像是催促,又像是责难。

    坐过去就坐过去,靠近了说话可以小声些,免得打搅家人休息。

    关安民大胆地移过身去,他们肩并肩地坐在一起。

    夜,安详而静谧,安详中孕育着美梦,静谧中孕育着万物。

    此刻,用任何语言表达感情都是蹩脚的,沉寂片刻,宋雅静突然间倒在关安民的怀抱里。

    这一切来得太突然,他真的不知该如何应答。虽然从未谈过恋爱,可他巳清醒地感觉到这是姑娘的爱的表白,他无法拒绝,又难以接受。说心里话,他喜欢雅静,喜欢她的聪明,喜欢她的性格,喜欢她的机智,喜欢她的内秀,同时也喜欢她那像维纳斯一样的美。可喜欢并不等于爱情,她毕竟是一个残疾人,他还没有勇气接纳她的爱。这爱来了,来得让人毫无思想准备,拒绝,万万不能,这样会伤害那颗诚挚的心。命运对她太不公平、太残酷了,再伤害她于心不忍。

    雅静静静地躺在安民的怀抱里。温暖、坚实的怀抱好像一座伟大的爱的圣殿,她痛苦的心灵在这里得到了抚慰。

    世界似乎消失了,时间似乎静止了,只有两颗相爱的心在剧烈地跳动。他们一直保持着这种姿势,彼此都在用不同的心理感受这爱的甜蜜。

    十一清脆的闹铃声把宋雅静从甜甜的睡梦中唤醒。她悄悄地起了床,手也轻轻,脚也轻轻,生怕吵醒了熟睡的家人。又到晨练的时候了,她拄着双拐走出家门。

    拐杖敲击地面的轻微撞击声把关安民从朦胧睡意中惊醒,听得出是她的行动。她一个人起这么早出去干什么?他以军人的速度穿衣起床,随后跟了出去。

    “雅静。”身后传来一声亲切的呼唤。

    “安民,是你!”宋雅静转回身来,一脸惊喜。

    “起这么早去哪?”

    “去晨练。”

    “我陪你去好吗?”

    “谢射你!”

    他们肩并肩轻轻地慢慢地走着。耳边是清凉的风,脚下是碧绿的草,天边是烧红的霞,大自然多美啊!只是人生有那么多的不如意。

    “安民,我走路的样子是不是很难看?”

    “不,我不觉得难看。”

    “看来你不说真话。”

    “是真话,我的确没骗你。医生当年预言,你一辈子离不开病床,今天你能站起来走路,已经创造了奇迹,我看到的是你坚强的毅力和敢于和命运抗争的精神。”

    在人的一生中,最可宝贵的是精神。它能支撑人生、改变命运,它能创造奇迹,它永远不老,永远年轻,永远让人赞美!奥斯特洛夫斯基躺在病床上写出了世界名著《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司马迁曾受过腐刑,忍辱含垢完成了历史巨著《史记》;贝多芬晚年双目失明,《命运交响曲》就是这位音乐王子失明后的传世之作。肢体残缺是人生的不幸,可精神的残缺将是人生最大的悲哀。

    他哪里像一个带兵打仗的武官,简直是一个哲学家、教育家、心理学家。他知识丰厚,说理性强,宋雅静特别愿意和他交谈,他的话宋雅静入耳入心。

    太钢医院门口的小花园是一个幽静的去处。走进一道圆圆的月亮门,是一座造型别致的假山,虽然没有大山大水那种磅礴的气势,却也有山的形体和神韵。山上有一眼小小的人造喷泉,不停地喷洒着水珠,时而发出细微的声响。路是石子铺的,曲曲弯弯的石子路将公园分割成数个不规则的图形。路边摆放着供人小憩的长発,花草丛中没有供人游戏的石桌。正是蝉鸣花妍的季节,说不清什么花香扑鼻而来,令人陶醉。

    石子路的尽头,是两道绿藤缠绕的圈门,门上分别写着“雅静”、“健体”的门额。“你每天来这里锻炼?”关安民突然停住脚步问。

    “是啊,每天来这里。”

    “怪不得呢,这里和你有缘。”关安民指着“雅静”门的门额笑着说。

    穿过“雅静”门,过一座小桥,是一座飞檐翘壁的小凉亭。

    “雅静,累不累,在这里歇歇吧?”关安民提议。

    两人面对面地坐下来,宋雅静才发现关安民满脸的汗。

    “瞧,看把你累的,快拿去擦把汗。”宋雅静递过手绢。

    “没什么,不觉得累,可能是有点紧张。”

    “是吗,你紧张什么?”

    “我也说不清,总觉得和你在一起有点紧张。”

    “那就轻松轻松吧!听弟弟说,关排长爱好广泛,多才多艺,琴棋书画,打球照相,无师自通。他还说,你的现代舞跳得不错,就来一段吧,让我见识见识。”

    “我哪里会跳什么现代舞,只不过是瞎比划。”

    “那就给我比划比划吧!”

    “我可是献丑了。”关安民推脱不过,就地跳了一曲军营随想迪斯科。

    说来也怪,也许是真的放松了,跳了一支曲子,关安民竟然没流汗水。

    “安民,还紧张吗?”

    “好多了。”

    “那咱们回家吧!”

    回家的路上,他们一前一后地走着,初升的阳光将他们长长的影子重叠在一起。

    吃过早饭,关安民再次起身告辞,和家里人一一握别后,才发现军帽不见了。

    他知道是雅静从中做了手脚,可又拿她没办法。急不得,恼不得,只有好言相劝。

    家里的人都走了,屋子里很安静,这是一个只有两个人的世界。他们面对面坐着,谁也不说话,以无言支撑着沉默。

    “雅静,让我走吧,以后还会来看你的。”过了很久,关安民用温和的口气打破了这相对无言的沉寂。

    雅静依然不说话,可眼里分明含着泪花。她极力控制着自己的感情,不让泪水流下来。只是在心里问他也问自己:关安民啊关安民,你知道我现在的心情吗?我的心灵、我的意识、我的感情都在呼唤着你的名字。

    意识和感觉告诉关安民,这个狭小的空间,已经形成了一个无法超脱的爱的磁场。他不由自主地来到雅静身边,拿起她那只微微颤抖的手,轻轻地放到了嘴边。

    他第一次和异性亲密接触,她头一回接受男性的爱抚。心跳似乎在加快,血流似乎在加速,他们都在体验同一种感觉。用身体语言表达爱,更真实,更直接,关安民那轻轻的一吻,胜却千言万语无数。难道我们之间真的有什么事要发生?不,不可能!

    也许这一切来得太突然,宋雅静尚未做好心理准备,觉得手忙脚乱。她的确想让时间止步,让宇宙停转,让这种真实的感觉保持到永远。可不知为什么,她还是身不由心地抽回了那只被他吻得发烫的手。

    “雅静,是不是该把帽子还我了?”

    该知足了,这玩笑不能开得太大了!宋雅静想,他是军人,军人有铁的纪律,故意给他出难题,让他犯错误,岂不是自己的罪过?虽然诚心诚意地想留他多待一会儿,可理智告诉她,应该给他放行了。

    宋雅静从屋里取出帽子,顿生一种淡淡的惆怅。:感觉告诉她,帽子将随人去也!一切再也无法挽留。

    关安民接过帽子,端端正正地带在头上道别说:“这两天给你们添了不少麻烦,丨射谢了!”

    “应该说感谢的是我,让你陪我去看病,耽误了你的时间,真不好意思。”

    “我们都别客气了,我走之前有个小小的请求,送我一张照片留作纪念行不行?”

    “你为什么要问行不行?这话应该我问,送你一张照片要不要?”宋雅静机智地以问作答。

    相爱的心是相通的。宋雅静捧来自己的影集,像捧着一颗坦诚的心,放在关安民面前说:“只要不嫌随便拿。”

    关安民打开这本厚厚的影集,像走进一块爱情的园地,轻轻地漫步其间,情趣盎然地浏览。

    “穿红色连衣裙的这张不错,红色象征着生命,象征着热烈,有一种蓬勃向上的感觉。”

    “这一张扎羊角辫的也不错,天真烂漫,十足的学生相。”

    “还有这张幼童照,瞧这手伸得老高,是要摘星星还是揽月亮?”

    关安民俨然一个美学鉴赏专家,一张一张地观看着,自言自语地品评着,毫不贪婪地取下十多张。

    怀着小偷一样的心理,关安民将“偷”来的照片心慌意乱地装进衣袋里。他的确是扮演了一个“小偷”的角色,他“偷”走了一个年轻姑娘的心。

    “雅静,我走了。”关安民站起身,来到宋雅静跟前,紧紧地握住宋雅静的手久久地没有松开。

    “雅静,我走了。”关安民机械地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那句别辞,却始终没有动身,那双手握得越来越紧。

    宋雅静也变得不知所措,抬头望着他那奇异的目光,默许地点点头。

    那双紧握的手突然间松开了,他们紧紧地抱在了一起。宋雅静第一次丢掉拐杖站立,她站得那么放心,那么稳健,那么舒展。

    我爱你!他们异口同声地说出了自己的心声。两个声音和^谐地重叠在了一起。

    这是在做梦吗?不,不是!他们的确是在紧紧地拥抱着,彼此能感受到对方的心跳。这毕竟是他们的初吻,几分笨拙,几分羞涩,几分甜蜜。

    '一切似乎都凝固了,只有两颗狂跳的心。说不清过了多久,他们重又坐到了沙发上。“雅静,这回我真的要走了厂你一定要好好配合治疗,坚持锻炼,早日康复。”

    关安民走了,宋雅静那颗狂跳的心久久无法平静。她来到大衣柜的镜子前站定,不好意思地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呀!这张脸怎么这么红?幸亏刚才的一幕没被人发现,要是被人知道了,多不好意思啊!他爱我,是永远的吗?他带走了我的心,留给我的只是甜蜜的回十二安民回部队后不久来信了。那封信好烫好烫。

    雅静,你突然出现在我办公桌玻璃板下面的一组照片,引起了战友们的种种猜疑:安民,这未婚妻好倩,什么时候骗到手的,啥时候吃喜糖?我不知道这种猜测会不会伤害到你?如果真的是这样,请原谅我这个始作俑者。说实在的,我如今也到了晚婚的年龄,部队的战友、家乡的父母也都在紧锣密鼓地为我张罗婚事。婚姻,人生之一大事也,岂能草率从事?爱,是心与心的相知,是情与情的相融,谁知我心?谁解我情?给我一个答案吧,我应该如何回答战友们的种种猜疑。

    爱是一个人神圣的权力,爱是一种执著的追求,爱一个人,就要对准目标勇敢地向前冲锋,即使倒下又何尝不是英雄?这是宋雅静给他的答案。

    爱的确是一场战争,在与他的初次交锋中,宋雅静出人意料地发现,自己的战场形势并非处于被动。她好激动。

    爱情战场形势是经济、文化、家庭、世俗观念诸元的总和。双方打了一个回合,宋雅静猛然发现形势急转直下,由优势变为劣势。

    听说安民外边找了一个没有腿的对象,就像油锅里撒了一把盐,在家庭里引起了一连串的情绪爆炸。

    “弟弟好手好脚,一表人才,又不是找不到对象,干吗要找一个瘫子,我们不同意。”两个姐姐态度坚决。

    “如果女方出事前就和安民有婚约,这门亲事咱也认了!即便安民提出退婚,我也不同意。”这是老父亲的意见。

    “安民,你要是不听话,以后就别进我这个家,我权当没你这个儿子。”妈妈的话像最后通牒。

    全家人一致反对,关安民不知如何是好。家里人的意见他不能不听,可自己的意愿又无法违背。天啊,我该何去何从!

    雅静,这不是你的过错,我至今依然倾心地爱着你。

    可我不得不告诉你,我的父母反对我们的婚事。为什么爱也是这么难!我痛苦,我烦恼,我不解。求你给我一点时间,我尽力说服他们改变观念。

    看了关安民这第二封信,宋雅静仿佛突然间掉进了冰窟,她的心冷了,她的血冷了,连同她那发烧的头脑。都是我不好!我为什么非要追求自己难以得到的东西呢?不成熟的爱是一种伤害,对此,我深有体会,可我为什么又吐露出感情……她这样深深地自责。是不是我前世造过什么孽?要不然为什么这么多的磨难总是让我一个人来承受?我不能再连累安民了,因为我爱他,就应该放弃他。她这样想。于是,带着痛苦的心,她给关安民写了一封回信:“忘掉我吧,都是因为我,才给你带来痛苦。你曾经对我许诺说永远爱我,这永远是什么?我想这同样不是你的错。尽管如此,我仍然说声“谢谢你”,你毕竟给我带来过幸福、温暖和关怀。尽管是短暂的,可她却在我的生活中留下了永远难忘的记忆。如果允许的话,我真想跪在你的面前,请你原谅我,原谅我没能报答你对我无微不至的体贴和关怀,原谅我给你的是那么少……”泪水叭嗒叭嗒掉落在信纸上,她顾不得也不愿意擦,泪水滴落处,明明白白的心被搅得一片片模糊。

    经受了大灾大难的人,往往有一种坚强无比的性格。宋雅静很少哭,她认为在属于她的东西中惟有眼泪最宝贵,可今天她不再吝啬了,她任它尽情地挥洒。因为她丢掉了自己认为比生命还珍贵的东西。

    过去属于死神,未来属于自己。宋雅静一遍又一遍地这样劝慰自己。可不听劝的心却总是那样固执。数日来,她吃不好饭,睡不好觉,学不进去。她第一次体验了失恋的痛苦,那日子实在是难熬。

    她拼命地看书,拼命地看电视,不让大脑有一刻的空闲。到了难以打发时光的晚上,就在耳朵里插上随身听的耳塞,直到音乐把她送到梦乡。

    十三

    又一个燥热的令人烦躁不安的白天来了,宋雅静和往常一样,一整天都守着电视机消磨时光。那天的电视节目是电视剧《红楼梦》,她早已进入了角色,看得如醉如痴。隐约听到有人进屋了,以为是妈妈下班回来,她没有在意,依然在那千古绝唱般的爱情故事中陶醉。

    “雅静。”一个分外熟悉的声音从耳边传来。

    她抬头看了一眼站在身边的来人,顿然觉得心脏停止了跳动。我不是在做梦吧,他怎么来了?!

    “是你!安民,你怎么来了?”宋雅静瞪着惊讶的目光问。

    “没想到?”

    “真的没想到,我以为……”

    “你以为我不会来了?为什么要这样以为?”

    望着关安民那真诚的目光,宋雅静心里的寒冰一下子化成融融的春水。真的回来了,那个失落的太阳!

    “雅静,你猜我这次回来干啥?”

    “开会?”

    “不对!”

    “出差?”

    “不对,再猜猜。猜得离你近一点。”关安民作了提示。为了弟弟?弟弟在他手下当兵,弟弟怎么了,是表现好还是不好?宋雅静急切地想知道这个不可捉摸的谜底。

    “为了你!”

    为我?宋雅静张得大大的嘴巴半天没有合拢。

    “是啊,我这次是专程请假来看你的。前几天,我在电视上看到一则广告,北京一家医院用气功治疗截瘫有奇效,我回来是送你去北京看病的。”

    送我去北京看病?真的?!宋雅静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屋子里只有他们两个人,两双火辣辣的目光都想从对方的脸上读出文章。

    “雅静,你为什么要那样无情地给我写信?你知不知道你伤害了一颗心?接到你的信后我中午没吃饭,立即赶到支队请探亲假。说真的,一路上我都在担心,生怕上级不批假。你这个人也真是的,我写信只是告诉你父母对这件事的看法,并没有别的意思,可你却写信和我拜拜了,这让我能不急吗?”

    “不,都怪我不好,是我那封信给你带来了烦恼。为了表示歉意,我特地送你一件小小的礼物。”关安民从包里取出一个信封包裹的礼物举在手中逗趣地问:

    “猜猜看,这是什么礼物?”

    “是吃的还是用的?”

    “用的。”

    “化妆盒。”

    “算你猜对了,旅行化妆盒。”

    宋雅静打开这个精致的化妆盒,嗬,里面倒是挺全乎:小牙膏、小牙刷、小梳子、小香皂,还有一把小剪刀和一管口红。

    “喜欢吗?”

    “喜欢。谢谢你!”

    “用什么谢我?”

    宋雅静轻轻地移过脸去,在他额上留下一个热吻。“就这样谢你,满意吗?”

    安民以笑作答。

    十四火车缓缓地开动了,宋雅静探首窗外,和前来送行的亲友挥手告别。月台上,前来送行的亲友很多,那场面的确有点激动人心。一路平安!早日回来!一声声道别追逐着车轮向她飞来。陪同前往的有爸爸、妈妈,还有那个至今也无法定义的“志愿兵”。宋雅静的确有点飘飘然,骄傲得像个小公主。

    天格外地热,心格外地热。关安民打来一杯开水,关切地说:“雅静,天热,喝口水吧。”宋雅静摇摇头。关安民不知道她的难言之隐,她口渴,但不敢喝水。

    她大小便失禁,能忍则忍。关安民从提包中取出折叠扇,善解人意地给满脸汗水的宋雅静煽着风,沁人心脾的凉风直煽得宋雅静心旌摇动。宋雅静转过身去,热辣辣的目光盯着坐在她身旁的那张脸。

    “雅静,你在想什么呢?”关安民被那炙热的目光烫得有些不自在地随口问。“什么也没想,看看你也不成?”

    两个人一齐会心地笑了。

    漫长的夜不知为什么显得那样短,天不知不觉地亮了。迎着初升的太阳列车驶进北京站。

    北京,宋雅静七年前来过一回,那一次她是躺在担架上被人抬出车站的。北京,在她眼里是颠倒的、模糊的。七年后的今天来北京,她将架着双拐走出火车站。北京留给她一个真实的感觉。宋雅静坚持自己走,她想体验一下人生路的艰难,她想证实自己有站起来的信心和希望,她想仔细地浏览魂牵梦萦的北京。

    北京真大,从火车站到坐落在香山的康复医院,说不清换了多少回公共汽车,也说不清有多远的路程。上车,下车,有腿的人巳经精疲力竭,更何况架着双拐的宋雅静。她早已是力不从心了。

    这是一家部队医院,医院不大,前来就医的人却不少。山不在高,有仙则名。

    慕名前来就医的人排成长长的大队,宋雅静按顺序排在了队尾。

    总算轮到宋雅静了,爸爸、妈妈、关安民一起簇拥着她走^0^进检査室。

    “什么原因致伤的?”大夫问。

    “车祸。”

    “车祸猛如虎啊!”大夫自言自语地感慨。

    “受伤几年了?”大夫接着问。

    “七年了。”妈妈边回答边将当年拍照的X光片递给大夫。

    “从片子上看,受伤的程度很严重,除了做推板减压术,还采取过什么治疗手段?”

    “针灸和锻炼。”

    “病人能恢复到目前这个状况是很不错的,关键是你们抓住了第一康复期。当然,如果早三年来这里治疗效果会更明显。我们可以治愈创伤性不完全性截瘫,但病史必须在三年以内。现在来治疗,我无法保证能恢复到什么程度,但可以肯定地告诉你们,经过一段时间治疗后,会比现在的状况要好。”

    这么说,我真的有希望了!听了大夫的诊断,宋雅静心里格外高兴。

    “大夫,我们能住院治疗吗?”

    “当然可以,不过不能马上收你们住院。我们这里病人多,床位少。你们先登记一下,一旦有了病床,我们将马上通知你们来住院。”大夫认真负责地解释说。

    “大夫,我们是从外地慕名而来的,在北京举目无亲,生活有很多不便,能不能尽快安排我们住院?”

    “作为医生,我们最理解病人的心情,相信我们一定会尽早尽快地作出安排。你们把住址和电话写清楚,一有床位,我们立即同你们联系。”

    “大夫,我们住的是一家小旅店,距这里很远,那里没有电话。”

    “那我们双方就配合一下,我们把这件事放在心上,你们也隔三差五来看看,一有机会,就办住院手续,怎么样?”

    没有住上院,虽有失意,但没有失望。宋雅静在父母亲和关安民的陪同下回到了旅馆,耐心地等待那个并不遥远地希望。

    二十天眨眼间过去了,关安民几乎是每天一趟不知疲倦地往医院跑,可每天带回来的总是那个不尽人意的“继续等待”。眼看探亲假就要满了,宋雅静住院还没有落实,关安民心里急呀!他心火上升,起了一嘴的火泡。

    “安民,让你为我着急上火,真是过意不去。”

    “这话见外了不是?”古人说:“为伊消得人憔悴,衣带渐宽终不悔。”关安民风趣地回答。

    “我知道你的假期快到了,你就放心地走吧,这里还有爸爸、妈妈呢。”

    “雅静,我的假期的确是快到了,不能再陪你了,请原谅我的身不由己,我打算买后天的车票返回。走之前我再到医院催一下,你要耐心等待。照顾你的事就有劳两位老人了。”

    有相聚总有分手。分手的日子就在眼前了,尽管宋雅静也深明大义地劝说关安民离去,可心中却有股说不出的离伤。

    “雅静,我就要走了,带你出去玩玩吧?”

    和关安民一起出去玩,当然是宋雅静求之不得的,可自己毕竟是腿脚不便,和他一起出去,总免不了要给他添麻烦。可她又无法拒绝,这是一片真情啊!

    北京动物园真大,大概是星期天的缘故,人山人海,挤了个水泄不通。在关安民的搀扶下,宋雅静蹒蹒跚跚地走着,她好像一块磁石,所到之处总是吸引着无数双奇异的目光。有什么好看的?她讨厌那些目光,真后悔到这大庭广众面前来献丑。“安民,咱们走吧?”“这里不好玩?”“不。”“那为什么?里面还有水族馆,大象馆和猴山,要看的多着呢?”1“不,我想走!”她使出了小姐性子。“好吧,咱们走。”刚18刚往回走了几步,一个毛头小伙急慌慌从雅静身边擦过,不经意碰掉了她手中的拐棍,关安民发现了这个意外情况,急忙上前搀扶,已经来不及了,雅静身体失衡,一个趔趄,重重地摔倒在地。“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小伙子见自己闯了祸,诚恳地道歉。“雅静,摔疼了没有?”关安民从地上把她抱起来,关切地问。忽啦啦,周围看热闹的人立即围了上来。真是怕鬼有鬼!越是怕在众人面前出丑越是让你出丑。宋雅静从地上爬起来,见自己又成了人们注目的焦点,哇地一声大哭起来。

    宋雅静恨不得立即逃出这个令人难堪和尴尬的境地,可身不由己啊!她只有用哭来发泄心中的委屈。

    “雅静,你不是很坚强吗?今天是怎么了,摔了一跤就孩子似的哭了,羞不羞?”回来的路上,关安民半开玩笑地逗趣说。

    “我走路的姿势本来就够引人注目了,4让人给绊了一跤,多难为情,所以就哭了。”

    “见你摔倒了,我给吓了一大跳,真担心把你摔伤了。摔伤了,我怕交不了差。”

    “是吗?我怎么没觉得你在心疼我?”

    “这么说我大概是自作多情了?自作多情也好,枉自多情也罢,我真诚地希望你早日康复。我走了以后,你要加强锻炼,住上院后一定给我写信。”

    肝肠寸断是离别。离别的那个晚上,他们都品尝了别泪那浓浓的滋味。

    十五安民走了,宋雅静像身边突然失去了一件珍贵的东西,情绪一落千丈。尽管有父母亲陪伴左右,她依然觉得没着没落。睡梦中明明是和他在一起,睁开眼他却突然消失了,感觉中他明明是在身后陪同锻练,转身看他却无影无踪了。最初离别的那几天,关安民的影子总是在她眼前晃动,时隐时现,时有时无。她简直怀疑自己得了幻觉症。

    谢天谢地,安民走后不到一星期,宋雅静如愿以偿地办了住院手续。写封信吧,给他报个平安。她这样想。

    安民,我已经顺利地住进了医院,医生对我说,先治一个疗程,(一个月)如果见效,继续治疗。感谢上帝,但愿能出现奇迹。今天我第一次接受治疗。上午十点,我被接到治疗室。屋不大却满堂生辉,四周墙壁上挂满了锦旗和镜匾,这锦旗和镜匾大多是康复的病人留下的赞誉,有“华佗再世”、“妙手回春”等等。医生把我扶到治疗床上,帮我脱掉鞋袜,嘱咐我静静地躺在床上,闭上眼睛,放松身体,然后开始给我发功。两名气功师一前一后,一个在头顶,一个在脚下,一齐为我发功。这气功真是奇妙的东西,不一会儿,我感到一股气流在我身上贯通,浑身上下发麻,好像被很多小针扎的感觉,连两条平时不听使唤的腿也重新回归了自我,我的确感到了它们的存在。约莫15分钟,气功师收功点穴,接着为我腿部、腰部推拿按摩。治疗结束了,走出治疗室,我顿感浑身轻松,舒服极了。这就是我住院第一天的经历。如果你在我身边,我的感觉会更佳。医生说,气功治疗是靠意念传导信息的。意念是什么?是一种心理感应。照此说来,你将是世界上泉好的气功师,我每天都能感觉到你的存在,都能接受到你传来的信息。

    信鸿雁般地飞去了,又鸿雁般地翩翩飞来。

    静,我走的那天,一个人来到天安门广场9我第一次走近她,我多么想好好看看这个举世瞩目被国人奉为圣地的广场啊!可我没有情绪,因为身边缺少了你。没有你的陪伴,我备感孤独和失落。我想,总会有那一天,我们一起去游览。静,答应我,别让我失望,你是我心中的惟关安民的信对于宋雅静来说,的确是一次大功效的气功治疗。宋雅静实实在在地感到了他的存在,感到了他的功力。他的的确确是走近了。“静!”还从来没有人这样称呼她,可她乐意接受这个称呼,她感到亲切、自然、情真。从“宋雅静同志”一“雅静”到“静”,称呼的每一次演变都是感情的一次飞跃和接近。把称呼浓缩到最简单的表达形式,才能表达最真切的感情。对于恋人们来说,这也许是一个恒定的方程式。

    宋雅静的心好疼好疼,我们之间还能再走近吗?真的走进了那个爱的伊甸园,我能带给他幸福吗?我无法陪同他漫步在花前月下,更不能陪他到舞厅潇洒,惟一能陪伴的场所只有这屋子里的方寸之地。这对他太不公平了!惟一能治疗这块心病的是我这两条腿出现奇迹。

    一个疗程结束了,没有奇迹出现,可感觉却有了明显好转。接着治疗吧,宋雅静有信心,医生也有信心。

    爸爸、妈妈要走了,雅静理解他们的难处,一个十多口人的大家,长期离开他们不行。再说,长期在北京陪住,也是一笔相当大的开销。

    爸爸、妈妈走的那一天,院长万苏建前来送行,见宋雅静正在抹眼泪,逗趣地说:“莫斯科不相信眼泪噢!”宋雅静十分敬重这位院长,不但医术高超,而且有高尚的医德,他关心每一个病人,不但能治疗身残,还兼治心疾。“爱哭这是女孩子的天性,可哭总是一种情感脆弱和缺乏自信心的表规。爸爸、妈妈走了,我们会很好地照顾你的,我这里学员很多,是一个临时大家庭,大家都会帮助你的。从今天以后不许再哭,应该让我们的生活里永远充满笑声。”留下嘱托和劝慰,万教授走了,宋雅静打心眼里感激这位德高望重的长者。

    +六每天一个小时的治疗,一个小时的功能性锻炼,剩余的全是空闲时间。

    “小宋,今天到办公室给我帮个忙。”那天治疗结束后,她被院长叫到办公室。

    能给院长帮忙,她当然是愿意效力的,一来可以打发难捱的时光,二来可以取得院长的信任。可自己一个病人能给院长帮什么忙呢?她不解地来到院长办公室。

    “小宋,我这里每天来求医的信很多,每一封信都带着一个热切的希望。作为医生,我不能让他们失望,可我的确没有时间一一回复,这个任务就交给你了,学术上不懂的问题来问我,一般性的问题按照我起草的这封公开信回复,怎么样,愿意帮忙吗?”万教授用商量的口气征求她的意见。

    宋雅静当然愿意帮忙,高兴地作了许诺。

    “这几天,我去重庆参加一个国际残疾康复会,你在病房里工作不方便,可暂时在我办公室里回信。”万教授十分信赖地将办公室的钥匙交给宋雅静。

    宋雅静不辜负院长的重托,每天做着那些既简单又复杂的工作。她仔仔细细地阅读每一封信,又认认真真地回复。每一封信都连着一颗痛苦的心,都系着一分渴望的情。她比谁都理解这一点。能给痛苦的心灵一个抚慰,能给失望者一个有希望的答复,能给和自己一样身患残疾的兄弟姐妹们带去一点温暖,不也是一件十分有意义的工作吗?她乐此不疲,每天勤奋地工作。如果人人都献出一点爱,这个世界就会更美好。她真诚地希望天下所有的残疾人都能康复,天下所有的人都能捧给残疾人一片爱心,让心灵再也没有痛苦,让世界再也没有缺憾。

    每天都在忙忙碌碌之中,宋雅静倒也感到十分充实,寂寞和孤独悄悄地从她身边走开,伴随她的只有那忙碌之后的疲劳和完成工作之后的兴奋。

    “小宋,院长回来了,这是他给你带来的礼物。”秘书小丁进来了,给她带来一个惊喜。

    宋雅静接过礼物,打开包装,呈现在眼前的是一件精美的工艺品:一块鹅卵石,上面刻着“珍惜”二字。

    “是送我的?”宋雅静来到院长办公室有点受宠若惊地问。

    “是啊,你不喜欢?”

    “喜欢,谢谢万教授!'”一个病人能得到院长送的礼物,怎么会不喜欢。物轻人意重,尤其是这“珍惜”的赠语,的确让宋雅静感动。

    “小宋,这一段治疗的情况怎么样?拄单拐走两步我看看。”

    像小学生接受老师的考试,宋雅静按照要求填写了一份答案。

    “好,不错,大有进步!”万教授鼓励说。

    从躺在病床上到坐在轮椅上,是一大进步;从坐在轮椅上到拄双拐站立,又是一大进步;从长拐到短拐,从双拐到单拐,这无疑又是一大进步。这每一个进步都是那样的鼓舞人心。可宋雅静并不满足,她追求的目标是丢掉拐杖,和正常人一样用双腿自由自在地行走。

    “万教授,我能丢掉拐杖走路吗?”

    “你自己认为呢?”

    “能!”

    “我同意你的看法,能!一个人只有战胜自己,才能战胜疾病。”

    战胜自己,这也许是世界上最难打的攻坚战。心灵的伤痛,身体的残疾,前程的渺茫,打发不完的孤独和寂寞,这人生路上的一道道关隘,跨越谈何容易?命运是掌握在人手里,还是人掌握在命运手里?宋雅静不,止一次问自己。她困惑过,迷惘过,去求过神也求过签,可她没得到过神灵的启示,同样也没有改变自己的命运。主宰自己命运的上帝是自己!在痛苦的思索中她找到了拯救自己的“上帝”。

    “经过一段时间的观察、了解,又经过办公室主任的举荐,我决定聘任你在办公室工作,主要任务是和病人沟通联系,处理办公室日常事务。另外,你可以边治疗边工作,每月按学员的工资标准发给你生活费,怎么样?”万教授用征询的口气问。

    天大的好事,只能用感谢来回答。

    “谢谢万教授!”

    “你同意了?好!从今天起你搬出病房,到女生宿舍住,由学员小丁负责照顾你。”

    生活简直就像个魔方,变幻莫测。宋雅静做梦也想不到,一个前来求治的病人,一个生活尚无法自理的残疾人,居然被医院招聘,成了办公室工作人员,住院不用交费了,而且还有了生活补助费,陪住的人不要请了,由医院的学员专门照顾自己的生活。这好事来得太突然了,太让人兴奋和激动了。天下哪有这等好事。她真为自己庆幸,当即写信将心中藏不住的兴奋告诉了关安民。

    雅静,你生活中处处遇到好人,我真为你高兴!可我还是由衷地提醒你,不要忘记自己还是一个病人,希望你注意劳逸结合,千万别把身体累垮了……安民很快回信了,信不长,可甜蜜度极佳。

    有人说:弱者,你的名字秦女人。如果说女人是天生的弱者的话,宋雅静该是弱者中的弱者了。不!宋雅静不是弱者,她决不屈从于命运的摆布,她要勇敢地向命运挑战。顽强地锻炼着,紧张地工作着,愉快地生活着,乐观地憧憬着……她是一个名副其实的强者。人们啊,你可知道,徒有四肢发达的身体,并不是你本钱的全部。

    办公室的工作是事务性工作,外面来人要接待,病号住院要安排,接站送站,买票吃饭,事无巨细,都要作出妥善安排。宋雅静天生的领导才能,把办公室的工作安排得井井有条。

    宋雅静的台历上,密密麻麻地记载着她近期内承揽的工作:

    1月11日下午五时半,日本客人三浦道明约请万院长在香格里拉饭店吃饭,安排车辆。

    1月16日,气功人员赴武当山集训,购买车票。

    2月11日,香山饭店,中日气功交流会,院长参加。

    2月25日,世界气功基金会董事长李子文先生抵京,下午3点在民族饭店与万院长会谈。

    3月21日上午八点,总后卫生部部长等领导来我院检查工作并观看气功表演。

    3月23曰,中国残疾人基金会领导来我院参观看表演。

    4月15日,万教授率弟子到白云观朝拜。

    5月8日,贾羽法师来我院参观賜教。

    5月9日,八一电影制片厂来我院拍摄《访气功大师》专题片。

    这么多繁杂的工作,无一不漏地完成,对于一个只能动口不能动手的人来说是多么不容易啊!可宋雅静却处理得得心应手,无一疏漏。

    十七

    心情舒畅的日子显得格外快。远方的安民,情书翩翩不断地飞来;眼下的医院,半天治疗,半天工作,生活得很充实。

    眼看快要过春节了,近处的病人一个个回家了,平素拥挤不堪的住院部一'下子变得冷清了许多。病人少了,办公室的工作也随之少了,闲下来的日子的确有些难熬。宋雅静也想家,能回去和家人一起过个团圆年该有多好啊!可她的确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回家要有人来接,回来要有人来送,这一来一回要折腾多少人?要多少开销?思来想去,还是不能回家“宋秘书,外面有人找。”学员小丁前来通报说。

    “让他进来吧。”宋雅静吩咐。

    “怎么?是你?”当关安民出现在她面前时,她真的感到手足无措。

    “没想到吗?”关安民见宋雅静还在惊讶之中,笑盈盈地问。

    “的确是没想到,你怎么来了?”

    “一来向你祝贺,二来进行春节慰问。”

    “你真坏,来之前干吗不给人家打招呼?”

    “打了招呼哪还有喜剧效果?”

    “安民,你先到我房间休息,等我下班好吗?”这里是办公室,不是谈情说爱的地方,宋雅静一刻也没忘记自己的职责,生怕给工作带来影响,下了“逐客令”。“宋秘书,瞧你这人,男朋友来了,还不好好陪陪,我替你值班,有电话叫你。”学员小丁自告奋勇前来帮忙。

    “宋秘书,饭打来了,你们吃吧。”另一名学员从食堂打来饭菜,啤酒、烧鸡、火腿肠显然是她们的心意。

    小姐妹们一个个来了,大家送来友情,送来祝福。小小的饭桌上很快摆满了水果、饮料和热腾腾的饭菜。

    雅静和安民的关系在这小小的医院早已成了公开的秘密,人们常把他们的爱情故事当作佳话传颂。雅静人缘好,嘴甜,心甜,人也甜。这里的工作人员喜欢她,这里的病友也喜欢她。她乐于助人,大事小事,只要有人求助,只要她力所能及,她从不拒绝。刚来时,人们亲切地称她小宋,到办公室工作,人们又亲昵地叫她宋秘书,其实她还是她,还是那个惹人喜爱的宋雅静。

    爱的付出总能得到爱的回报。宋雅静十分珍惜姐妹们的这份真感情。

    “安民,饿了吧,快吃吧!”

    “我不饿,你饿吗?”关安民以问作答。

    像一对初恋的情人,两人欲近不能,欲语无言,面对面地坐着。

    这是怎么了?宋雅静也觉得自己很奇怪,不见面时天天盼着能见面,见面了又陡然觉得生分起来。写信时的甜言蜜语哪里去了?平日里那些想入非非的浪漫情调哪里去了?她抬眼望了望坐在对面正襟危坐的关安民,当两双火辣辣的目光相遇时,她又迅速地避让开来。

    “雅静,你在想什么呢?”^“什么也没想,只是心里有点发慌。”

    “是身体不舒服?”

    宋雅静摇摇头,“你来了,我很激动。”

    “真的是很激动?”关安民走上前来,将宋雅静紧紧地搂在怀里。

    宋雅静一点也不感到意外,这一切就像瓜熟蒂落般地自然。

    “雅静,想我了吗?”

    “想死了!”

    “你呢?”

    9“我也一样。”

    这里是他们两个人的世界,他们紧紧地抱着,热情地吻着,用无声的语言交流着离别后的思念。

    “雅静,我这次来是接你回家过年的。”

    “接我回去过年?”

    “是啊,让你一个人在‘万家欢乐一人愁’中过年,是不是太冷酷了?正好我请了探亲假,也有空陪陪你。”

    安民,我心中的上帝!此时此刻,宋雅静无法用语言来表达心中的感激之情。

    她何尝不想回家过年?可回家一趟不容易,来来去去要人陪,上车下车不方便,来去一趟花那么多钱,她也体谅家人的难处。为了给自己看病,父母亲辞了工作,弟弟妹妹上学受了影响,对家人的拖累还不够多吗?每每想到这些,宋雅静常常暗暗自责。几天前,她还给爸爸妈妈写了一封信,谎说医院过年不放假,安排留她值班,就不能回家过年了。同样的信也给安民写了一封,他怎么就不相信,又专程跑来了?关安民啊关安民,你真的要把我宋雅静的灵魂偷走?

    十八宋雅静出现在家人面前时,着实给家人带来一个惊喜。这一回真的是全家团圆了,在外地工作的哥哥、嫂子回家了,在学校上学的弟弟、妹妹放假了,全家人十分感激关安民,是他从北京接来了宋雅静,是他给全家人带来了合家团聚的欢乐。

    把雅静送回家,他急着走了,他说他也要回老家看看,抽空还会来。

    大年三十晚上,全家人一起看电视,一起包饺子,一起守年夜,高兴得彻夜未眠。

    大年初一,雅静早早地出了门。

    “妈,我去锻炼身体了。”

    “大过年的,就好好在家休息两天吧。”妈劝说。

    “医生说,一天也不能耽误。”

    “那就吃了饭再去吧?”

    “回来再吃吧。”

    “姐,等一等,我陪你去。”小妹自告奋勇当陪练。

    “不用了,我自己能行。”

    楼梯口随即响起双拐敲击地面的笃笃声。

    噼噼啪啪的鞭炮声把春节的气氛渲染得火火爆爆。人们带着喜庆走出家门,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姑娘,梳理得潇洒整齐的小伙,亲亲密密的对对情侣,蹦蹦跳跳无忧无虑的孩童,他们把幸福藏在心里,把笑意写在脸上。他们捧着鲜花,提着礼品,给亲友们送去春节的慰问和祝福。

    宋雅静走过喧闹的人群,走向那个暂时被人们遗忘的僻静的公园深处。这里留下过她的初恋,也留下过伤痛和美好的回忆。安民说他今天要来,老地方见面。怀着初恋时那份真情和激动,她早早来这里等候。安民家住榆次,距太原三十公里,坐车只需半小时。他今天真的会来吗?按说也应该到了?宋雅静在心神不定地等待着。

    “雅静。”远远传来一个十分熟悉的声音。果然是安民,差点没认出他来。

    他今天没穿军装,一件呢子大衣使他显得更加洒脱和挺拔。

    “安民,都怪我自私,大过年的约你来。”宋雅静致歉说。

    “当兵的,习惯了,在哪里过年都一样。”关安民回答#说。

    “我们的事你父母咋说?”宋雅静提出这个她最为关心的问题。

    “他们都很关心你,祝你早日康复,还提出欢迎你到我们家去做客呢?”

    多么冠冕堂皇的一句祝福!安民为什么不直言他们的态度?是他们没有明确表态,还是他们表了态而安民不好开口?这不明不白的祝辞的确是让人捉摸不透。

    关安民啊关安民,你这不是成心让我难堪吗?我这副模样去你家,是让你的家人看我这付落难相?让你的亲戚邻居看你关安民有能耐在外面找了一个断了腿的女朋友?要爱,就要像个男子汉,爱它个关山无阻,爱它个气吞山河;不爱,也干脆利落,何必这样躲躲闪闪,故意将这矛盾转嫁?

    “雅静,你还没有表态呢?我可是真诚的。”

    真诚,多么难得的一片真诚!从认识关安民那天起到今天,他一直是真诚的。

    真诚的关心,真诚的鼓励,真诚的帮助,这一切宋雅静都铭记在心。这真诚不是花言巧语的许诺,而是切切实实的内心感受。

    去还是不去?这个问题提得太突然,宋雅静没有这样的思想准备。去,该如何应付那些挑剔的目光?不去,会不会伤害了那颗真诚的心?何去何从,她走进了两难境地。

    “雅静,你应该去,谁家的父母不想看看未来的儿媳?他们的要求并不过分。”

    “雅静,你怕什么,相信我会紧紧地站在你的后面。”

    “有什么可怕的,丑媳妇总要见公婆。”

    “安民,我答应你!”宋雅静最终定下了决心。

    十九像一个初次登台的演员,宋雅静既兴奋又紧张,心里像揣着一面小鼓,咚咚地敲个不停。尽管爸爸妈妈陪伴左右,可她心里明白,这台戏她是主演,爸爸妈妈只不过是配角。如何演好这个自己从没演过又不曾排练过的角色?她心中无数。

    关安民早早地在汽车站等候。下了汽车到他们家还有一公里土路,善解人意的关安民推来一辆自行车,把宋雅静扶上车,神色安然地推车向村里走去。尽管土路坑坑洼洼,可坐在安民的车上,宋雅静心里感到很踏实。

    “雅静,村头那个院落就是我们家了,全家人都在等待你的到来,咱们在这里下车,你走到家里去好吗?”关安民用商量的口气鼓励说。

    宋雅静完全理解关安民的用倉,他是想给自己一个在他家人面前表现的机会。

    从自行车上下来,宋雅静感到两腿麻木,本来不太灵便的双腿更加不听使唤。能走好这几步路吗?她像一个临上考场的学生,生怕考砸了。关安民的家人都是考官,都是评委,这走路是他们考评的第一个课目。

    对于一般人来说,走路是最简单的一件事情,可对于宋雅静来说,走路却是一件最艰难的行动。

    关安民家的大门到了,在宋雅静眼里,这的确像一道关卡,跨越它需要勇气。她心里最明白,这不是登台进行健美比赛,也不是上台进行服装表演,而是将自己的身体缺陷展示给观众,任人评判。眼下已无退路,她只得硬着头皮走了进去。

    “评委”们一个个出场了,关安民一个个介绍,宋雅静一个个相识,在相互“过年好”的祝福中结束了第一个课目的考试。

    “面试”结束了,接下来的便是“口试”。两家人围在一起,中间的桌上摆满了水果和点心,“考场”的气氛显得格外宽松。

    “安民这孩子只要一回家,就雅静长雅静短地给我们说个没完。既然孩子们有这个情分,我们做家长的也没有什么可说的。”

    听了关安民爸爸的一番表白,宋雅静心里踏实了许多。她相信这位不善言辞的老人说的是真话,也相信关安民在他父母面前不止一次地下过毛毛雨。

    “孩子,到家了,别客气。”安民的母亲把一个剥好的橘子送到雅静手里。

    宋雅静注视着眼前这两位老人。安民的父亲,身材瘦小,精神獎铄,最引人注目的是他那满头的乌发,黑亮黑亮的。六十多岁的人了,怎么连一根白发也不生?他一口河南话,显然不是土生土长的本地人。岁月的风尘在他脸上刻下深深的痕迹,过于苍老的脸和满头的黑发显得多少有些不协调。安民的母亲头发已经花白,轻微有点驼背,给人的印象是干净、利落、善良。安民的眉眼像他妈,嘴巴和脸形像他爸。像一件被人挑选的商品,宋雅静静静地坐着,不敢多说一句话,只是偷偷地在心里对“评委”们作出评价。

    接下来是对等“谈判”的局势。老人们一起到另外一间屋里说话,这里只留下安民和雅静。

    “这乡下比不上你们城里,冬天没暖气,是不是有点冷?”安民关切地问。

    “一点也不觉得冷,紧张得直冒汗。”

    “真的?瞧你这出息,干吗紧张到这份儿上?来,吃点水果压压惊。”关安民边说边削了一个鸭梨递过来。

    “我一个人吃不掉,咱俩分着吃。”

    “这梨可是不能分着吃啊!”

    宋雅静会意地笑笑,接过来咬了一口,那梨真甜,一直甜到心窝。

    吃过午饭,到了说再见的时候了。安民执意挽留,雅静坚持要走。雅静有自己的考虑:住的时间长了,给安民的家人添麻烦更多。再者,自己大小便失禁,头一次来尿湿了床,岂不是天大的丑闻!

    雅静告辞要走,安民的妈妈从身上掏出一个红包对宋雅静说:“孩子,你头一回来我们家,这叫见面礼,俺乡下时兴这个,你就收下吧。”

    是收还是不收?收了,的确是太世俗,太让人难为情;不收,是对传统习俗的叛逆,是对爱的拒绝。还是入乡随俗吧,宋雅静接受了这份珍贵的馈赠。

    离开安民家,宋雅静突然感到很累,为了扮演好这个角色,一整天她都是在紧张的心理状态下度过的。走下这“舞台”,她自我感觉自己的演出是成功的,得到的回报也是热情的。该放松放松自己了,她想躺在公共汽车的座椅上睡一觉,可怎么也睡不着,她心里太激动。

    二十正月十二那天,安民来了。

    “雅静,我这次来是和你辞行的。原打算把你送回北京再回部队,昨天突然接到单位的电报让我提前归队,很抱歉,不能送你回北京了。”关安民略表歉意地说。

    “安民,你爸和你妈怎么说?”宋雅静似乎并未在意安民是否能去送行,她真正关心的、让她心神不安的是这个实质性的问题。

    “他们都挺喜欢你,盼你快点康复。”安民笑着回答说。

    “就这么两句话,还有呢?”

    “真的没有了。”安民极认真地回答。

    对这个看似“优等”的评价宋雅静心存疑虑。这是安民加工提炼的,还是他自己杜撰出来的?提炼的也好,杜撰的也罢,既然他不愿意和盘托出,又何苦寻根问底?他们口口声声说喜欢我,是喜欢现在的我,还是喜欢康复了的我?康复,是那么遥远,又是那么渺茫,如果真的不能康复呢?安民,你能等到地老天荒?

    宋雅静并非是个超越现实的理想主义者,过去她曾有过美妙的幻想,可痛苦的现实击碎了她的梦。身边的好心人不止一次地劝她找个“门当户对”的对象,相互搀扶着走完人生这段并不完美的路。她既不甘心,又不情愿。她认为命运对她太不公平,她不愿意凑凑合合地活着,她不愿意把命运交给别人,她在等待着奇迹的出现,她在追求生命的完美。

    残疾人为什么不能找一个正常人!起初,人们都以为这是她心理变态后的疯话,都劝她从实际出发。自从关安民向她走来,她越发感到这个目标并非高不可攀,而是有成为现实的可能。从可能到现实,这注定是一次无比艰难的攀登。失败,她想到过,也想到过失败后的痛苦。痛苦永远属于失败者,她常常这样劝慰自己。

    “安民,我总有一种不祥的预感,有一天你会从我身边走开吗?”

    “雅静,瞧你又想到哪里去了,我真的是接到了部队的电报,难道你不相信我?”

    廒義“我相信你,可有点不相信自己。”

    “既然你相信我,就记住我对爱的承诺:山无棱,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宋雅静望着那双诚实的眼睛,情不自禁地张开了双臂。她想感受这个真实的承诺,拥抱这个属于自己的幸福。

    二十一思恋是一种幸福的期待。雅静回北京不久,安民来信了。那封信是她在办公室里接到的,也许是怕情绪激动而影响工作,也许是怕被别人洞穿了心灵的秘密,她把信悄悄地装进了衣袋。她想把信带回宿舍,独自一个人静静地感受爱的甜蜜。

    ……雅静,我真不知该如何向你解释这一切,这个世界太复杂,很多事情不能尽遂人愿,我本不想再伤害你,因为你肉体和心灵的创伤太重太重,可我又不能欺骗你,欺骗本身就是一种伤害。上次分别时,你一再追问我父母亲是什么意见,看得出你不相信我的转达,我是怕你太伤感。我有时觉得迷失了自己。我究竟属于谁?属于爱情,属于父母?属于舆论?属于自己?我的心太累,我无力和我面前的阻力抗争。请原谅我吧,原谅我这个曾经伤害过你的人。最后我还要坦诚地说一句:

    我们毕竞是真诚地相爱过,我们的爱在它的转折点上应该得到升华,我真诚地希望,你能成为我的妹妹。你能视我为哥哥吗?

    刚刚还被幸福包裹着的宋雅静陡然间落人痛苦的冰谷。她的心好痛好痛,她责怪自己太傻太傻。什么“他们都喜欢你,盼你快点康复!”什么“山无棱,天地合,乃敢与君绝!”统统是骗人的鬼话!关安民啊关安民,你为什么要欺骗和占有我的感情这么久?你为什么又伪装得那么像?你明明知道我们会有这样的结果,可又为什么让我无端地受这份爱情的熬煎?你到底安的什么心?我们的关系是以恋人开始的,却要以兄妹关系结束,一个痛苦的结束。早知今日,何必当初?为什么我会遭受这么多的不幸,我真的是为了苦难才来到这个世界上的吗?这一切都是命中注定的吗?

    她的内心世界开始下雪,寂寞、冰冷、压抑、恐慌。

    是友善地说声“拜拜”了结,还是将心中岩浆般的感情喷射出来取得心里的平衡?她在痛苦地思索:如果我能和初恋保持友谊的话,是因为那时我还年轻,不懂爱情,虽然得到的是伤害,但我的心是一颗没有成熟的心,没有倾注满腔激情的心,所以失去它时我的心能承受。可是我对关安民却倾注的是成熟了的思想和感情,我的心里除了爱就是恨,根本就容不下友谊和什么兄妹关系。尽管我时常想起他对我的好处,尽管我心里依然在爱着他,尽管我能理解他的苦衷,尽管,尽管……可那留不住的爱最终只能化作一个字:恨!

    宋雅静毕竟是从痛中走来的女孩,她很痛苦,心在流血,可她并不流泪。她在给安民的回信中十分理智地写道:

    我生活得很快乐,工作很出色,身体也不错,我被欢乐和幸福包围着。谢谢你过去曾经给我的爱,我对你没有丝毫的抱怨,更多的却是深深的感激。如果我的生活里不是有了你,也许我至今还是一个孤独冷漠的人,既不能给别人带来愉快,也不会给自己带来幸福……还是把那些照片退还给我吧,就当我们之间什么事也没有发生。

    信寄走了,宋雅静独自黯然神伤,她知道这是一只断了翅膀的鸿雁,它再也不会回飞了。结束了,一切都结束了,一个美丽的童话般的开始,一个苦不堪言的结束,它来得那么快捷,来得那么让人出乎意料。

    二十二命运的急骤变化常常会改变一个人的性格。这次打击对宋雅静来说的确是太大了,她心里装着苦,脸上失去了笑,整天拼命地工作,拼命地锻炼。

    “雅静,你是不是失恋了?”知心的小姐妹们从她脸上读出了她内心的隐秘。

    宋雅静对她们并不隐瞒,因为在她的意识里,这并不是一件不光彩的事,她始终认为自己经历了一场真正的爱情,尽管它那么短暂,以失败而告终,但它毕竟是品味到了真爱的甜蜜。

    失恋是痛苦的,爱与恨交织的感情是难以表达的。那些日子,宋雅静失眠了,面对漫漫的长夜,她多么想尽快人眠,到睡梦中去寻找那个失落的精神乐园,可她做不到,已经过去的一切,还有那个关安民的影子,总是像海浪一样一浪一浪向她涌来,撞击着她的心灵。

    #

    理智回归的时候,她也常想关安民曾经给她带来的好处,也替关安民想到他的难处。理智丧失的时候,她的确又在恨他,恨得切齿切肤。人们常说,爱有多深,恨有多长。这种爱与恨的切换似乎成了爱的王国的法则。宋雅静的确是太爱他了,把他视为自己的生命,把他看作是心中的太阳。如今,这生命枯萎了,太阳陨落了,剩下的只有冰凉的世界和黯然无光的日子。

    走开吧,漫长的夜,漫长的思绪。

    二十三现实世界,内心世界,梦幻世界,宋雅静每天生活在这“三维世界”中。她的现实世界是痛苦的,可她不愿意将心灵的痛苦示人,每天强装笑颜地去工作,给人的印象是一个没有痛苦的假我;她的内心世界是一个真实的自我,心如刀剜,泪水涟涟;她的梦幻世界被甜蜜和幸福包围着,没有忧伤,没有哀愁。“小宋,听说你最近和安民闹了别扭?”院长关切地问。

    这事院长咋会知道?我没有因此而影响工作啊。宋雅静心神不定地抬头望了望院长。院长脸上虽然没有笑容,可也看不出责备的神态。

    在院长身边工作快两年了,她总算是摸到了一点这位院长的脾气。平常温和得像一盆水,可发起火来却是电闪雷鸣。他发火的时候不多,宋雅静却鬼使神差地撞上了一回。一天夜里,军区某首长的秘书打来电话,说首长身体不适,点名要院长前去作气功治疗。那天正赶上院长的孩子生病,他回了城里的家。电话是宋雅静接的,她告诉对方院长当天不值班,回城里去了。对方用行政命令的口吻说,打电话到他们家,让他立即赶到医院。宋雅静应酬说,不知道他家的电话号码。宋雅静此举完全是出于一片好心,她想让院长好好休息。第二天一上班,院长满脸怒气地来到办公室。“立即通知全院人员到会议室开会。”他给宋雅静下了一道不容违抗的命令。全院人员到齐了,一看院长那一反常态的铁青色的面孔,气氛顿然紧张起来。“昨天晚上是谁值班?为什么不接诊?”“院长,是我不好。”宋雅静首先作了检讨,然后说出了事情的原委。“你怎么能这样不负责任地对待病人!我早就规定过,夜里有病人求治,不管是什么人,不管是几点,都必须接诊,医生的职责就是为病人解除痛苦,我们怎么能连起码的医德都不讲?”那一次,宋雅静的确是吓傻了,她从来没见过院长发过这么大的脾气,看来自己的确是犯了一个不可饶恕的错误。从那以后,她对院长更加敬畏三分。

    “谈对象吗,哪能谈一个成一个,对此不能不认真,又不可太认真,谈成了是缘分,不成功继续谈。世上的好小伙子有的是,这件事包在我身上。”原来院长是来做思想工作的。

    “宋雅静同学,你应该从苦恼中解脱出来,对这种忘情负义的人没有什么值得留恋的,还是自己的身体要紧,有了好的身体就有了一切。”一位当年的班主任老师前来探望,留下劝“雅静,过去属于死神,未来才属于自己。一切重新开始吧,幸福的黄手帕在风中向你微笑。”一位高中同学写信送来了鼓励。

    宋雅静打心眼里感激这些真诚关心和帮助自己的好人,可她做不到。世上真的有和关安民一样的两个人吗?模样、性格、心灵完全一模一样,理智告诉她,完全没有这种可能。一切真的能从头开始吗?没有昨天就没有今天,昨天和今天的记忆是无论哪一把刀也无法切断的。能从痛苦中解脱出来吗?痛苦是一种心理感应,只要记忆还存在,这颗伤痛的心就不会得到安抚。

    白天,她拼命地工作;晚上,她一个人躺在被窝里哭泣。她会无缘无故地发火,她会莫名其妙地赌气。

    失恋的痛苦给她的感情世界蒙上了一层阴翳。那是一段灰色的日子,灰色的心境,灰色的情绪,灰色的天空。

    从一位朋友手里借来一本书,她每天拼命地读书,借以打发那接踵而来的一个又一个寂寞的时日。那本书叫《非凡的埃玛》。女主人公埃玛是一个有钱人家的女佣。可怜的埃玛被主人家的少爷欺骗和玩弄后又抛弃了。带着屈辱、愤懑和无奈的埃玛出走后,经历了人世间种种磨难,最终成为一个举世闻名的女强人。

    有人说:有的人是为思想而读书^这种人少;有的人是为著书而读书^这种人不多;有的人为谈吐而读书^这种人占大多数。宋雅静在为什么而读书?是为思想还是为著作?肯定地说不是为了谈吐,因为她已经变得不爱说话了。确切地说,她是为了打发时间。^那本书她一连读了三遍。她同情埃玛的不幸遭遇,更钦佩这位非凡的女人自强不息的精神。她在一篇日记里这样写道:人不能仅仅为了狭隘的儿女私情而活着。人活着,要有理想,要有信念,要有追求。依附别人而追求到幸福,那幸福常常会变为一个虚幻的影子。只有靠自己的奋斗争取来的幸福才永远地属于自己。

    二十四

    神经病,为什么要冲人家发火!和小丁闹崩后,她常常这样自责。小丁是这里的学员,和她同住一室,负责照顾她的生活。小丁是位南方姑娘,不但人长得秀气,而且待人诚恳热情。小丁酷爱整洁,整天把房间收拾得干干净净。两年多了,小丁任劳任怨,对她照顾得无微不至。她心情不好,总是没缘由地冲小丁发火。起初,善解人意的小丁姑娘原谅她、理解她、宽慰她。可她愈演愈烈,小丁姑娘实在无法忍受了,悄悄地离她而去。她的确知道自己错了,也能对自己作严厉的自我批评,可她无论如何也不愿意向小丁姑娘当面认错,这就是她的秉性。

    小丁姑娘走了,带走了欢乐,留下了寂寞。她心里明白,这是对始作俑者的一种惩罚。过惯了依附人的日子,一旦离开了身边的拐棍,生活中多了诸多的不便。

    她不怨任何人,可她不能不求人。她生活不能自理,必须要人照顾。谁来照顾自己呢?爸爸、妈妈年龄大了,身体不好,为自己这不争气的身体操碎了心,不能再劳烦他们了!妹妹,也只有妹妹了,可她初中还没有毕业啊!耽误了她的学业,贻误了她的前程,这份不了情又该如何报答?可又别无它法,只有向家人求助了。

    没几天,妹妹来了,弟弟也来了,弟弟的到来完全出乎她的意料。

    “军文,你怎么来了?”宋雅静惊奇地问。

    “我来天津出差,排长让我绕道来北京看看你。”弟弟军文回答说。

    “是关安民让你来看我?”宋雅静越发感到惊奇。

    “是啊。”

    宋雅静差点又冲弟弟发火。这一切都是因为他,如果他不当兵,如果他当兵不分在关安民那个排,哪会有今天这场悲?剧?可偏偏是他,又带来了关安民的影子。

    这能怪罪他吗?宋雅静很快恢复了理智。弟弟当兵三年了,还是第一次见面,他长高了,长胖了,成熟了。她为弟弟的到来高兴,弟弟也为见到姐姐而高兴。

    “姐,我们排长对你很关心,不但安排我来北京看你,还让我打听你身体恢复的情况。”

    “谢谢他的一片好心。”宋雅静不阴不阳地说。

    “我们排长正在搞对象,那女的来过我们中队,还是一个大学生哩。”军文不经意地向姐姐讲述部队传闻。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闻此言宋雅静顿然大悟:难怪他关安民这么绝情,原来是又有了意中人!见你的鬼去吧,大学生!她暗暗地诅咒自己的情敌。

    生活中的一些事情,不了解真情是悲哀的,可知道了真情反倒更悲哀。

    安民这个举动是自愿还是违心?他真会爱那个女大学生吗?她不相信。违心和一个自己并不爱的人结婚不是一种悲哀吗?他干吗要做出这么大的牺牲?仅仅是出于孝心吗?关安民啊关安民,你心里也有痛苦吗?有痛苦为什么不说出来?

    弟弟临走那天,宋雅静委托弟弟给关安民带回一件特殊礼物:一张空白信纸,一个信封,一支圆珠笔。

    自从宋雅静盛怒之下写了那封“檄文”之后,双方再也没有通信。宋雅静也承认自己有个“激情有余、耐心不足”的性格,一阵疾风暴雨的宣泄之后,也常常吃“后悔药”。有话干吗不好好说?干吗要用那么多锥子似的语言去刺伤别人的自尊心?后悔归后悔,可不能向对方道歉,她宁肯吞食由自己的错误酿成的苦果!这就是她宋雅静。欲罢不能,欲说还休,她选择这样一种感情接续方式。

    旅果然不出所料,关安民回信了,用的是她寄去的那张信纸,那个信封。

    雅静,我读懂了你这无字的情书,这分明是一张试卷,我真的不知道该如何填写。半年了,我们彼此没有通信,你知道我心灵的烦恼和孤独吗?人们常说:世上难得一知己。我原以为在这个世界上你是我惟一的知己,没想到,连你也不理解我,不相信我,我的精神世界变成了荒漠……感谢你又给了我这样一次表白的机会,在这张信纸的最后一行,我依然给你这样一个明确的回答:我爱你!

    读了关安民的信,宋雅静说不清心里是喜还是悲。喜的是这个几欲断了线的风筝又被收了回来,悲的是这手里的风筝还能不能放飞?宋雅静不止一次地这样想,放他走吧,我不会给他带来幸福,只能给他带来痛苦。这样对他太不公平!让自己心爱的人得到幸福,还有什么不能放弃的呢?可是她做不到,因为她的心灵、意识、感情都在诉说:我爱他!

    她爱他,爱得固执,爱得深沉,爱得发狂!如果说爱也是一种艺术的话,宋雅静则把这种艺术升华到一种朦胧美的境地。她要制造一种氛围,创造一种爱的磁场。

    收到关安民的信后,她引而不发。与其说是对关安民的再次考验,毋宁说是她在有意地积蓄情感,等待着更加热烈的爆发。

    “雅静,你为什么不给我回信?为什么还要在感情上折磨我?”关安民又来信了,信中的情感语言显然是提高了温度。

    他真的这么需要我的信吗?他不是已经有了女朋友吗?是I对旧情不忘,还是对新恋不满?凭着心灵的感应,她认为时机1已经成熟,满含双倍的激情给关安民写了一封长信,写了离别的思念、失落的哀愁、梦中的寻觅的甜蜜、现实中无望的痛苦爱的冷战一旦结束,随之而来的必然是一场更加热烈的重新开始。

    他们间的通信恢复正常了,他们相爱的心贴得更近了。这不正是宋雅静所盼望的结果吗?生活又一次向她张开笑脸,爱情再一次回到了她的怀抱。多么艰难的回归啊!爱,这个神圣的、诱人的字眼,没想到却包容着这么多的酸甜苦辣。

    马克思说过:世界上的很多事情,往往会出现两次。第一次以悲剧的形式出现,第二次则以喜剧的形式出现。自己的感情经历果真让这位圣哲言中了。处在不能自拔的失恋的痛苦中,她总是在想:爱情不过是逢场作戏而已,世界上永远不会有真正持久的爱情。如果谁对爱情认真,谁就是天字第一号的大傻瓜。可现在,她自己又在去做这天字第一号大傻瓜了。是爱让她这样做的。

    爱,真真是一个奇妙的字眼,它能让人死,也能让人生,它能给人带来幸福,也能给人带来痛苦。这爱究竟是个啥滋味?

    顺心的日子过得飞快。秋姑娘刚刚转过身去,冬姑娘便飘飘然送来春的信息。新年就要到了,宋雅静又有了一个新的创意。她买来一张精美的贺年卡,故意玩了一个浪漫和潇洒,她在上面写了一行英文。

    那天,她特意化了浓妆,涂了厚厚的口红,在那张贺卡上印上了一个又一个吻痕。

    这别出心裁的创意,换来一个热烈的回报。安民很快回信了,虽然少了一分浪漫,却多了一分爱的真诚。“雅静,又快到春节了,我已请好了探亲假,还是像去年一样,我去北京接你回家过年。”

    感觉这东西真怪,有时故意和人开玩笑,同样的一天二十四小时,总觉得时间老人的脚步突然间缓慢了许多。天也长,夜也长,只有梦是那样的短暂。自从接到安民要来北京的信后,宋雅静每分每秒都在盼着安民来。白天坐在办公室里,她无数次地看那块慢腾腾的手表;下班后回到宿舍,她又一遍一遍地看那张不解人意的日历。世上的万事万物都在或快或慢或早或晚地发生着变化,惟独这时间、惟独这日历是不变的,人们只能精确地计算它的时值,可无法改变它的进程。是谁创造了这时间?如果没有它的存在,如果它能像橡皮筋一样地可以伸缩,它可以为人类带来多少幸福,又可以为人类减少多少痛苦?!

    盼望是一种苦涩的等待,可多多少少也带有一种可以用心灵咀嚼的甜蜜。

    那一天终于在热切的盼望中来到了!来得让人心慌,让人心跳。

    那天上午,宋雅静刚刚走进办公室,就听见楼梯口传来一0^阵十分熟悉的脚步声。节奏均匀,步履稳健,有军人的刚毅和…自豪,有男人的自信和果敢。是他,肯定是他!她突然感到手忙脚乱。

    咚咚咚,敲门声响了。

    “请进!”嘴边上的话,老半天她才想起来。

    进来的果然是安民,还是那副流行的变色眼镜,还是那件^雪花呢大衣,还是那双三节头军用皮鞋,她从头到脚看了一遍又一遍,一切还是过去的安民。

    “给你,这是我宿舍的钥匙,你先去休息,我还有工作。”话淡淡的,没有激情,没有惊讶,甚至没有甜蜜。

    安民被她打发走了,好半天她才找回了自我,恢复了平静。我这是怎么了?本来想好的见面话都到哪里去了,连一句也想不起来了,有什么可紧张的呢?

    雅静下班回到宿舍,不见了安民。他会去哪里呢?是外出买东西,还是出去看风景?也够难为他的了,北京来来去去多少趟,他从来没有机会出去转悠过,他也有和正常人一样的需要,他也希望能和情人一起到天安门广场漫步,到香山观赏红叶,可他没有,尽管他心里没有怨言,可宋雅静心里却很内疚。他每次来,雅静总是劝他出去走走,他总是推说没意思。雅静理解他那颗爱心,他是想把自己这点不可多得的时间和温暖尽可能留给她。

    饭刚刚打来,安民回来了,手提一个大提兜,满兜子全是雅静平时爱吃的食品。

    “刚才我去了趟苹果园副食店,给你买点吃的。每天吃食堂,会吃腻的,今天改善改善。”安民边说边把买来的食品摆上小餐桌。

    “安民,你让我说什么好呢?你总是这样无微不至地关心我,而我对你的关心却那么少,你来这里本应该我来招待你,可我做不到,你让我好惭愧啊!”这是心里话,雅静没有说出口,她害怕那不听话的眼泪会流出来。

    人总是那么怪,遥遥相望的日子总是热烈地盼望着聚首,到了聚首的日子,又怯生生地不敢靠近。

    两个人相对相望地坐着,谁也不说话。

    “你咋不说话?”雅静问。

    “你也没说呀!”安民答。

    说什么呢?宋雅静此刻只想哭。她感到心里很委屈。明明他是在用生命爱着我,可偏偏要提出和我分手,要让我痛苦。安民你可曾知道,这半年的感情折磨,我的心已经老了,已经死了!半年多了,积攒了那么多委屈,那么多泪水/今天可以全部释放出来了。

    宋雅静哭了,哭得很伤心,也很尽情,她不去擦,一任泪水长流。

    “静,都是我不好,让你受了这么多的委屈。”

    听了安民自责般的劝慰,雅静反而哭得更伤心了。女人的眼泪并非都是柔弱的证明,她是删泪水击败那个曾经给她带安民的心显然是被击中了,同样地用泪水作心灵的忏悔。他将雅静紧紧地抱在怀里,用灼热的唇吻干她脸上的泪花。

    安民在那张脸上痴情地吻着,他说不清那是谁的泪水,也说不清那泪水是苦还是咸,他只感到心灵的颤动和一种无法表达的幸福之流在全身涌动着。

    圣哲们说,语言最有力量。此时此刻,他们都在体验着无声语言的力量,它比有声的语言更深刻、更达意。

    他们依然紧紧地拥抱着、热吻着。当那张灼热的唇游移到另一张热唇时,宋雅静躲开了。下意识告诉她:别以为我的吻这么轻易地就会得到!我要避开他,我要惩罚他!你不能避开,也不应该避开,你一定要得到它!另一个无声的行动是那样的执著,那样的不可抗拒。一阵激烈的心灵搏斗之后,宋雅静自甘败下阵来。她接受了那张唇、那个吻。他们相互饥渴地吻着,陶醉在这得之不易的幸福之中……心灵的阴霾已经散去,情感的天空又出现一片湛蓝。雨过天晴后,他们的心情都平静了许多。

    “安民,你真的爱我吗?”

    “难道你不相信?”

    “也许是我太相信你了,才有了这么多的痛苦。”

    “你以为只有你一个人才有痛苦?”

    “既然你也痛苦,为什么还要狠心地抛下我,去和一个你并不爱的人逢场作戏呢?”

    “是啊,的确是在逢场作戏,可这是不得已而为之。世上总有些人喜欢多管闲事。我有个远房的姑姑听说我在和你谈对象,三番五次到我父母面前做策反工作。父母亲本来思想就不坚定,经她从中撺掇,最终改变了主意。姑姑趁机给我介绍了一个姑娘,为了不违父母之命,我假戏真做跟那位姑娘见了一曲。”

    “那姑娘长得什么样?你是不是喜欢她?”

    “因为我心中只有你,不可能再喜欢别的什么人。”

    “你真的这么想?既然压根就不喜欢,为什么还约人家到你们部队去?”

    “这事你怎么会知道?”

    “我怎么知道不重要,重要的是你们的关系发展到了什么地步。”

    “说真的,我们见面后有过几次通信来往,她虽然标榜自己是个大学生,可我感到和她没有共同语言。于是写信告诉她:以后别再通信了,我们到此为止吧。”

    “就这么简单?”

    “你认为很复杂吗?”

    “你们以后再也没通过信?”

    “以后她又来过几封信,可我一封也没有回……静,相信我,你是我的惟一,任何人都无法把我们再分开。”

    正是因为离别的日子有那么多痛苦,相聚的日子才格外地感到甜蜜。两个人相拥相抱着,平静地回忆着那段别离的时光。

    “上次你回部队后给我写来一封信,那信写得好缠绵,让人心醉。没事儿的时候我就拿出来看一遍,之后,再做做关于你的梦。接到你的绝交信后,一气之下,我把你写来的很多信都烧了,惟独这封信还保留着。”雅静回忆说。

    “真的?那封信写的什么能劫后永生?拿来我看看。”

    “当然是想留给你看看,不过,你最好是听我念给你听。

    ……静,想你!许多个不眠之夜,许多个甜蜜的梦中。我躺在黑暗里思念你几乎到了疯狂,相思虫慢慢地啃噬着我的心。夜是那样的长,那样的黑,使我饱尝了失眠的滋味!亲爱的静,你一定是在恨我这么久没给你写信了吧?请听我说,我刚调到轮训队没几天,就被抽到支队考核组,对全区部队进行考核,一考就是个把月,我知道期间你一定有信来,所以回来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找你的来信。当我发现那个厚厚的信封时,一口气跑到五楼宿舍,紧紧地关上门,准备迎接这幸福时刻的到来。你那封信写得太好了,我一遍又一遍地看,一遍又一遍地吻它。你信中说为我调到轮训队工作向我祝贺。有什么可贺的呢?真正值得祝贺的,是你的身体有所好转,学习有所进步,工作有所成绩,这才是最最值得祝贺的。亲爱的,你知道吗?我做梦都梦见你丢掉了双拐,步履优雅地走到我的面前,挽着我的双臂,我们双双漫步在花前月下,我简直成了天下最幸福的人。当我从梦中醒来时,我是多么希望这梦能成真啊!丨如果梦能成真的那一天,我会把你抱起来,奔向万里长城,登上天安门城楼向世界宣告:我拥有这个世界上最大的爱!”

    信念完了,宋雅静久久地沉浸在幸福的回忆中。

    “你在想什么?”安民问。

    “我在想你这封灼人的信和那封冷酷的绝交信前后不差两个月,这爱情的季节是不是变得太快了?”

    “你知道这半年我是怎么度过的吗?”关安民陷入沉思,慢慢道来:“你也许不相信,我的心里比你还痛苦。你从此不再来信了,苦闷在我心中不断地膨胀,随时随地有可能引起自我爆炸。那段日子,从《山西日报》上获悉,7月20日在太原召开全国当代名医荟萃大会,届时著名气功大师万苏建将带弟子前来参加。当时我想,作为院长助理,你一定会陪同万教授回故里参加这次大会。当时我碰巧也在太原开会。20日早晨,我请了假,早早地就等候在省中医院研究所门口,为的是能寻找到你的身影。可整整一个上午过去了,没见到万教授来开会,也没见到你的影子。带着自作多情的自嘲我离去了。你知道我当时的心情吗?我是想当面告诉你:我永远地爱着你!我暗暗地发誓:不管我们将来是否能在一起,我都要永远地关心修、帮助你,一如既往地负责接送你,不管你接受不接受,我都要这样做。”

    “那你后来是怎样下决心同我重归于好的呢?”

    “因为我太爱你,我发现失去你也就迷失了我自己。我不能没有你,所以就不顾一切了,什么家庭压力、舆论压力,统统走开吧!我只爱你,我们永远不能分离。”

    一切都过去了,那误会、那辛苦、那怨恨,在感情的泪雨中化作更加诱人的彩虹。

    “宋雅静小姐,我今天正式向你求婚。”相识、相交、相恋三载,这是他们之间最严肃的一次对话。关安民是极其认真的,与其说是求婚,毋宁说是向上帝承诺。

    “爱情不是结婚证,它是洪水,是烈火,是刹那,是永恒,今生我属于你,来世我仍然属于你!”宋雅静就像对着圣母玛利亚宣誓。

    “雅静,我们结婚吧?”

    “什么……时候?”

    “这次回家就结婚。”

    是该结婚了,宋雅静感到身心太累了,能躺在自己营造的爱巢里享受爱情的甜蜜,这是她梦寐以求的。可这一切毕竟来得太突然,突然得让人毫无准备。

    “安民,你真的这样决定了?”

    “当然还要征得你的同意。”

    “我……”宋雅静欲说又止。她想说的话还有很多很多:安民,你真的不后悔?

    你真的要违背父母之命而自作主张?你是否认真地考虑过,和我结合,你将背上一个永远也抛不掉的包袱。我不能做饭,不能洗衣,不能陪你散步,不能……有一千个不能、一万个不能,总之,我不能成为一个合格的妻子,我能给予你的太少太少,而需要你照顾的又太多太多。这一切你都认真地想过吗?

    “雅静,你什么也不要说,我决不后悔自己的选择。我们~是为了爱而结合,我们是为了自己去生活。尽管我们的周围还有闲言碎语,尽管我们现在一无所有,尽管我们生活的道路上还有很多困难,可我们有爱,这是我们最可贵的财富。”

    任何语言的承诺似乎都成了累赘,他们紧紧地拥抱着,陶醉在爱的幸福中……二+五雅静提出旅行结婚,她想避开拄着双拐参加婚礼的难堪场面,她想逃离那挑剔的目光和背后的嘁嘁喳喳。安民却提出回老家按家乡的风俗举办婚礼。这不完全是他的主意,他是长子,父母要把这场婚事办得热闹些、风光些。他不能违抗父母之命。

    安民理解雅静的心情,雅静也体谅安民的难处。还是雅静作出了让步,答应安民回老家结婚。

    那个婚礼,宋雅静终生难以忘记。洞房里徒有四壁,没有婚纱,没有婚照,没有嫁妆,甚至没有人前来闹洞房。一切都从简了,简单得像一次外出旅行。

    对于这些,宋雅静并不计较,她心里明白,这里的确是个临时“客店”,她不可能在这里长住,也没有必要在这方面煞费苦心。

    按照晋风,婚礼中新娘新郎要给高堂行跪拜之礼,宋雅静这可犯难了,她不敢有悖这乡俗乡约,可她心里明白,这一跪下去自己可是爬不起来的。她不知所措了。安民看出了她的难处,走过来扶她平稳地跪下。一拜天地!二拜爹娘!主婚人像读圣经似的拖着长长的下滑音,手中的“聚宝盆”敲得叮当作响。猛抬头,宋雅静看到一张流泪的脸,那是婆婆的脸。泪是情感语言,这泪显然不是喜庆的泪,看得出老人有难言之隐,有痛苦掩心。还能有什么更好的解释呢?她是不满意儿子的婚事,面对婚礼生出无可奈何的悲哀。

    婚礼那天,宋雅静一整天都感到特别的压抑和不快。她本来就怯场,又加上晕车,坐长途车来到安民家后,一直在云里雾中。她尽可能地挤出一点笑颜应酬那个婚礼,可没想到强装出来的一丝笑容也被婆婆的眼泪所湮灭。

    乡村的夜安详静谧,没有都市的繁华和喧嚣,像个失去记忆的老人,忘记了白天的喜庆,早早地走人沉寂。

    望着安静而无声的红烛,宋雅静心里直想哭,泪水在眼眶里直打转。她强忍着不让它流下来。这是人的一生幸福至极的洞房花烛夜啊!她不想破坏安民的情绪,也不想破坏这爱的温馨。“静,你不开心?”

    宋雅静摇摇头。

    “是不是太累了?”

    宋雅静依然摇摇头。

    “静,好好地看着我,说句最想说的话。”

    宋雅静孩子似的抬起头,泪光中她看到的是安民那张模糊的脸。她再也忍不住了,一头扎在安民的怀里,哭了起来。那泪水里包含着复杂的感情,有激动,有幸福,也有委屈。

    二十六

    新婚是甜蜜的,蜜月后的别离则是痛苦的。安民的婚假期满了,部队发来了催归的电报。雅静的假期也满了,她还要回到北京边工作边治疗。

    离别前的那个夜晚,他们说了一夜的情话,有对过去的思恋,有对未来的思考。

    “安民,你喜欢孩子吗?”

    “喜欢,但不是现在。”

    “为什么?”

    “因为我不想让爱转移。”

    “如果我让你失望呢?”

    “那我就爱情专一了!”

    “我和你结婚两年内如果没孩子,我就主动和你离婚。”“我和你结婚就是为了让你给我生孩子?”

    这是他们之间关于孩子问题的第一次对话。毕竟是身体受过严重的创伤,大小便都无法自我控制,宋雅静对自己的生殖能力表示怀疑。尽管安民的话使她感到安慰,可这件事一直是她一块难以祛除的心病。

    好雨知时节,'当春乃发生。这“病”来得太快了,宋雅静刚刚回到北京,就感到'身体不适。真的是那种“病”?她不敢声张,可心底涌动着一种窃喜:她悄悄地将自己身体不适的反应告诉了3名老中医,老中医说十有八九是怀孕,最好化验确诊。化验结果出来了,果然是怀孕了。宋雅静转喜为忧,医生们常说,药物能致胎儿畸形,自己成天离不开药罐子,真的导致胎儿畸形,岂不是自己的罪?母亲是个残疾人,孩子是个残疾人,这岂不是痛上加痛?这〒旦成为现实,仅仅是对自己的打击吗?安民他能接受这个严酷的现实吗?“医生,我打胎行吗?”“你真的考虑好了?”医生瞪着惊奇的目光问。“我担心……”宋雅静向医生道出了心中的疑虑。“像你这种截瘫的病人能够怀孕实属不易,在医学上称为贵生,难得的一个贵生啊,你一定慎重地作出决断。”听了医生的话,宋雅静犹豫了。

    贵生!千载难逢的际遇,这是上帝的恩赐,这是老天爷给我宋雅静这个苦命人的感情补偿,岂能轻易将他抛弃?何去何从?宋雅静写信告诉了父母,告诉了安民。

    父母亲回信了,态度很坚决:一定要保住孩子!安民生怕雅静一念之差而造成终生遗憾,接到雅静的信后,立马打来长途电话,叮嘱雅静不要让他失望。

    二姨晚上做了一个梦,梦见雅静生了个胖小子,信以为真地到处打探,果真得到了雅静怀孕的喜讯。二姨写信前来祝贺。

    安民急不可耐地将雅静怀孕的消息写信告诉了父母,并且在信封上写上了“有喜事”的提醒。公婆得知雅静怀孕,从老家寄来了营养品。

    突然间,宋雅静觉得这孩子不再属于她,而是属于科学,属于社会,属于那些关心她、爱护她的人们。

    也许是过分的激动,也许是过重的压力,宋雅静病倒了。病得很重,肾上腺失调,大小便失禁,高烧数日不退。为了腹中那个胎儿,她坚持不吃药,宁肯承受病痛的折磨。她没有告诉安民,也没有告诉父母,她害怕他们着急上火。

    望着那个一天天隆起的“希望”,宋雅静热切地盼望能生个儿子。听人们说,生男孩能带走妈妈的病。如果真的是这样,自己岂不成为世界上最幸福的人了?她期望儿子能给她带来好运,能治好她的心病,能治好她的体疾。

    7月7日,一'个诞生美丽童话的日子,一个天下有情人所期盼的日子。这一天,她完成了一个举世震惊的杰作,她实现了I一个最美妙的梦想。

    那天,她怀着无比激动的期待被推进手术室,由于下肢瘫痪,她无法自己完成这个对于正常人来说瓜熟蒂落的收获过程。医院决定实施剖腹产。

    “五号产妇的家属到医生办公室来签字。”目不识丁的婆婆被叫了去。

    “产妇是你什么人?”

    “我儿媳。”

    “老太太,祝贺你,添这么个孙子或孙女真是你的福气。像你儿媳妇这样的病人,怀孕生孩子的很少见,在我们医院里遇到这种产妇生孩子的叫贵生。”

    “对,就叫贵生。”

    “你儿子呢,他怎么没来?”

    “我儿子在外面当兵回不来。”

    “你能替儿子做主吗?”

    “不就是生孩子吗,能做主。”

    “你儿媳妇不是正常的产妇,要剖腹产。”

    “啥叫剖腹产?”老人家头一次听说这新名词。

    “剖腹产就是把产妇的肚子剖开把婴儿取出来。”

    “这法俺还是头一回听说。”“剖腹产是妇产科常见的手术,可你儿媳妇是个不同寻常的产妇,一般情况下,这种手术比较顺利,但也有意外情况发生。按照医院的规定,手术前必须有家属签字。”医生边说边把手术方案递给老人。

    这字该往哪里签?真够难为这位不识字的老人了,按照医生的嘱咐,老人家用一辈子没拿过笔的手在手术方案上画了个圈圈。

    婴儿诞生前的阵痛和等待婴儿降生的喜悦一起向她袭来。说不清是痛苦还是喜悦,她无法用语言表达这种从未有过的感受。

    宋雅静腰脊受损,手术只能局麻。

    有人说,不生孩子的女人不是一个完整的女人。可只有生过孩子的女人才能体验到这所谓的完整女人是用痛苦来补全的。

    “关安民啊关安民,你以为只有你们军人勇敢吗?军人的妻子也同样勇敢,你以为只有战场上才有流血牺牲吗?在这医院的产房上同样会有流血牺牲。相信你老婆,她不怕苦不怕死也决不会给你丢脸。”她强忍着难以忍受的痛苦,一遍又一遍地默默地安慰自己。嘴唇咬破了,血顺着嘴角流淌下来。

    “静,给我们的孩子取名叫关卡吧。从我们译爱结婚到怀孕生孩子,我们面前有多少道关?多少道卡?我们是多么不容易地走过来了。”她耳边响起了安民的声音。这声音是信念也是力量。

    “雅静,结婚的时候,我们的蜜月只度了五天,你生孩子的时候我一定按时回来,陪你一个月……”不怪关安民无情无义,是她把预产期推迟了一个月才告诉粗心的丈夫。

    当婴儿的第一声啼哭传来时,宋雅静突然间发现失去了自我。也许是太激动了,也许是太知足了,她飘飘然进入了一个羽化的境界。

    “姐姐,你们的小关卡是个女孩。”从产房回到病房,妹妹前来向她报喜。她哭了,说不清是喜还是忧。

    孩子顺利地出世了,女孩也罢,男孩也罢,这是爱的结晶,这是命运的安排。孩子满月那天,婆婆来了,安民也来了。细心的婆婆给她带来了孩子用的衣物;多情的丈夫给她带来了鲜花和补品。

    怀着初为人父的激动和喜悦回到家,望着刚刚满月的女儿,望着再闯生死之关而安然无恙的妻子,关安民说不清是喜还是怨,嗔怪而又爱怜地骂道:“你为什么要骗我?你为什么不给我说实话?”“告诉你有啥用,你能回来帮我生孩子?”

    “我?你这人真不是东西!”“我不是东西,专为自己生帮手,就是不给你生儿子!”继而,夫妻俩拥抱在一起,哭了一阵又笑了一阵,个中滋味是酸还是甜?

    安民回来了,他带着负疚的心拼命地“还债”:洗衣服、做饭、涮尿布、买牛奶、收拾房间、打扫卫生、买煤买粮……该他干的他全干了,不该他千的他也干了。

    “你们当我姐夫是来我们家劳动改造呢?姐夫我来帮你干。”一次安民买煤回来,正巧碰上妹妹雅玲回家,见姐夫满脸煤灰,就参加了“志愿者”的行列。

    身边是善解人意的丈夫,膝下是支撑生命的女儿。望着身边这两个永远属于她、永远属于爱的“宠物”,宋雅静知足了,陶醉了。不该失去的自己失去了,可不该得到的自己却得到了,这就是“福兮祸所伏,祸兮福所倚”的宿命论吗?不,这是伟大的爱创造出的奇迹!

    幸福的日子总是那么快地从身边溜走。

    “雅静,我该走了。”回来刚刚一周,安民接到了部队发来的催归电报。

    “这么快就走了?”宋雅静淡淡地说。

    “部队有事,来电报了。”

    “那就走吧,啥时候再回来?”

    “当你想我的时候。”

    相聚总有分手的时候,这就是军人。作为初为军嫂的雅静对此已有了深深的体验。

    他们的心灵已经相通,理解已经使他们达到和谐自然,他们在轻轻的吻别中分手,没有太多的忧伤和缠绵。

    丈夫走了,宋雅静将心灵的感受写在日记上:我宋雅静是一个肢体不全的残疾人,是一个差点儿被生活抛弃的人,我能有今天,是因为我遇上了关安民。安民能够爱我,和我结婚,这不仅说明安民是一个好人,更说明部队是一个培养好人的学校。我要尽自己最大的努力,拉紧生活的纤绳,挑起本该由两个人分担的生活重担,让他在部队安心工作,不为家事分心。

    生活中的一些琐事,对于正常人来说,只是举手之劳,可对于宋雅静来说,却要付出巨大的艰辛。

    那天,孩子突然发高烧,家里人一时都不在身边,望着孩子那张烧红的小脸,宋雅静心里直冒火。她拿起双拐却抱不起女儿,抱起女儿又拿不起双拐,她恨自己那不争气的双腿。无奈之中,她丢了双拐抱起女儿,一步一步蹭出门。她家住三楼,三十六级台阶洒满了泪珠。好不容易蹭到楼下,裤子磨破了,皮肉在流血。顾不得这些了,在邻居好心人的帮助下,叫了一辆出租车,她把女儿送进医院。

    “雅静,也真够难为你的了,你本身就需要照顾,身边又有个需要照顾的孩子,我还是申请转业吧,回到你身边来。”

    “你真的这样想?”宋雅静吃惊地问。

    “是啊,现在孩子小,是我们生活中最困难的时期。”

    “家里需要你,部队就不需要你了吗?”

    “部队当然也需要,按规定我们连排职干部一般不能转业,可你的情况特殊,领导会照顾的。”

    “我特殊?为了照顾我?因为我你申请转业?关安民啊关安民,说真的,也许是我的身体已经残疾,所以我的性格就格外地刚强,我不需要别人的同情和怜悯。作为女人,谁不希望自己的丈夫在身边,可我就是不能让别人说关安民找了个不中用的老婆,是老婆拖了关安民的后腿,我要让我丈夫人前人后活得像个人,像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

    “一个人如果没有志向,只为自己活着,只为家人活着,和猪、狗差不多。”

    “以后你要再提转业,我就叫你关猪、关狗。”

    家庭就像一叶小舟,需要两个人合力划桨,如果一边不用力,小舟就会偏离方向。你在部队建功立业,我在家给你管好后方。你的荣耀就是我的荣耀,你的军功章我和你一起分享。宋雅静给丈夫“约法三章”。

    二十七一年一度鹊桥会,不知今夕是何年。

    安民回家探亲了,他真的捧回来一枚军功章。宋雅静煮酒相贺,苦也罢,难也罢,一切只为这一天。

    安民说,他们中队参加了运城地区打击“狼帮”的战斗,参加了中条山森林大火的扑救,受到了省委领导的表彰,他本人和他带领的中队同时荣立三等功。

    “雅静,我这边的桨划得还算有力吧?”

    作为女人,谁不为丈夫取得的成绩而髙兴呢?谁不希望丈夫事业有所建树呢?只要他没有虚度时光,自己吃点苦受点累,又算得了什么?宋雅静这样想。

    “安民,你工作取得了成绩,向你祝贺。孩子快一岁了,我还想重新工作,你同意吗?”

    “我完全支持你,可孩子呢?”

    “我和妈商量好了,她提前退休,帮我们带孩子。”

    “这样合适吗?”关安民总觉得心里不安。军人的牺牲和奉献岂止包括自己的家庭,还有亲属这个外延。

    雅静上班了,她是一个要强的女人,她发誓要通过自己的努力来实现人生价值。工作来之不易,她十分珍惜这个来之不易的机会。女儿,同样来之不易,无时无刻不牵挂在她的心头。白天,她忙忙碌碌地工作,不能分心。夜晚,那个难以打发的漫长时间,她满脑子是女儿那个割舍不开的影子。她成夜成夜不能安睡,靠安定催眠。

    那天,她恍恍惚惚起来上班,不小心跌了一跤,从楼梯上滚落下来。腰里的钢板摔断了,不得已要住院手术。

    “雅静,是不是通知你家里来人?”

    “不用了,他们都很忙,通知了也来不了,只能让他们干着急。”

    宋雅静心里清楚,时下正值年终,部队正面临考核验收和老兵退伍,安民是中队主官,他能离得开吗?自己的事是小事,影响了部队建设是大事。

    对于一个身受重创的残疾人来说,这无疑是一次大手术。做这样的大手术按惯例要实施全身麻醉。宋雅静的情况不同,全麻会破坏她本来就十分衰弱的中枢神经。半身麻醉,无疑会给病人带来莫大的痛苦。

    “痛我不怕,什么样的罪我都能受,只要手术能够成功。”这一次她自己在手术单上签了字。

    辛勤的耕耘换来丰硕的收获。2000年底,关安民在捧回第三枚军功章的同时捧回了一个提升职务的任命状。

    “雅静,这几年让你受苦了。按部队规定,你可以随军;了。随了军,我就可以更好地照顾你。”

    “我不随军,我有我的工作,你有你的工作,我和孩子的困难我自己能克服,只要你工作能干好。这是我惟一的愿望。”

    “雅静,你这不是自找苦吃吗?”妈妈这样劝她,好心人也这样劝她。

    她感谢好心的丈夫、好心的妈妈和那些关心她的朋友,可他们并不理解一个自强者的内心。她要用她那双拐踏平生活的坎坷,走进属于自己的光辉灿烂的明天。

    中秋月正圆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