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西本就是多民族聚居之地,八寨地区多是瑶族,而断藤峡则是苗族居多。八寨位于悬崖绝壁之上,下有红水江穿流而过。其间设有思吉、周安、古卯、古钵、古蓬、都者、剥丁、罗墨等八个寨子,因而称之为“八寨”。沿着红水江东下,黔江两岸便是断藤峡,又名大藤峡,是一处江道峡谷,最狭窄处在大藤峡中段的红石滩(又称横石矶),江道宽仅百米,是广西最大、最长、最险的江道峡谷,素有“珠江流域第一峡”之称。
激流翻腾的陡峭山崖之下便是山匪们的老巢,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山上毒瘴恶雾,一般人很难生存下来。山上出产的植物可以保障人的最低生活水平,围困根本困不死他们。而他们所使用的武器多是长弓劲弩,还在箭头上淬毒抹药,中箭即亡。
由于是边境地区,山匪们相互勾结,南与交趾的夷狄、西与云南、贵州两省的叛贼勾结,又与东北部的瑶族串通,四处出没,烧杀抢掠,让生活在这里的老百姓苦不堪言。八寨、断藤峡的武装力量并不是当地土司的合法军队,而是有着百余年历史的土匪老字号,有数万之众。
无论是政府军,还是当地的土司头目都想铲除他们,但只有想法,没有办法。也因为一直以来,明朝兵力主要集中防御西北的游牧民族,无法全力围剿。虽然朝廷也几次派兵进剿,但怎奈大军不可久驻,孤军又不敢追险。通常情况下,还没等到政府军深入腹地,山匪们就像是插了翅膀消失得无影无踪。无奈之下,官军只得变征讨为招抚,算是给自己一个台阶下。可政府军前脚刚离开广西地界,山匪们便又啸聚而出,比先前更加嚣张,令人头疼不已。
早在正统十年(1445年),以侯大苟为首的山匪攻打梧州城,震动朝廷。同年五月,广西总兵官柳溥亲自带兵前来围剿,双方死伤惨重。侯大苟将自己的匪军化整为零,分兵作战,上万人的军队分成五十余股,每股两百人。这些叛贼充分利用山势险峻的有利地形,攻守有序。官有万兵,我有万山,侯大苟采取灵活机动的战术,与政府军周旋。先后占领了梧州、柳州、浔州三府等十余州县,同时越省作战,一直打到广东、湖南、江西等省的一些州县。
天顺七年(1463年)十月十三日,侯大苟带着七百多人夜袭梧州城,当时梧州城是两广总都府衙门所在地,城内驻有官兵数千人。侯大苟入城后,城内的大小官员还在睡梦中。朝廷的悬赏令刚刚下达,侯大苟又带着他的军队攻陷了梧州城,并向广东高、雷、廉各州活动。
成化元年(1465年),当时的两广监察御史王朝远上奏朝廷:“广西流贼越过广东界,十郡疆城过半,田亩荒芜,遗骸遍野,余民无几,道路无人行。”这封奏疏引起明英宗朱祁镇的强烈关注,他派韩雍为佥都御史督戍务,调集十余万军队向大藤峡地区进发。
面对政府军的强力围剿,侯大苟选择弃城而逃。当时留在大藤峡根据地的叛军仅有一万多人,而官军有十万之众,双方力量对比悬殊,结果可想而知。官军破寨十六处,侯大苟被迫率军退到九层楼山顶,最终被官军擒获。
朝廷将侯大苟剥皮挖肠,凌迟处死。韩雍下令将横亘江上的大藤破成三段,制作藤鼓三个,以叛军的鲜血染红,分别挂于梧州、肇庆、广州三府后的军门前,同时将大藤峡改名为“断藤峡”。
离开广西时,韩雍曾向中央政府提出建言。他说:“瑶人不喜欢面见官吏,也不拿我们这些当官的当回事。如果还像那样以流官镇抚地方,肯定还会有叛乱发生。我以为应该用当地有影响力的少数民族首领作为他们的领袖,不必去改变他们的风俗习惯,也不必用我们汉人的伦理去要求他们,给他们足够充分的自治权,只要不滋生事端,一切都是可以谈的。”
韩雍的这一提议与王阳明在处理思恩、田州问题上颇为相近,也就是不要以流官镇抚,朝廷让出一部分权力,让地方自治。不过王阳明提议,在让出地方自治权的同时,还要有相应的配套措施,用以防范和掣肘地方势力。
或许是韩雍的政策收到了效果,断藤峡风平浪静了四十年。不过地方自治固然可以安抚民心,但同时也会有不合理的现象。那些握有地方自治权的豪强,他们往往是地方的大户。在执行朝廷律法时,他们会不自主地偏袒同门同族之人。久而久之,这帮人也会成为祸害一方的刁民。
嘉靖初期,断藤峡盗匪与八寨、苍梧等地盗匪连成一片,再次控制了黔江上下游数百里的广大地区,联结数百余巢,盘亘三百余里,震动了中央朝廷。朝廷不得不用招抚的办法,即由明政府与地方军民签订鱼盐之约。既然教化的办法不灵验,那就用食盐等东西引诱他们,希望能借贸易通商开化他们。
虽然地方武装获得食盐会风平浪静一段时日,但保质期极为有限,过个一年半载,他们又会卷土重来。欲望的胃口只会越撑越大,他们在与官府交易的过程中毫无诚信可言,往往是抢了东西就跑。用王阳明的话说:“他们窃发无时,凶恶成性,不可改化。”——他们的良知彻底被尘欲遮蔽了,只有用肉体消灭的办法了。
打他们对于王阳明来说,关键是下打的决心。他平了田州之乱后,两江父老遮道控诉断藤峡、八寨猾贼淫杀祸害的猖乱罪状。他觉得不剿灭他们,对不起两江父老。思虑之下,他上了一道《征剿稔恶瑶贼疏》。他说,思恩、田州的叛贼已经招降,这一地区恢复了平静。现在八寨、断藤峡的叛贼不愿招安,依旧流窜于周边地区,如不讨伐将会留下祸根。
王阳明采取的还是老办法,可用的却是新套路。虚虚实实,能而示之不能,取而示之不取。先麻痹对方然后出其不意。嘉靖七年(1528年)二月,王阳明平定了思田之后,断藤峡盗匪与八寨、苍梧等地盗匪是有所收敛的。他们早就听说王阳明是朝廷剿匪第一人,此番来广西,一定不会轻易放过他们。
仓皇之下,盗匪们一头扎进了险峰密林深处。可是一天天过去了,王阳明在思恩、田州忙活得不亦乐乎,又是建学堂,又是重新设立军政府,好像把他们这些藏身于密林深处的盗匪们忘记了。不仅没有攻打八寨和断藤峡的迹象,就连最常规的训练也没有。久不见动静,山匪们便松弛下来,他们抖一抖身上的尘埃从藏身的深山险谷中又钻了出来。
其实这段时间,王阳明也在犹豫,是继续向前推进,将广西境内的叛匪来一次彻底的扫荡,还是见好就收,到此为止。田州叛乱可以暂时告一段落,如果朝廷可以将自己在此布局的策略一以贯之,至少可以保证二十年不用动干戈。因为他遵循的是天理人道,凭的是良知。
王阳明觉得时机差不多了,就将广西地区的官员全部召集起来,包括新归降的卢苏、王受及其部下。他说:“朝廷派我来广西,是让我保一方平安,卢苏、王受识大体顾大局愿意归顺朝廷,才让田州百姓免于兵祸。可是广西的百姓并没有获得真正的安宁,每念及此,守仁都寝食难安。”
王阳明话未说完,就咳个不停。他的弟子欲起身安抚,王阳明摆手示意他坐下。弟子担心老师的病体,便埋怨道:“先生已完成朝廷交代的任务,平定了思恩、田州两处叛乱。再说,您的身体需要尽快回余姚调养,不宜在此久留。”
王阳明叹了口气,道:“你想得太简单,以为我离开此地,就能调养好身体吗?人的身体是供奉良知的神殿,良知不在,要神殿何用?”
弟子接过话道:“先生的话,弟子也不赞成。虽然说良知不在,神殿就会空了。但先生可曾想过,若神殿不在,良知又将何处安放?更何况朝廷并没有安排先生其他任务,如果先生擅自做主,恐怕难以收场。”
王阳明苦笑一声,他说:“守仁难以收场的事又何止这一桩两桩,只怕今日不做,来日就没有机会再为百姓去做了。”
弟子见王阳明已做了决定,知道劝说也无用,只好说道:“先生,不要操劳过度。”
王阳明明白众人的心意,他说:“我也不想赖在这里不走,可我能像个没事人似的撤出广西吗?你们也知道,八寨、断藤峡才是广西边境的祸根,祸根不除,祸害不断,这里的百姓将永无宁日。”
卢苏说:“先生给我两天时间,我去招抚他们。”
王阳明摇头道:“我早就做过调查,这两处匪患已有百余年,朝廷各种方法都用了,可今天还是老样子。这帮盗贼的良知已经被眼前的险山茂林遮蔽得严严实实,百年不见光明。对付他们,招抚肯定没用,我也不会让你们去冒这个险。”
王阳明说:“在平定思恩、田州这段日子里,我已经想好了怎么对付断藤峡和八寨。那些被我解散回乡的湖广兵已经在武靖州待命。卢苏、王受你们愿意报效朝廷吗?”
卢苏、王受赶紧立身抱拳道:“大人,小的们恨不得剖心自辨,愿听大人调遣。”
王阳明也显得很兴奋,他说:“好,那就以你们广西兵为主力,因为你们更了解八寨和断藤峡,来自其他地方的政府军从侧面接应。兵分两路,第一路由广西布政使林富指挥,攻八寨,王受和卢苏为先锋。第二路由广西参议汪必东指挥,按察使王大用为先锋。”
这是一场毫无悬念的军事行动,进攻八寨的官军在后半夜出发,六千多士兵偃旗息鼓,悄悄地摸进山里。为了不发出声音,士兵和马衔枚而行(嘴里含着类似于筷子的东西)。此举果然奏效,官军通过沿途村寨时连狗吠之声都没有。当官军突破石门天险,攻入贼巢时,那些山贼还以为官兵从天而降。慌乱之下,也只有四散逃命。
王受和卢苏所率领的官兵其实本身也是盗贼出身,王阳明让贼吃贼是一着妙棋,只有贼最了解贼性。二人刚刚归顺,急需立功献上投名状,根本用不着动员。他们率领的地方军在山上大搜捕,将大大小小的山洞搜了个遍。八寨的第一个寨子很快就被攻陷,其他寨子也没做过多抵抗就土崩瓦解。与此同时,断藤峡也起了连锁反应,其他各山洞被逐一清扫,史称“断藤之贼略尽”。断藤峡的盗贼溃败,退保仙女大山,据险顽抗。政府军攀木缘崖仰攻之,连续攻破多个贼巢。峡贼们败奔断藤峡。官军乘胜追击,山匪沿断藤横渡,掉入水中溺死者不计其数。
这帮盗贼没想到王阳明会突然发起攻击,在他们的印象里,政府军并不擅丛林游击战。可这一次,政府军比他们更像山民,攀木登崖的技术丝毫不输给他们。数十年来,朝廷几次三番派军队来此剿匪,都是雷声大雨点小。那些前来剿匪的官兵好像不是来剿灭他们的,而是跑到这里来和他们唱一出双簧的。比如说双方狭路相逢,官兵伤亡百十人,峡谷中的盗匪也死个百十人,可政府军却打着得胜鼓收兵,像是赢得了一场大胜。
盗贼们实在不明白,这帮擅长平原战的政府军怎么会突然像是插了翅膀,一次又一次摸黑袭击他们的山寨。不要说是黑夜,就是大白天,没有当地山民的引路,想要进入深山密林之中,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对方摸了进来,他们居然毫无所知。攻破古蓬寨,又乘胜连破周安、古钵、都者诸寨。八寨基本被拿下,前后斩获三千余人,另外生擒一千一百多人,这完全是一场毁灭性的打击。
王阳明只用了六千两百多人就平定了八寨、断藤峡的山贼,不仅震动了中央政府,更让地方百姓欢欣鼓舞,广西地区已经有数十年没有出现这样的局面。王阳明用最低的作战成本,书写了政府军在这一地区最有效果的作战纪录。
剿匪虽然取得了节节胜利,但王阳明的病体却每况愈下。他实在无法忍受这里的湿热气候,病情一度陷入危险境地。他已经不能骑马,是将士们将他抬进南宁城的。王阳明有一种强烈的预感,上天留给自己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王阳明一面勒石纪功,一面向朝廷上奏捷报。像往日一样,他在报捷疏中再次提出要求,希望朝廷能够准许他回乡养病。除此之外,他还在奏疏中,为那些跟着他出生入死的将士们讨要军功。那些湖南兵已不堪忍受此地的气候,很多人开始闹病,有瘟疫的苗头。
王阳明已经不需要再顾忌别人的感受,哪怕是皇帝的心情。他在奏疏中指出八寨、断藤峡的乱贼长年祸害两广地区的百姓,既然朝廷让他到此平乱,他不能坐视不管。为预防祸患,希望朝廷能够将柳州府的卫城搬到八寨。
在进入江西之前,王阳明已经为自己想好了退路,他并不奢望自己人生中的第三次出征能有什么奇迹发生。而他临行前的顾虑也正在一一应验,年轻的皇帝对王阳明只会有着短暂的好奇与热情。朱厚熜问大臣们:“那个曾经平定宁王之乱的王阳明怎么又荡平了广西叛乱?这里面不会有什么猫腻吧?他不会谎报军情吧?”
杨一清鼻子里哼了一声,阴阳怪气地说:“这个人是个很奇怪的人,一天到晚喜欢蛊惑人心,恨不得带着天下书生去造圣人的反。”
大学士桂萼因为王阳明没有听从他杀掉土官、攻打交趾的建议,心存阴暗心理。他也趁机向皇帝进言:“王阳明这个人行为怪诞,很多时候国家法度拿他没办法。他不让书生去读圣人书,却让别人跟着自己修养心学,是个狂妄自大之人。这次皇上让他去征讨思恩、田州,他却要安抚;没让他攻打八寨、断藤峡,他却偏偏要以武力征服这一地带。他不但没有功劳,还要承担‘征抚失宜,处置不当’的责任。”
所幸的是,这个世界还有人信奉“公道”二字,礼部尚书霍韬就在给皇帝的上疏中说:广西有八寨贼寇,就像人的心脏有病。八寨不平,两广地区将永无宁日。八寨是贼寇的巢穴,而断藤峡则是八寨的羽翼。王守仁的前任姚镆,调三省十余万兵力,梧州军门支出军费若干万,从广东布政司支用银米若干万,伤亡土兵上万,才换得田州五十日的安宁。而王守仁不费斗米,不折一卒,就平定了思田,还拔除了八寨、断藤峡这样上百年的贼巢。两下比较,这场战役,王守仁为朝廷省了数十万的人力、银米。
黄绾的上疏言辞更为激烈:“臣以为忠如守仁,有功如守仁,一屈于江西,讨平叛藩,忌者诬以初同贼谋,又诬其辇载金帛。当时大臣杨廷和等饰成其事,至今未白。若再屈于两广,恐怕劳臣灰心,将士解体。以后再有边患民变,谁还肯为国家出力,为陛下办事?”
曾经习惯了四处漂泊的王阳明,不知从何时起开始向往一种平实的安定。在向朝廷提出善后工作的意见后,王阳明就卧床不起了。无休止的咳嗽带来的阵痛让他整个人都变了形。他有时觉得,自己会在某一段巨咳之后,一口气上不来,就此离开这个世界。但他不甘心倒在这里,强大的意志力支撑着他这棵已经被岁月蚀空的老树挺过这段艰难的日子。他相信,只要回到故乡,秀美的山川河流,甜润的雨露空气会让他重新活过来。
他变得越来越沉默,当然更多时候是因为没有说话的力气,比之以前在讲坛上的滔滔不绝简直就像是换了一个人。他有时整天一句话都不说,感觉万物灰暗一片,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致。这种明显的消沉正是肺疾趋于恶化的表现,也是一个结核病人走向衰竭的典型症候。对王阳明来说,广西平乱并没有多大的难度,但是长途跋涉,体力和脑力的过度损耗,让此时的他已经疲惫到了极限。
病情的日益加重,让王阳明归心似箭。他强扶病体,给皇帝写了长长的《乞恩暂容回籍就医养病疏》,从他在越蛰伏六年,想进京一睹天颜遭谗言中伤说起,再次重申这次在两广征讨招抚得当,都体现了皇上的恩威。王阳明说,朝廷重用不才之身,并委以平乱安国之重任,自己对此心怀感恩。虽疾病缠身,但自己已做好克己奉公、为国尽忠的准备。这次因咳嗽和腹泻让身体极度衰弱,想尽早返乡养病。
王阳明如此诚心诚意奏请回乡养病,但就连这小小的要求都没有得到满足。他在给朋友的信里写到,遍身皆发肿毒,就连早晨穿鞋、晚上脱鞋这样的小事都无法完成。他说自己的病情极度恶化,已经不能坐立。王阳明越来越感到时间的紧迫,他不能在这里耗到最后一刻,他憧憬着早日回乡,和弟子们一起讲学论道。
这时候虽然他已经卧病在床,备受煎熬,但只要能够握笔,只要能够开口说话,他都会与人论学,尤其关注弟子的讲学状况和他们的学问修养。钱德洪、王畿来信告诉王阳明,自从他离开后,余姚中天阁的讲会从未间断,绍兴书院的子弟也在他们的振作接引、熏陶切磋下功课日进。这封信愈发使王阳明归心似箭,王阳明回信说,他已经在往回赶的路上,离见面的那一天不远了,“吾道之昌,真有火燃泉涌之机矣,喜幸当何如哉!”同时也不放过调侃他们一下:讲院门前的杂草怕有一丈深了吧?
王阳明觉得命运对自己来说过于残酷,既然生命是有限的,可在这有限的生命里,又为何让他痴迷于无限的道。在广西的战场上,王阳明收到弟子聂豹寄来的求教信。他强撑着病体,回了一封论述学问的长信。虽然聂豹不在王阳明身边,但是他的思想意识与之相同,被王阳明及王门弟子视为编外弟子。
在信中,王阳明说:“人做学问,是为了致良知。而所谓的‘事上练’,也是为了致良知。致良知没有其他的途径,就是要时时刻刻下功夫,若有间断,便是忘了,所以要做到‘勿忘’。致良知就像一个人登台阶,要一步一个脚印,若欲速求效,便是助了,所以要做到‘勿助’。致良知便要将功夫全用在‘事上’,要在事上磨炼,而‘勿忘勿助’只是对它的一种补充和完善。”
王阳明还告诉聂豹,事情来了的时候,要用自己的良知去应对。要时刻记住,所谓的“事上练”,并不是让人去没事找事,而是要时刻想着致良知。如果只是用事修行不能兼备致良知,则不算圆满,而事做得也不够彻底。只要致良知,天下事物纵使千变万化,也无一遗漏。
嘉靖七年十一月,王阳明在两次奏请回乡养病都没有得到朝廷恩准的情况下,自己做了选择,离开广西。王阳明坐船顺着漓江东下,日行五十里。按照当时的行政效率估算,以王阳明的前进速度,他应该在两广境内就能够收到皇帝的批复。可让王阳明深感失望的是,当他已进入江西地界,还是没有等来皇帝的只言片语。
这一天,王阳明乘坐的船过了一个宽大的河滩泊了下来,他问此地是何处。船工说是伏波山,山上还有一个庙,是专为纪念西汉时的伏波将军马援而建的。王阳明心里一惊,想起了四十多年前的那个梦。那个梦发生在他十五岁的年纪,是他从嘉峪关长城回到京城后做的一个梦。当时的他还是一个任性好侠的少年,在那次北游后,他决定按照那场梦境的指引像西汉名将伏波将军马援一样建功立业,走出一条属于自己的路。
让王阳明心里一惊的是,眼前的一切和四十年前那场梦境完全吻合。四十年前,他在那首《梦中绝句》中预言:“卷甲归来马伏波,早年兵法鬓毛皤。”四十年后,他有感而发:“四十年前梦里诗,此行天定岂人为!”
时间好像在原地转了一圈,终点又回到起点,他心里也倏然一惊,难道上天真要收回自己的时间?他想到马援说过的一句话:“男儿当死于边野,以马革裹尸还葬耳。”这或许也是他此时内心的真实写照。
接下来的途程,王阳明走得异常缓慢。他在船上高烧不退,时而大汗淋漓,时而又冷得哆嗦成一团。梦见自己被山匪追赶,一块块滚石从高处坠落;梦见置身于空寂的讲坛,一个人大声抗辩,与空气争论不休。
王阳明清醒的时候,想得最多的是自己年幼的儿子。如今,他与张氏所生的儿子还不到三岁。在广西平乱这段日子,王阳明的家书就没有中断过。他放心不下的事情太多,最牵念的还是家人近况、孩子的教育问题及族中事务。
他想到自己如果有一天离开人世,尚处于幼年阶段的儿子就要独自面对凶险万状的人生,这种来自内心的痛楚比他身上的病痛更让人难以承受。他不放心的还有自己的嗣子王正宪,他总感觉这个孩子对他的弟弟王正亿有几分厌恶,对张氏也不够尊重。王阳明在写给继子王正宪的家信中,询问学业和家中的近况,让他端正心态,将来要与家族中人和睦相处。他有太多的不舍,可时间总在催促着他上路,就算能够做到明心见性,可在生死面前,他也只能无奈地接受命运的安排。王阳明让亲信的学生去主持分家,每年两人轮流照看自己的儿子,直到他成年,“诸叔侄不得参扰”。后来事实证明王阳明这一决定是有先见之明的,如果不这样做,他们孤儿寡母早就不知让人挤到哪里去了。
王阳明听说嗣子正宪也跟着叔叔、兄弟在杭州参加科考的消息,他只是淡淡地说:“我对你去参加科考这件事并无强求,只要你能立志向上,我就已经很高兴了。”
王阳明接受了死亡即将来临这一事实,他将自己归乡之旅视为与这个世界做最后的道别,生命如果能有一次轮回,他会选择再走这样一条路吗?来不及思考与论证了。路过广东增城时,王阳明专门到湛若水的老家去探访了一番,并在他家的墙壁上题诗一首。在诗里写到了他与湛若水之间相互欣赏,又难以相融相通的学理观点。虽然两人的学风有着直接或间接的分歧,但他们依然视对方为最好的朋友。
此时的湛若水远在京城,想要和他来一场不醉不归的秉烛夜谈,恐怕也只能等到来生了。王阳明久久不愿离去,“落落千百载,人生几知音。道通著行迹,期无负初心”。
王阳明还转道去了自己的五世祖王纲的庙里去祭祀了一场。洪武年间,王阳明的五世祖被开国功臣刘基推举为兵部郎中,擢广东参议,在平苗乱时战死在那里。他的儿子王彦达用羊皮裹尸将其背回家乡,并发誓再也不为朝廷效力。此情此景,王阳明又怎能不联想到自己当下的处境。
嘉靖七年十一月二十五日,王阳明乘轿越过广东、江西的边界梅岭关。梅岭古亦称大庾岭,因为汉初先后以梅鋗和庾胜两将军在此驻守,于是就有了梅岭和庾岭之称。他的学生广东布政使王大用一路护送恩师。
一个月前,王阳明打给嘉靖皇帝的那份报告——《乞恩暂容回籍就医养病疏》还没有任何回音,他已经等不及了。王阳明知道,自己那封奏疏卡在了帝国公务运行的某一道程序上,皇帝或许还没有见到,他更无法体会一个将死之人的临终哀鸣——“臣不胜恳切哀求之至!”
一场南下的寒潮加剧了王阳明的病症,他的身体每况愈下,如风中烛火,熄灭只是一瞬间的事。离开广州前,王阳明问王大用:“你知道三国时诸葛亮出岐山前托姜维的故事吗?”王大用知道王阳明的用意何在,他只是含泪点头,并不作答。
王阳明握着王大用的手,说道:“我恐怕命不久矣,如果死在半道上,请你一定要将我的灵柩护送回老家山阴。”
心疼老师的王大用建议王阳明不要坐轿,改为舟船,可以顺章江而下。到了南安地面,王阳明在此地的两个弟子,南安推官周积、赣州兵备道张思聪闻讯也赶来迎接老师。
他们进船来给老师请安,王阳明想要勉强坐起,可稍一用力便咳嗽成一团,身子跟着一起颤抖。这一趟过梅岭,王阳明已耗尽身体的最后能量。岭南瘴气重,岭北寒气侵。常说雪花不过梅岭关,可眼前大团大团的雪花铺天盖地地落下,眼前的冰雪世界让世间万物都凝固了,包括时间。这时候的王阳明体会到了一切皆空的感觉,就像当初他来到这个世界,用婴儿般的眼神打量这个世界。世界还是那个世界,从今往后,他已经不需要再在事上磨炼自己,他的良知已经慢慢复位,无善无恶的世界全面降临,让他无法拒绝。
就算是病入膏肓,王阳明见学生还是不忘突出一个主题:“近来进学如何?”两位门生简略回答,赶紧问老师病情如何。王阳明苦笑着说:“病势危亟,所未死者,只剩一口元气强撑着而已。”
王阳明想起过梅岭前给钱德洪、王畿写的信中还乐观地展望:“吾道之昌,真有火燃泉涌之机矣,喜幸当何如哉!”当时还想用不了多久就可以与他们见面了。如今,如今,他闭上眼睛,悲从中来。
学生们缓缓退出。王大用对张思聪说,上好的材,就差裱糊了。张思聪点点头说:“你放心,我一定用锡纸里外都裱糊了。”周积则赶紧找来南安府最好的医生,可这荒江野渡的地方哪里能找到起死回生的医生?他们劝王阳明多留南安几日,待病情缓解再启程不迟。可王阳明还是拒绝了他们的好意,他想要离家乡近一些,再近一些。
嘉靖七年十一月二十九日卯时,也就是早上八点左右。载着王阳明的夜行船缓缓前行。王阳明不知在船上昏昏沉沉睡了多久,直到船停泊在一个不知名的河湾,此时外面的天已大亮。昏睡中的王阳明像是突然被人拉了一把,不由地坐了起来,神志清醒地问道:“这是什么地方?”
守在王阳明身边的周积见老师开口问话,赶紧答道:“青龙埔。这个码头离梅关只有五十多里,属大庾县。”
王阳明长叹道:“平生学问方才见得数分,未能与吾党同志共成之,为可恨耳!”
周积躬身侍立,安慰道:“待到来年春天,弟子们还将前往山阴听先生讲学。”
良久,王阳明没有再说话,他合上了双眼,往事如同快速倒带的胶片电影。每一格都是转瞬即逝的人生片段:山阴、龙场、书院、京城、南赣、广西、徐爱、湛若水、弟子、家族、儿子……
他徐徐睁开眼睛,说:“我要走了。”周积顾不得拭去泪水,急忙问道:“先生,还有什么要说的话吗?”
王阳明轻轻地摇了摇头,用最后一丝气力留下了人生的最后八个字:“此心光明,亦复何言?”
十二月三日,张思聪与官属师生设祭祀礼仪,将王阳明入棺,一路运往越地。当一段生命走到尽头的时候,会觉得多年的跋涉,只是为了赴一场繁华而又冷清的结局。当我们看见眼前的桑田就是昨日的沧海,看到如今的世事就是过往的云烟,看到今朝的诀别就是昨日的相聚。一个人走了,不过是将人间的一切撒手归还。
王阳明的棺木在途经南康、赣州、南昌等地时,当地官员和百姓千里哭送,哀恸之声响彻天地,祭奠者从早到晚络绎不绝。棺木运回山阴,门生千余人,披麻戴孝,扶柩而哭。不能前来的,知道日子的,则在居住地为先生举哀。书院及寺院的学生照常聚会,就像王阳明在世一样。这位古越阳明子出于古越又回归古越,来源于土又回归于土。
与地方形成鲜明对比的是,京城出现了让人难以理解的一幕——阳明心学被斥为伪学而遭到严禁,门人甚至不敢在京城谈论阳明心学;停止王阳明爵位的世袭,不封谥号。尽管如此,王阳明的门人在各地建立书院、精舍,举办讲会。隆庆二年(1568年)六月,在王门弟子的努力下,朝廷追封王阳明为新建侯,谥文成。从新建伯到新建侯虽然是一个大的提升,但是对于这份迟到了四十年的封赏,就算是王阳明活着也不会有任何的动心。
就像他死前留下的那句话——此心光明,亦复何言。说了一辈子话的王阳明再也无话可说,他死之后,留在这个世上的一切都将任由后人评说。就算是掀起巨浪滔天,就算是流芳万世不朽,这一切也都与他无关了。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