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问文中子、韩退之。
先生曰:“退之,文人之雄耳。文中子,贤儒也。后人徒以文词之故,推尊退之,其实退之去文中子远甚。”
爱问:“何以有拟经之失?”
先生曰:“拟经恐未可尽非。且说后世儒者著述之意与拟经如何?”
爱曰:“世儒著述,近名之意不无,然期以明道。拟经纯若为名。”
先生曰:“著述以明道,亦何所效法?”
爱曰:“孔子删述六经以明道也。”
先生曰:“然则拟经独非效法孔子乎?”
正德十二年正月,王阳明抵达南赣汀漳巡抚衙门所在地赣州。王阳明虽然读过不少兵书,也研究过很多战例,但那毕竟是纸上谈兵,即便他在贵州时曾一纸退敌数万,但他并没有亲自领兵打仗。
朝廷这次让他提督南安、赣州、汀州、漳州等地军务,就是让他统率军马剿灭地方乱匪。王阳明不清楚在四省边境安营扎寨的都是些什么人,如果都是被逼得无路可走的贫苦农民,能把他们当盗匪剿灭吗?
还有一件事也让王阳明头疼不已,那就是无兵可用。在王阳明的职权范围内,能调动的人马有赣州卫五千,福建汀州卫、漳州卫各五千,广东湖州卫、惠州卫各五千,南雄韶州千户所、湖广郴州千户所各一千,共计两万多人马,而且都是一些缺乏训练的乡兵。靠这些军队剿灭十数万叛匪,无异于天方夜谭。
南赣地区以赣州为首府,包括南安、赣州、汀州、漳州、潮州、惠州、南雄、郴州七个府。此七府原本物阜民丰、海晏河清,如今却被各省抛弃,成了山贼们逍遥快活的所在。数以千百计的贫民在此地落草为寇。山深林茂,平日还可以兼顾垦荒种地,生产与打劫两不耽误。一开始还好,他们只是干些打家劫舍、拦路抢劫之类的小勾当。随着队伍越来越壮大,这些山匪的胃口也变得越来越大,最后发展到明火执仗地攻城略府,甚至还提出建国立朝的口号,这才震动朝野。
赣州虽地处山区,却是南北交通的咽喉,因此巡抚衙门的规模也非别处可比。有文字记载:“穹堂峻宇,高闳崇墉,规制壮丽,它镇所未有也。”对于王阳明来说,他刚到赣州,要做的事实在太多,他根本没有心情去欣赏这群山环抱的宏伟建筑,而是立即着手清理案牍。
对于那些聚啸山林的赣南贼匪来说,王阳明的到来,无疑是一场噩梦的开始。
正德四年冬天,当时的佥都御史王哲在与土匪的较量中付出了惨痛的代价。当时的情况是,一股山贼采用长途奔袭的战术从武平奇袭于都,趁城防空虚架云梯从城西杀入,城池陷落。王哲只身逃往万寿官,躲在小阁楼里束手就擒,让朝廷丢尽了颜面。
正德十二年正月十六,王阳明抵达江西赣州。当地官员向他汇报了南赣地区的防务状况,其中包括这里的风土人情、地理风貌及土匪的基本情况。通过资料,王阳明对这一地区有了大致的了解。南赣地区山势险要、洞穴密布,这里是土匪藏身的绝佳之处,也给官府剿匪带来很大的难度。土匪凭借着深山密林和官兵大打游击战,倏忽而来,倏忽而去,有时化整为零与官兵缠斗,有时又化零为整发动阵地战。交汇四省的官军曾经组织过几次大规模的联合围剿,可收效甚微。
这一地区的土匪分为多股,他们分别是:盘踞于赣州崇义的横水、左溪、桶冈的谢志山、蓝天凤;盘踞于广东和平浰头三寨的池仲容;盘踞于江西南安大庾岭的陈曰能;盘踞于广东韶关乐昌的高快马;盘踞于湖南郴州山林深处的龚福全;盘踞于福建漳州大帽山的詹师富。
这里的山匪之所以难以剿灭,有一个重要原因,那就是当地人并不敌视山匪,甚至他们的亲人也参与其中。还有一些人,他们在农忙时放下刀枪,过着普通农民的生活,到了农闲时又扛着刀枪进山为匪。在一些人看来,当土匪是件幸福的事,只要钻进山里,官府拿他们毫无办法,还可以大碗喝酒、大块吃肉、大秤分金,看到哪家姑娘长得俊俏,还可以抢来做压寨夫人。
就在王阳明到任不久前,谢志山、詹师富等部攻掠大庾岭,进攻南康、赣州,杀害了守城的官员。这两股暴乱的土匪以漳南群山中的积年匪巢为重镇,如果能将其剿灭,对其他各处山匪是一个沉重的打击。
正德十三年(1518年)正月,王阳明在进剿浰头的山贼之前,曾经写信给弟子薛侃:“即日已抵龙南,明日入巢,四路兵皆已如期并进,贼有必破之势矣。向在横水,尝寄书仕德(即杨骥)云:‘破山中贼易,破心中贼难。’区区剪除鼠窃,何足为异。若诸贤扫荡心腹之寇,以收廓清之功,此诚大丈夫不世之伟绩……”
王阳明认为,格物致知不是去格那个外部事物,从中发现一个天理。格物是“正事”,人生在世就是做事情,在做事情的过程中明白道理,这才叫格物。对于王阳明来说,领兵剿匪就是眼前的“格物”,而完成这一“格物”的前提是正心。他说,人的本心已经具备世间万物所包含的道理,又何必到外面去求。破心中之贼,仍然要在心上做文章。人心本有良知,如果用在人心之外的高高在上的天理来破心中之贼,那么人还是为外部世界所掌控,动弹不得。
用兵打仗很多时候靠的是指挥者的洞察、决断、行动及贯彻能力,而脱离人心的天理是僵死的教条,缺乏灵活机动。经过经年累月的磨炼,王阳明的心性已逐步达到心如止水的境界,知行合一的功夫也运用自如,使他能对敌人的思想和行动了如指掌。
1518年农历五月中旬的一天,王阳明收到家乡来信,获悉徐爱病逝的噩耗,不禁大放悲声。他面向苍天,声声追问:“今天,就是我回到阳明之麓,又有谁与我同志!二三子均已离群索居,我再说话,还有谁听?我再倡议,还有谁响应?还有谁来向我问道?我有疑惑,还有谁和我一起思考?呜呼,徐爱一死,我的人生还有什么乐趣。我已经无所长进,而徐爱的境界不可限量啊!天丧我!就让我死算了,又何必丧知我最深、信我最笃的学生!我现在无复有意于人世矣。”
徐爱的死对王阳明的打击是巨大的,他连续数日咽不下饭食。部下将士和随军的几个学生都劝他节哀,却被王阳明赶了出去。直到第三天,他才从悲情难抑的心境中走出来,想到自己还要去完成徐爱的未竟之业时,才找到摆脱忧伤困境的力量。徐爱是王阳明最为看重的弟子,他本想将自己的衣钵传于他,等到自己百年之后,徐爱可以将他的心学传承下去。
命运无常,现在倒过来了,自己反而要替徐爱活下去,去实现他们成就圣学的共同理想。在千难万险的旅途中,属于王阳明的那片天空变得如暗夜降临。王阳明记得,徐爱曾经在自己面前说过类似于自己命不久长之类的话。王阳明并没将徐爱的不吉之言放在心上,他还斥责徐爱,要他不可胡思乱想。
徐爱虽然官居兵部郎中,但他把主要精力用于组织王学门徒的学习。可以说,他是一个纯正的内圣型的思想家,不以外在的事功为意。他曾当面劝过王阳明,他说:“道之不明几百年矣。今幸有所见,而又终无所成,不是最痛心的事情吗?我希望先生能够早日回归阳明之麓,向塔下好学之人讲述心学之道,以诚己身又教后人。”
这句话与王阳明的内心不谋而合,他感慨道:“知我者,徐爱也,这又何尝不是我心中所想。”
当王阳明接到南赣巡抚的任命时,他再三推脱,也曾打算不再出山。可是徐爱还是看出了王阳明内心的犹豫不决,就劝他:“您现在推脱不得,现在朝野上下都在非议先生的言行,先生还是就任走一遭。我与二三子先在这里支撑着,等着先生了事回来。”
徐爱的选择没有丝毫犹豫,他在写给王阳明的信中,说到自己已经放弃官职,并在余姚置办好了房产和田地,在那里等着王阳明事毕回归的那一天。
收到这封信,王阳明兴奋难抑,并于第一时间回了信。王阳明在回信中打趣道:“新地收获少,需要上缴官府的田亩税也少。闲下来的时候,我们还可以学学垂钓。你们等着我,平定暴乱后就去和你们过神仙似的田园生活。”王阳明还特地嘱咐他安心静养。
徐爱最后一封信,对自己的病体只字未提。只是说,离开体制,不再为琐碎事务困扰身心。每日静坐,修习先生学说,只觉精神振奋,天阔地远。
徐爱的话音犹在耳,转眼就阴阳两隔。这一切又怎能不令王阳明心如刀绞,他从怀中取出一卷写满文字的书卷,对身边的弟子们说:“这里是徐爱记录下来的每次与我相对论道的实录。在这里,我将其中的最后一篇读给大家听听,也算是徐爱与我们同在此时此刻。”
在这篇对话中,王阳明向徐爱解释了圣人之书该如何读、仿效圣人著述经书又该如何下手这两大问题。
乍看上去,二人的对话与心学并无太大关系,其实不然。在徐爱看来,这次对话依然包含心学的主张。徐爱记得,有一次在和王阳明对话时,二人就圣人之学有过一次讨论。在那次讨论中,王阳明举例说:“孔子有两个高徒,子夏和曾子。前者笃信圣人经典,后者读完圣人经典后反躬自省。假设圣人说的全是对的,那子夏就是复读机,而曾子就是榨汁机。被人填鸭式的灌输学问远不如自己从内心深处感悟出来的学问真切。”
因此,王阳明认为,就算是至圣先师孔子,如果他说的话与我的内心不相符合,那在我看来,这句话也是错的,就不一定是真理。而贩夫走卒说的话,如果与我的内心正好契合,那就是对的,就有可能是真理。所以说,一切真理都在心中,世界上唯一的权威只在人的心中。
王阳明在谈到读经与著经时,显示出了反权威的倾向。权威普遍存在于人类社会的各个领域,他们留下的文字、说出的话,都深刻影响到普通人的行为和思想。正因为如此,王阳明抛出的第一个问题是:“圣人著述经书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在王阳明看来,著述经书的目的只有两个字——明道。他对明道的解释是,每个人心中都有个良知,良知能知是非善恶,“是非”属于智慧层面,而“善恶”则属于道德层面。只有在道不明的情形下,圣人才有不得已而为之的著述。而那些所谓的圣人,不过就是既有智慧又有无懈可击道德的凡人,他们著述就是为了彰显智慧与道德。
王阳明认为,明道是著述的目的,著述是明道的手段。如果天下道明,那么孔圣人连六经也可以不必解释。孔子删述六经,是因为道不明而不得不采取的行为。王阳明并不推崇著述,只是在明道的前提下,他才肯定著述有存在的必要。
王阳明认为,明道的表现不在于用漂亮的话语,而在于用朴素的语言去指导人的行为。他主张,凡著述都应以存养天理、去除人欲为其宗旨,并将其推尊为孔门家法。他认为,宇宙万事万物皆取决于心,存养天理、去除人欲也是由人心来做出决断的,所以王阳明才认定,人于世间行走,人心在先。人心正,则天理存,人欲灭。一切著述都要以正人心、存天理、灭人欲为其宗旨,才算真正合乎孔门家法,才是有价值的作品。如果偏离了这个轨道,就是混淆视听,导引奸邪的丑恶行为。
自汉代以来,儒学独尊,《易经》《诗经》《尚书》《仪礼》《春秋》等被尊奉为经。
晋代以后四部分类,经史子集被尊为经书中的经典。而那些仿效经书的做法,则遭到来自正统儒学的攻击。王阳明从来就没有顺大流的习惯,他坚持自己的价值判断,反对一棍子将仿效经书的做法打死,他甚至提出“拟经恐未可尽非”的惊世骇俗之论。
当徐爱请教王阳明对王通与韩愈两位大儒应当如何评价时,王阳明的回答是:韩愈只能算是“文人之雄”,而王通则是一位“贤儒”,韩愈远远不如王通。
《文中子世家》称王通“续《诗经》《尚书》,正《仪礼》《乐经》,修《元经》,赞《易经》道,九年而六经大就”,并仿效《论语》著《文中子》。或许正因为如此,徐爱认为王通有“仿效经书的过失”,并对王阳明的说法提出了质疑。
针对徐爱的疑问,王阳明表明了自己的观点:仿作经书的做法恐怕也不一定全是过错。
一个“恐”字,可见当时文人士子们非难否定“仿作经书”的态度有多么强硬。就连王阳明这样一位内心强大的人在讲到这一命题时,也要婉转地加一个“恐”字,而不是理直气壮地说出“仿作经书并不是什么过错”这样坚定的观点。
徐爱继续辩驳:“现在儒者编著经书,并不是没有追求名利的意思在里面。如果没有明道的期望,那么仿作经书就纯粹是为了名利。”
王阳明说:“编著经书进而明道,又是效仿什么呢?”
徐爱说:“孔子删述六经以明道也。”
先生说:“既然如此,仿作经书,难道就不是模仿孔子吗?”
在王阳明看来,仿作经书是在效法孔子删述六经,是以明道为宗旨,因此不能被完全否定。孔子并不是一尊只能拿来崇拜的偶像,而是一位后儒可以学习的圣人。仿作经书本是儒学著述的一种形式,而仿作经书的做法是否应该给予肯定,则是儒学发展中的一个重大问题,它关系到儒家六经、孔子地位、儒学发展等诸多方面。
当时的读书人以六经、孔子为心中至圣,坚决反对任何仿作经书的行为,这几乎成了思想界不容动摇的铁律。而王阳明在这时候居然肯定仿作经书的行为,虽然加了一个“恐”字,但也有离经叛道之嫌。在他看来,仿作经书只是著述的形式,而著述应重内容、轻形式。
与此观念相联系,王阳明也反对经史相异、史不如经的说法,所以他才会提出“经史合一”之说。
徐爱说:“先儒论述六经,认为《春秋》是史书,史书是专门记载事件的,这恐怕与其他五经的内容和题材都稍有不同。”
王阳明说:“讲求事件就叫史书,讲求道义就叫经书,事件就是道义,道义就是事件。《春秋》是经书,五经也是史书。《周易》是伏羲时的史书,《尚书》是尧舜以后的史书,《仪礼》《乐经》是夏商周的史书。它们记载的事件相同,解释的道义也是相同的,怎么会有所谓的差别呢?”
儒学自汉朝以来,就有经史两分之说,尤其是四部分类法固定后,经史严格相分,经高于史、史不如经的观念固定下来。所以徐爱根据流行之说,提出六经中《春秋》为史、与五经相异的观念求证于王阳明。
王阳明则以经史合一,经即史、史即经之论,对此予以否定。他认为,经只是就《易经》诸书所讲的道理而言,史则是就《易经》诸书所说的事情而言。二者并无高低之别,只是从不同角度来看待问题。
王阳明的经史合一、道事不离的学说,虽然只是就六经而言,但有着深远的意义。一方面,王阳明反对当时流行的严格区分经史的观念,对于神化经典与贬低史籍的两种倾向都有所矫正;另一方面,王阳明的学说包含着道不离事、事中有道、事道统一的观念,对离事言道、离道言事的分裂道事的观念给予了否定。
根据经史合一之说,王阳明认为,五经也只是史书。史书是用来辨明善恶之分、教导劝解世人的。善可以用来训诫,通过保存善事来教导世人,让他们效法。恶可以作为鉴戒,以此来杜绝恶事的发生。
徐爱说:“保存善事来教导世人让他们效法,也是存养天理。那么删削恶事本身也是为了杜绝邪恶的发生,也是为了将人的私欲遏制在萌芽状态吗?”
王阳明说:“圣人著述经书,本身就是这种意图。然而不必拘泥于文句。”
对善恶的价值判定是道,而道所说的善恶必须要借着史料才能阐述清楚。圣人将善的史实存留于经书之中,以此来向人们昭示为善之法,而将恶的史事予以删削,以免后人学坏,杜绝奸恶发生。
徐爱将其存善削恶,理解为存天理、灭人欲,深得王阳明的赞许。由此可以看出,王阳明的心学虽与程朱理学有着很大不同,但它们具有相同的价值判定标准,都是以善为天理,以恶为人欲。
在这里,王阳明反复重申自己的观点:著述应当多宣扬那些教人向善的东西,以存养天理、明道为宗旨。凡属明道、正人心的史事都应该予以宣扬;相反,凡属人欲的恶的东西,就不能写,不能留存,以免人们去学习,使奸恶得以传承。
围绕着这一著述原则,徐爱与王阳明讨论起了《诗经》的问题。
徐爱问:“恶可以用作鉴戒,保存这种告诫而删削恶事本身,以杜绝邪恶发生。既然如此,孔子为什么不删削《诗经》中的《郑风》和《卫风》?先儒说恶事可以惩戒人的纵欲放荡之志,这正确吗?”
王阳明说:“《诗经》已经不是孔子原来的版本。孔子说要禁绝郑声,因为郑声是靡靡之音,又说厌恶郑声,是因为郑声扰乱雅乐。还说郑卫的音乐是亡国之音,这是孔门家法。孔子修订的《诗经》三百篇都是雅乐,怎么会有助长人心邪恶的篇章在其中呢?这些篇章肯定是秦王焚书后,当世的儒者补充进去的。”
王阳明主张著述应当从简,并认为繁文不可取。孔子著六经,就是著述从简的典范。他告诉徐爱,孔子述六经,因为担心繁文缛节祸乱天下,所以精简到不能再精简,让天下人不要只在意文句辞藻,而要践行实事。
在王阳明看来,各自坚持自己的看法,以新奇观点相互争斗,以花哨艳俗博取虚誉,这样只会混乱天下人的视听,蒙蔽天下人的耳目,使得天下人争相修饰表面文辞,借以闻名于世,结果造成天下大乱。
春秋以后,社会越流行繁文,天下就会变得越乱。文章繁盛并不是幸事,反而会使人不知敦实朴淳地做事。王阳明对秦汉以来的繁文华词持否定的态度,并认为这是造成社会动乱的根源之一。
王阳明反对烦琐的文风有积极的一面。任何著述走向絮絮叨叨的烦琐,就会失去它的生命力。然而,王阳明并没有将繁盛与烦琐加以区别,所以只具有相对的价值。在王阳明看来,从简与从繁的著述形式乃是圣人与后儒在著述上的一大区别。
王阳明认为,孔子都说,他还没有发现史书存疑疏漏之处。孟子也说:“尽信书,不如无书。”孔子删述经书,唐、虞、夏四五百年间的事,也不过只留下几篇,删减到了这个地步,难道就再也没有值得称道之事?圣人的意思已经很明白,他只要削去繁文,可后儒却只要添上。圣人著述在简、在删削,后儒著述在繁、在增添。
根据这一著述原则,王阳明将列于儒家经典的《礼记》《左传》也予以否定。他说:“今天留存的《礼记》诸说,都是后儒附会而成的,已经不是孔子原来的学说。”
徐爱说:“著述也有不可或缺者,如《春秋》一经,如果没有《左传》,就会变得难以理解。”
王阳明说:“《春秋》必须要等到《左传》出现,才能看得懂,不然只能连蒙带猜。圣人何苦要在如此艰深的文辞上浪费时间,《左传》多是鲁史旧文,如果《春秋》需要《左传》才能搞明白,孔子又何必要删削它?”
徐爱说:“伊川(程颐先生)也说:‘《左传》是案件,《六经》是判断。’如书‘弑某君’‘伐某国’,如果不清楚这件事,恐怕也难以判断正误。”
王阳明说:“伊川先生这句话,恐怕也是相沿世儒的学说得来,没有搞清楚圣人著述经书的本意。如果记载了‘弑君’,那么弑君便是罪,何必要搞清楚杀死君王的详细经过?征伐命令应当由天子下达,记载了‘伐国’,那么伐国便是罪,何必要去追究征伐的详细经过。”
王阳明不同意徐爱沿袭历代儒家之言,《左传》为《春秋》参考,他认为《左传》应该是孔子削删的鲁国旧史,于《春秋》毫无补益。人们读《春秋》只需要明白孔子的褒贬善恶就足够了,没有必要一定明了“弑君”“伐国”的详细经过。读《春秋》一定要参考《左传》,搞清楚某一事件,这是不合圣人之意的。
由此也表明了王阳明以经解经、舍传以明经的观念。照此推论,《左传》不具备留存的资格,《榖梁》《公羊》都是解读《春秋》的辅助性篇章,同样无须留存。
按照王阳明的观点,世上俗儒所作的烦琐文章,都应该在禁焚之列。在他看来,秦汉以后的著述,只能少量录存其中明道的内容,其余都应该焚毁。这样的话,随繁文而相伴的怪悖之说就会慢慢地消亡。
然而,历史却并非理想主义者的乐园。孔子本不讲五霸,而后儒们却只讲霸道。也难怪王阳明哀叹:“世间儒者只讲求称霸者的学问,所以要了解诸多阴谋诡计,这完全是人的功利心在作祟,与圣人著经的本意是相反的。”
徐爱并不满意先生的解释,他问道:“如‘三坟’之类的书,也有流传下来的,孔子为什么要删除他们呢?”
王阳明对此回答说:“就算有流传下来的,与当时的社会已经不相适应了。所以要根据不同的现实情况加以调整。”王阳明推崇儒家所言三代,他认为著述时应当三代以上略之,三代以下削之。
徐爱认真详细地记录下他与王阳明最后一次关于圣人之学的对话。斯人虽去,话语犹存,徐爱的死给王阳明的精神世界造成了严重的创伤。
那段日子里,王阳明经常会在半夜惊醒,想起徐爱已经不在人世,内心便会生出难以释怀的忧伤。王阳明感到那些曾经经历过的往事,以及尚未到来的一切,都恍若一场梦境。他总会想起,徐爱曾在他面前说过的那句话:“颜回只活到三十二岁,难道我也将与颜回同寿?”本是一句玩笑之语,没想到一语成谶。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