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法:传习录中的知与行-知五:尽其言不如静其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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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原文】

    爱曰:“如今人尽有知得父当孝、兄当弟者,却不能孝、不能弟,便是知与行分明是两件。”

    先生曰:“此已被私欲隔断,不是知行的本体了。未有知而不行者。知而不行,只是未知。圣贤教人知行,正是要复那本体,不是着你只恁的便罢。故《大学》指个真知行与人看,说‘如好好色,如恶恶臭’。见好色属知,好好色属行。只见那好色时已自好了,不是见了后又立个心去好。闻恶臭属知,恶恶臭属行。只闻那恶臭时,已自恶了。不是闻了后,别立个心去恶。如鼻塞人虽贝恶臭在前,鼻中不曾闻得,便亦不甚恶。亦只是不曾知臭。就如称某人知孝,某人知弟。必是其人已曾行孝行弟,方可称他知孝知弟。不成只是晓得说些孝弟的话,便可称为知孝弟。又如知痛,必已自痛了,方知痛。知寒,必已自寒了。知饥,必已自饥了。知行如何分得开?此便是知行的本体,不曾有私意隔断的。圣人教人,必要是如此,方可谓之知。不然,只是不曾知。此却是何等紧切著实的工夫。如今苦苦定要说知行做两个,是什么意?某要说做一个,是什么意?若不知立言宗旨。只管说一个两个,亦有甚用?”

    爱曰:“古人说知行做两个,亦是要人见个分晓,一行做知的功夫,一行做行的功夫,即功夫始有下落。”

    先生曰:“此却失了古人宗旨也。某尝说知是行的主意,行是知的功夫;知是行之始,行是知之成。若会得时,只说一个知,已自有行在,只说一个行,已自有知在。古人所以既说一个知又说一个行者,只为世间有一种人,懵懵懂懂的任意去做,全不解思惟省察,也只是个冥行妄作,所以必说个知,方才行得是;又有一种人,茫茫荡荡悬空去思索,全不肯着实躬行,也只是个揣摸影响,所以必说一个行,方才知得真。”

    正德三年(1508年)春天,王阳明到达贬谪地龙场驿。龙场离贵阳不过四十公里,地处山区,是个在地图上没有标注的小地方。《王阳明年谱》曾描述该地情状说:“龙场在贵州西北万山丛棘中,蛇虺魍魉,蛊毒瘴疠,与居夷人鴂舌难语,可通语者,皆中土亡命。”这里属于亚热带季风气候,遍地皆是毒蛇猛兽,瘴疠和疟疾时时威胁着人们的生命。当地的居民以苗族、布依族为主。当时的龙场驿站只有一名驿丞,二十匹马。

    王阳明本以为,只要恢复自由身,哪里都比监狱强。可是到了这里,他才发现,这个地方真的不比监狱好多少。到了这里,语言不通,交通闭塞,瘴疠之气随时会要人命,连最基本的生活保障都难以维系,王阳明又嗅到了死亡的气息,他专门为自己准备了一口石棺。“吾唯俟命而已!”这里的生存环境让他灰心绝望,有了“等死”的念头。

    王阳明在当地百姓的帮助下,搭起了一个茅草棚。随后,他在龙场东北的龙冈山上,发现了一个山洞,当地老百姓称之为“东洞”。山洞的居住条件比茅草棚要好一些,至少可以挡风遮雨,于是他干脆搬了过来,把“东洞”改名为“阳明小洞天”,这样就有了一个安妥的住处。

    当时跟随王阳明前往龙场的家仆共有三个人,当王阳明决定搬进阳明小洞天时,他们都为能够找到这样一处绝妙的住处而欣喜。对此,王阳明在诗中做了如下描述:“童仆自相语,洞居颇不恶。人力免结构,天巧谢雕凿。清泉傍厨下,翠雾还成幕。我辈日嬉偃,主人自愉乐。”

    虽然生命中那些平凡的事物里也有小小的喜悦与欢娱,但那都是隐忍中的自我宽慰。莫名的伤恸还是影子一样跟着王阳明。“游子望乡国,泪下心如揣”,那是西山采蕨的感触。“烟竹暖无家,忧思坐长望”,那是寒夜枯坐的心情。元宵之夜,遥想江南及帝京的盛景,内心又是一份愁情:“故国今夕是元宵,独向蛮村坐寂寥。”

    与冷酷的政治相比,大自然还算是仁慈的。那些日子,越来越折磨王阳明的一个问题是:如果那些前朝的圣贤像自己一样被发配于此,他们会如何应对眼前的局面?是就此沉沦,还是完成自己的精神涅槃?

    王阳明经常做这种换位思考,经常拿自己和圣人作对比。圣人也吃喝拉撒睡,圣人也是一样的肉体凡胎,圣人在现实世界也会像自己一样处处碰壁。当然他所关心的这个问题,也是历代文人所关心的。一个人所能拥有的最高成就是什么?应该怎样去实现?

    王阳明日夜冥思,形神俱废,想要在内心求得一个真解。在这混沌无序中,他似乎什么都想明白了,可是等到回头再想时,又觉得自己所谓的明白,不过是一个零。

    等王阳明慢慢适应了这里的环境,他忽然觉得,这样的隐居生活是无比珍贵的。这种生活既可以让自己保全名节,又可以将自己隐藏起来。就像是一只豹子不轻易展露自己的身形,以防自己的毛皮花纹被雨雾损坏;又像是一条龙蛰伏起来,以保证自己的身体完好。

    远谪龙场使王阳明跌入人生的最低谷。这位工作在艰苦“一线”的最底层“公务员”,生活水准还不如那些山沟里的夷民。前有“蛇虺魍魉,蛊毒瘴疠”,后有刘瑾派来的刺客,命若累卵。王阳明经常会来到那口为自己量身打造的石棺面前,直面内心对死亡的恐惧。

    生活条件是挺艰苦的,但这里的自然风光也是其他地方所少见的。通过与苗夷民众的深入接触,他发现这些边民根本不像外界传说的那样凶悍。当地人每天都会送食物给王阳明,王阳明也会和他们一起饮酒,有时会喝到酩酊大醉。石洞虽好,但寒气伤身。王阳明本就羸弱不堪的体质在这里受到更大的摧残,落下的病根伴随了他之后的一生。他后来上书请病假,致仕退休,都会拿龙场这段日子作为理由。

    待的时间长了,王阳明身上所散发出的温润的文人气质感化了当地百姓,他们也逐渐与王阳明熟悉亲近起来。既来之则安之,王阳明主动融入当地的生活,在开垦耕作过程中,他会向当地的山民学习语言,熟悉风土人情,只要有时间就和他们交流。这一年雨季,山民们见王阳明所住的石洞潮气较重,对健康不利。他们就给王阳明建了一个木屋,木屋造型古朴,与周围的自然环境浑然一体。有人建议将这个木屋取名为“龙冈书院”,但王阳明觉得还不能表达自己内心的想法。他想到孔子当年想要居住在九夷,别人劝他,那个地方太过简陋。孔子却说:“君子居之,何陋之有?”于是王阳明将这个木屋取名“何陋轩”。

    待到木屋建造好之后,王阳明又在不远处建了一座“君子亭”。他还将一个山洞称之为“玩易窝”,他经常在这里读《易》,读到精妙之处,如同心灵的玩耍一般,为此专门写了一篇《玩易窝记》。

    美不胜收的风光,热心淳朴的乡民,让身处逆境的王阳明内心渐渐平静下来。他开始审视朱熹的“格物致知”,开始重新思索人生,审视自己。他向当地的农人学习耕种,解决吃饭问题,甚至还有余粮接济穷困之人。王阳明后来所坚持的道、良知、善行,与这段时间所处的人文环境与自然环境的影响有着密切的关系。

    为了排除生死的焦虑,王阳明采取了以前曾接触过的道家与白沙心学的静坐之法。在这“端居”的过程中,以前所储备的各种人生理论包括格物之论纷纷涌进他的意识之中,他也因此悟到了“吾性自足”的人生境界。

    王阳明龙场悟道的初衷并不是建立理论体系,而是解决自身的生存危机。他在正德三年所写的《五经臆说序》中明白无误地提到这一点:“龙场居南夷万山中,书卷不可携,日坐石穴默记旧所读书录之,意有所得皆为之训释,期有七月而五经之旨略遍,名之曰‘臆说’。盖不必尽合于先贤,聊写其胸臆之见,而因以娱情养性焉耳。”

    王阳明所著之书当然有启示后学的作用,但最初的动机,还是为了自我的精神解脱。

    以世俗的眼光来看,豪宅别墅、宝马香车的生活才是人生至乐,但王阳明在龙场这个地方体会到的却是颜回之乐。何为“颜回之乐”?孔子曾经对自己最喜爱的弟子颜回有过最高的评价,孔子说:“贤哉回也!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贤哉回也!”也就是说,人的快乐不是物质的堆积,而是精神的富足。

    这时的王阳明幡然醒悟,他的内心从未如此笃定。他决定不再向外求理,不再依附于人、追随于人,而笃信“心即理”。于是,我们见到他在另一首诗里写道:“邈矣箪瓢子,此心期与论。”

    龙场生活对王阳明的考验并不仅仅来自精神层面,很多时候困扰他的是最基本的生存问题。他和几个家仆的口粮并没有稳固的保障。

    王阳明这时候想到了孔子。当年,孔子带着一帮弟子来到陈国,结果断了粮食,众人饥饿难耐。学生子路愤愤不平地对孔子说:“君子亦有穷乎?”孔子回答说:“君子固穷,小人穷斯滥矣!”孔子对子路的告诫其实就是儒家一直坚守的“穷困之节”。君子穷困的时候仍然能够坚持自己的操守,做到遵纪守法,而小人一旦陷入穷困就开始乱来了。

    王阳明当时的处境和孔子极其相似,但他觉得要想在精神层面使自己有质的提升,还是要解决吃饭问题。他向当地人学习种粮,焚烧草木,开垦耕作土地。不仅解决了主仆几人的口粮,还有剩余的粮食。王阳明用剩余的粮食接济穷人和寡妇,有时还会举办宴会,甚至用遗漏的稻穗喂小鸟。

    当然,王阳明的心情也会有非常困闷的时候。他来到小溪边,溪水清澈见底,可以洗涤冠缨。当他看到澄清的溪水映出自己的白发,愕然不已,于是写下《溪水》一诗,其中有如下几句:“年华若流水,一去无回停。悠悠百年内,吾道终何成!”王阳明慨叹光阴似箭,自己在这里虚度年华,离自己追求的圣贤之道依旧遥远。

    所谓悟道,就是找到这个世界的本源,理解心与物之间的根本关系。王阳明在龙场到底悟的什么道?有人说那不过是“禅”,有人说是道家思想精华,也有人说,是儒家思想和陆九渊心学的重新组合,甚至还有人说是王阳明在身心困顿之下大脑产生的一种幻觉。

    或许后人在描述龙场驿时,有夸张之嫌。这里虽然地处荒僻,但毕竟是人居之地。由此可见,知识分子对生存环境的适应力是如此不堪。早在明朝初年,就有大批江南军民在贵州驻屯,并世世代代定居于此。

    龙场地方偏僻,人员来往稀少,王阳明这个驿丞也就没有多少工作可做,所以他的大部分时间都用来做乡俗调查、散步、静坐、思考。

    如果说在此之前,王阳明是通过外物来探索天理,那么从这时候起,天地万物都在他的眼前化为乌有。他的内心体验到了从未有过的活跃,像是一只飞鸟得到了某种神秘的暗示,落于人的手掌之中。曾经的王阳明用眼睛去格竹子,傻想七天七夜也没格出个所以然。以后,他要把这颠倒的路子再重新颠倒过来。这一刻,他终于得到了指引。指引他的人并不是哪位圣贤,而是他自己。他本以为,天下万物只要用眼睛去格,就能格出那一个“理”来。但是当他躺进石棺,盖上棺盖的那一瞬间,一切都变了。原来重要的事物不是用眼睛去看的,而是以心为本体,用心去照见。

    在王阳明看来,儒生做学问的目的,就是要穷尽天下万物之理,探寻天下万物之本源。

    王阳明冥思苦想、夜不能寐,终于有一天晚上,他从床上猛地跳起来,大喊一声:“我明白了,明白了!”如同武侠小说里主人公无意间打通了任督二脉一样,王阳明在思想的道路上一日千里,终成正果。

    用一句话来概括王阳明所悟的“道”,那就是王阳明通过“主静修行”而超脱了生死之念,然后又以此为媒介,在实现“心”与“理”统一的过程中,体悟到“格物致知”之理不应该像朱熹所主张的从“心外求理”,而应该向自己的心内求理。

    时间似乎凝滞了,躺在黑暗的空间,王阳明瞬间就把握了永恒。一直以来,王阳明从没停止过对如何做人、如何判别是非等问题的思考。这些思考的积累,终于在这样一个夜晚如江河决堤,充盈着他的内心。而这一切的到来,或许就是因为他身处与文明隔绝的龙场。远离王权的核心地带,使王阳明成了一个无所羁绊的政治边缘人。身处边缘最大的好处在于,他可以看清自己,也可以客观地看清局势。

    王阳明领悟到:原来圣人之道蕴藏于我们每个人的心中,而他一直以来所使用的向心外求理的方法是一个天大的错误。圣人之道,吾性自足。我们每个人来到这个世界上都有成为圣贤的可能,而做圣贤就是要通过自身的努力实现真正的自我。像孔子那样的圣贤处于逆境,也会忠诚于自己内心的召唤,不为外界环境所动。

    古罗马哲学家西塞罗说,所谓全部的哲学,就是学死。只要一个人学会了如何面对死亡,就能更好地在人世间生活。生与死对王阳明来说,就像并排的两个房间,他没有贸然踏进另一个房间,是因为他依然眷恋着此间的风景。

    王阳明在龙场通过“澄默静”的修习而超脱了生死之念,同时还悟出了“格物致知”之旨。王阳明曾经遵从朱熹先生的教诲,去格一草一物之理,但无论他如何努力,都无法实现“心”与“理”的融合,最终不得不选择放弃。龙场顿悟,其实是王阳明第一次体认到“心”与“理”的融合。

    早在龙场顿悟之前,王阳明通过和一些同道中人的交流及自身的体验,已经对“格物致知”有了一些想法。所谓“格物致知”,本来就不应该一味地靠“理性主义”去实现,它主要还是对“理”的体认。尽管王阳明这时候已经有了这样的想法,但他一直苦于未能实现“物之理”与“人之心”的融会贯通。

    龙场顿悟后,王阳明开始尝试性地用自己脑海中的“五经”之言去验证自己顿悟的成果,结果一一契合。他还发现,朱熹的注释和自己的所悟完全相反。虽然他的探索是从朱熹出发,但是他不想再归于朱熹,他要找寻自己的理解。

    关于王阳明的龙场悟道,有着各种版本的解读,结论也各有不同。但我认为,最根本的一点是王阳明发现了身心之学的精妙所在,并用一生的行为坚持自我。

    王阳明创建心学后,龙场那个昏暗的山洞也光明起来,他很快适应了这个地方。

    王阳明确认了自己身上与生俱来的优秀的生命品质,从此他终于能够平静地以自己的内心来面对整个世界了。

    王阳明的学问之道已经小有名气。这时候有学生来求学问道,王阳明要投入到讲学弘道的事业中。从任何具体的事情中都能找到意义是仁学万物一体的原则。

    在这穷荒僻远之地,王阳明是孤独的,虽然他学着做一个农夫,学着和当地人友好地相处,但他需要可以进行内心对话的人。他在当地结交了一些新朋友,还有旧日朋友不顾路途遥远来此相聚。这些昔日老友大多是他在北京和余姚讲身心之学、辞章诗赋的弟子和文友,其中以他的妹夫,也是他的弟子徐爱为首。

    王阳明原本以为,贵州和浙江相距千里之遥,即便徐爱想来,以他的身子骨也是吃不消这一路舟车劳顿的。在这种情况下,王阳明在书信里只能用“意欲”“恐”这样商量的语气。

    几个月前,王阳明在赶赴龙场途中,曾在浙江杭州做过一次短暂的停留。就在那个时候,徐爱和同乡的蔡宗兖、朱节三人向王阳明行了拜师礼,成为王阳明的弟子。

    可惜那个时候,二人相处的时间很短,因为王阳明还要继续向着流放地西行。而徐爱也要埋头苦读,作为地方府学推荐的学生上京城参加会考。临行前,弟子们依依不舍,请求老师留下两句教导之语。王阳明就写下了《别三子序》。

    第二年,王阳明收到了徐爱从家乡寄来的信,他沮丧地告诉王阳明,自己考场失利,不知道何去何从。王阳明立即去信安慰他,落榜不能落志,以后的路还很长,要沉住气,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在道德和学问的道路上继续探索,以求大成。同时王阳明还向徐爱建议,虽然龙场地处偏僻,穷荒无书,在物质上艰苦些,但少了外在的羁绊。如果徐爱能够舍得离开娇妻和年迈的双亲,此地倒也是个静心读书的好所在。

    信发出后,王阳明并没抱多大的希望。让王阳明没有想到的是,几个月后的一天,徐爱突然出现在他的眼前。一切就像是在梦中,王阳明大喜过望,他连声唤道:“徐爱!徐爱!你太让我感动了。”

    王阳明大叫着站起身,动作如此猛烈,以致打翻了面前的茶碗。他们像魏晋的风流雅士那样狂放地大笑,他们席地而坐,彻夜长谈,不谈眼前的苟且,只谈远方的诗意和内心的快乐。科场失意算什么?贬谪龙场又算什么?与辽阔的天地和自由的内心相比,根本不值一提。

    得知王阳明在心学上有了重大的发现和精进后,很多人怀着好奇之心来龙场论道。一传十,十传百,越来越多的人知道龙场有个叫王阳明的人,提出了与朱子不同的学说。他们纷纷来到龙场,听王阳明讲他在龙场所悟之道——何谓“心即理”。

    王阳明说,人心中有个能知是非善恶的良知,所以世间一切道理都在人的心中,这就是“心即理”。这一说法虽然让那些想要得到更多指引和解读的弟子们兴奋不已,但他们内心还是会有疑惑。

    徐爱率先打破沉寂,他问王阳明:“先生说心即理,无须向外部世界寻求答案,但很多事情好像并不是这样的。比如我孝顺父亲的种种行为,这样的事不能只在心里想吧?总要去外部世界求取吧。如果一个人生下来,未经世事,他又怎么知道去孝顺父母呢?”

    王阳明摇摇头,对弟子的话予以否定。他的解释是:“如果你真是一个孝子,那就去做孝顺父母的事。天气冷了给父母添置取暖避寒之物,天热了就给父母准备避暑纳凉之物。这种礼节顺应天理人性,根本不需要去外部世界寻求答案。‘孝顺’这个道理本来就植根于心中。如果让它表露于外,就会体现在你父母的身上。当然它也不会因为有一天父母不在了,而消失不见。”

    在王阳明看来,儒家伦理的外在表现形式,如果不是发自于心,只是徒有其表,那么所谓的孝道也是不值一提的。所谓“心即理”,也就是要将世界聚焦于自己的心,将所有的问题变成一个问题,而任何一个问题也就是所有的问题。

    徐爱说:“现在很多人已经知道对父母要持孝道,对兄长要施友爱,可他们还是做不到,由此可见,知与行分明是两件事。”

    王阳明否定了这个说法,他打了比方:“这就像是好好色与恶恶臭,好色属于知,好好色属于行;只见那好色时已自好了,不是见了后重新立个心去好。恶臭属于知,恶恶臭属行。只闻那恶臭时已自恶了,不是闻了后再立个心去恶。我们称赞某个人知孝悌之道,一定是这个人已经有了孝悌的行为,而不是嘴上说些自己孝悌的话,便可称之为知孝悌。”

    徐爱说:“古人说知行做两个,也是要人见个分晓,一行做知的功夫,一行做行的功夫。”

    王阳明觉得这就像是一个不会带兵的人纸上谈兵,不会拳法的人死背拳谱,这样的知不是真知,真知是确实知道怎样去做的实际行动。如果满大街都是语言的巨人,那么行动派就会成为现实中的矮子。三百六十行不再分工明确,只要舍得花时间去背一本烹饪书,背一本拳法书,就可以成为厨师和拳师。心学的方法论不是光说不练,而是用做到来当知道的标准。

    他说:“这就像是一个人知道痛,必定是自己痛过了才知道痛;知道寒冷,必定是自己遭受过寒冷;知道饥饿,必定是自己经历过饥饿。既然如此,知与行怎么能分得开?这就是知行的本来面目,不应该被自我的私欲所隔断。圣人教导人,只有这样,才可以称之为知,不然的话,就算不上知。如今非要固执地将知与行说成两码事,其用意何在?而我又要将它说成一件事,用意又是何在?如果不懂得立言的主旨,只是一味地去追究知行是一件事还是两件事,又有什么用?”

    徐爱说:“古人将知行说成两件事,也是让人分辨清楚。一边对知下功夫,一边又要对行下功夫。这样功夫才能完全落实到位。”

    王阳明说:“这样认为就失去了古人的要旨。我曾经说过知是行的念头,行是知的功夫;知是行之始,行是知之成。古人之所以说完一个知又说一个行,是因为在这个世上总会有那么一种人,他们只知道闷头干事,干到最后还是糊里糊涂。所以我们在做事之前,一定要懂得认知的重要性。只有认知到位,才能落实到位;另外还有一种人,他们只知道一天到晚在那里瞎琢磨,却不愿意付诸行动,结果也是枉然。”

    徐爱又说道:“知行是两件事,要两方面都用力,就像压跷跷板,一边要对知用力,一边也要对行用力。唯有如此,才能达到知行合一。”

    王阳明笑了,他对徐爱的回答感到满意。最后,他再次重申自己的态度,他说:“徐爱,你要记住一点。现在的人将知和行分作两件事情去做,以为必须先知道了然后才能去执行,如果我现在先去讨论研究做‘知’的功夫,等到认知到位了才去做‘行’的功夫,那么就终身不能行,也终身不能知。这样的知不是真知。知而未行只是未知,就看你去做不去做,就看你起信不起信,若能发起信心,着实去实行,就把所有的问题拉回到‘当下此即’,只有实实在在地去从事才算是行。所谓知行合一就是知行‘只是一个’,同一功夫的不同方面,或者说从不同方面描述同一过程。”

    在生存条件恶劣的龙场,王阳明享受着精神的盛宴。几乎每日都有这样的交流与碰撞,尤其是与徐爱之间。王阳明总觉得,在这样一场对话中,总会有一种从心到心如同火花一样的东西在有力地跳动。

    和徐爱同来的还有王阳明的一个旧相识——傅凤。傅凤是安徽祁门人,此人在当地是出了名的大孝子。就是这样一个大孝子,因为没有能力让自己的父母过上安逸富足的晚年生活而痛苦不已。于是,徐爱推荐他来见王阳明。

    他在听了王阳明的心学之后,内心也很有收获,但是回归现实,他内心的坚持又发生了动摇。因为除了年迈的父母需要尽孝,家里还有一个痴呆的弟弟同样需要他的照顾。傅凤一度想要放弃研修心学,他希望通过科举考试进入官场,这样就可以解决家庭生计问题。苦读的傅凤用力过度,竟然大病了一场,差点儿丢了性命。傅凤很苦恼,他需要王阳明的指引。

    王阳明对他说:“你虽然有心尽孝,却差一点儿陷自己于不孝的境地。”

    傅凤闻言大惊,他反问道:“难道我不去奋斗,不去做升官发财的梦,让父母和弟弟过着穷困的生活,就是孝了吗?”

    王阳明说:“你为了让父母和弟弟过上富足的生活,却把自己搞得差点儿丢了性命,这是孝道吗?你把自己的身体搞垮了,却没能实现改变命运的理想,还有可能让你的父母和弟弟来照顾你,你这不是孝,而是大大的不孝。”

    傅凤脸色大变,然后痛哭失声,他恳求王阳明为他指点迷津。王阳明告诉他,最大的孝,就是不让父母为我们担惊受怕,让他们能够内心安宁,不受折磨,不为子女担心。孝在行,敬在心,知行合一方为孝。

    在龙场,除了徐爱一直陪伴在左右,并没有多少人愿意紧紧跟随在王阳明身边。即使有人暂时留下来,大多也是出于好奇。听过几天王阳明所讲的心学之后,觉得无所可取,再加上生存环境实在恶劣,很多人也就不告而别了。在《诸生》一诗中,王阳明感慨道:“嗟我二三子,吾道有真趣。胡不携书来,茆堂好同住。”

    王阳明让当地人平整出一块空地当作讲学之所,他热情地向当地居民发出邀请,欢迎大家来听他讲学。虽然很多当地人不懂王阳明在说什么,但很多人抱着好奇之心前来捧场。随着时间的推移,求学之人越聚越多,于是王阳明就将此处命名为“龙冈书院”。

    讲学为王阳明带来的是身份感的确认,而这种确认很快让他变得无比坚定,同时他也意识到,对自己来说,这或许是一种使命。从此,王阳明不再对生活的坎坷感到愤愤不平,也不再动不动就萌发出归隐山林的念头,而是随遇而安,心如止水。

    然而,这就是王阳明龙场悟道的全部内容吗?当然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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