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阳版《胡雪岩全传》-查封典当,局中设局斗心斗智(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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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说老唐吃暗亏,又说有苦说不出,到底是啥个亏,啥个苦?”“同周老爷说说不要紧。”月如问道,“胡大先生有个朋友,这个姓很少见的,姓古。周老爷晓不晓得?”“听说过,是替胡大先生办洋务的。”“不错,就是他这位古老爷做地皮,邀我们老爷合股,当初计算得蛮好,哪晓得洋人一打仗,市面不对了。从前‘逃长毛’,都逃到上海,因为长毛再狠,也不敢去攻租界,一到洋人要开仗,轮到上海人逃难了,造好的房子卖不掉,亏了好几十万,周老爷你想想,怎么得了?”月如又说,“苦是苦在这件事还不能同胡大先生去讲。”

    因为第一,唐子韶当年曾有承诺,须以全副精力为胡雪岩经营典当,自己不可私营贸易。这项承诺后来虽渐渐变质,但亦只属于与胡雪岩有关的生意为限,譬如收茧卖丝之类,等于附搭股份,而经营房地产是一项新的生意。

    “再有一个缘故是,古老爷是胡大先生的好朋友,如果说跟古老爷一起做房地产亏了本,告诉了胡大先生,他一定会不高兴。为啥呢?”月如自问自答,“胡大先生心里会想,你当初同他一起合伙,不来告诉我,亏本了来同我说,是不是要我贴补呢?再说,同古老爷合伙,生意为啥亏本,有些话根本不便说,说了不但没有好处,胡大先生还以为有意说古老爷的坏话,反而会起误会。”

    “为啥?”周少棠问道,“是不是有不尽不实的地方?”月如不做声,因为一口烟正烧到要紧的地方,只见她灵巧的手指,忙忙碌碌地一面烘一面卷,全神贯注,无暇答话,直待装好了烟,等周少棠抽完,说一声:“真的够了,我是没有瘾的。”月如方始搁下烟签子,回答周少棠的话。

    “周老爷你想,人在杭州,上海的行情不熟,市面不灵,怕胡大先生晓得,还不敢去打听,这种生意,如果说会赚钱,只怕太阳要从西面出来了。”

    这话很明显地表示,古应春有侵吞的情事在。周少棠对这话将信将疑,无从究诘,心里在转的念头是:唐子韶何以至今未回,是不是也有设美人局的意思?

    这又是一大疑团,因而便问:“老唐呢?应该回来了吧?”“是啊!”月如便喊来她的丫头关照,“你走快点,到公济看老爷为啥现在还不回来。你说,周老爷要回府了。”丫头答应着走了。月如亦即离开烟榻,在大冰盘中取了个天津鸭梨,用一把象牙柄的锋利洋刀慢慢削皮,周少棠却仍躺在烟榻上,盘算等唐子韶回来了,如何谈判。

    正想得出神时,突然听得“啊唷”一声,只见月如右手捏着左手拇指,桌上一把洋刀,一个快削好的梨,不用说,是不小心刀伤了手指。

    “重不重,重不重?”周少棠奔了过去问说。“不要紧。”月如站起身来,直趋妆台,指挥着说,“抽斗里有干净帕儿,请你撕一条来。”

    杭州话的“帕儿”就是手绢。周少棠开抽斗一看,内有几方折得方方正正的各色纺绸手绢,白色的一方在下面,随手一翻,发现了一本书。

    “这里还有本书。”周少棠顺口说了一句,正要翻一翻时,只听得月如大声急叫:“不要看,不要看!”周少棠吓一大跳,急忙缩手,看到月如脸上,双颊泛红,微显窘色,想一想恍然大悟那本不能看的书是什么。于是他微笑着抽出一条白纺绸手绢,拿剪刀剪一个口子,撕下寸许宽的一长条,持在手上,另一只手揭开粉缸,伸两指拈了一撮粉说道:“手放开。”

    等月如将手松开,他将那一撮粉敷在创口上,然后很快地包扎好了,找根线来缚紧。“痛不痛?”周少棠问,但仍旧握着她的手。

    “还好。”月如答说,“亏得你在这里,不然血一定流得满地。”说着,她在手上用了点劲想抽回去,但周少棠不放,她也就不挣扎了。

    “阿嫂,你这双手好白。”“真的?”月如问道,“比你太太怎么样?”“那不能比了。”“你说你的太太是填房,这么说年纪还轻。”“她属猴的,今年三十六。”周少棠问,“你呢?”“我属牛,她比我大五岁。”

    “看起来大了十五岁都不止。”周少棠牵着她的手,回到中间方桌边,放开了手,各自落座。

    “梨削了一半——”“我来削。”周少棠说,“这个梨格外大,我们分开来吃。”“梨不好分的。”月如说道,“你一个人慢慢吃好了。梨,化痰清火,吃烟的人,冬天吃了最好。”“其实,我同你分不分梨无所谓。”周少棠说,“只要你同老唐不分梨就好了。”“梨”字谐音为“离”,彼此默喻,用以试探,月如抓住机会说了一句切中要害的话。“我同老唐分不分离,完全要看你周老爷,是不是阴功积德了。”

    “言重,言重。我哪里有这么大的力量。”“不必客气。我也听说了,老唐会不会吃官司,完全要看周老爷你肯不肯帮忙,你肯帮忙,我同老唐还在一起,你不肯帮忙,我看分离分定了。”

    周少棠这时才发现,她对唐子韶的所作所为,即使全未曾参与,定必完全了解,而且是唐子韶安排好来跟他谈判的人。然则自己就必须考虑了,要不要跟她谈,如果不谈,现在该是走的时候了。

    但一想到走,顿有不舍之意,这样就自然而然在思索,应该如何谈法?决定先了解了解情况再作道理。

    于是他问:“阿嫂,你晓得不晓得老周亏空了多少?”“我想,总有三四万银子吧?”

    “不止。”“喔,是多少呢?”“起码加个倍。”

    一听这话,月如发愣,怔怔地看着周少棠——不知她心里在想什么生平最凄凉的事,居然挤出来一副“急泪”。

    周少棠大为不忍,“阿嫂,你也不必急,慢慢商量。我能帮忙,一定帮忙。”他问,“老唐眼前凑得出多少现银?”

    “现银?”月如想了一下说,“现银大概只有两三千,另外只有我的首饰。”

    “你的首饰值多少?”“顶多也不过两三千。”

    “两个两三千,就有五六千银子了。”周少棠又问,“你们的西湖田呢?”

    “田倒值一万多银子,不过一时也寻不着买主。”“西湖田俏得很,不过十天半个月,就有买主。”“十天半个月来得及来不及?”这句话使得周少棠大为惊异,因为问到这话,就显得她很懂公事。

    所谓“来得及来不及”,是指“马大老爷”复命而言,既受藩宪之委,当然要克期复命,如果事情摆不平,据实呈复,唐子韶立即便有缧绁之灾。

    照此看来,必是唐子韶已彻底研究过案情,想到过各种后果,预先教好了她如何进言,如何应付。自己千万要小心,莫中圈套。于是他想了一下问说:“来得及怎么样,来不及又怎么样?”“如果来得及最好,来不及的话,要请周老爷同马大老爷打个商量,好不好把公事压一压,先不要报上去?”“这恐怕难。”

    就在这时,周少棠已经打定主意,由于发现唐子韶与月如,是打算用施之于胡雪岩的手法来对付他,因而激发了报复的念头,决定先占个便宜再说。

    “阿嫂,”他突然说道,“船到桥头自会直,你不必想太多。天塌下来有长人顶,等老唐来了,商量一个办法,我一定帮你们的忙。不过,阿嫂,我帮了忙,有啥好处?”

    “周老爷,你这话说得太小气了。”月如瞟了他一眼,“好朋友嘛,一定要有好处才肯帮忙?”

    “话不是这么说,一个人帮朋友的忙,总要由心里发出来的念头,时时刻刻想到,帮忙才帮得切实。不然,看到想起,过后就忘记了,这是人之常情,不是小气。”

    “那么,你说,你想要啥好处?”“只要阿嫂待我好就好了。想起阿嫂的好处,自然而然就会想起阿嫂交代我的事。”说着,周少棠伸出手去,指着她的拇指问,“还痛不痛?”

    “早就不痛了。”“我看看。”周少棠拉住她的手,慢慢地又伸手探入她的袖筒,她只是微笑着。

    “好不好?”她忽然问说。“什么好不好?”“我的膀子啊!摸起来舒服不舒服?”“舒服,真舒服。”

    “这就是我的好处。”月如说道,“想起我的好处,不要忘记我托你的事。”

    “不会,不会!不过,可惜。”“可惜点啥?”“好处太少了。”

    “你要多少好处?”说着,月如站起身来,双足一转,索性坐在周少棠的大腿上。

    这一下,周少棠自然上下其手,恣意轻薄。不过他脑筋仍旧很清楚,双眼注意着房门,两耳细听楼梯上的动静,心里在说,只要不脱衣服不上床,就让唐子韶撞见了也不要紧。

    话虽如此,要把握得住却不大容易,他的心里像火烧那样,一次又一次,按捺不住想做进一步的行动的意念越来越强,到快要真的忍不住时,突然想到了一个法子,推开月如,将在靠窗一张半桌上放着的一杯冷茶,拿起来往口中就倒,“咕嘟、咕嘟”一气喝完,心里比较舒服了。

    但他不肯就此罢手,喘着气说:“阿嫂,怪不得胡大先生见了你会着迷。”

    “瞎说八道。”月如瞪起眼说,“你听人家嚼舌头!”“无风不起浪,总有点因头吧?”“因头,就像你现在一样,你喜欢我,我就让你摸一摸、亲一亲,还会有啥花样?莫非你就看得我那么贱?”“我哪里敢?”周少棠坐回原处,一把拉住她,恢复原样,但这回自觉更有把握了,“好,既然你说喜欢你就让我摸一摸、亲一亲,我就照你的话做。”说着,一手搂过她来亲她的嘴。

    月如很驯顺地,毫无挣扎之意,让他亲了一会,将头往后一仰问道:“我给你的好处,够不够多?”

    “够多。”“那么,你呢?”“我怎么?”“你答应我的事。”“一定不会忘记。”

    “如果忘记掉呢?”月如说道,“你对着灯光菩萨罚个咒。”赌神罚咒,在周少棠也很重视的,略作盘算以后说道:“阿嫂,我答应帮你的忙,暂时让马大老爷把你们的事情压一压,不过压一压不是不了了之。你不要弄错,这是公事,就算马大老爷是我的儿子,我也不能叫他怎么办,他也不会听我的。”

    “这一层我明白,不过,我倒要问你,你打算叫他怎么办?”

    “我叫他打个折扣。”“几折?”

    “你说呢?”“要我说,最好大事化小,小事化无。如果你肯这样做,我再给你好处。”

    周少棠心中一动,笑嘻嘻地问道:“什么好处?”月如不做声,灵活的眼珠不断地在转,周少棠知道又有新花样了,很冷静地戒备着。突然间,楼梯上的响动打破了沉默,而且听得出是男人的脚步声,当然是唐子韶回来了。“周老爷,”月如一本正经地说,“等下当着我们老爷,你不要说什么疯话。”接着,起身迎了过去。这一番叮嘱,使周少棠颇有异样的感觉,明明是他们夫妇商量好的一档把戏,何以月如又要在她丈夫面前假作正经,而且她又何以会顾虑到他在她丈夫面前可能会说“疯话”?这都是很值得玩味的疑问,但一时却无暇细想,因为唐子韶已经回来了,他少不得也要顾虑到礼貌,起身含笑目迎。

    “对不起,对不起!”唐子韶抢步上前,抱拳致歉,“累你久等,真正不好意思。”

    “没有啥,没有啥!”周少棠故意说疯话,“我同阿嫂谈得蛮投机的,削梨给我吃,还害得她手都割破了。”

    “是啊!”唐子韶转脸看着月如,“我刚刚一进门就看见了,你的手怎么割破的?要紧不要紧?”

    “不要紧。”月如关切地问,“赵先生怎么样了?”赵先生便是公济典得急病的“首柜”,唐子韶答说:“暂时不要紧了。亏得大先生给我的那枝好参,一味‘独参汤’总算扳回来了。”接下来他又说,“你赶快烧两筒烟,我先过瘾要紧。来,来,周先生,我们躺下来谈。”

    于是宾主二人在烟盘两旁躺了下来,月如端张小凳子坐在两人之间,开灯烧烟,唐子韶便谈赵先生的病情,周少棠无心细听,支支吾吾地应着,很注意月如的神情,却看不出什么来。

    等两筒鸦片抽过,月如开口了,“刚刚我同周老爷叹了你的苦经,亏空也是没办法。”她说,“周老爷很帮忙,先请马大老爷把公事压一压,我们赶紧凑一笔钱出来,了这件事。”

    “是啊!事情出来了,总要了的,周先生肯帮我们的忙,就算遇到救星了。”

    “周老爷说,亏空很多,只好打个折扣来了。我们那笔西湖田,周老爷说,有十天半个月就可以脱手。你如今不便出面,只好请周老爷代为觅个买主。”月如又说,“当然,中人钱或许周老爷,我们还是要照送的。”

    谈来谈去,唐子韶方面谈出来一个结果,他承诺在十天之内,凑出两万四千银子,以出售他的西湖田为主要财源,其次是月如的首饰、唐子韶的古董。如果再不够,有什么卖什么,凑够了为止。

    现在要轮到周少棠说话了,他一直在考虑的是,马逢时呈报顺利接收的公事一报上去,唐子韶的责任便已卸得干干净净,到时候他不认账又将如何?当然,他可以要唐子韶写张借据,但“杀人偿命”,有官府来作主;“欠债还钱”两造是可以和解的,俗语说,“不怕讨债的凶,只怕欠债的穷。”唐子韶有心赖债,催讨无着,反倒闹得沸沸扬扬,问起来“唐子韶怎么会欠你两万四千银子,你跟唐子韶不过点头之交,倒舍得把大笔银子借给他?”那时无言以对,势必拆穿真相,变成“羊肉没有吃,先惹一身臊”,太犯不着了。

    由于沉吟不语的时间太久,唐子韶与月如都慢慢猜到了他的心事。唐子韶决定自己先表示态度。

    “周先生,你一定是在想,空口讲白话,对马大老爷不好开口,是不是?”

    既然他猜到了,周少棠不必否认,“不错,”他说,“我是中间人,两面都要交代。”

    “这样子,我叫月如先把首饰捡出来,刚才看过的汉玉,也请你带了去,请你变价。至于西湖田,也请你代觅买主,我把红契交了给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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