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历苏联解体:二十年后的回忆与反思-克拉夫丘克:我宁愿砍掉自己的手,也不签署瓦解苏联的协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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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乌克兰首任总统认为,当时作出了太多仓促的、超前的决定[55]

    原苏共中央委员、乌克兰首任总统

    《独立报》原编者按:“还有1分钟,苏联就消失了。”——当时很多媒体都是这样评论的,这一历史时刻确实为强大帝国的一去不返画上了句号。《独立报》政治版的责任编辑罗莎·茨韦特科娃与两位“别洛韦日三驾马车”成员——乌克兰第一任总统列昂尼德·克拉夫丘克[56]和白俄罗斯最高苏维埃主席斯坦尼斯拉夫·舒什克维奇——进行了访谈。他们至今仍时而被称为阴谋家,时而又被称为革命的解放者。但有一点毋庸置疑:1991年12月8日这一天震惊了全世界。那一期《独立报》政治版的某些评论员断言,美国曾斥几万亿巨资使苏联垮台。而这场历史事件的两位参与者却坚持说:他们会晤的主题一开始完全是经济方面的,从未想过有关联盟国家解体的事情。一切都源于根纳季·布尔布里斯所说的有关苏联“政治期限”的一句话。究竟是这样或并不完全是这样呢?如果读完这两页材料,包括领悟一些字里行间的东西,大家自己也许可以明白。

    5年前,也就是戈尔巴乔夫启动改革进程20年后的2005年,列昂尼德·克拉夫丘克公开承认,如果早知事情的结局会是这样,他宁愿让人砍掉自己签署《别洛韦日协议》的那只手。今天,独立后的乌克兰第一任总统在回答《独立报》政治版记者的采访时却承认,他对此从不后悔,而在2005年,这只是一种形象话语。

    问:列昂尼德·马卡罗维奇,您曾直接参与的那场改革,对您来说意味着什么?

    答:稍年轻一些的人非常乐观地对待改革的启动,我当时也是其中之一。我们厌倦了总是旁观,苏共中央政治局的老朽们总是让我们对未来的前景感到不安。这时出现了一位精力相当充沛的年轻领袖[57],他提出了自己的雄心壮志。他不仅说出来了,而且开始逐步去实现。比如,公开性就这样诞生了。在全会上多多少少出现了一些直接面对民众的自由发言,国家内部仿佛出现了光明。全世界都相当乐观地看待这些现象,于是戈尔巴乔夫开始了与西方民主的实际接触。他甚至还写了一本书《改革与新思维》,这本书不仅让我印象深刻,而且令我十分惊讶。

    但当事情真正开始实施之后,很多人便产生了怀疑,看上去还是只有空谈、声明、激情,一切不还和从前一样吗?于是戈尔巴乔夫本人也开始批判地对待自己最初的想法,开始改变自己的观点。他一开始认为,改革的基础将只是技术性的改动。后来他决定改变干部政策,再后来又下定决心要彻底改变党的政策。于是在党内,包括在乌克兰共产党中,都出现了反对派。共产党员分成两个阵营:民主派和保守派。他们之间出现了激烈的辩论。所有党的地方机关几乎都属于保守派,而那些代表中央、学术圈和党的精英人物开始组建党内民主派。在苏共代表大会上,与会人员也分为两派:民主改革者与坚持保守发展道路的拥护者。

    这样,戈尔巴乔夫推行这些改革的仓促本身就表明,这是不现实的。党内很多强势的老干部不同意戈尔巴乔夫的路线。因此,尽管作为个人,我欢迎改革,但我知道,要用戈尔巴乔夫所使用的方式来完成它是不现实的。

    问:您认为戈尔巴乔夫的方式是什么?

    答:他的所作所为经常是这样的:比如,他讲,所有的保守主义者都在地方上,而他在上面提出新的运动、思想和实行方式。他来到基辅,把人们召集起来说:“你们从下面给他们,也就是给我们施压,而我们将从上面给他们施压。”当然,这使民众和党的领导人都非常紧张。他们不接受这种革命的方式和经常针对毫无过错者的批评,要知道旧的体制还在继续运作。谁也没下决心撼动体制本身,该体制在原有的框架内支撑着一切。全民公决后没有结果,什么也没有改变。他还在全民投票时提出一个问题:“你们想改变尊重人权的联邦吗?”当然,人们都去投票了,但这之后什么也没改变。中央政权忙于自己的事情,巩固了自己的中心地位。下面那些明白情况的人又无法实现这一切,因为除了说和写的自由,没有任何民主。而根据党章和党纲,最高权力仍为共产党所有。而当第六条“关于党的领导作用”从宪法中删除后,党就失去了对局势的实际控制。

    问:您曾尝试同戈尔巴乔夫谈论这件事吗?

    答:是的,他到我们这儿来过。我们召开政治局会议,他出席了。大家的发言各式各样。当然有阿谀奉承者,这种人永远都有,永远都说一切正确。但很多人的发言尽管很委婉,却是批评性的,认为地方情况与上面的想法不相符,地方上有很多需要解决的实际问题。因为经济没有任何好转,生活甚至变得比以前更糟糕,那为什么还要“改革”呢?

    问:米哈依尔·谢尔盖耶维奇对批评意见的反应如何?

    答:他根本不听。他已经被定义为改革家了,西方支持他,把他看成西方模样的当代领导人,开始同他商讨德国统一的问题。西方人觉得,可以和他解决很多自己的问题。而如何解决我们的问题、共和国的问题,包括乌克兰的问题,这些在当时是第二位的,都要从属于苏联的当权者。戈尔巴乔夫宣布了一些想法,却把原来的人留用,所以什么结果也没有。他没有能力更换干部,因为这一切根本无法在一两年内解决。

    如果说戈尔巴乔夫身上有什么值得肯定的东西,那就是他使人们产生了希望,以为可以改变现状。在这之前,人们甚至害怕触及那些他们面临的问题。而他做到了这一点,于是我们明白,可以用新的方式解决很多问题。

    问:是否正是这种“新方式”导致了苏联的解体?您是何时认为必须签署《别洛韦日协议》的呢?

    答:当我们聚集在新奥加廖沃讨论新联盟的方案时,曾经提出这样一项任务:应当有一部新宪法、一个新联邦,也就是说,应当对20世纪20年代签署的条约进行彻底更新。于是,我们这些来自地方的人,和当时很活跃的叶利钦,带着将真正建立一个新联邦的希望去了那里。但当我们开始讨论这项条约时才知道,谁也不提建立新联邦的任务。目的只是改头换面,其他一切照旧,包括政权和人。于是我们就产生了再开一次会,不让戈尔巴乔夫参加的想法。休会期间,我们在新奥加廖沃公园散步时商定了会晤时间。只是在哪儿合适?就在莫斯科吗?这里一切都被压制,乌克兰又太大了。“那就在白俄罗斯吧”,舒什克维奇建议说。于是,我们就在白俄罗斯的别洛韦日会面了。

    问:你们当年的会晤有何议题?

    答:我们相信能改变现状。议题一开始是这样提的:开会通过某项宣言或声明,宣布新奥加廖沃会议的进程走入死胡同,我们需要寻找某些新方法,作出新的决定。而在确立新思想、民主标准和共和国的权利方面却什么也没做,一切还和从前一样。根据“赋予各共和国更多权利、自治、民主和公开性”这一口号,我们开始起草文件。我们也相信,按照原先设想的宣言是行不通的。

    问:为什么是这样的组成,而不是各共和国代表的扩大小组?

    答:这三个共和国是20世纪20年代签订联盟条约的创始国。因此我们有理由批评地看待那份条约,并为新条约提出建议。但当我们开始工作时才明白,还应该邀请一些人参加。我们电话通知了纳扎尔巴耶夫和其他人,但都没来。纳扎尔巴耶夫显然被戈尔巴乔夫说服了,别的人也找了某些理由不来。

    问:舒什克维奇在访谈中告诉我们,他对您后悔签署《别洛韦日协议》感到非常吃惊。多年之后,您确实认为自己受骗了吗?

    答:不,我从来没后悔签署《别洛韦日协议》。我永远认为,自由是任何民族的基础。每个人都应当追求更多的自由与民主。如果是因为由人民选举产生的政权不能实现这些,不能改善人民的生活并影响正在发生的过程与国际关系,那自由与民主在此没有任何过错。这只是由于人没有能力做到这一点,即他们还不能用民主的标准来思考问题,还不能通过民主来做一切事情,而不是用一些意外荒唐的举动。

    问:但正是《别洛韦日协议》使苏联的解体成为必然。

    答:它当时已经在解体过程中了。如果一切还好的话,我们就不举行这次会议了。若是没有卡拉巴赫战争[58]、阿塞拜疆和德涅斯特河沿岸[59]的冲突,没有战争和流血该多好啊。我们当时已经看见,这一切正在发生。矿工们开始行动起来,举行群众大会,提出要求,走进州党委书记们的房子里,看他们冰箱里装的是什么东西,然后把这些东西搬到大街上。您已经知道顿巴斯发生的事情了吧?……我们感到一切都开始动摇了。人民代表大会也意识到了这一点。俄罗斯的代表和苏联政府的代表来过我们乌克兰。连他们都说,不能继续再这样管理国家了,不能再以这样的方式保留苏联了。

    不是我们开始着手解体的,我们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不让这种解体自发进行,希望它能采取民主与宪法的形式。我们是根据宪法办事,那上面写着,每个加盟共和国都拥有包括脱离联盟在内的自决权。由于我们的行动,人们才感受到,独联体是代替苏联出现的。他们明白了,这是我们联合的新形式;在保持联合的同时,每个共和国都拥有了更多的权利、自由和自主。这有什么不好吗?但后来又开始了相反的运动,试图回到过去,回到强大的联合。我总是说,让我们就生活在这种状态中吧,每个共和国都将成为名副其实的国家。随后也可以联合——如果每个国家都强大了,在联合中不会丧失独立自主的话。一旦弱国与强国联合,就什么也不会改变,一切将会照旧。

    问:为什么独联体没变成您设想的那种联合?

    答:因为开始了一些要求新联合的活动,海关的、经济的和政治的联盟开始建立,开始出现俄罗斯与白俄罗斯之间的联盟(统一经济空间)。他们不是解决国与国之间的相互关系问题,而是开始建立新的联合或联盟。但我们对此却没有做好准备。而且,我是这样理解的,叶利钦及其追随者希望维护自己的领导地位。这种领导权现在仍体现在各种文件中,原苏联各个国家应保留在俄罗斯的势力范围内。这一点无论当时还是现在都被写入俄罗斯的文件中。俄罗斯给我们提出了一些条件:“你们想要廉价的天然气吗,那就好好表现,加入关税同盟,建立一个类似于我们和白俄罗斯建立的那种联盟吧。”普京就公开这样说。他们对乌克兰提出的不是经济层面的问题,而是像从前一样,提议解决的是政治问题。也许还在签订《别洛韦日协议》时,以及后来我们几位国家首脑和政府首脑开会时,叶利钦就总是强调这一点,公开宣称俄罗斯具有领导权,它想要多少就拿多少,说一切都取决于俄罗斯。他一刻也没放过让领导权属于自己和俄罗斯。

    问:当您成为独立后的国家首脑时,您有些什么感受?

    答:难以表述。新的生活、新的形式、新的人和秩序产生了。要知道这之前乌克兰从未独立解决过某些问题。我记得以前我与谢尔比茨基[60]多次讨论过一系列问题。我说,乌克兰在这方面应当实行更清晰的政策,他纠正我说:“乌克兰从不制定政策,它只执行决定。纲领性的政策由莫斯科、代表大会、政治局和苏共提出,我们只是执行者。”甚至在改革时期也能感受到这一点。如果你是在这种思想方式中培养起来的,你不作决定,只执行决定。而现在你获得了政权和新的方式,那么这会非常困难。这不是害怕,政治中没有恐惧,只有怀疑和搞清楚,如果你不被理解,不受支持,你很难解决问题。你要寻找和找到支持自己的人。产生了强烈的责任感,你就不能犯错,不能作出错误的决定。

    问:这种理解首先应从哪儿开始呢?你们相互间通电话、交流过吗?

    答:我们当然交流过。我们不仅常通电话,部长们和各国政府在独联体理事会框架下还经常开会、讨论,寻求一些方案。但每个国家都有自己的问题。我提议设立过渡卢布,因为我们知道,当时一切都在莫斯科,各国很难发行自己的货币,而叶利钦拒绝了。也许,他有自己的理由,并表示怀疑。谁也怪不着。从一个中央集权国家中脱离出来是非常复杂的,原先的一切都是计划好的,一切都常常是愚蠢地相互联系着。乌克兰的矿井能在地下延绵数千公里,而基辅飞机的翅膀却在乌兹别克斯坦生产,也就是说,如果没有联合,我们就无法自己制造飞机。要在保持联合经济的同时,还要建立以市场原则为基础的独立经济。这完全是一门新的哲学。

    问:您后悔当时还可以做些什么吗?

    答:重新恢复是不可能的。这是不可实现的任务。但是,如果我们大家都更文明、更民主、更市场化一些,不光考虑自己的利益,也顾及所有共和国的利益,那就可以相互配合得更好,那就是另一回事了。比如,我和鲍里斯曾决定建立自由贸易区。打个比方,今天作出了大家都同意的决定,明天俄罗斯就会突然开出一张自己的商品清单,要求将之从自由贸易区中取消。而这正是那些对于我们,对于乌克兰来说最重要的商品。如果有100种商品都被取消了,那自由贸易还有什么意义?!俄罗斯说,这些商品进入自由贸易区后,对他们不上算,那某些东西对我们而言也是吃亏的。于是就开始了……

    我想说的是,我们还不会协商。我们还不是民主的一代人,不是新人。公元前,在欧洲就产生了国家。是赫拉克利特[61]还是西塞罗[62]说过,人们应当遵守法律,为了成为自由人,我们应当成为法律的奴隶。这种遵守法律、崇拜宪法的思想至今活跃于欧洲。您说什么,在乌克兰和俄罗斯也存在这种思想吗?我们还没为这场运动做好准备。重要的是,要让我们明白这一点并朝此努力,不能公开干涉乌克兰的内部事务,不能突然跳出来说,俄罗斯在某方面不是这样做。我们应当学会在相互关系中使用文明、民主的国际规则。

    (粟瑞雪 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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