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克·吐温短篇小说精选-三万美元遗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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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湖畔镇是一个拥有五、六千人的舒适的小镇,也相当漂亮——美国西部地区的城镇均如此。其教会提供的生活设施可容纳三万五千人,美国西部地区及其南部都是这样,因为这儿每个人都信仰宗教,每个新教教派都有其代表和设施。等级地位在湖畔镇是不为人知的——或无论如何是不被承认的。人人都相互认识,包括对方的狗,这里充满了一种亲切友好的气氛。

    莎拉丁·福斯特是那家大商店的簿记员,也是湖畔镇干他这一行唯一收入高的人。他现在三十五岁,已在那家商店里工作十四年。从结婚那一周开始干起,当时年薪四百美元,之后四年里每年稳步上升一百美元,从此他的工资一直保持八百美元——这的确是一笔可观的数字,并且大家都承认他是受之无愧的。

    他夫人伊莱克特拉是一个能干的伴侣,虽然也像他一样耽于梦想——私下爱尝试点儿冒险的事。她结婚后做的第一件事——尽管她还是个孩子,才十九岁——便在镇边买了一英亩地,付了二十五美元现金,那是她的全部财产。莎拉丁还比她少十五美元呢。她在那块地上开辟了一个菜园,请隔壁邻居去种植,双方分摊盈亏,结果一年就全部收回成本。从莎拉丁第一年的工资中她拿出三十美元存入储蓄银行,第二年拿出六十美元,第三年拿出一百美元,第四年拿出一百五十美元。那时他的年薪升到八百美元,同时家里添了两个孩子,使费用增加,但从那时起她仍然从工资中每年拿出两百美元存入银行。结婚七年后,她花两千美元在一英亩菜园中间修建了一座漂亮、舒适的房子,购齐家具(一半付现金),一家人搬了进去。七年后她还清债务,另外还拿出几百美元去赚钱。

    她是靠地产的增值赚钱的,因为她早就又买了一、两英亩地,并把其中大部分卖出赚到一些钱。她与愿在这儿修房的人很谈得来,他们将成为好邻居,同她和她不断扩大的家庭建立起一种广泛的友谊。她每年大约拿出一百美元用于可靠的投资,从中获取一份足以过温上饱生活的收入。她的孩子们在不断长大,样子也越来越漂亮。她是一个幸福快乐的女人。为孩子们快乐,为丈夫快乐,丈夫和孩子们也为她快乐。本故事便在此时发生了。

    最小的女孩叫克莱特门斯特拉,简称克莱特,十一岁。她姐姐格温德琳,简称格温,十三岁,她们都长得漂亮、标致。她们的名字流露出父母血统里潜在的浪漫色彩,而父母的名字又显示这色彩是一种遗传。这是一个相亲相爱的家庭,一家四口人都有小名。莎拉丁的小名是萨利,十分奇特,属于中性。伊莱克特拉的也同样如此——亚历克。一整天萨利认真、勤恳地工作,又记帐又卖货。一整天亚历克认真、忠实地履行着母亲和主妇的职责,并且精明周道地做些买卖。但到了晚上他们便呆在舒适的起居室里,把白天那单调乏味的世界搁在一边,置身于另一个更美好的世界,相互读些浪漫故事,产生一些幻想,想像着在光彩夺目、热闹非凡、壮丽宏伟的宫殿和可怖古老的城堡里,与一些国王、王子和高贵的君主、太太们交着朋友。

    2

    这时传来非同一般的消息!令人震惊的消息——事实上是令人高兴的消息。消息来自于邻近一个州,这个家庭唯一在世的亲戚生活在那儿。是萨利一方的亲戚——某个不太确定的叔叔,或第二、第三个表兄,名叫蒂尔伯雷·福斯特,七十岁,单身汉,名声不错,但相应脾气也乖戾,易发怒。过去萨利曾写信去力求同他和好,以后再没犯过那种错误。现在蒂尔伯雷给萨利写来一封信,说他活不了多久了,将给他留下三万美元的现款。这倒不是出于爱心,而是因为钱给他带来许多麻烦和苦恼,他衷心希望把它们留下来继续作恶。这笔遗产将写在他的遗嘱里,并届时付给,“假如萨利能向指定的遗嘱执行人证明,他无论从言语还是信件方面都未对这礼物有任何注意,未对垂死的人走向永久终点的经过作任何了解,并且未参加其葬礼。”

    这封信让亚历克激动万分,她刚恢复一些镇静就给亲戚寄去一封信,并订阅了当地的报纸。

    此时夫妻俩已严肃作出商定,亲戚在世时决不向任何人提说这个不凡的消息,以免某个无知的人把这事带到临死者床前,加以歪曲,让亲戚觉得他们很感激这份遗产却不听他的吩咐——这与面对禁令却四处供认发表毫无区别。

    这天剩下的时间萨利把他的书籍弄得乱七八糟,亚历克也不能专心做事,甚至每当拿起一个花盆、一本书或一根木棍都要忘记拿它们是做什么用的。因为两人都处在梦想之中。

    “三万美元!”

    一整天这几个令人鼓舞的字都悦耳地回荡在他们的脑里。

    亚历克从结婚那天起就一直很节俭,萨利几乎不知道把一角钱花在不必需的东西上有什么好处。

    “三万美元!”这几个字还在悦耳地唱着。一笔巨款,一笔难以想象的巨款!

    一整天亚历克都专心致志计划着如何用这笔钱去投资,而萨利却计划着如何去花费。

    那晚上根本没读浪漫故事了。孩子们早早离开,因为父母都沉默寡言,心神错乱,异常没趣。她们和父母道晚安亲吻时,父母毫无反应,等于没吻。父母一点不知道孩子在吻他们,等她们走了一小时才发觉孩子已不在。这期间两支铅笔都在忙着,作记录,定计划。最后萨利打破沉默,不无狂喜地说:

    “啊,这将太美妙了,亚历克!咱们首先拿一千美元夏天买一匹马和一辆轻便马车,冬天买一个轻便雪橇和一副盖在膝上保暖用的毛皮毯。”

    亚历克坚决而沉着地回答道:

    “从本金里拿出?那决不行。即使是一百万美元本金也不行!”

    萨利大失所望,脸上顿时没有了光彩。

    “啊,亚历克!”他责备说。“我们总是那么卖力,却总不富裕。现在我们有钱了,好像”

    ——

    他没说完,因为看见她的眼神温和下来,他的恳求感动了她。她温柔地说服道:

    “我们决不能花掉本金,亲爱的,那不明智。我们可从本金的收入中——”

    “那就行了,那就行了,亚历克!你多么可爱、善良!如果咱们可以花那些钱的话,那也会是一笔不小的收入——”

    “不能全部花,亲爱的,不能全部花,只能花其中一部分。就是说适当的一部分。但所有的本金——每一分钱——都必须正确用于投资,决不动摇。你明白其中的道理了吗?”

    “唉,明——白,当然明白,可我们得等很长时间。要等半年才能第一次有利润。”

    “不错——或许更长。”

    “更长,亚历克?为什么?他们不是半年付一次吗?”

    “那种投资是,不过我可不那样做。”

    “你想怎样做呢?”

    “想获取巨大利润。”

    “巨大利润。那很好。说下去,亚历克,怎么投资?”

    “投资到一般煤炭、新矿和烛煤上去。我打算投资一万美元,那样就享有优先权的资格入股,等我们组织起来后,就可以占有三倍于本金的股份。”

    “天啦,听起来真不错,亚历克!那时股份就会值——多少?啥时领?”

    “大约一年后。他们半年付百分之十,一共付三万美元。我全都清楚,这张辛辛那提市[71]的报纸上登着广告。”

    “老天爷,投资一万美元就可得到三万美元——并且只需一年!咱们把本金全部投进去吧,那样就可得到九万美元!我马上写信去认购股份——明天也许太迟了。”

    他朝写字台冲去,但亚历克拦住他,让他回到椅子上坐下,说:

    “你别太昏了头。我们要得到钱后才能认购,你不明白吗?”

    萨利的兴奋劲儿一下减少了一些,但尚未完全平息下来。

    “唉,亚历克,咱们会得到的,你知道——并且很快了。也许在这之前他已摆脱任何烦恼了,就在此刻他百分之百正在为下地狱做准备呢。瞧,我想——”

    亚历克不寒而栗,说:

    “你怎么能那样呢,萨利!别那样说,那完全是在诽谤别人。”

    “唔,如果你愿意,就让它成为一个理想的光辉吧,我才不关心他穿什么寿衣呢,我只是说说罢了。难道你不让一个人说话吗?”

    “可你为什么要说得那样可怕?假如你尸骨未寒时人们就这样谈论你,你会怎么想?”

    “我觉得那是一刻也不可能的事——如果我临终的行为是把钱拿去给某人造成伤害。不过别管蒂伯雷了,亚历克,咱们还是谈点实际的事吧。我真的觉得应该把三万美元全部投到煤矿上去。你为什么反对呢?”

    “好吧,既然你这样说。另外两万美元怎么办?你打算拿它们做什么?”

    “不用着急,我要先了解一下再采取措施。”

    “好吧,既然你已决定了,”萨利叹口气。他沉思片刻,说:

    “一年后那一万美元将会赚到两万美元利润。咱们可以花那笔赚的钱吧,亚历克?”

    亚历克摇摇头。

    “不行,亲爱的,”她说,“要等我们分到第一个半年的红利后,股票才能卖得很高。你可以花一部分那些红利。”

    “什么,就那么一点——并且要等一年!该死,我——”

    “哦,必须耐心点!也许甚至三个月后就会公告股利支付——这是非常可能的事。”

    “啊,太让人高兴了!啊,谢谢!”说罢萨利跳起来满怀感激地吻太太。“那就是三千美元——整整三千美元!咱们可以花多少呢,亚历克?大方些吧——一定大方些,亲爱的,我的好人儿。”

    亚历克很高兴,高兴得经不住丈夫的催逼答应拿出一笔钱——她的判断告诉她那是一种愚蠢的铺张浪费——一千美元。萨利接连吻了她六次,即便如此还不能表达他所有的欢乐和感激。这种表示感激和钟爱的新法子使亚历克变得毫不审慎,没来得及克制自己便向亲爱的人另外许诺了一笔款——现在遗产还剩两万美元,她打算一年内用它赚回五六万,从中拿出两千让他去花。萨利眼里涌出了幸福的泪水,说:

    “啊,我真想拥抱你!”然后他拥抱了她,并拿出记的东西坐下,开始划出他首先想买、想得到的奢侈品。“比如说,亚历克——马——轻便马车——雪橇——保暖毯——漆皮鞋——狗——硬礼帽——教堂包厢——烟斗管——新牙——”

    “什么?”

    “你在计算吗?好的。那两万美元投资没有?”

    “没有,不用着急,我得先了解一下,再考虑考虑。”

    “可你心里在计算来着。怎么想的?”

    “唔,我得把煤炭上赚的三万美元派上用场,对吧?”

    “天呀,你真聪明!我可一点没想到。你考虑得怎么样了?想到哪里了?”

    “不太远——就两三年内的事。我已把钱翻了两番,一次在石油上,一次在小麦上。”

    “哦,亚历克,太好了!钱增加了多少?”

    “我想——唔,可靠点说大约净赚十八万美元了,尽管或许更多。”

    “哎呀!这不是太美妙了吗?老天爷,费了那么多劲我们的运气终于来了。亚历克!”

    “什么?”

    “我要拿出整整三百美元给教士们——咱们有什么真正权利要在乎费用呢!”

    “你这是再高尚不过的事了,亲爱的,这正像你那慷慨大方的天性,你这个无私的家伙。”

    萨利被赞扬得高兴万分,可他非常公正合理地说该受称赞的是亚历克而不是他,因为如果不是她,他是决不会得到那些钱的。

    然后他们上床睡觉了,在极度的狂喜之中忘记吹灭客厅里的蜡烛,直到脱去衣服才记起来。这时萨利说就让它燃着吧,即便是一千只蜡烛他们也付得起。但亚历克仍然下床去把它吹灭了。

    这还是一件美好的事呢,因为她转来时突然想到一个计划,可以让那十八万美元到手不久就翻到五十万美元。

    3

    亚历克订的那张小报是星期四的,从蒂伯雷的镇上寄来有五百英里远,所以要星期六才能送到。蒂伯雷的信星期五寄出,要让这位恩人去逝的消息登在那周的一期里晚了一天多,不过下一期登载却是有足够时间联系的。这样俩夫妇几乎不得不等待整整一周,才知道他那里是否发生了令人满意的事。这一周太长、太长了,夫妇俩万分紧张,如果不是精神上得到有益的转移和安慰,他们简直无法忍受。我们已看到他们的心有了寄托。太太在不断聚集财富,丈夫在花费着——至少把太太让他花的全部用光。

    星期六终于到来,《萨加莫周报》也寄到了。埃弗斯利·贝内特夫人也在场,她是长老会牧师的妻子,当时正说服福斯特夫妇参加一个慈善团体。这时谈话突然停止——是福斯特夫人闭口不言了。贝内特很快发现主人根本没听她说一个字,所以她站起身,惊异而气愤地走了。她刚一离开这个家,亚历克就迫不急待撕开邮件包装取出报纸,和萨利一起扫视着死亡通告栏,结果大失所望!报上根本没提到蒂伯雷的事。亚历克从小就是一个基督教徒,所以职责和习惯势力要求她必须装装样子。于是她打起精神,虔诚地怀着百分之二的职业快乐,说:

    “让咱们老老实实为他幸免一死表示感激吧——”

    “他这个奸诈的厚脸皮该死,我真希望——”

    “萨利!可耻!”

    “我不在乎!”萨利气愤反驳道。“你也是这么想的,如果你不是怀着如此邪恶的虔诚你也会诚实,会这样说。”

    亚历克的尊严受到了伤害,她说:

    “我不明白你怎么会说出这些不仁不义的事来。哪有什么邪恶的虔诚呢!”

    萨利感到非常痛苦,并换一种形式极力搪塞过去,以便把痛苦隐瞒起来——好像改变形式而又保留内在实质可以欺骗内行,使其误认为他在极力抚慰。他说:

    “我并没有那么恶劣的意思,亚历克。我真不是指的邪恶的虔诚,不过指——唔,传统的虔诚,你知道。嗯——本行的虔诚,那种——那种——唉,你明白我的意思。亚历克——那种——那种——唔,你本来拿出的是镀金东西,却只把它当作固体,你知道,但你并无任何不好的用意,只是出于职业习惯,古老的行为,僵化的习俗,忠心于——于——该死,我不知道说什么好,但你明白我的意思,亚历克,那是没有任何恶意的。我再说一下。你瞧,是这样的,假如一个人——”

    “你已说得够多了,”亚历克冷淡地说。“咱们别再说这个话题了吧。”

    “好的,”萨利热情地回答,擦去额上的汗水,表现出难以形容的感激之情。然后他若有所思地在心里抱歉道:“我当然拿着了几张3点牌——我知道——但我抽了牌却没凑成一组同花。所以我玩牌常常差劲。如果我不再补新牌——可我没有。我从来就没有。我弄不太明白。”

    他确定无疑被打败了,于是变得非常顺从、温和。亚历克用眼睛表示原谅了他。

    那个重大的兴趣,至高无上的兴趣,立即又越居首位。任何东西都无法使它躲在背后很长时间。夫妇俩对没登出蒂伯雷死亡通告的事迷惑不解,从各个方面进行了讨论,或多或少怀着希望,但他们还得从哪里开始在哪里结束,承认之所以没登出死亡通告,唯一真正合理的解释无疑是——蒂伯雷还没有死。这使他们有点忧郁,也许甚至还感到有点不公平,但事已如此,不得不忍受。这方面他们的意见是一致的。萨利觉得这是一个奇特而不可思议的天命,不可思议得非同寻常,他想:事实上在他的记忆中,这种不可思议的事是最没必要的一个——他有些激动地说出了这种看法。可是如果他想把亚历克拉过去是做不到的。如果她有自己的看法,就会保留,而不习惯在任何市场上作不明智的冒险——无论是世间的市场还是别的什么。

    这对夫妇必须等待下周的报纸——蒂伯雷的死显然推迟了。这就是他们的想法和决定。然后他们把这话题搁在一边,又尽可能高高兴兴干自己的事去了。

    瞧,如果他们早知道的话,可一直就冤枉蒂伯雷了。蒂伯雷是守信的,不折不扣地守了信的。他也死了,按照预定时间去世了。此时他已过世四天多,不是什么新鲜事。他完完全全死了,实实在在死了,像公墓里每一个新添的死者一样。他的死讯也有充分时间登在那周的《萨加莫周报》上,只是因为一件偶然的事被取消,这件偶然的事就一份大都市的杂志而言是不会发生的,但像“萨加莫”这样一份可怜的乡村小报就很容易出现了。这一次,正当社论一页的铅字装版时,“赫斯特特尔女士-先生冷饮店”免费送来了一夸脱[72]草莓冰糕,因此那排好的满满一盘活字——关于蒂伯雷肉体升天的相当冷淡的遗憾之词——便被挤了出去,以便给编者留出位置发表他极大的感激之词。

    蒂伯雷的死亡通告在排成固定活版盘时被撤消,否则就排在了下一版里,因为《萨加莫周报》不浪费已排好铅字待用的稿子。在他们的活版盘里已排好的铅字便成为“不朽”,除非偶然因故被撤消。活版盘的稿子一旦被撤消就完蛋了,不可能重排,因此它在这份报上永远失去了问世的机会。所以不管蒂伯雷喜欢不喜欢,让他在坟墓里骂个够吧,没关系——反正《萨加莫周报》决不会报道他死亡的消息了。

    4

    冗长乏味的五个星期慢慢过去。《萨加莫周报》每周星期六都按时送到,但一次也没提到蒂伯雷·福斯特的事。此时萨利已忍无可忍,含恨地说:

    “见鬼,他永远不会死啦!”

    亚历克狠狠责备他一下,又冷漠、严肃地说:

    “假如你说了那些可怕的话后突然被剥夺继承权,你会有什么感受呢?”

    萨利没好好考虑一下就回答道:

    “我会觉得自己没卷进这件遗产的事真幸运。”

    为了面子他不得不说点什么,但一时又想不到合理的事可说,于是一言不语。然后如他所说,他悄悄地移动据点——即从她身边溜走,以免在太太谈话的粉碎机里被捣碎。

    半年过去了。《萨加莫周报》对蒂伯雷仍然只字未提。同时,萨利几次试探过她的反应——就是说他想知道某种暗示。可亚历克置之不顾,因此萨利决定振作起来,冒险采取一次正面进攻。他断然提出把自己伪装起来,到蒂伯雷的村庄去秘密了解一下情况。但亚历克坚决果断地反对这个危险的计划,说:

    “你打的什么主意?总给我找些麻烦!你就像个小孩一样必须老看着,以免掉到火坑里。你哪儿也别去好啦!”

    “唉,亚历克,我能够办到又不会被发现——我对此有把握。”

    “萨利·福斯特,难道你不明白你得四处去了解吗?”

    “当然,可那又怎么样呢?任何人不会怀疑我是谁。”

    “啊,听听这家伙!有一天你得向遗嘱执行人证明自己从没调查过,那时怎么办?”

    他忘记了这个细节。他没有回答,也没什么可说的。亚历克又说:

    “好啦,现在抛开那种念头了,别再去胡闹。那是蒂伯雷给你设下的圈套,你还不知道吗?他正时刻注视着你,满心期望你瞎闯进去。唔,他会失望的——至少有我在的时候。萨利!”

    “什么?”

    “只要你活着,哪怕活到一百岁,你都不要去作任何调查。答应我!”

    “好吧,”他叹口气,不情愿地说。

    这时亚历克温和起来,说:

    “你要耐心一些。我们一天比一天好呀,可以等下去,根本不用急。咱们的收入虽然不多但可靠,一直在增加。至于期货交易,我还没出一次差错——它的金额在成千上万地上升。这个国家还没有哪一家人有我们这么好的前景。我们的财富终于开始滚滚而来了。你明白吧?”

    “明白,亚历克,当然是这样。”

    “那么感谢上帝正为我们做的事吧,别再焦急了。你一定相信,没有上帝的特别帮助和引导,我们不可能有这些巨大收获,对吧?”

    “是——的,我相信,”他迟疑地回答,然后怀着激动、钦佩的心情说,“可是,当你要采取明智措施使股额增加,或者设法在华尔街发财时,我可不认为你需要任何外来的业余帮助,如果我真希望——”

    “唔,住嘴!我知道你并无什么恶意或不敬的意思,可怜的家伙,但你好像一张嘴就要说些让人不寒而栗的话来。你总让我为你和我们全家人担惊受怕。以前我是一点不怕打雷的,可现在一听到它就——”

    她声音变了,开始不停地哭起来。看到这副情景萨利万分不安,把她抱在怀里,抚摸她,安慰她,答应表现好一些,并责备自己,懊悔地恳求她原谅。他是真心诚意的,为自己的行为遗憾,愿意作出任何牺牲来弥补。

    所以他私下对此事作了长久而深刻的思考,决心采取似乎是最佳的行动。答应改过并不难,事实上他已经答应了。可是这会有什么真正的好处,永久的好处吗?没有,那不过是暂时的——他知道自己的弱点,并悲伤地在心里承认——他无法遵守诺言。

    他得想出更确定、更完美的办法,并且他想出来了。他花去长期以来一先令一先令存下的宝贵金钱,为房子安装了一根避雷针。

    随后他又陷入沉默之中。

    习惯能创造出怎样的奇迹啊!习惯多么迅速、多么容易就会养成——无论是微不足道的小习惯,还是使我们深受改变的大习惯。假如我们偶然连续几夜清晨两点钟就醒了,必然会感到不安,因为此事再出现一次就会成为习惯。假如我们一个月都无所顾忌地喝威士忌酒——不过这些普通平凡的事情我们大家都明白。

    人们空想的习惯,白日做梦的习惯,是怎样在养成啊!它给人以极大的欢乐,我们一有空闲就奔向它迷人的怀抱,深深沉迷于它们,让我们的灵魂沉浸于其中,使自己陶醉于它们娱人的幻想——啊,是的,我们梦中的生活与实际的生活多么迅速、多么容易融合在一起,融合得再也难以分清。

    不久以后亚历克订了一份《芝加哥日报》和《华尔街指南》。她只注意金融方面的事,一个星期都孜孜不倦研读它们,像研读她的《圣经星期日报》一样。萨利对她钦佩不已,注意到无论在实际的市场还是心中的市场,她预见和经营债券的才华和判断力都发展进步得多么迅速、可靠。他为她在经营世间股票方面表现出的果断大胆自豪,正如为她在从事心中的交易方面表现出的稳健谨慎感到自豪一样。他注意到无论在哪种情况下她都保持头脑清醒,虽然在世间的期货交易中常常出现短缺,但她有着极大的勇气,就此打住——她在内心的期货交易中总是做多头。正如她向他解释的那样,她的策略相当明智简单:她投到世间期货交易上的钱是为了投机,而投到心中期货交易上的钱是为了投资。她愿意一方面拿出部分保留本金去冒险投机,但另一方面让其余本金“不可动用”,既希望投入一美元即赚回一百美分,又希望把其余的股本转入帐内不予动用。

    培养亚历克和萨利的想像,只不过用了很少几个月时间。每天的训练都要使这两个如机器般的人产生一些差距和效力。因此,亚历克在想像中赚的钱比她最初所梦想的要快得多,而萨利花钱的权限与她所规定的数额是同步发展的。当初亚历克计划在煤炭投机上用十二个月实现利润,不愿承认这个期限可以缩短到九个月。不过那是在金融幻想上软弱无力的工作,保育护理的工作,没有教学,没有经验,没有实践——不过这些帮助随后就有了,随着九个月过去那想像的一万美元投资背回了百分之三百的利润!

    这是福斯特夫妇极不平凡的一天。他们高兴得无法用言语表达。另有一个原因使他俩无法表达:经过对市场的仔细观察之后,亚历克最近怀着担忧和焦虑,第一次尝试动用了“保留本金”,把余下的两万美元遗产拿去冒险投机了。她心目中已看到这笔钱在一点点上升——这期间股市一直存在着下跌的可能,最后她焦虑得忍无可忍了——因为她用本金做生意还不算老手,心肠又软——所以她发出一封想像的电报,给想像的经纪人发了一个想像的指令让他把股票卖了。她说四万美元的利润已经足够。股票正好在煤炭生意硕果累累的那天卖出的。如我所说,夫妇俩无法用言语表达他们的心情。那晚他们茫然而狂喜地坐着,极力明白这个重大无比的事实,这个压倒一切的事实——他们实际上已拥有了整整十万美元想像的现金。的确如此。

    这也是亚历克最后一次为投资本金的事担心,至少担心得睡不好觉,脸色发白——在这方面第一次经历此事都会达到这种程度。

    这的确是一个值得纪念的夜晚,他们已成为富人的意识渐渐安然牢固地深入到心灵之中,然后夫妇俩开始为金钱派用场了。假如我们透过这两个梦想家的眼睛密切注意,就会发现他们整洁的小木屋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座两层楼的砖房,前面围着铸铁栅栏;就会发现从客厅的天花板上吊下来一个三球形煤气枝形吊灯;就会发现简朴的破地毯变成了一点五美元一码的高贵布鲁塞尔[73]毛圈地毯;就会发现粗俗的壁炉已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安装有白云母窗的精美不小的自动加料火炉,令人惊叹。我们还会发现其它东西,比如轻便马车,盖膝用的毯子,丝绒礼帽,等等。

    打那以后,虽然在女儿和邻居们眼里这个家仍然是过去的木房,但在亚历克和萨利眼里却已成了两层楼的砖房。亚历克没有一晚上不为想像中的煤气帐着急,而总是从萨利满不在乎的回答中得到莫大安慰:“那又怎么样呢?我们付得起呀。”

    夫妇俩就在成为富人的第一个晚上,决定一定要庆祝一下。他们想到一定得搞个聚会。可怎样向女儿和邻居们解释呢?不能让别人知道他们现在有钱了。萨利想这样做,甚至迫不急待,不过亚历克保持头脑镇静,不允许。她说虽然钱几乎到手了,但不妨等等,直到真正到手为止。她坚持这一观点,毫不动摇。必须保守这个巨大的秘密,她说——不让女儿和其他任何人知道。

    夫妇俩迷惑了。他们必须庆祝,决心庆祝,可既然得保守秘密,他们庆祝什么呢?三个月内谁的生日也没有。蒂伯雷又无法利用,显然他将永远活下去了。他们可以庆祝国家的什么呢?萨利就这么说的,他也变得不耐烦了,苦恼不安。但他终于想到了办法——好像完全产生于灵感似的——于是他们所有的苦恼顿时化为乌有——他们将庆祝美洲的发现。一个绝妙的主意!

    亚历克几乎为萨利自豪得难以形容,说她一点儿也没想到这个主意。可萨利虽然受到赞扬欣喜若狂,为自己感到惊讶万分,但他极力不表露出来,而是说这真的没什么,任何人都会想到。这时亚历克自豪而欢快地把头一摇,说:

    “唔,当然!任何人都会想到——唔,任何人!比如说霍桑纳·迪金斯!或者阿德尔伯特·皮纳特——唔,哎呀——不错!唉,我倒想看他们试试,就这些。哎呀,萨利,即使他们想到去发现一个四十英亩的岛我也是无法相信的,至于说发现整个大陆,唉,萨利·福斯特,你非常明白他们绞尽脑汁、使出浑身解数也办不到!”

    可爱的女人这才知道他有才能。假如她因为爱情有点过高地估计了他的才能,那么这错误也是甜蜜而温柔的,并且因此是可以原谅的。

    5

    庆祝活动十分成功。年轻的和年老的朋友们全都到了,年轻朋友当中有弗洛西和格雷西·皮纳特,以及他们的弟弟阿德尔伯特——他是一个年轻有为的白铁工——还有小霍桑纳·迪金斯,一个学徒期刚满的泥工。好多个月来阿德尔伯特和霍桑纳就一直对格温和克莱特感兴趣,其父母也注意到这点,暗自高兴。但父母现在忽然意识到这种感觉没有了,看出他们经济条件的变化在两个女儿和年轻的技工之间竖起了一个社会障碍。女儿们现在眼光可以更高一些了——而且必须如此。是的,必须如此。她们决不应该嫁给社会地位在律师或商人之下的人。父母会关照这一点的,决不能有不相称的婚姻。

    然而,这些想法和计划都是隐密的,并没表露出来,所以没给庆祝活动蒙上一层阴影。人们都现出宁静安详、十分满意的样子,举止端庄认真,不得不对夫妇俩表示钦佩和惊讶。大家都注意到这点,都在议论着,但谁也猜不出其中的秘密。这是一件神秘的奇事。有几个人评说着,却猜想不出他们在搞些什么精明的事。

    “好像他们发财了。”

    事实也的确如此。

    大多数母亲会按照普通的老办法处理这样的婚事,严肃直率地找姑娘谈话,意在打消其念头。她们含着眼泪,暗自表示反对,甚至要求年轻的技工们不要再献殷勤了,从而了结此事。可这位母亲不同。她注重实际,对两个小伙子只字未提,除了萨利也没对任何人说起。他听她说话,心领神会,而且表示钦佩,说:

    “我懂了。你不挑剔展出样品的毛病,那样会毫无必要地伤害感情,阻碍交易;而只是为资金提供一个更好的商品,任其自然发展。这真明智,亚历克,非常明智,如坚果一般完好。谁是你看中的家伙?向他提出来了吗?”

    不,她还没有。他们得仔细观察一下市场——也这样做了。开始他们考虑,谈到了年轻有为的律师布雷迪什和年轻有为的牙医富尔顿。萨利得请他们吃一顿饭,但不是马上,亚历克说根本不用着急。只需时刻注意他们俩人,耐心等待,如此重要一件事进行慢点不会损失什么。

    事实也证明这是明智的,因为三周内亚历克便意外地走运,使她想像中的十万美元增加到四十万美元。那晚她和萨利都飘然如身居云中,晚餐第一次喝了香槟酒。不是真的香槟,但确实想像了不少。是萨利这么做的,亚历克无力地顺从了他。夫妇俩实际上都感到苦恼、可耻,因为他是一个重要的“戒酒者”,即便在葬礼上穿着工作裙谁也会对他不屑一顾,全不把他的理由、看法放在心上。而她是基督教妇女禁酒联合会的一名会员,具有一定确定无疑的美德和对邪恶不可容忍的神圣品格。可事已如此,骄傲的财富开始产生了瓦解作用。他们活着再一次证明了一个已被世人证实无数次的悲哀事实:虽然道义原则伟大而崇高,对于浮华堕落的虚荣和邪恶给予了反击,但贫穷困苦的力量却强大的多。净赚四十多万美元啊!他们又考虑起女儿婚姻的事。谁也没提到牙医或律师,完全没这个必要,那两个年轻人已落选了,没资格了。他们谈起猪肉包装商和镇银行老板的儿子。但最后他们仍然和先前一样,决定先等一下,考虑一下,做到谨慎平稳一些。

    他们的运气再一次降临。亚历克一直都很机警,她看见一个冒险的大好机会,于是大胆进行了一次投机。接着便是担忧、怀疑和极度不安,没有这些成功便毫无价值,意味着绝对的毁灭。然后终于有了成果,亚历克高兴得昏了头,说话时几乎声音都变了:

    “现在不用担忧啦,萨利——我们拥有了整整一百万美元!”

    萨利感激得哭泣起来,说:

    “啊,亚历克,可贵的女人,我亲爱的人儿,我们终于有钱了,财源滚滚而来了,再也用不着吝啬了。这不是太美妙了吗!”说罢他倒出一品脱云杉酒,豁出去了,说“让这点费用见鬼去吧。”她用责备但湿润、快活的眼睛轻轻责怪他。

    他们把猪肉包装商和银行老板的儿子暂时搁在一边,坐下考虑起州长和国会议员的儿子来。

    6

    从现在起萨利想像的财源迅速增加,要详细了解是会令人生厌的。它简直如奇迹一般,令人眼花缭乱。所有东西一经亚历克之手便会成为想像中的金子,熠熠闪光,堆积如山。数以百万的金钱滚滚而来,如巨大的洪流隆隆地奔腾不息,越积越多。五百万——一千万——两千万——三千万——难道永不终止吗?

    福斯特夫妇陶醉了,他们就这样极度兴奋地度过了两年,简直没注意到时间在飞逝。如今他们已拥有三亿美元,因此国内每个庞大集团的董事会都有他们的位置。随着时间流逝,成百万的金钱还在不断堆积,一次增加五百万,一千万,几乎能数多快就增加多快。三亿美元翻一番——再翻一番——又再翻一番。

    此时已达到二十四亿美元了!

    生意变得有点儿混乱起来。必须对股额进行登记入帐,彻底清理。夫妇俩明白这一点,感觉到这一点,知道这是迫在眉睫的事。但他们也明白要把此事办得很好,必须一干到底,不能中断。可他们忙得不可开交,哪里去抽十个小时的空闲呢?萨利一整天都在卖些小东西、糖块和印花布,天天如此。亚历克一整天都在煮饭、洗碗、扫地和理床,也天天如此,无人帮助,因为他们为了让女儿进入上流社会不让她们做这些事。夫妇俩知道有一个办法——只有一个办法——可以得到十个小时。但两人羞于提出来,都在等着对方说。最后萨利发话了:

    “总得有人让步呀。我来说吧,就当作是我说的吧——我一点不在乎把它大声说出来。”

    亚历克脸红了,不过很感激。他们不再说什么,而是堕落下去,堕落下去——不守安息日了。[74]因为只有这天他们才有十个小时的空闲。这只是他们堕落下去的又一步,接着还会一步步堕落下去。对不惯于拥有巨额财富的人而言,其道德结构必然会因为受到它们的诱惑而遭到致命的破坏。

    他们毫无掩饰地不守安息日了,勤奋耐心地审查着自己的财产,登记入册,其名目繁多,举不胜数!先是铁路系统,轮船行业,标准石油,海底电缆,普通电报,等等,最后以贵重矿藏、戴比尔斯[75]、坦慕尼弯口铁铲和邮电部门的秘密特许项目结束。

    一共二十四亿美元,全都安全投入到美好的事业上,并且是金边股票[76],有利可图。年收入十二亿美元。亚历克温柔而高兴地发出了长长的嗬嗬声,说:

    “够了吗?”

    “够了,亚历克。”

    “咱们下一步怎么办?”

    “就保持这样了。”

    “不做买卖了吗?”

    “是的。”

    “我同意。好事已办完了,咱们好好休息一下,该享受金钱了。”

    “是呀!亚历克!”

    “是吗,亲爱的?”

    “咱们可以花多少收入呢?”

    “全部。”

    她丈夫觉得好像浑身的锁链都脱掉一般。他一言不语,高兴得无法形容。

    打那以后他们就再也不守安息日了。这是最初重大的错误行为。每个星期天他们做完早礼拜后,就全部用来想些法子花钱。他们寻欢作乐,一直玩到午夜以后。每次集会亚历克都要把数百万的钱挥霍到伟大的慈善事业和宗教事业上,萨利也把同样多的钱挥霍到一些最初还能叫得出确切名字的事上,但只是最初如此。后来那些名字就渐渐模糊起来,最后全都以“杂物”称之,完全实在地变得无法说明了。因为萨利在败坏下去。钱百万百万地支出了,使家庭的费用大增,令人非常不安——蜡烛点了不少。亚历克一时也焦虑了。片刻之后她不再焦虑,这一时刻已过去。她现在感到痛苦、悲哀和耻辱,可什么也没说,于是成了一个同谋。萨利去偷别人的蜡烛,抢劫商店。事情总是如此。巨额财富对不惯于拥有它的人而言是一个祸根,它将人的道德彻底腐蚀。这对夫妇贫穷时还能赊购到不少蜡烛,可现在他们——咱们不要去详说了吧。从蜡烛到苹果只有一步之差:萨利逐渐开始偷苹果了,然后是肥皂,然后是槭糖,然后是罐装食品,然后是陶器。人一旦堕落下去,是多么容易越变越坏呀!

    与此同时,另外一些情况又成了他们的经济迅速增长过程中的里程碑。那座假想的砖房已被想像的大理石房代替,其复折式屋顶呈方格图案。然后大理石房又消失,被一座更堂皇的房子取代,以此类推。一座座空中阁楼升起,越来越高,越来越宽,越来越好,然后都相继消失。在最近这些不平凡的日子里,我们的梦想家居住于幻想之中,在一个遥远地方的宫殿里,它豪华而宽阔,处于一座枝叶茂盛的山顶上,俯瞰着一个壮丽的景色——溪谷、河流和渐渐远去的小山,它们笼罩在染上色彩的薄雾中。这一切多么幽静,全归两个梦想家所有。宫殿里有不少穿号衣的仆人,有许多来自国内国外大都市的客人,他们声名显赫,有权有势。

    这座宫殿非常非常遥远,直向那升起的太阳,远得无可计量,远得十分惊人,在新港,在罗得岛,在上流社会圣地,在美国贵族不可言喻的领地。一般说来每个安息日做完早礼拜后,他们都要在这豪华的家里度过一段时间,其余时间便去欧洲,或者乘私人快艇到处游玩。他们每周六天居住在参差不齐的湖畔区,过着贫穷可怜、单调乏味的现实生活,第七天便生活在仙境里——这已成了他们的日常安排和习惯。

    他们的现实生活仍然一如既往地被严格限制着——单调,勤奋,小心,实际,节俭。他们坚守着小小的长老会,忠诚为它的利益效劳,全心全意维护其崇高而坚韧不拔的学说。可是在梦想的生活里,他们任凭幻想的吸引,无论这些幻想是什么,不管它们怎么变化。亚历克的幻想并不十分反复无常,也不频繁发生,可萨利的幻想就零乱不堪了。亚历克在梦想的生活中去美国新教圣公会阵营,因为它有着颇大的官衔。然后为得到蜡烛和炫耀,她又成为高教会派信徒。接着她自然转向罗马,那里有红衣主教和更多的蜡烛。可这些漫游和萨利的比起来不足挂齿。他的梦中生活始终令人兴奋,焕发光彩,由于不断变化,每一部分都显得新奇闪光,无论是宗教方面还是其余方面。他积极投身于宗教事业,为它付出了大量钱财。

    福斯特夫妇最初走时,便开始凭着想像挥霍金钱,随着财富的不断增多挥霍的数量也越来越大,最后实在大得相当惊人了。亚历克每个礼拜日都要建一两所大学,一两座医院,一两间罗顿屋[77]一批小教堂,时而建一座大教堂。有一次萨利不识时机,不太妥当地开玩笑说:“那是一个寒冷的日子,她才没有把一船传教士送到中国去,说服那些不善思考的人用二十四开[78]儒教换取假冒的基督教。”这些粗鲁冷酷的话使亚历克大为伤心,她哭着跑开了。这情景也使他难受,在痛苦和耻辱之中为了收回那些刻薄的话,他宁可放弃世间的一切。她一个字也没责怪他,这可让他难过。她也没让他看看自己的行为——本来是应该这样的,唉,看他干出了多少令人气愤的事啊!她宽宏大量,一言不发,却使他立即受到了报复,使他想到自己,使他过去这些年无限兴旺的生活如幽灵一般呈现于眼前,历历在目。他坐在那儿回顾时脸颊发烧,深感羞辱。看看她的生活——多么美好,总是蒸蒸日上;再看看他的生活——多么轻浮,多么自私,多么空虚,多么可耻,充满了卑鄙的虚荣!从不向上,而总是日渐堕落!

    他把他俩的经历作了一番比较。他想到自己曾经对她有过挑剔——就是他呀!可他自己还有什么说的呢?当她修建第一座教堂时他在做什么?让一些厌世的大富豪们聚集在扑克俱乐部里,还让他们来玷污自己的宫殿,一坐下就输掉成千上万的钱,自己因此臭名昭著,却还傻头傻脑地以此为荣。当她修建第一所大学时他在做什么?他在败坏自己,和其他一些浪子、富豪们暗地里寻欢作乐,放荡不已,这些人都是金钱上的富翁,品德上的乞丐。当她修建第一座弃儿院时他在做什么?哎呀!当她筹划高尚的“净化妇女道德协会”时他在做什么?唉,是呀,他在做什么!当她和“基督教妇女禁酒联合会”、“短柄小斧妇女会”一道,势不可挡地迈步向前,横扫大地上致命的酒时,他在做什么?每天醉倒三次。她修建了一百座大教堂,因此在信仰天主教的罗马受到热烈欢迎和祝福,被授予了“金玫瑰,”这是她获得的崇高荣誉——此时他在做什么呢?在蒙特卡洛[79]抢银行。

    他停下来,无法再想下去,其余的事让他受不了。他站起身,一个很大的决心快要说出来:他要把自己暗地里的生活告诉她,向她坦白,再也不要过那种阴暗的生活了。他要去把一切告诉她。

    他就是这么做的,把一切告诉了她,伏在她的胸前哭泣,呻吟,恳求她原谅。她听后非常震惊,被这一打击弄得不知所措。可他是她的人儿,她的心肝,她眼中的神赐,她一切的一切,所以什么也不能拒绝他,她原谅了他。她感到他再也不可能完全和过去一样了,知道他只会忏悔,却不会改过自新。然而尽管他已道德败坏、堕落,难道他就不是她的人了吗?不是她特有的人了吗?不是她永远崇拜的偶像了吗?她说她是他的苦工,奴隶,把满怀渴望的心打开接受了他。

    7

    又过了一些时间,在夏日的一个礼拜天下午他们驾着梦中的快艇去海上游览,懒散、舒适地躺在后甲板的天篷下。两人都一言不语,各自陷入沉思。像这样的沉默最近不知不觉越来越多,过去的亲密和热诚在逐渐消失。萨利可怕的坦白产生了影响。亚历克曾极力不去想这件事,但它总萦绕在脑际,因此她优美的梦中生活正受着耻辱和悲伤的毒害。一到礼拜天她便看出来,丈夫正变成一个得意忘形、令人讨厌的东西。她对此无法视而不见,不过这些天来每到礼拜日,只要可能她便不再看他。

    可她——她自己就毫无瑕疵吗?哎呀,她知道并非如此。她心中也有一个秘密没告诉他,她也做了对他不光彩的事,使她深受痛苦。她打破了双方商定的事,而且没告诉他。由于受到强烈的诱惑她又做起生意来了,为赚钱把全部资产都拿去冒险投资,把国内所有铁路部门、煤炭和钢铁公司都买下来。如今每到安息日她便时刻焦虑着,唯恐偶然说漏了嘴被他发觉。她为自己背信弃义的行为感到难过和懊悔,不禁对他产生同情,看见他陶醉、满足地躺在那儿,毫无疑心,她便满怀内疚。毫无疑心——对她有一种彻底而可悲的信任,但她却把一个可能的毁灭性灾难用一根线系着悬挂在他头上——

    “嗨——亚历克?”

    听到叫声她才突然回过神来,很高兴从那痛苦的思索中挣脱,用充满昔日的温柔语气回答道:

    “嗯,亲爱的。”

    “你知道吗,亚历克,我认为我们正在犯一个错误——你在犯一个错误。我是指婚姻的事。”她坐起来,体胖如蛙,十分仁慈,似一尊青铜佛像,现出认真的样子。“想想看——已经五年多了。你始终采取同样的对策:我们的经济每提高一步,你总是坚持争取再高五个点。每当认为该为女儿们操办婚事时,你总是看见前面有一个更重要的东西,使我又一次失望。我觉得太难让你中意了。有一天我们会被遗弃的。首先,我们拒绝了牙医和律师。那是正确的,合理的。然后,我们拒绝了银行老板和猪肉商的儿子——这也是正确合理的。然后我们拒绝了国会议员和州长的儿子——我承认那也丝毫不错。然后我们拒绝了参议员和美国副总统的儿子——这也非常正确,那些小小差别绝非一层不变的。然后你又去高攀贵族,我想这一下我们终于成功了——不错。我们要向名流进攻了,吸收某些古老的血统,这血统可敬神圣,成熟悠久,妙不可言,有着一百五十年的历史,并脱去了一个世纪前祖先们咸鳕的气味和皮肤,以后从没被一天的劳动玷污过双手。然后!唉,当然该操办婚姻了。可是不行,从欧洲又来了两位真正的贵族,于是你立即将那两个混血儿抛弃。这太令人泄气了,亚历克!从那以后,你的要求怎样在步步高升啊!你拒绝从男爵要求招两个男爵,再拒绝男爵要求招两个子爵,再从子爵到伯爵,从伯爵到侯爵,从侯爵到公爵。现在,亚历克,该兑现了!——你的游戏玩到头了。你已弄到四个公爵要拍卖,他们分属于四个国籍,身体健壮,均系纯种,但全都破产,负债累累。他们出身高贵,不过我们供养得起。好啦,亚历克,别再拖延下去,让女儿的婚姻老是悬而不决:把他们四个全都拿出来,让女儿们去选择!”

    亚历克听着对她婚姻策略的指责,一直温和而满意地面带微笑。她眼里呈现出一种愉快的光芒,好像有一件美好的奇事正透过成功窥探着外面。她尽量平静地说:

    “萨利,你认为——皇亲怎么样?”

    真奇妙呀!可怜的人,他被弄得昏头转向,倒在船的龙骨翼板上面,在猫架上擦破了胫部。他头晕目眩了一阵子,然后爬起来,一瘸一拐地走过去坐在妻子身边,那双模糊的眼睛又大量焕发出昔日对她钦佩和钟爱的光彩。

    “的确不错呀!”他热切地说,“亚历克,你真伟大——你是地球上最伟大的女人!我无法把你吃透,你的思想深不可测,我无法掌握。瞧,我还一直以为自己有资格批评你的策略呢。我!唉,如果我停下来想想,也就明白你心中自有办法了。唔,亲爱的,我的宝贝,我简直等不得了——快告诉我吧!”

    这女人被奉承得十分高兴,把嘴唇贴近他耳朵,低声说出一位王子的名字。他屏息着,现出欣喜若狂的样子。

    “老天爷!”他说。“太棒了!他有一个赌场,一个坟场,一位主教,一座大教堂——全部是他个人的。他的股票全部是利润百分之五百的金边股票,在欧洲还拥有大量财产。那个坟场是全世界最高级的,只接收自杀的人。是的,先生,免费入场名单一直没办。这个公国里并没多少土地,可已够宽了:坟场内有八百英亩,坟场外有四十二英亩。它是一个主权,这才是主要的,土地算什么,土地多的是,撒哈拉沙漠多得都麻木了似的。”

    亚历克容光焕发,高兴万分,说:

    “想想看,萨利——那个家族从未与欧洲王室皇族以外的人通婚,我们的孙子孙女们将登上宝座!”

    “千真万确,亚历克——还要手持君主的节杖[80]呢,像我拿一把直尺一样自然而若无其事。这太棒了,亚历克。你已找到这样一个女婿了吗?人跑不掉了吧?你选中他不会亏本吧?”

    “不会,相信我。他不是一个累赘,他是一个财神。另一位也是如此。”

    “他是谁,亚历克?”

    “殿下西吉斯蒙德——西格弗里德·劳恩弗德·丁克尔斯皮尔·施瓦茨伯格·布卢沃斯特,他是卡岑亚默世袭的大公爵。”

    “不对!你不是当真的!”

    “和我坐在这儿一样真实,我向你发誓。”她回答。

    他满怀喜悦,狂喜地把她抱在怀里,说:

    “这一切似乎太美妙了,太棒了!德国最古老、最高贵的君主有三百六十四个,他便是其中之一。当俾斯麦[81]对他们进行调整时,他是少数几个允许保留王室等级的人之一。我知道那个农场,曾去过那儿。它有一条制造绳索的狭长走道,一家生产蜡烛的工厂和一匹马。亚历克,我们为得到他等得太久了,令人心碎,希望一推再推,不过上帝知道我现在高兴了。不但高兴,而且对你感激,我的人儿,这一切都是由你一手操办的呀。婚礼什么时候举行?”

    “下周礼拜日。”

    “好的。我们要把婚礼办得豪华时髦,因为双方中首要的一方系王室里的人。瞧,我认为只有一种婚姻对于王族才是神圣的,为王族独一无二的:贵贱婚姻[82]。”

    “他们为什么要那么称呼,萨利?”

    “不知道,但无论如何这是王室的,为王室独有。”

    “那么我们要坚持这一点。并且——我要强求如此。要么是贵贱婚姻,要么什么都不是。”

    “就这么定了!”萨利说,高兴地擦着双手。“这将是美国空前的一桩婚姻。亚历克,新港的人会不好受的。”

    然后他们沉默下来,乘着梦中的翅膀飞向天涯海角,邀请所有戴王冠的人及其家属,并为其提供免费的旅行。

    8

    三天来这对夫妇简直云里雾里,飘飘然了,他们只模模糊糊意识到周围的环境,看一切东西都朦朦胧胧,好像隔着一层面纱。他们沉浸在梦想中,常常听不见别人在和他们说话,即便听见了也不明白,回答得颠三倒四,混乱不堪。萨利以重量卖糖浆,以尺码卖糖块,别人买蜡烛他给肥皂。亚历克把猫送进洗衣店,用牛奶洗弄脏的亚麻衣服。人人都感到惊愕不已,咕哝着;“福斯特两口子怎么啦?”

    整整三天都如此。然后重大的事件出现了!情况发生了令人愉快的转变,四十八小时来亚历克想像中的困境一直在好转。上升——上升——还在上升!超过成本点了。还在上升——上升——上升!已超过成本五点——然后十点——十五点——二十点!在这巨大的投机当中亚历克现在有了整整二十个点的利润。她想像中的经纪人,正在一个想像中的遥远地方发狂地叫喊着:“卖呀!卖呀!看在上帝份上快卖呀!”

    她把这辉煌的消息告诉了萨利,他也劝道:“卖呀!卖——唔,现在别犯大错了,你已拥有了这个地球!——卖,快卖!”可她意志如钢铁般坚强,决心乘胜前进,说哪怕让她去死也要再上升五个点才出手。

    这是一个致命的决定。就在第二天出现了历史上有名的股票暴跌,创纪录的暴跌,毁灭性的暴跌——华尔街的经济一落千丈,整个金边股票在五小时内下跌了九十五个点,使大富豪也在鲍厄里[83]街讨起面包来了。亚历克坚定不移,尽量“抗争”着,但她终于收到一个无力偿付的催款通知,想像的经纪人也将她出卖。然后,直到这时她身上的男子气概才消失,女人气占了上风。她搂着丈夫的脖子,哭泣着说:

    “都是我的错,别原谅我,我受不了啦。我们成了穷光蛋!穷光蛋,我难过极了。女儿的婚礼再也无法举行。那一切都完蛋啦,我们现在连牙医的儿子也招不来了。”

    萨利的话中带着深深的责备:“我本来恳求你卖的,可你——”他没把话说完,没有勇气再去伤害那颗沮丧、悔恨的心。他产生了一种高尚的想法,说:

    “别灰心丧气,我的亚历克,并非全都完蛋了!事实上我叔父的遗产你一分钱也没拿去投资,只是投资了未实现的期货交易得来的收入。你那无人能比的经济判断力和洞察力使你在期货交易中赚得了不少收入,我们损失的不过是这部分钱而已。高兴起来吧,别再悲伤,我们那三万美元还原封未动呢。现在你已取得了一些经验,想想看往后几年它们会给你怎样的帮助!女儿的婚姻没完蛋,只是推迟了。”

    这些话真让人宽慰。亚历克看出它们实在不假,因此受其影响,眼泪不再流了,又兴高采烈、精神振奋起来。她目光炯炯,充满感激,发誓一般举起一只手,预言道:

    “此时此地我宣布——”

    可她被一个来访的人打断。此人是《萨加莫周报》的编辑和老板。他是偶然到“湖畔镇”来礼节性地看望自己无名的奶奶的,她已快走到人生尽头。一方面为了办公事,一方面又怀着忧虑来拜访了福斯特夫妇;他们过去四年来专心于别的事情,以致忘了支付应交的六美元订阅费。再没有谁比他更受欢迎了。他也许知道蒂伯雷叔叔的一切情况,他走进坟墓的各种可能。他们当然是不会提问题的,因为那会取消他们的遗产。不过他们可以旁敲侧击,希望以此得到情况。可这个办法不起作用,因为编辑反应迟钝,不知道他们在向他打听情况。不过诡计办不到的事倒终于被机会办到了。为了说明某个讨论中的事,需要打个比喻,因此编辑说道:

    “老天爷,这就和蒂伯雷·福斯特一样难对付!——我们都这样说。”

    这突如其来的话使福斯特夫妇跳了起来。编辑注意到了,抱歉地说:

    “我向你们保证一点恶意也没有。大家只是这样说,不过是开开玩笑,你知道——没别的意思。是你们的亲戚吗?”

    萨利心急如火,但极力平静下来,尽量显得满不在乎地回答道:

    “我——唔,不认识,只是我们听说过的。”编辑这才感到欣慰,恢复了镇静。萨利又问:“他——他——好吗?”

    “他好吗?唉,老天爷,他已到阴间去五年了!”

    福斯特夫妇悲哀得发抖,虽然让人觉得那好似天福一般。萨利含糊其词、犹豫不定地说:

    “啊,唔,这就是生活,谁也无法逃避——即便是有钱人。”

    编辑哈哈笑起来。

    “如果你们把蒂伯雷也包括在内,”他说,“那可不适用。他一贫如洗,因此还是镇上花钱埋的他呢。”

    福斯特夫妇呆苦木鸡地坐了两分钟,感到惊呆而寒心。然后,萨利脸色苍白,声音微弱地问:

    “是真的吗?你知道是真的吗?”

    “唔,我想是吧!我是他指定的遗嘱执行人之一呀。他除了一把手推车外什么也没留下,手推车留给了我。连轮子也没有了,毫无用处。不过总是一样东西呀,所以为了妥善处理好此事我简单为他写了一篇讣告,可却被挤掉了。”

    福斯特夫妇并未听——他们痛苦的杯子满得无以复加了,他们低垂着头坐在那儿,除了心中的痛苦外对其它一切全然不知。

    一小时后他们仍然低头坐着不动,沉默不语,不知道客人早已离去,然后他们有了动静,疲乏地抬起头面面相觑,显得愁闷、恍惚、茫然。接着他们开始傻里傻气、胡言乱语地说些毫无意义的话,不时话没说完就陷入沉默,好像并不知道,或者不知说到哪里去了。有时他们从沉默中醒悟过来,刹那间模模糊糊意识到自己头脑中曾想到过什么事。然后他们怀着无言的忧虑和渴望,轻轻抚摸着对方的手,彼此同情和支持着,仿佛在说:“我在你身边,不会抛弃你的,咱们一起来承受痛苦吧。什么地方可以得到解脱、忘却一切的,什么地方就会有一座坟墓,可在那儿得到安宁。耐心点吧,不用等多久了。”

    他们精神上又在一片黑暗中度过了两年,整日忧思,沉浸在模糊不清的悔恨和悲哀的梦想里,一言不语。然后有一天他们同时都得到了解脱。

    临死时黑暗一时从萨利破灭的心中消失,他说:

    “假如我们突然之间得到一大笔不义之财,它便是一个陷阱,毫无益处。它给我们的狂喜只是转瞬即逝的,但我们因此抛弃了甜蜜、简朴、幸福的生活——让别人从我们身上引以为戒吧。”

    他静静躺了一会儿,两眼紧闭。当冷酷的死神悄然降临他心中、意识渐渐从大脑中消失时,他咕哝道:

    “金钱给他带去了痛苦,他又向我们报了仇——而我们一点没伤害他。他满怀这样的愿望:用卑鄙狡猾的手段,声称给我们留下了三万美元,知道我们会极力去使它增加,从而毁坏我们的生活,伤害我们的心。假如他不说给我们任何钱,我们也绝不会想着去使之增加,绝不会受诱惑去投机。一个心地更善良的人是会那样做的,可他毫不宽容,毫不同情,毫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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