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撒谎了?”
“你承认了——你真的承认了——你撒了一个谎!”
2
这个家里有四个人:玛格丽特·莱斯特,寡妇,三十六岁;海伦·莱斯待,她女儿,十六岁;莱斯特夫人的两个未曾结婚的姑妈,汉纳和赫斯特·格雷,双胞胎,六十七岁。三个妇女无论白天还是夜晚、无论醒着还是梦中,都对这个女孩表示出极大的喜爱,从她明镜般的脸上观察其可爱的内心活动,因为她清新优美的容貌而感到振奋;她们倾听着她音乐般的声音,满怀感激地意识到世界因为她的存在而显得多么可贵、美丽,想到世上失去了这光辉将多么凄凉,她们就不寒而栗。
就本性和内心而言,这两个年老的姑妈非常亲切、可爱和善良,但在道德行为上她们受的教育相当严格,毫不妥协,这使她们表面看来十分严肃,虽然不能说严厉。她们的影响在这个家里很起作用,使母女俩高兴快乐、心满意足、深信不疑地遵守着道德和宗教要求。这成了母女的第二天性。因此在这个和平的天堂里绝无冲突、恼怒,挑剔和妒忌。
在这个家里谎言毫无立身之地,不可想像。在这个家里说话必须绝对真实,千真万确,真实得不可更改,不可妥协,无论结果如何。但终于有一天,由于环境所迫这个家的宠儿撒了一个谎,玷污了她的嘴唇——她承认了,并含泪自责。两个姑婆顿时惊恐得无法形容。
好像顿时轰的一声天崩地裂,毁于一旦。她们并排坐着,板起一副发白的面孔,无言地瞪着跪在面前的罪人——她先把脸埋在一只膝上,然后又埋在另一只膝上,呻吟啜泣,恳求怜悯和饶恕却无人理会,自卑地去吻一个姑婆的手,再去吻另一个姑婆的手,却看见她们的手抽了回去,怕被肮脏的嘴唇玷污。
赫斯特姑婆呆板吃惊地问了一次,过一会儿又问了一次:
“你撒谎了?”
汉纳姑婆也吃惊地咕哝了两次,中间隔了一会儿:
“你承认了——你真的承认了——你撒了一个谎!”
她们只能说这些。这种情况还是头一次,以前从没听说过,令人难以置信。她们无法理解,不知如何是好,几乎哑口无言。
最后,她们决定必须把这罪过的孩子带到她生病的母亲那里,应该让她母亲知道发生的事。海伦乞求着、恳求着、哀求着不要再让她蒙受这耻辱了,不要让她母亲为此感到悲伤和痛苦了。可这是不行的:责任需要她作出牺牲,责任胜过一切,任何事都不能免除一个人的责任,有了责任一切妥协都不可能。
海伦还在乞求着,说这罪过是她犯下的,与母亲毫无关系——为什么一定要让母亲为此难过呢?
但两个姑婆坚持正义,毫不让步,说父母的罪过要影响到孩子身上,这个规律完全有权利和理由颠倒过来。因此一个犯罪孩子的无辜母亲应该承担一些悲伤、痛苦和耻辱,这是罪过给他们应得的报应——只有这样才是正当的。
于是三个人向那间病房移去。
此时医生也正向这个家走来,不过还有相当一段距离。他是一个好医生,一个好人,有一颗善良的心,但你得认识他一年之后才不会讨厌他,两年之后才学会容忍他,三年之后才学会喜欢他,四五年之后才学会喜爱他。这虽然是一个缓慢而费力的训导,但却是值得的。他身材高大,生着狮子般的头和脸,声音粗糙刺耳,眼神时而像海盗的时而又像女人的,依情绪变化而定。他对于规矩礼节一无所知,满不在乎,在言谈、举止、仪态、行为上他都与传统背道而驰。他极其坦然,对任何问题都有他的看法,并随时可以谈论一番,一点不在乎别人是否喜欢听。他喜欢谁就喜欢谁,并公诸于众。他不喜欢谁就讨厌谁,也公开表明。他年轻时当过水手,现在身上还散发出大海的咸味。他是一个坚定、忠诚的基督教徒,自认为是这个国家最优秀的,只有他身上基督徒的品性才最坚固和健康,他非常明智合理,毫无腐朽之处。凡是有求于他的人,或者为了某种原因想得到他好感的人,都称他为“基督徒”——这称呼包含着微妙的恭维,他听来很悦耳,觉得第一个“基”字非常迷人,生动,即便黑夜里别人说出这个字来他都能看见。不少喜欢他的人完全凭着良心,肆无忌惮、习以为常、夸大其词地那样称呼他,凡是让他高兴的事他们都乐于去做。而他那些为数众多,并且教养有素的敌人,则心中满怀恶意,对他的称号又加以粉饰和美化,进一步扩展成“唯一的基督徒”。两个称呼后者更广为流传,这是因为他的敌人远比朋友多。无论医生相信什么,他都全心全意去相信,随时有机会都会为之斗争。如果这些机会间隔的时间长得让人心烦了,他就想方设法缩短它们。他这人处事非常诚心,颇有主见,凡认为是责任的事都要履行,无论那些道德家的观点是否与他的一致。年轻时当水手他曾随随便便说些亵渎的语言,可一旦皈依了宗教他便定了一条准则,从此严格遵守——决不再说亵渎的话,除非在最罕有的场合,并且也只能在责任要求这样做时。他当水手时经常酗酒,为了给青年人树立榜样,从此很少喝酒。事实上,除了在他看来是为了责任以外,他根本不喝酒了——因为责任喝酒的事一年也只几次,但从没达到过五次。
像这样一个人必然是敏感冲动、感情丰富的。医生即如此,丝毫不会隐瞒自己的感情,即便会也根本不屑去做。他心里是什么天气都会流露于表,他走进屋子时根据其迹象便可撑开阳伞或雨伞——这是比喻的说法。他眼神温和时便意味着赞同,表示祝福;他皱着眉头走来时温度便降低了十度。在朋友的家里他深受喜爱,但有时也令人可怕。
他对莱斯特一家感情深厚,而这一家人对此也颇有兴趣。她们为他的那种基督品性感到悲哀,而他也坦然地嘲笑她们的那种基督品性。但双方仍然彼此喜爱。
此时他正从远处向这个家走来。两个姑婆和罪人也正朝病房移去。
3
最后说到的这三个人站在病床旁,两个姑婆板着一副面孔,小罪人在低声啜泣。母亲躺在床上转过头来,她那疲乏的眼睛一看见孩子立即有了光彩,带着同情和强烈的母爱。她伸开双手——这里是孩子避难藏身的地方。
“等等!”姑婆汉纳说,用手挡住姑娘不让她扑过去。
“海伦,”另一个姑婆威严地说,“把一切都告诉母亲,洗净你的灵魂,坦白一切吧。”
小姑娘惊恐、凄凉地站在法官们面前,把她那悲哀的故事忧伤地原原本本述说了一遍,然后激动地哭着恳求道:
“啊,妈妈,你不能原谅我吗?你不会原谅我吗?——我多孤独呀!”
“原谅你,乖乖!哦,快让我抱抱!——好啦,把头靠在我胸前吧,安静些,即使你撒了一千个谎——”
这时传来一个声音——一个警告——是清嗓子的声音。两个姑婆抬头一望,顿时枯萎了似的——医生站在那儿,脸色如雷云一般。母女俩一点不知道他的到来,她们紧紧拥抱在一起,心对着心,沉浸在无限的满足之中,对周围一切全然不顾。医生很站了一会儿,睁大眼睛忧郁地盯着眼前的情景,细察着,分析着,寻找其根源。然后他抬起手招呼两个姑婆过去。她们哆嗦着朝他走去,谦卑地站在他面前,等着。他俯身低声说道:
“我不是告诉过人们千万不要让病人激动吗?你们到底在做什么?快出去!”
她们出去了。半小时后他来到客厅里,平静快乐,面带喜色,用胳膊扶着海伦出来,一边爱抚着,一边对她说些温柔、有趣的事,使她又欢快活泼起来。
“好啦,”他说,“再见,亲爱的。回你房间去吧,别到你母亲那里去,要规矩些。不过等等,把你舌头伸出来。唔,好啦——你和坚果一样结实!”他拍拍她的脸颊又说,“现在快去吧,我要和你两个姑婆谈谈。”
小姑娘离开了。他脸色立即又阴沉下来,坐下说:
“你们俩把事情弄得很糟——或许有点好处。是的,有点好处——也不过如此。那个女人患的伤寒病!我想你们做些傻头傻脑的事,让她的病爆发出来,这对她也是一种帮助——不过如此。我先前还无法确定是怎么回事呢。”
两个老太太冲动地一下跳起来,惊恐得发抖。
“坐下!你们要干什么?”
“干什么?我们得赶紧到她身边去。我们——”
“决不可以那样。你们这一天造成的伤害已够多的了,难道想把一切罪恶和蠢行的资本一次就花费掉吗?给我坐下。我已让她睡了,她需要睡眠。假如你们没我的吩咐就去打扰她,我会把你们的脑袋打碎的——如果你们的脑袋经得起打的话。”
于是她们坐下来,苦恼而气愤,但被迫服从。他继续道:
“现在,我要求把这事解释一下。她们本来想向我解释——好像还不够激动兴奋似的。你们知道我的吩咐,怎么还敢到那病房里胡闹一通?”
赫斯特恳求地看着汉纳,汉纳也同样对赫斯特回以恳求的眼光——谁也不想去和着这个冷漠无情的管弦乐队跳舞。医生替她们解了围,说:
“赫斯特,你先说吧。”
赫斯特拨弄着她围巾的边,垂下眼睛,不好意思地说:
“如果是任何一般的原因,我们也不会不听你的吩咐,可这太重要了。这是一个责任。责任在身你别无选择,必须把所有微不足道的考虑搁在一边去履行它。我们不得不当着她母亲的面指责她。她撒了一个谎。”
医生怒视这女人片刻,似乎心里在极力弄明白一个完全无法理解的问题,然后猛然说道:
“她撒了一个谎!是吗?天啦,我每天都要撒一百万个谎呢!每个医生都是如此。就此而言,人人都如此——包括你们在内。这就是使你们敢不听我吩咐、去危害那女人生命的重要原因!瞧,赫斯特·格雷,这纯粹是疯狂愚蠢的行为。那女孩不可能为了伤害一个人去撒谎。这是不可能的事——绝对不可能。你们两个自己明白,非常非常明白。”
汉纳替姐姐解围:
“赫斯特并不是说撒的那种谎,事实也不是。但总是一个谎呀。”
“唔,嗳呀,我还从没听到过这样的胡说!难道你们连区别各种谎言都不会吗?难道你们不知道有益的谎言和有害的谎言之间的区别吗?”
“所有谎言都是有罪的,”汉纳说,嘴唇闭得像虎钳一样紧。“所有谎言都不允许。”
“唯一的基督徒”在椅子里坐卧不安。他想反驳这种言论,但又不太知道怎样或从何说起,最后冒险说道:
“赫斯特,难道你不会撒谎使一个人免受不应有的伤害或耻辱吗?”
“不会。”
“连你最好的朋友也不会?”
“不,我不会。”
医生默默地对付了这种局面一阵子,然后问:
“连使他免受极大痛苦、忧伤和悲哀也不会?”
“不。甚至连救他的命也不会。”
又沉默片刻,然后:
“也不会救他的灵魂?”
又是沉默,大家一时都不说话——然后赫斯特低声而坚定地说:
“也不会救他的灵魂。”
三个人又沉默了一会儿,之后医生说:
“你也一样认为吗,汉纳?”
“是的。”她回答。
“我问你们两个——为什么?”
“因为撒这样的谎,或任何谎,都是犯罪,会让我们丧失自己的灵魂——假如来不及忏悔就死去,的确会如此。”
“怪了……怪了……让人不可思议。”然后他粗声刺耳地问:“像那样一个灵魂值得拯救吗?”他站起身,叽哩咕噜的,笨重地朝门口走去。走到门槛他又转过身粗声粗气劝告说:“改过自新吧!别那么卑鄙、恶劣、自私,一心为了拯救你们卑微渺小的灵魂。去找点什么高雅体面的事做做吧!拿你们的灵魂去冒险,做些好事,那么即使因此丧失了灵魂,又在乎什么呢?改过自新吧!”
两个老淑女顿时浑身瘫软坐在那里,精神彻底垮了,感到伤心受辱,痛苦而气愤地沉思着那些亵渎神明的言词。可怜的两个老太太内心受了伤害,说决不能就此原谅。
“改过自新!”
她们不断忿恨地重复这句话。“改过自新——去学着撒谎!”
随着时间流逝,到一定时候她们的精神起了变化。她们已尽到了人首要的责任——替医生本人着想,让他把这个话题说尽,这时他的兴趣就不会那么大了,而是把心思放到了其他人身上。这使他的精神也起了变化——总体而言充满生气。两个老太太也把心思转到她们喜爱的侄女身上,以及她所患的可怕疾病,很快忘了她们的自爱心所受到的伤害。她们的心中油然生起一股激情,渴望着去帮助那个受苦的人,用她们的爱去安慰她,用她们微弱的双手去照顾她,尽自己所能使她得到最好的护理。为了给她可贵的帮助,她们乐意怀着深情厚爱耗尽自己老朽的身躯——只要她们享有这特权。
“我们会有这个权利的!”赫斯特说,流下眼泪。“没有一个护士可以和我们相比,因为她们谁也不会守候在病床边,直到自己倒下、死去,而上帝知道我们会这样的。”
“阿门,”汉纳说,透过使眼镜模糊的泪水微笑着表示赞同许可。
“医生知道我们,知道我们再也不会违背他的话了。他不会去叫别人来的。他不敢!”
“敢!”赫斯特发脾气说,抹去泪水。“他什么事情都敢——那个基督魔鬼!可这次他要试试会对他没一点好处——可是,啊呀!汉纳!尽管说了,做了这一切,他这人能干、聪明和善良,不会想出这样一种事来……现在我们其中一个人真该去那个房间了。什么事把他留住了?为什么他不来让我们一个人进去?”
她们听见他走近的脚步声。他进来坐下,开始谈起来。
“玛格丽特是个病人,”他说。“她还在睡,但很快会醒来,然后你们其中一个人得到她身边去。她的病情还会加重,之后才会好转。不久得安排日夜守护。这任务你们两个可以承担多少?”
“全部!”两个太太立即脱口而出。
医生眼睛一亮,精神饱满地说:
“你们的话听来的确是真的,两个勇敢的老人!你们愿意尽力担负起护理的任务,因为在那份神圣的责任上这个城里没人可与你们相比。但你们不能全部承担,允许你们那样做便是罪过。”这是一个不平凡的人对她们的赞赏,珍贵的赞赏,两个年老的孪生姐妹心中的怨恨几乎顿时化为乌有。“你们的蒂莉和我那位南希可以承担一些——她们都是护理的好手,黑色的皮肤,洁白的心灵,谨慎,仁慈,温柔——总之是护理的好手!——从小就很会撒谎……注意!留心点儿海伦,她生病了,而且病情还会加重。”
两个太太显得有些吃惊,不相信的样子。赫斯特说:
“怎么回事?一小时前你不是说她像坚果一样结实吗。”
医生平静地回答道:
“那是撒谎。”
两个太太气愤地面对着他,汉纳说:
“你怎么能用满不在乎的口气说出那种恶劣的话来——你知道我们对于任何形式的”
“嘘!你们俩个像猫一样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你们像其余所有道德上的哑巴一般,从早到晚撒谎。但因为你们不是用嘴撒谎,只是用撒谎的眼睛,撒谎的音调,欺骗、误人的强调语气,使人误解的姿势,翘起自满的鼻子,像神圣无瑕从不撒谎的圣人一样高视阔步于上帝和世人面前——在那些圣人冷藏库般的灵魂里,谎言一去便会冻死!为什么你们要欺骗自己,愚蠢地认为只有说出来的谎言呢?用眼睛撒谎和用嘴撒谎有什么区别?一点区别没有,如果你们想一下就会明白是这样。没有一个人生活中每天不撒很多的谎,而你们——唉,咱们私下说说吧——你们要撒许许多多的谎。可我出于仁慈对那个孩子撒了一个无辜的谎,免得她去想入非非——假如我不忠于医务职责让她这样,她便会如此,并在一小时后发起烧来——你们却突然发怒了,脸色苍白,虚伪得可怕。如果我对采取这些可耻的手段来拯救自己的灵魂感兴趣,我大概是会那样去做的。
“好啦,让咱们一起分析吧,看看一些细节。你们在病房里胡闹时,如果知道我要来会怎么样?”
“唔,会怎么样?”
“你们会带着海伦溜进屋去——对吧?”
两个太太默不作声。
“你们会打算做什么呢?”
“唔,做什么?”
“不让我发现你们的罪过,让我受骗,误认为玛格丽特激动不安是由于某种你们也不知道的原因。一句话,对我撒谎——一个无声的谎言。甚至还可能是个有害的谎言。”
两个孪生姐妹脸红了,但一言不发。
“你们不仅要撒成千上万个无声的谎,而且还用嘴撒谎——你们两个都是如此。”
“没那么回事!”
“真的。只不过是无害的谎罢了。人们从没梦想过撒有害的谎。你们知道那是一个承认——一个坦白吗?”
“你是什么意思?”
“是无意中承认无害的撒谎不是罪过,是坦白你们经常进行那种区别。比如,上周你们拒绝了福斯特太太晚餐时去见可憎的希格比一家人的邀请——语气礼貌,表现了你们的遗憾之意,并表示你们很抱歉去不了。那是在撒谎。这谎言和口头说出来的一样实在。否认吧,赫斯特——这又会撒谎。”
赫斯特把头轻蔑地一甩作为回答。
“那不行。回答我,那是不是在撒谎?”
两个女人的面颊悄然红了,她们心里斗争着,好不容易才承认:
“是在撒谎。”
“很好——开始改过自新了,你们还有希望。你们不愿用撒谎去拯救最好朋友的灵魂,可你们却愿意毫无顾忌地撒一个谎,以免自己讲出不愉快的真话觉得不舒服。”
他站起身。赫斯特代表两个女人冷淡地说:
“我们是撒谎了,现在发觉了。今后这事也不会再发生了。撒谎是犯罪。无论什么样的谎我们都决不会撒了——即便为了免除上帝给与任何人的痛苦或悲哀,出于好意或仁慈而撒的谎。”
“啊,要不了多久你们就会食言的!事实上你们已经食言了,因为你们刚才说的话就是在撒谎。再见了。改过自新吧!现在你们由一个人到病房里去好啦。”
4
十二天以后。
母女俩被可怕的疾病紧紧困扰着,几乎没什么希望了。两个年老的姐妹面容苍白憔悴,但仍然忠于职守。她们沮丧不堪,可怜的老人,却仍然坚忍不拔,毫不动摇。十二天来母亲时刻渴望着见到孩子,孩子也渴望见到母亲,但都明白这种渴望见面的请求是绝不会被答应的。第一天母亲得知患了伤寒病时,被吓呆了,问是否有危险,海伦头天也染上了这种病,因为那天女儿曾到病房来忏悔。赫斯特告诉她医生否认了这种看法。她这样说时感到不安,虽然是事实,因为她不相信医生的话。但看见母亲听到这消息喜形于色时,她良心上的痛苦减少了——其结果是她为自己犯下的“推定欺诈”[68]行为感到害臊,虽然,害臊的程度不足以使她明白确切地希望自己未曾那样做。从那时这个生病的女人便明白女儿不能和她在一起,并说对这种分离她会尽量适应的,她宁愿自己死也不愿让孩子的健康受到危害。那天下午海伦也病得卧床不起了,夜间病情加重。次日早晨母亲询问女儿的情况:
“她好吗?”
赫斯特浑身战栗,她张开嘴唇,但说不出话来。母亲没精打采地躺在床上,看着,想着,等着,突然脸色发白,气吁吁说:
“啊,天啦!怎么了?她生病了吗?”
此时这位可怜的姑婆苦恼的心开始反抗了,说道:
“没有——放心吧,她好好的。”
病中的女人顿时高兴万分,感激地说:
“感谢上帝,你告诉我这些可贵的话!吻我吧。听你说出它们叫我多么敬重你!”
赫斯特把此事告诉了汉纳,汉纳责怪地瞪了她一眼,冷冷低声说道:
“姐姐,那是在撒谎。”
赫斯特的嘴唇可怜地哆嗦着,她克制自己没有啜泣出来,说:
“哦,汉纳,那是罪过,可我控制不住要那样,无法忍受她惊恐和痛苦的表情。”
“那关什么事。反正是在撒谎。上帝会让你说明白的。”
“哦,我知道,我知道,”赫斯特叫道,苦恼地绞着两手,“不过即便是现在,我也没办法。我知道自己还会那样做的。”
“那么明天早上我们交换一下,你去照看海伦吧。我会亲自向她母亲报告。”
赫斯特紧紧抱住她妹妹,乞求着,恳求着。
“别那样,汉纳,哦,别那样——你会害死她的。”
“我至少得说实话呀。”
次日早上,她心里想着要把这令人痛苦的事告诉做母亲的,并鼓起勇气准备迎接考验。当她从病房里回来时,赫斯特正在客厅里等着,脸色苍白,浑身发抖,低声问道:
“唔,她反应如何——那个可怜、凄凉的母亲?”
汉纳顿时涌出眼泪,说:
“上帝饶恕我吧,我告诉她孩子是好好的!”
赫斯特打起精神,感激地说了声“天哪,汉纳”!然后便感谢不已,赞不绝口。
之后两个人都认识到自己力量的局限,于是只好认命了。她们谦卑地作出让步,此种情况下无论有什么难办的要求都完全照办。她们天天撒着那个早上的谎言,然后在祈祷中忏悔自己的罪过。她们并不祈求饶恕,因为不值得这样做,而只是希望表明她们认识到了自己的邪恶,不愿把它隐瞒起来,或者为它找借口。
每天,这个家美丽的小偶像病得越来越重,两个悲哀的姑婆却还在脸色苍白的母亲面前说她容光焕发,精神充沛,美丽可爱,使母亲欣喜若狂,感激之至,而她们却因此忍受着剧痛。
最初几天孩子还有力气拿起笔时,仍然给母亲写些慈爱的小字条,其中隐瞒了她的病情。母亲一次又一次读着它们,幸福的眼里含着感激的泪水,一次次吻着这些字条,并把它们作为宝物珍藏在枕头下面。
然后有一天孩子的手一点力气也没有了,她神思恍惚,说话语无伦次,令人忧愁。这可让两个可怜的姑婆十分为难,没有给母亲那些慈爱的字条了。她们不知如何是好。赫斯特开始作出一个精心考虑、似乎能得到有理的解释,可是断了思路,自己也给弄糊涂了。母亲现出怀疑的表情,然后是惊恐。赫斯特看到这一点,意识到危险降临,于是着手应付紧急情况,坚决地鼓起勇气,力争从挫败的危境中夺取胜利。她用一种心平气和、使人信服的声音说:
“我原以为你知道了会苦恼不安的,海伦去斯隆过夜了。那里有一个小聚会,尽管因为你病重她不想去,我们还是说服她去了。她这么年轻,需要一些年轻人有益无害的娱乐,我们也相信你会同意的。她一回来肯定就会给你写字条来。”
“你们真好,对我们母女俩多么亲切、体贴呀!同意?唔,我真心诚意感谢你们。我那可怜的小流浪儿!告诉她我希望她尽量玩得高兴些——我要让她享受到所有快乐。我只是要求她注意身体,别生病了,那可让我受不了。谢天谢地她没有染上我的病——真是虎口脱险啊,赫斯特姑妈!想想看那张可爱的面容阴沉下去、发起高烧是个什么样子。想起来我都受不了。让她注意身体。让她容光焕发!我现在都看见她了,那个秀丽的小东西——眼睛大大的,蓝蓝的,充满真诚。也可爱,啊,多么可爱、温柔而迷人!她还是和先前一样美丽吗,亲爱的赫斯特姑妈?”
“唔,要说的话,比她先前更美丽、欢乐和迷人呢”——这时赫斯特转过身去摸找药瓶,以掩盖她心中的耻辱和悲哀。
5
一会儿后,两个姑婆便在海伦的房间里苦苦干着一件难办棘手的事。她们用自己僵硬的老手,耐心而认真地极力假造着所需要的字条。虽然一次又一次失败,但始终一点点完善着。这一切令人遗憾,可怜的是没有一个人看见,连她们自己也没意识到。她们的眼泪常常掉在字条上把它们弄脏了。有时仅仅一个用得不恰当的字便使字条有了危险,否则她们也就把字条交给做母亲的了。不过汉纳终于写出一张字条,把海伦的笔迹模仿得非常像,除了多疑的眼睛外谁都不会怀疑的。字条里面有不少亲昵的话和慈爱的绰号,孩子很小时就熟悉它们,经常挂在嘴上。汉纳把这张字条带给做母亲的,母亲贪婪地夺过去,亲吻着,爱抚着,一遍又一遍读着那些珍贵的话语,万分高兴地注视着最后一段:
“亲爱的妈妈,要是我能看见你,吻你,让你搂着该多好!很高兴我的行动没让你不高兴!祝你快快好起来,大家对我都很好,可是没有你我太孤独了,亲爱的妈妈。”
“可怜的孩子,我知道她是什么心情。没有我她是不会很快活的,而我——啊,她时刻也离不开我!告诉她一定要尽情享受欢乐,还有,汉纳姑妈——告诉她这么远我听不见钢琴声,也听不见她可爱的歌声:天知道我真希望能听见啊。谁也不知道那声音我听起来多么甜蜜,想想看——有一天我将会听不见这个声音了!你哭什么?”
“只是因为——因为——我想起一件事。我离开时她正在唱《罗蒙湖》[69],唱得多么忧伤!她唱那歌时我总这么爱感动。”
“我也一样。当她心里怀着年轻的悲哀唱这歌时,它会神秘地抚慰人们的心灵,歌声美得令人心碎……汉纳姑妈?”
“什么事,亲爱的玛格丽特?”
“我病得很重。有时我感到再也听不见那可爱的声音了。”
“啊,别——别那样,玛格丽特!我受不了!”
玛格丽特受了感动,苦恼不安,温和地说:
“来——来——让我抱抱你吧。别哭呀。来——让我亲亲你。放心吧。我是希望活下去的。只要能够我会活下去。唉,没有了我会怎么办呢!……她常常说到我吗?——不过我知道她会这样的。”
“唔,时时刻刻自始至终都念到呀!”
“我可爱的孩子!她一回来就给我写字条了?”
“是的——一回来就写了。连身上的东西都没顾得放下。”
“我知道。她总是那么可爱,激动,温柔。我不用问也知道的,不过我想听你亲口告诉我。正如爱妻知道被爱着,但她每天都要丈夫亲口告诉她,就为了听着高兴……这次她用了钢笔,就好些了。铅笔字会被擦掉的,我会为此不安。是你们建议她用钢笔的吗?”
“是——不——她——是她自己的主意。”
母亲现出快乐的样子,说:
“我就希望你们这样说。哪里还有这么可爱、体贴的孩子呀!……汉纳姑妈?”
“什么,玛格丽特?”
“去告诉她我一直想念着她,甚至崇敬她。唉——你又哭了。别为我太担心,亲爱的,我想还没什么可担心的。”
这个悲哀的使者虔诚地把她的话带给了女儿,却没被听到。姑娘只顾喋喋不休地说着,头脑迷糊,用一双迷惑、吃惊、灼热的眼睛十分茫然地望着她:
“你是——不,你不是我母亲。我要母亲——啊,我要母亲!她刚才还在这儿——我没有看见她走呀。她会来吗?她很快会来吗?现在会来吗?……周围的房子好多呀……它们这样压住了我……一切东西都在旋转……啊,我的头,我的头!”——她就这样神思恍惚,十分难受,产生了一个又一个苦恼的幻想,不停挥舞着疲乏的双手,痛苦不安。
可怜的老汉纳为孩子湿润着焦渴的嘴唇,轻轻抚摸她发烫的额头,对她咕哝一些可亲可爱、十分心疼的话,感谢上帝,她母亲是快乐的,不知道这些情况。
6
孩子病情日益加重,一天比一天接近坟墓,而看护她的两个可悲的姑婆仍然每天把镀金的消息带给她快乐的母亲,说她如何容光焕发,健康可爱。她母亲的人生历程现在也快走到了尽头,每天她们都用孩子的笔迹编造些充满慈爱欢乐的字条,良心懊悔、心情悲痛地站在一旁。看见满怀感激的母亲如饥似渴读着它们,爱之不尽,把它们当作无价之宝珍藏起来——因为是可爱的孩子写来的,因为孩子的手曾抚摸过它们而使之变得神圣——看见这些她们就感动得哭泣。
那个仁慈的朋友[70]终于到来,是他使万物得以康复和安宁。灯光暗淡。黎明前大地显得庄严寂静,模糊不清的人影无声地穿过昏暗的门厅,静静地、畏惧地聚集在海伦的房间里,围着她的床边,因为她们知道已经发出了病危通知。奄奄一息的姑娘躺在床上,两眼紧闭,神志不清,胸前的衣服微弱地一起一伏,她的生命在渐渐消逝。每隔一会儿便传来一声叹息或压抑的啜泣,打破沉默。同样的想法萦绕着这儿所有人的心:她死得真可怜,她就要到那片大黑暗中去了,她母亲却不在这儿帮点什么,鼓励她,祝福她。
海伦身子动起来,两手渴望地到处摸着,好像在找什么东西——她已几个小时看不见了。死亡降临,人人都明白。赫斯特大声啜泣一下,把孩子搂在胸前,叫道:“啊,孩子,亲爱的孩子!”这个临死的姑娘脸上顿时露出狂喜的神情,因为这是姑婆出于仁慈,想使她误以为抱她的双手是另一个人的。她咕哝着渐渐长眠了:“啊,妈妈,我多幸福呀——我太想你了——现在我可以去了。”
两小时后赫斯特前来报告。母亲问:
“孩子怎么样?”
“她很好。”
7
一条黑白色的纱挂在房子门上,在风中飘舞,沙沙作响,低声传播着消息。中午时为死者的准备工作已办完,洁白、青纯、美丽的躯体躺在棺材里面,那可爱的面容极其安宁。两个哀悼的人——汉纳和黑人女仆蒂莉——坐在旁边,表情极为悲哀和庄重。赫斯特浑身哆嗦着走来,因为心里苦恼极了。她说:
“她要一张字条。”
汉纳顿时脸色发白。她未曾想到这一点,好像这可悲的义务已结束了。但她现在明白那是不行的。两个女人一时站在那儿茫然看着对方的脸,然后汉纳说:
“没有别的解决办法——她必须得到字条,否则会怀疑。”
“也会发现问题。”
“是的,那会伤她的心。”她看一眼死者的面容,涌出了泪水。“我会写的,”她说。
赫斯特把字条带过去。末尾一段说:
“亲爱的妈妈,非常可爱的母亲,我们不久又会在一起了。难道这不是个好消息吗?这是真的,大家都说是真的。”
母亲悲哀地说:
“可怜的孩子,她知道了如何能受得了呢?我这辈子再也看不到她了。这让人难过,太让人难过了。她不怀疑吗?你们没有让她知道吗?”
“她认为你不久就会好的。”
“你真好,真细心,亲爱的赫斯特姑妈!任何会传染的病人都没有接近她吗?”
“那会是犯罪。”
“可你们看见她了?”
“是的——不过隔着一定距离。”
“那太好了。对其他人还不能绝对相信,可你们这两个守护神实在让人深信不疑。别人可能会不忠实,许多人还会欺骗、撒谎。”
赫斯特目光朝下,一副老嘴唇可怜地哆嗦着。
“让我把给她的吻印在你脸上吧,赫斯特姑妈。等我走了,危险过去的时候,哪一天你又把这个吻印在她可爱的嘴上,就说是她母亲送来的,里面包含了母亲所有的悲哀。”
一小时内赫斯特完成了她忧伤的使命,泪如雨下,落到死者的脸上。
8
又一个黎明到来,接着天亮了,然后阳光普照。汉纳姑妈把高兴的消息带给日渐衰弱的母亲,另有一张字条,上面又说道:
“我们用不着等多久了,亲爱的妈妈,然后又可以在一起了。”
风中传来深沉的钟声,如在呜咽一般。
“汉纳姑妈,那是丧钟。某个可怜的灵魂安息了。我不久也会这样的。你们不会让她忘记我吧?”
“哦,上帝知道她决不会忘记的!”
“你没听见什么奇怪的声音吗,汉纳姑妈?好像是许多脚拖动的声音。”
“我们本不想让你听见,亲爱的,那是一个小小的聚会,为了——为了海伦的缘故,可怜的小囚犯。将会有音乐——她喜欢这样。我们原想你不会在意了。”
“在意?哦,不,不——哦,她可爱的心儿无论想做什么都答应她。你们两个对她真好,对我真好!上帝永远保佑你们!”
她听了一会儿,说:
“多么动听!是她的风琴。你们认为她自己在拉吗?”微弱、低沉而鼓舞人心的和音,凭着静静的空气飘进她耳朵里。“是的,是她在拉,亲爱的宝贝,我听出来了。他们在唱着。啊——是一首赞美诗!这诗最神圣,最感人、最令人安慰……它好像为我打开了天堂的大门……假如我现在能死去……”
寂静中仿佛从远处传来了微弱的话语:
我离上帝,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即便是一个十字架将我托起。
随着赞美诗的结束又一个灵魂安息了,母女俩生前如同一个人,死后也不分离。两个孪生姐妹既悲哀又高兴,说:
“她一点不知道真是多么有福啊!”
9
半夜时她们还忧伤地坐在那儿,上帝的天使出现在她们中间,其神采奕奕的神情非尘世所有。天使说:
“上帝为撒谎的人指定了一个地方,他们在地狱的火焰中永被烧毁。忏悔吧!”
于是丧亲的姐妹跪倒在他面前,交叉紧握十指,俯下灰白的头,充满崇拜。但是她们的舌头像粘在了上颚一般,说不出话来。
“快说呀!以便我把你们的忏悔带给天堂的法庭,再带回判决——它是不允许任何上诉的。”
然后她们把头俯得更低,一个说:
“我们罪大恶极,深感耻辱,只有最后彻底的忏悔才能使我们成为完人。我们是可怜的人,知道了人性的弱点,明白如果再置身于那艰难的处境会再次丧失勇气,同样会犯罪。坚强的人能够取胜,因此得以拯救,可我们是失败了。”
她们恳求地抬起头来。天使已离开。正当她们在惊异、哭泣之际天使已飞了回来,俯下身子低声传达了判决。
10
上天堂还是下地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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