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克·吐温短篇小说精选-迟到的俄国护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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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蝇知夏。——普顿赫德·威尔逊历书

    1

    在柏林的腓特烈拉一家大啤酒馆里,临近半下午,一百张圆桌旁坐着抽烟、喝酒的先生们。系白围裙的侍者四处穿来穿去,把大杯大杯冒着白泡的啤酒送到一个个嗜酒的人桌上。离大门口不远的一张桌旁围着六个生气活泼的青年——他们是美国学生——在举杯向一个来旅游参观的耶鲁大学的青年学生告别,他已来这个德国的首都好几天了。

    “可你为什么要中断旅游呢,帕里什?”一个学生问。“我要是有你的机会多好。你急着回家去做什么呢?”

    “是呀,”另一个说,“你是怎么想的?可得解释一下,知道吗,因为这看起来不正常。想家吗?”

    帕里什鲜嫩的脸上泛出了女孩般的红晕,他迟疑片刻后承认这是让他不安的事。

    “我以前从没离开过家,”他说,“所以觉得一天比一天孤独。已几个星期没见到一个朋友,这太可怕了。要不是因为看见你们这些朋友,我再也呆不下去了,为了自尊心我本来打算旅游完的。我觉得那真是一个天堂,但无法再忍受那种孤独沉闷的日子。假如我有朋友在身边——但你们知道我没有,所以毫无用处。我小时候人们常叫我南希小姐,我想现在也还是吧——像女孩一样腼腆羞怯,如此等等。我真该做个女孩!我受不了啦,我要回家。”

    男孩们都温和地鼓励他,说他在犯生活中的一个错误。有一个补充说在回去之前他至少应去看看圣彼得堡。

    “不!”帕里什哀求似地说。“那曾是我最可爱的梦想,但现在我受不了任何人的劝说。我不能一个人去,我想我会死的。”他拍拍胸前的衣袋,又说道:“这东西不会让我改变主意的,我已买了去巴黎的卧铺票,今晚就走。现在喝酒吧——我请客——都斟满——为回家干杯!”

    男孩们再见之后就离开了,把艾尔弗雷德·帕里什一个人留在那里,他又陷入沉思,不过只一会儿。一个强壮的中年男人——他举止欢快活泼,有条不紊,带着一种坚定、自信的神气,让人觉得受过军事训练——这时从邻桌旁急忙奔过来坐在帕里什身边,兴致勃勃、十分认真地说起话来。他的眼睛,面容,身体,似乎全都散发出活力,一身好像充满了蒸汽——压力强大,你几乎能听见他身上试水位旋塞[63]的响声。他真诚亲切地伸出一只手来和帕里什握着,带着一种令人深信的神态,颇为确信地说:

    “嗨,可你一定别那样,真的一定别那样,不然你将会犯下一个天大的错误,会终生后悔的。求你答应吧,别拒绝——千万别拒绝!”

    他的话中带着十分友好的语气,显得真诚之至,使青年不再那么沮丧了,两眼湿润——这无意中表明他受了感动,充满感激。机警的陌生人注意到这个反应,为此非常满意,于是继续利用自己的优势,而并不等着让对方把感激说出口来。

    “别,别那样,那会是一个错误。你们说的一切我都听见了——你会原谅我的——我离你们太近,不能不听到。想到你要中止旅行,而你又真的希望看看圣彼得堡,并且差不多就快看到它了,我就焦急不安!再考虑一下吧——唔,你一定要再考虑一下。那地方很近——要不了多久就会到达、看完的——想想它会给你留下怎样美好的回忆呀!”

    然后他继续描绘俄国首都和它的一些奇迹,使帕里什心驰神往,本来已振作起来的精神更充满了激情。之后——

    “当然你一定要去看看圣彼得堡——一定要!唉,你会高兴的——会高兴的!我知道,因为我对那个地方和我在美国的故乡一样熟悉。十年——我知道它已有十年时间。不管你问那儿谁,他们都会告诉你他们认识我——杰克逊少校。就连那儿的狗都认识我。去吧,啊,你一定要去,真的一定要去。”

    这时帕里什的心渴望地颤动着。他要去。他的脸已如同言语一般明明白白表露了出来。接着——先前的阴影又出现了——于是他忧伤地说:

    “啊,不——没用,我不能去。我会因孤独而死的。”

    少校吃惊地说:“孤——孤独!唉,我要和你一起去呀!”

    这可大大出乎预料。也并非很让人高兴。事情变化得太快了。难道这是一个圈套?这个陌生人是骗子?为什么他要无缘无故对一个四处漫游的陌生青年感兴趣?然后青年望望少校那坦然、可爱、欢快的面容,感到羞愧,真希望知道如何摆脱这困境,而又不伤害让他陷入困境的人的感情。可他不善交际,只好自觉笨拙而缺乏信心地去面对这困境。他显得过份公正无私地说:

    “哦不,不,你太好了,我不能——我不能让你为了我给你添这样多的麻——”

    “麻烦?一点麻烦没有,老弟。不管怎样我今晚也要去,坐九点钟的快车。好啦!咱们一起去吧。你一分钟也不会孤独的。走呀——还不答应!”

    因此这个借口失败了。现在怎么办呢?帕里什灰心丧气,好像他无论想出什么可怜的借口都无法摆脱困境。但他还必须再作一次努力,他也这样做了。没等把借口说完他已意识到这次无可辩驳了:

    “啊,可我运气非常不佳,不可能去的。你看看这些。”——他拿出一些票放在桌上。“我已订购了去巴黎的车票,当然不能把这些票和行李单换成去圣彼得堡的,那会损失一些钱。即使我可以不要那些钱,再另外买票之后就相当拮据了——我身上就只有这么些现钱了。”说罢他把一张五百马克的钞票放到桌上。

    片刻后少校拿起车票和行李单就往外走,一边热情地说:

    “好的!没问题,一切都没问题。他们会为我换车票和行李单,他们全都认识我——每个人都认识我。你就坐着别动,我马上回来。”然后他伸手去拿钞票补充道,“我把这个也带上,新买票可能会额外花点钱。”随即他朝门口飞奔而去。

    2

    艾尔弗雷德·帕里什惊呆了。事情来得太突然。太突然、胆大、不可信、不可能了。他张开嘴,却说不出话。他极力想喊“拦住他”,但就是喊不出声来。他想去追,两腿却一点拉不动,只是哆嗦,然后瘫软下去,使他陷进椅里。他喉咙发干,呼吸急促,惊愕得倒抽一口冷气,头脑晕旋。必须采取什么行动?他不知道。但有一件事是明白无误的——他必须振作起来赶上那人。当然那人无法把票钱换回来,不过他会因此把票丢了吗?不会。他必定会到车站去把票半价卖给谁,而且就在今天卖,因为根据德国惯例它们明天就会作废。想到这些他产生了希望和力量,于是起身就走。但他只走了几步便突然感到一阵厌恶,又踉跄着回到椅子上,浑身无力,怕他的行动被人注意到了——最后一巡的啤酒是他付钱。钱未付,而他一芬尼[64]也没有。他成了一个囚犯——天知道他要离开这地方会发生什么事。他胆怯、惊恐、沮丧,用自己那点德语知识又无法对人说明所处的困境,以便求得帮助和恩惠。

    想到这些他便难过起来。他怎么会如此傻呢?什么使他鬼迷心窍,要听从那个明显的投机者支配?那个侍者又过来了!他用报纸挡住自己——浑身哆嗦。侍者走过去,他真是谢天谢地。钟的指针好像停止了,可他止不住死死盯住它们。

    十分钟缓慢地过去。侍者又来了!于是他又藏在报纸后面。侍者停下——仿佛站了一个星期似的——然后又走过去了。

    又过了令人痛苦的十分钟——那个侍者又来了,这次他擦着桌子,仿佛擦了一个月。然后又好像站了两个月时间才走开。

    帕里什觉得他受不了再看见侍者过来。他必须冒险,必须遭受指责逃跑出去。可那个侍者在附近待了五分钟——仿佛有好几个月之久,帕里什用绝望的眼神注视着他,产生了老年疾病悄然向他袭来、头发渐渐变白的感觉。

    侍者终于移开了——在一张桌旁停下收钱,又移过去收另一笔钱,再移过去——帕里什恳求的眼神一直紧盯住他,心怦怦直跳,呼吸急促,既焦虑不安又心怀希望。

    侍者又停下收钱,帕里什心想现在不走就走不成了!便起身朝门口走去。一——二——三——四——他快到门口了——五——他两腿发抖——后面有谁在追他吗?——想到这他心都紧了——六——七,他出来了——八——九——十——十一——十二——真的有人在追他!——他转过街角飞跑过来——一只手重重地落在肩上,他浑身都软了。

    原来是少校。他什么也没问,一点不吃惊的样子,照常活泼轻快、兴高采烈地说:

    “那些人真该死,他们迟迟不给我办,所以我才耽搁了这么久,票房的那个人是新去的,他不认识我,不给我换票,因为违反规定。所以我不得不费了好大劲找到老朋友,那个大人物——车站站长,你知道——嗨,嗨,出租车!出租车!——快跳进去,帕里什——俄国领事馆,车夫,让马儿飞跑起来!——所以如我说的,这一切需要时间,不过现在好了,一切都办妥了。你的行李又重新称过,重新检查过,车票、卧铺票也换了,我衣袋里还装着一些证件,还有找回的钱——我给你保管着。把马赶快些,赶快些,可别让它们睡着啦!”

    马车急驰向前,离那家受骗上当的啤酒馆越来越远。可怜的帕里什极力想插一句嘴,现在才终于有了机会。他想立即回去把那点啤酒钱付了。

    “哦,别把那事放在心上,”少校平静地说。“那没关系,他们认识我,每个人都认识我——下次我来柏林时会去结清的——快往前赶,车夫,快往前赶——没有多少时间了。”

    他们赶到了俄国领事馆,急忙走进去,这时下班时间刚过。只剩下一个职员没走。少校把名片放到他桌上,用俄语说,“嗨,瞧,如果你能尽快为这个年青人签发去彼得堡的护——”

    “可是,亲爱的先生,我没权力,领事刚走。”

    “去哪里了?”

    “乡村,他住在那里。”

    “但他会回来——”

    “要明天早上。”

    “见鬼!哦,你瞧,我是杰克逊少校——他认识我,人人都认识我。你就自己签准吧,告诉他是杰克逊少校让你签的,不会有问题。”

    可这是严重违反规定的事,非同小可。职员怎么也不答应,想起这事他几乎昏过去。

    “唔,那么,我告诉你怎么办吧,”少校说。“这儿是邮票和费用——明天早上签准护照,然后邮寄过去。”

    职员半信半疑地说,“他——他也许会签的,所以——”

    “也许?他愿意的!他认识我——人人都认识我。”

    “好吧,”职员说,“我会把你的话告诉他。”他显得迷惑不解,有些屈从的样子,又胆怯地补充道:“不过——不过——你明白得在国境线上熬过二十四小时。那儿没有任何招待设施可让你们等这么久。”

    “谁要等了?我不会——如果政府明白事理的话。”

    职员一时惊呆了,说:“先生,你一定不希望把它寄到圣彼得堡去吧!”

    “为什么不呢?”

    “让护照的主人在二十五英里外的边境上停留?在那种环境下不会对他有任何好处的。”

    “停留——胡闹!谁说他会停留片刻?”

    “唉,你当然知道,他如果没有护照会被拦在国境线上的。”

    “他们的确不会!检查长认识我——人人都认识我。我会对这个年轻人负责的。你直接把护照寄到圣彼得堡去——寄‘欧洲旅馆杰克逊少校转’,并告诉领事别担心,一切风险由我承担。”

    职员迟疑不决,然后冒险又提出了一个要求:

    “你必须记住,先生,你这些风险现在变得异常严重了,因为新的法令已生效。”

    “什么法令?”

    “凡无护照入俄国境内者,流放西伯利亚十年。”

    “嗨——该死!”他用英语说,因为人在感情十分激动时,用俄语表达是笨拙的。他沉思一会儿后又欢快起来,用俄语说:“哦,没关系——把它贴上寄圣彼得堡的票签,让它去飘吧!我会安排的。那儿的人都认识我——所有官方——每一个人。”

    3

    少校原来是一个极为可爱的旅行伴侣,年轻的帕里什对他入了迷。他的话如阳光和彩虹一般,使整个周围熠熠生辉,充满欢乐愉快的气氛。他一身都是与人方便的法子,对于事情怎么做,何时做,何为最佳办法,他无所不知。所以这个漫长的旅行对青年来说成了一个仙子般的美梦——在那许多个思家的日子里,他如此孤独凄凉,无朋无友。这两个旅行者终于临近国境,帕里什说起护照的事。然后他吃了一惊,好像想起什么,补充道:

    “唉呀,想想看,我不记得你把我的护照从领事馆拿出来过。不过你是拿出来了的,是吗?”

    “没有,护照将邮寄过来。”少校安慰说。

    “邮——寄——过——来!”青年气吁吁地说。他曾听说过没有护照的游客到俄国后遇到的恐惧和灾难,自己也害怕起来,想到了一切可怕的事情,连嘴唇都发白了。“啊,上校——啊,天啦,我会遇到怎样的麻烦呀!你怎么能做出这样的事来?”

    少校宽慰地把一只手放到青年肩上,说:

    “瞧,你别担心,老弟,一点不用担心。我照管着你呢,不会让你受到任何伤害的。检查长认识我,我会向他解释,一切都没问题——你瞧着吧。你彻底放心好啦——我会毫不费力把一切安排好。”

    帕里什哆嗦着,心里消沉极了,但他尽力不让痛苦流露出来,而是对少校好心的爱抚和宽慰表现出一些热心的样子。

    到了边境,青年走出去站在一大群人边上,万分焦虑地等待着,而少校便从人群中挤过去要“向检查长解释”。他仿佛等了很久很久,但少校终于回来了,仍然欢快地说,“该死,是个新的检查官,我不认识他!”

    帕里什一下倒在一堆树干上,绝望地说了一句“啊,哎呀,我早就该知道这事的”!然后两腿发软,无可奈何地倒在地上。但少校把他扶起来让他坐到一口箱子上面,自己坐在旁边,用一只胳膊抱着他,低声耳语道:

    “别担心,小男孩,别担心——没事的,你相信我好啦。那个副检察官像西鲱一样近视。我观察了一阵子才知道的。现在我告诉你怎么办。我先过去把我的护照验了,然后就站在铁栏里面你看见那些农民带着一包包东西的地方。你就去那儿,我再退到铁栏处,把我的护照通过铁栏递给你,你跟着人群往前走,又把护照递上去检验,然后就听天由命了,听那个西鲱的命,主要是那个西鲱。你会度过难关、平安无事的——现在别担心啦。”

    “可是,哎呀,哎呀,我们两个的相貌特征一点不相符呀——”

    “哦,没关系——这只是五十一和十九的区别——那个西鲱根本察觉不出来——你别发愁,一点问题也不会有的。”

    十分钟后帕里什踉跄着朝列车走去,脸色苍白,精神崩溃,但他终于把那个西鲱蒙骗过去,像一个逃脱警察税款的家伙那样感激不尽。

    “我说会没事嘛,”少校兴高采烈地说。“我就知道会没事的,只要你像个深信无疑的小孩一样相信上帝,而不要极力去改进他的意愿——事情总会办成的。”

    在从国境线到圣彼得堡的途中,少校千方百计让他这位年轻朋友恢复神志,活跃起来,让他再次感到生活是一件令人高兴的事,值得活着,而不要老是闷闷不乐的。这样,小伙子便愉愉快快来到了圣彼得堡城,精神振奋地走进旅馆登记住宿。可服务员并不说房间的事,而是询问地打量他,等着。少校及时赶来救援,真诚地说:

    “没关系——你认识我的——给他登记吧,由我负责。”服务员现出严肃的样子,摇摇头。少校又说:“没关系,护照二十四小时后就到——是邮寄过来的,这是我的护照,他的正在途中。”

    服务员表现得非常礼貌,非常敬重,但就是毫不动摇。他用英语说:

    “我真的希望让你们住下,少校,如果我能够当然会的。可我一点选择没有,必须让他离开。我一会儿也不能让他在旅馆里呆下去。”

    这时帕里什身子站不稳了,呻吟一声。少校赶紧把他抓着扶住,对服务员恳求道:“好啦,你认识我的——人人都认识我——就让他住一晚上吧,我向你保证——”

    服务员又摇摇头说:

    “可是,少校,你给我带来危险,给旅馆带来危险。我——我不喜欢做这样的事,但我——我必须叫警察了。”

    “别,别叫,咱们走吧,老弟,你别担心——一切都会好的。嗨,嗨,马车夫!快上去,帕里什。去秘密警察局局长的邸宅——快把马放开,车夫!让它们走!让它们飞跑起来!现在我们走了,你一点不要担心啦。布什洛夫斯基局长大人认识我,非常认识我,他很快会把事情给我们办妥的。”

    他们飞快地穿过充满欢乐气氛的街道,来到警察局长的邸宅,这儿灯火辉煌。不过时值八点半,哨兵说局长要用晚餐了,不接待任何人。

    “但他会接待我的,”少校坚定地说,递过名片。“我是杰克逊少校。把这个送去吧,会没问题的。”

    名片被勉强送去了,少校就和他的流浪汉在接待室里等了一会儿。他们终于被叫去,领到一个豪华的秘密办公室,和局长见了面,他站在那儿,衣着华丽,像雷云一般皱着眉头。少校把情况告诉了他,恳求准予停留二十四小时,等护照寄来。

    “哦,怎么可能!”局长用十分完美的英语说。“我真吃惊,少校,你竟然会做出如此愚蠢的事来,护照也没有就把这小子带到国内来了,我真吃惊。唉唉,西伯利亚流放十年,任何忙都帮不上——抓住他!把他扶起来!”因为可怜的帕里什又要倒在地板上了。“拿去——快,给他这个。喂——再喝一口。这是白兰地,不是吗,小伙子?现在你好些了,可怜的家伙。躺在沙发上。你太傻了,少校,把他弄到如此可怕的境地。”少校用他那双强有力的手臂小心把青年扶到沙发上,头下放上一个垫子,对他耳语道:

    “尽量现出病得很重的样子!要拼命地装。你瞧,他已动心了。他表面厉害,心肠可是软的。呻吟一声,说‘啊,妈妈呀,妈妈呀’,那必定会让他心软。”

    无论如何帕里什本能上要这样做,所以立即发出了呻吟声和叫喊声,非常真诚感人,以致少校低声说:“太好了!再做一遍;连伯恩哈特[65]也做不到这么好。”

    由于少校花言巧语和青年表现出痛苦的样子,他们终于如愿以偿,局长让了步,说:

    “就照你们说的办吧,尽管该狠狠教训你们一下——你们本来罪有应得。我只给你们二十四小时。如果到时护照没来,请别来找我,必须流放到西伯利亚去,休想得到宽恕。”

    少校和青年感激不尽时,局长按铃叫来两个士兵,用俄语命令他们紧跟着这两个人,要在二十四小时内死死盯住小伙子。如果到时小伙子还出示不了护照,就把他关进圣彼得堡和圣保罗的地牢里,然后向他报告。

    两个不幸的人在看守的护送下来到旅馆,在他们的眼皮底下吃饭。少校一直呆在帕里什房间里,设法让他高兴起来,睡觉时才离开。这时一个士兵就把自己和帕里什锁在里面,另一个士兵用身子在外面横挡住门口,不久就睡着了。

    但帕里什可睡不着。一旦只留下了他和那个一本正经的士兵,一旦房间里沉寂下来,他那机械的欢乐便开始消失,那药物般的勇气便开始退却,不能再将他支撑,而是恢复原状;他那可怜的小小心儿也缩成一颗葡萄干一般。不到半小时他的心情已沉到最低处,悲伤,痛苦,恐惧,绝望到了极点。上床?床可不是给他这种人用的,不是给注定完蛋的人用的!睡觉?他又不是希伯来人的孩子,怎么能在烈火中睡觉!他只能在地板上走来走去。不但只能,而且必须,并且以小时计算。他哀痛,哭泣,战栗,祈祷。

    然后他万分悲伤地作最后的安排,尽他所能准备着面对命运。最后他写了一封信:

    “亲爱的母亲——当你看到这些悲哀的字句时,你可怜的帕里什已不复存在了。不,比这还更糟,糟得多!由于我自己的过失和愚蠢,我落入了一个骗子或疯子的手里。我不知道他是哪种人,反正我是完蛋了。有时我认为他是一个骗子,但多数时候我认为他不过是一个疯子,因为我知道他有一颗善良仁慈的心,看来当然是在竭尽全力(没有谁比他更卖力了)让我摆脱他使我陷入的致命困境。

    “再过几小时我将像一只无名的牲口一样,在皮鞭的抽打下,和一大群人艰难地穿过俄国冰天雪地的荒漠,朝那片神秘痛苦、永被忘却的地方走去——西伯利亚!我不会活着去见它,我的心碎了,我将要死去。把我的照片给她吧,让她留作纪念,这样生活下去,在约定时间也许会和我在更美好的世界里见面——那儿没有婚姻,不提结婚的事,决不会有分别,没有任何麻烦。把我的黄狗送给阿奇·黑尔,另一只送给享利·泰勒。把我的运动衣送给威尔弟弟,还有渔具和《圣经》。

    “我一点希望也没有了。我无法逃跑。那个士兵就握着枪站在一边,目不转睛地盯住我,只眨眨眼而已。此外他再没一点动静,和死了差不多。我又不能向他行贿,那个疯子把我的钱拿着。我的信用卡在箱子里,决不会寄来了——我知道决不会寄来了。唉,我的结果将会如何呢!为我祈祷吧,亲爱的妈妈,为你可怜的帕里什祈祷吧。可这有什么益处呢。”

    4

    次日少校一早来叫帕里什去吃早饭,他焦虑不堪走出去,好像人都瘦了。他们也请士兵一同吃饭,点燃雪茄,少校又滔滔不绝讲起来。受着这种魔力的影响,帕里什渐渐不无感激地产生希望,明显快活起来,几乎又变得乐滋滋的了。

    可他就是不愿出去。西伯利亚的阴影笼罩着他,威胁着他,他已全然没有了心思去游览观光——去逛街,参观美术馆,做礼拜,却一边跟着一个士兵,让世人们都停下注视、议论他,这样的耻辱他怎能容忍——不,他就呆在屋里,等待柏林的邮件和他的命运。所以一整天豪侠的少校都陪他一起呆在房间里,一个士兵呆若木鸡地靠在门上,肩上挂着一支步枪,另一个士兵则在外面的椅子上打盹儿。一整天那个忠诚的老兵都在讲一些战斗故事,描述战场上的情景,口若悬河地讲一些爆炸性的轶事,显示出了不可征服的活力、生气和坚定,使这个惊恐的学生始终能振作精神,富有生机。漫长的一天终于结束,两人在兵士的跟随下来到楼下的大餐厅就座用餐。

    “很快就用不着担心了,”可怜的帕里什叹息道。这时有两个英国人走过去,其中一个说,“这么看来我们今晚不会有柏林来的信了。”

    帕里什顿时呼吸急促起来。两个英国人在近边一张桌子旁坐下,一个又说:

    “不,没那么糟糕。”帕里什的呼吸这才又缓和过来。“晚一些会有电报新闻的。这次事件的确让列车大大晚点,但仅此而已。列车晚三小时会到达这儿的。”

    这次帕里什没跳起来,少校及时替他做了。少校一直倾听着,预见到将发生的事。他拍拍帕里什的背,把他从椅子上牵起来,欢快地说:

    “咱们走吧,老弟,别垂头丧气的,你绝对用不着担心什么。我知道一种解决的办法。让那个护照见鬼去吧。它想慢吞吞地走,就让它走一个星期好啦,我们不要它也能行。”

    帕里什心里太难过,没听见他的话。希望没有了,西伯利亚就在眼前。他拖着铅似的两腿往前走,被少校扶着。少校要带他到美国公使馆去,一路鼓励他,并保证说只要他向公使一提出,公使就会毫不犹豫再颁发一个新护照。

    “我心里一直就有这个打算,”他说。“公使认识我——对我很熟悉——在‘冷港’时我们一起住过好长时间,照管许多伤员。打那以后我们心里就成了好朋友,虽然难得见面。高兴起来吧,小伙子,一切都显得多么美好!开朗一些!啊呀!我真有天使那种洋洋得意的感觉。到啦,我们的麻烦也结束了——如果真遇到什么麻烦的话。”

    瞧,在公使馆大门旁边便是从古至今最富有、最自由、最强大的共和国的标志:用松木做的盘形物,一只厚板做的老鹰展翅其上,头和肩位于一些星之中,鹰爪上抓满了过时的军需物资。帕里什一看见这标志就涌出眼泪,对国家的自豪感油然而生,他心潮起伏,一切恐惧和悲哀都荡然无存。因为他在这里安全了,安全了!世上所有的大国都不会贸然跨过这门槛来碰他!

    为了勤俭节约,这个最强大的共和国设在欧洲的这个公使馆只有九楼上的一间半屋子,因为十楼已被占用。使馆配备有一位公使或大使,薪水和制动手的一样多。一位秘书,靠卖火柴和修补陶器维生。一个雇用的姑娘,从事翻译和一般公事。另有一些美国客机航线图,一幅现任总统的彩色石印图画,一张书桌,三把椅子,一盏油灯,一只猫,一口钟,一只印有这样题词的痰盂:“我们相信上帝。”

    两人爬上楼去,后面跟着卫兵。一个男人坐在书桌旁,用一支钉似的笔在包装纸上写着官方东西。他站起来转过身,猫爬下去钻到桌下。雇用的姑娘挤到伏特加酒罐旁边,以便空出地方。卫兵也挤过去靠墙和她并肩站着,扛起步枪。帕里什想到这下得救了,显得喜气洋洋。

    少校和这个官员亲切握手,大方而流畅地讲述起自己的情况来,要求另签一个护照。

    官员让客人们坐下,说:“唔,你知道我只是使馆的秘书,公使还在俄国领土上时我可不愿意签发护照。那责任可非常重大呀。”

    “好吧,就请他来一下。”

    秘书笑了,说:“做可没说的那么容易。他到野外什么地方度假去了。”

    帕里什哀声叹息起来,脸上又没有了血色,精神又慢慢崩溃了。秘书惊讶地说:

    “唉,你喊天做什么,少校?局长不是给了你二十四小时吗。你看看钟,没问题的,还有半小时,火车正点到达。护照会准时送来的。”

    “老兄,有消息呢!火车要晚点三小时!这小伙子的生命和自由正在一分分地消失,现在只剩三十分钟了!半小时后他和死了下地狱还有什么区别!上帝作证,我们必须得到护照!”

    “啊,我要死了,我知道!”青年呜咽道,爬在书桌上双手捂住脸。秘书顿时起了变化,他不再平平静静的了,面部和两眼都显得兴奋起来,大声说道:

    “我看出了你们整个可怕的处境,可是,老天保佑,我能做什么呢?你有什么建议?”

    “唉,该死,给他护照呀!”

    “不可能!完全不可能!你对他一无所知,三天前你还根本没听说过他,没有任何办法可以证明他的身份。他完了,完蛋了——根本不可能救他了!”

    青年又呻吟起来,哭泣着说,“天啊,天啊,艾尔弗雷德·帕里什这下末日临头了!”

    秘书又发生了变化。

    青年表现出强烈的哀怜、苦恼和绝望,使秘书突然目瞪口呆,举止缓和下来,用一种人们在无话可说时谈起天气的那种满不在乎的声音问,“那就是你的名字吗?”

    青年抽泣着说是。

    “你是哪里人?”

    “布里奇波特[66]。”

    秘书摇摇头——再摇摇头——然后自个咕哝着。片刻后说:

    “在那儿出生的吗?”

    “不,在纽黑文[67]。”

    “啊,”秘书说,看看少校。少校正聚精会神地听着,却现出茫然无知的表情,仿佛在说,“那儿有伏特加酒,卫兵们口渴了好喝。”他一下跳起来,给他们倒上酒,受到感激。询问继续着。

    “你在纽黑文生活了多久?”

    “一直到十四岁。两年前又回去上耶鲁大学。”

    “你在那儿生活时住在哪条街?”

    “帕克街。”

    少校眼里露出似懂非懂的神情,用询问的眼光看了秘书一眼。秘书点点头,于是少校又倒了一些伏特加酒。

    “门牌号?”

    “没有。”

    青年坐起身来忧郁地盯了秘书一下,好像说,“我现在已经够痛苦了,你干吗还要拿这些愚蠢可笑的事来折磨我?”

    秘书对他的话不屑一顾,继续道:“那是一座什么样的房子?”

    “砖房——两层楼。”

    “面临人行道吗?”

    “不,前面是一个小院。”

    “铁栅栏?”

    “不,木栅栏。”

    少校又开始自个倒伏特加酒——这次倒的是满杯。他的表情已明朗,又有了生气。

    “进门时看见什么?”

    “一个狭小的门厅,门厅末端有一扇门,右边还有一扇门。”

    “还有别的吗?”

    “一排帽钩。”

    “右边的房间呢?”

    “是个客厅。”

    “有地毯?”

    “有。”

    “哪种地毯?”

    “老式的威尔顿机织绒头地毯。”

    “有图案吗?”

    “有——一些骑在马上带鹰打猎的人。”

    少校看了一眼钟——只剩六分钟了!他拿着酒罐转过身,一边倒酒一边用询问的眼光看看秘书,又看看钟。秘书点点头,少校便用身子遮住钟一会儿,把指针往回拨了半小时,然后又给男人们倒酒——这次是双倍的量。

    “门厅和帽钩那边是什么房间?”

    “餐室。”

    “炉子呢?”

    “炉格的。”

    “你们自己的房子吗?”

    “对。”

    “现在还是你们的?”

    “不,我们搬到布里奇波特时就卖了。”

    秘书停了片刻,又说:“你在伙伴们中间有过绰号吗?”

    青年苍白的脸上慢慢泛出红晕,他垂下眼睛,似乎一时心里在斗争着,然后哀怨地说,“他们叫我南希小姐。”

    秘书沉思片刻,又找到一个问题:

    “餐室里有无装饰品?”

    “唔,有——没有。”

    “没有?什么也没有?”

    “没有。”

    “胡闹!这不是有点儿奇怪吗?想想看!”

    青年想了又想,秘书气喘吁吁地等着。最后这个身陷危险中的流浪汉忧郁地抬起头摇摇。

    “想想——想想!”少校焦急不安地叫道,又开始倒酒。

    “快说呀!”秘书说,“连一张画也没有吗?”

    “哦,当然有!可你说的是装饰品。”

    “啊!你父亲认为那幅画怎么样?”

    青年又泛出了红晕,不出声了。

    “说呀,”秘书催道。

    “快说,”少校叫道,手在发抖,倒在杯子外面的伏特加比倒在杯子里面的还多。

    “我——我不能把他的话告诉你,”小伙子咕哝道。

    “快!快!”秘书说,快说出来,没时间浪费了——回家和自由或西伯利亚和死亡就取决于这个回答了。”

    “啊,可怜可怜吧!他是一个牧师,并且——”

    “没关系,说出来,或——”

    “他说那是他做的最坏的恶梦!”

    “得救了!”秘书喊道,抓起他那钉子似的笔和一个空白护照。“我证明你的身份,我就曾住在那个房子里,并且那幅画是我自己作的!”

    “啊,快让我拥抱你,我可怜的得救的孩子!”少校叫道。“我们要永远感激上帝,是他造就了这个艺术家——如果他真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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