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若干年以前的事。在周围所有地区,哈德利伯格是最诚实正直的城镇。这个荣誉它已经保持三代没受玷污了,并且在它拥有的一切东西中,它是最为此感到自豪的。它为这个荣誉非常自豪,并且渴望着能永远保持下去;因此当婴儿还在摇篮中时,人们就把如何诚实待人处事的原则教给他们,从那时起一直致力于对他们的教育,让类似的教导成为他们文化的主题。再者,青年们在形成个性的几年里,没有受到任何诱惑,这样他们诚实的品性就得以充分巩固,与他们自身紧紧地融为一体。邻近的一些城镇十分嫉妒它这种至高无上的荣誉,爱嘲笑哈德利伯格为此感到的自豪,把它说成是虚荣。但尽管如此,他们仍然不得不承认哈德利伯格事实上是一个不受腐蚀的廉洁城镇。假如你进一步逼问,他们又承认说,一个年轻人离开家乡出去找重要工作,只要他是从哈德利伯格来的,那就是最好的推荐了。
但是随着时间流逝,哈德利伯格终于不幸冒犯了一个路过的陌生人——可能此镇还不知道,当然就不关心了,因为哈德利伯格满足于自我,对于陌生人或他们的想法毫不在乎。再说,对此人的事例外一下也许没什么坏处,因为这个人怨气连天,报复心又强。他整整一年四处游荡,时刻怀恨在心,一有空闲就设法想些鬼花样,以便满足自己怀恨的心理,想从中得到补偿。他想了许多计谋,这些计谋都不错,但没有一个能对该镇有所触动。最后他有幸想到一个主意,于是整个心都充满了一种恶意的欢乐。他立即开始作出计划,心想“就这么办——我会让这个镇给腐蚀了”。
六个月后他又去了哈德利伯格,大约晚上十点钟乘一辆小车来到银行老出纳员的家。他从车上取下一袋东西,用肩扛着摇摇晃晃穿过屋舍的庭园,敲响了门。“请进,”里面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他于是走进去,把袋子放在客厅的火炉后面,对坐在灯旁看《教会先驱报》的老太太恭敬地说:
“你别动好啦,太太,我不会打扰你的。瞧——袋子藏得很好呢,任何人都很难发现它在那儿。我能见你丈夫一会儿吗,太太?”
这可不行,她丈夫去布里克斯托了,要次日下午才回来。
“好吧,太太,没关系。我只是想把那袋东西交给他照管,等他找到真正的主人时再交出去。我是外地人,他不认识我。有一件事长期压在我心头,今晚我是来这个镇上处理这事的。现在我的任务完成了,我很高兴,还有点儿得意呢,你也再不会见到我了。袋子上有一张字条会把一切解释清楚。晚安,太太。”
老太太害怕这个高大神秘的陌生人,因此很高兴看到他走了。可是她产生了好奇心,直接朝袋子走去,取下上面的字条。字条这样开始道:
无论登报还是私下寻访找到真正的主人都行。此口袋内装有一百六十磅四盎司重的金币——
“我的天哪,门还没锁上呢!”
理查兹太太浑身发抖,赶紧跑过去把门锁上,然后拉上窗帘,惧怕地站在那里,焦急不堪,不知道自己是否还有别的事可做,以便让自身和那些钱更安全一些。她倾听了一会儿看有没有夜盗,然后又被好奇心征服,回到灯旁读完字条:
我是一个外国人,就要回到自己国家去了,并将永远生活在那里。我在美国曾经生活了很久,颇有所获,我为此很感激这个国家,也感激她的一个公民——哈德利伯格的一个公民——我尤其感激一两年前他对我有过的一次伟大的善举。事实上是两次伟大的善举。让我解释一下吧。我曾是一个赌徒,一个破产的睹徒。一天晚上我饿着肚子来到这个村镇,身无分文。我求人帮助——不过是在晚上,我很不好意思在白天乞讨。我遇到一个好人。他给了我二十美元——就是说救了我的命,我认为。他还给我带来好运,因为我就是用那些钱在赌桌上发了财的。最后,他对我说的那句话我至今铭记在心,并终于征服了我,在征服的当中挽救了我尚存的一点道德——我不再赌博了。现在我一点记不清那个人是谁,不过我希望找到他,希望把这些钱交给他,不管他拿去送掉、抛弃或留下,都随他的便。我只不过用这种方式来证实我对他的感激之情。假如我能呆下去,我是会亲自找到他的,不过没关系,他会被找到。这是一个诚实的城镇,一个廉洁的城镇,我知道我可以完全信赖它而不用担心。可以根据那个人对我说的话来证实那人是谁,我相信他还记得那句话。
瞧,我的计划是:如果你宁愿私下寻访,你就去吧。把这张字条的内容告诉任何可能是真正的主人。如果他回答说,“我就是此人,我当时说的那句话如何如何,”你就检验他一下——即:把口袋打开,你会发现里面有一密封的信,里面就有真正的主人说的话。如果我寻访的那人说的话与之吻合,就把一口袋钱给他吧,别再提什么问题,因为他无疑就是我要找的人。
但如果你宁愿公开寻访,那么把这张字条拿到当地报纸上去发表——不过你另外要做的是:从今天起三十天以后,把你寻访到的人在晚上(星期五)八点带到镇公所去,把他说的话密封进一个信封,交给伯吉斯牧师先生(如果他积极支持的话);当着伯吉斯先生的面拆开袋子,打开封口,看说的话是否吻合。如果吻合,就把钱交给我这位如此被鉴别出来的恩人,并代我向他表示诚挚的感激。
理查兹太太坐下来,兴奋得微微颤抖,不久陷入这样的沉思:“这是一件多么奇怪的事!……那个只求行善不求报答的好人多么幸运啊!……假如这事是我丈夫做的就好了!——我们太穷了!太老太穷了!……”然后她叹口气——“可并不是我的理查兹呀。不,他没有给一个外国人二十美元钱,真遗憾,我现在明白……”然后她颤栗了一下——“但那是赌徒的钱呀!是罪恶的金钱:我们不能要它,我们不能碰它。我可不想靠近它,它好像是个肮脏的东西。”她于是移到较远的一把椅子上……“我真希望理查兹快回来把它交到银行去,夜盗随时会来的,我一个人守着它太可怕了。”
晚上十一点理查兹先生回家来了,只听太太说道,“我太高兴你回来啦!”他却说,“我太累了——累得精疲力尽。穷实在可怕,人生一辈子都过得忧忧郁郁的。一天到晚都在苦干,苦干,就挣那么一点儿工资——还不是成了另一个人的奴隶,而他却穿着拖鞋坐在家里,过着奢华、舒适的生活。”
“你知道这些事,我真为你遗憾,理查兹。不过振作些吧:咱们有咱们的生活,有咱们的好名声呀——”
“不错,玛丽,那可是最重要的。别在意我说的话——我不过发发火,没任何意思。吻吻我吧——唔,现在一切好了,我不再抱怨了。你一直在做什么?那口袋里是什么?”
然后他太太把这个大秘密告诉了他。他一时茫然不知所措,说:
“有一百六十磅重吗?唉呀,玛丽,就是说有四万美元——想想吧——整整一大笔财富呀!这个村里十个人也没有那么多的钱。把字条给我看看。”
他把字条浏览了一下说:
“这难道不是一个奇遇吗!哎呀,这真是一个传奇,像人们书中读到的那些不可能的事一般,生活中是从没见过的。”他现在又非常振作了,感到欢快,异常兴奋。他拍拍老太婆的脸颊,幽默地说,“哦,这下我们富了,玛丽,我们有钱了。咱们只需把钱拿去埋掉,把字条烧掉就行了。假如那赌徒来问及此事,我们只需冷冷地看着他,说:‘你在胡说些什么!我们从来没听说过你那袋金币的事’,那时他就会现出一副傻相,然后——”
“你还在开玩笑,可那些钱放在那儿呢,现在夜盗们很快就要出来活动了。”
“不错。好吧,咱们怎么办呢——私下去寻访吗?不,那不行,那可就会把这个传奇给破坏了。还是公开寻访更好一些。想想看它将会引起怎样的轰动!还会让所有其它的镇嫉妒呢,因为除了哈德利伯格外,没有人会把这样的东西托付给一个镇,他们也明白这点。这可是我们的一张了不起的信用卡呀。我得赶紧到印刷所去,不然就太晚了。”
“可是等等——等等——别让我一个人守着那些钱,理查兹!”
可是他已经走了。不过只去了一会儿。他在离家不远处遇见报纸主编,把那张字条交给了他,说,“这儿有一篇好东西,考克斯——拿去发表吧。”
“也许太晚了,理查兹先生,不过让我拿去看看。”
他回到家里,又坐下和妻子谈论着这件充满魔力的秘密,他们一点睡意也没有。第一个问题是,给那个陌生人二十美元的公民会是谁呢?这个问题似乎不难回答,夫妇俩异口同声地说:
“巴克利·古德森。”
“对,”理查兹说,“也许是他,他可能做这样的事,此外镇上找不出第二个人了。”
“任何人都会承认这事的,理查兹——不管怎样私下也会承认。六个月来,这个镇又恢复了它的本来面目——诚实正直,但眼光短浅,自以为是,并且为人吝啬。”
“他总是这么说,直到死的那一天——并且还是当着众人的面说的呢。”
“是呀,人们因此讨厌他呢。”
“哦,当然,但他并不在乎。我想除了伯吉斯牧师外,他是我们当中最让人讨厌的。”
“唉,那是伯吉斯该当的——他在这里再也不会有什么会众了。既然这个城镇那么吝啬,它是知道如何看待他的。理查兹,那个陌生人竟然指定让伯吉斯把钱交给主人,不是显得奇怪吗?”
“哦,是的——是奇怪。就是说——就是说——”
“干吗那样多的就是说:你会选他吗?”
“玛丽,也许那个陌生人比这个镇更了解他。”
“那可是对伯吉斯大有好处呀!”
丈夫似乎感到迷惑,不知说什么。妻子一直盯住他,等待着。终于理查兹又找到话了,只是有些犹豫,像一个说话有可能引起疑问的人那样:
“玛丽,伯吉斯并不是一个坏人。”
太太当然大吃一惊。
“胡说!”她大声叫道。
“他不是一个坏人。我知道。他之所以不受欢迎,完全是基于那件事——那一件名噪一时的事。”
“真是那‘一件事’呀!好像那‘一件事’本身还不够一样。”
“够了,足够了。只是并不是他犯的呀。”
“看你在说什么!不是他犯的!人人都知道是他犯的呀。”
“玛丽,我向你保证——他是无辜的。”
“我怎么能相信,我也不会相信。你如何知道他无辜呢?”
“我坦白吧。我真害臊,不过我会坦白的。只有我才知道他无辜。我本来可以救他,并且——并且——唉,你知道当时全镇的人激动万分——我没有勇气去救他。那会使每个人厌恨我的。我感到卑鄙,太卑鄙,但就是不敢救他。我没有男子气慨去面对那件事。”
玛丽显得神色不安的样子,沉默了片刻,然后结结巴巴地说:
“我——我并不认为你去——去——一个人用不着——嗯——公众的看法——一个人必须非常小心——非常——”这话可真不好说,她陷入了困境之中,不过一会儿后她又开始道:“这太遗憾了,不过——唉,咱们怎么经受得起,理查兹——我们真的经受不起。唔,不管怎样我是不会让你去做的!”
“它会使我们失去许多人对我们的好感,玛丽,然后——然后——”
“我现在感到不安的是,不知他怎么看我们,理查兹。”
“他吗?他并没有觉得我本来是可以救他的。”
“哦,”太太叫起来,带着宽慰的语气,“我真高兴啊!只要他不知道你本来可以救他——他——唔,那就好多了。唉,我早该明白他并不知道呀,因为他对人总是很友好,我们也没怎么希望他这样。人们不只一次地为此挖苦我。其中有威尔逊夫妇,威尔科克斯夫妇和哈克尼斯夫妇,他们卑鄙地取笑我说,‘你的朋友伯吉斯’,因为他们知道这会使我烦恼。我真希望他不要再这么喜欢我们了,我不明白他为什么一直这样。”
“我也说不清。还有一件需要坦白的事。当那件事刚发生还很热门的时候,镇上打算要让他骑在杆上被抬着赶出集体[56]。我良心上受到伤害,忍无可忍,因此悄悄去把这事通知了他,让他离开镇上,直到危险过去才回来。”
“理查兹!如果此事被镇上的人发现——”
“别说了!想到这事我都害怕。我刚一做了那事就后悔。我甚至怕告诉你,唯恐有人从你的表情上看出破绽来。那晚我焦急得根本睡不着。但是几天后我发现没有人会怀疑我,之后我开始为自己做了那事高兴起来。并且我现在也高兴呀,玛丽——完完全全感到高兴。”
“唔,我也一样高兴,因为不然他们会很可怕地对待他的。是的,我高兴,因为你确实应该帮助他,你知道。不过,理查兹,假定有一天这事传出来了呢?”
“不会的。”
“为什么?”
“因为每个人都认为是古德森干的。”
“他们当然会那样认为了!”
“当然。但他无疑不在乎。他们说服贫穷年老的索尔斯贝里去指控他那件事,索尔斯贝里真的就去那儿指控他了。古德森打量了他一番,好像在从他身上寻找最可鄙视的地方,然后说,‘这么说你是调查委员会的了,是吗?’索尔斯贝里说差不多是吧。‘哼。他们是要了解详细情况呢,还是你认为某种一般回答都行?如果他们要了解详细情况我会回来的,古德森先生,不过我会先着手一般回答。好吧,那么,告诉他们见鬼去吧——我想这够一般的了。我会给你某种建议的,索尔斯贝里。等你回来了解详细情况时,带上一个筐子把你自己的遗体弄回家去吧。’”
“就像是古德森,所有迹像都表明是他。他只有一个虚荣心:以为自己的忠告比任何人的都好。”
“这事就这么解决了,我们也因此得救,玛丽。那事已搁下了。”
“唉呀,这一点我并不怀疑呀。”
然后,他们又满怀兴趣地谈起那袋神秘金币的事。不久谈话时而中断——这是因为他们不时陷入沉思之中,停顿的时间越来越多,最后理查兹整个心都沉思起来。他久久地坐着,茫然盯住地板,思考时双手偶尔紧张地动一下,似乎显得苦恼的样子。他太太也同时陷入了沉思,一言不发,开始表现出烦恼不安的神态。终于理查兹站起身,在屋里乱转一气,两手插进头发里,简直就像一个做恶梦的梦游者一样。然后他好像想定了主意,一个字也没说就戴上帽子,匆匆离家而去。他太太还坐在那儿忧郁地沉思着,拉长着脸,好像并不知道屋里只有她一个人了。她时而咕哝道:“别让我们陷入诱——可是——可是——我们太穷了!……别让我们陷入……哦,谁会受到伤害呢?——谁也不会知道的……别让我们……”声音咕咕哝哝地消失了。片刻之后她抬起头来,一半恐惧一半高兴地咕哝道:
“他都走了呀!可是,哎呀,他也许太迟了——太迟了……也许赶得上——也许还有时间。”她站起身,仍然在思考,不安地一会儿握紧双手,一会儿又放开。她浑身微微颤抖,喉咙发干,说“上帝饶恕我吧——想到这样的事真是太可怕了——可是……老天爷,我们过的是怎样的生活呀——我们的生活是多么奇怪呀!”
她把灯光关得暗一些,悄悄溜过去,在口袋旁跪下来,用双手摸着它那隆起的边缘,充满了爱抚,她那可怜的老眼带着爱慕的神色。她一阵阵心不在焉,有时一半清醒一半恍惚地嘟哝道,“只要我们等一下就好了!——哦,只要我们稍等一下,别那么匆忙就好了!”
与此同时考克斯已从印刷所回到家里,把发生的这件怪事全都告诉了太太,他们热切地谈论了一番,猜测镇上只有去世不久的古德森,才会拿出二十美元这么多钱来帮助一个受难的陌生人。然后夫妇俩停了片刻,也一言不发地沉思起来,之后又烦躁不安的样子。最后太太好像在自言自语地说:
“除了理查兹夫妇谁也不知道这个秘密……我们……没有谁。”
这时丈夫从沉思中回过神来,有点吃惊,愁闷地注视着妻子,她的脸十分苍白。然后他迟疑地站起身,偷看一下他的帽子,又看看他太太——像是在默默寻问着。考克斯太太把手放在喉头上咽了一、两下,没说什么,只是点一下头。不一会儿她就一个人被留在家里了,自言自语着。
现在,理查兹和考克斯各自朝着相反方向在空无一人的街上匆匆走着。他们在印刷所楼梯脚下碰见了,气喘吁吁,在夜晚的灯光下他们察看着对方的面容。这时考克斯低声问道:
“除了我们谁也不知道这事吗?”
另一人低声回答:
“谁也不知道——我以名誉担保,谁也不知道!”
“假如不是太晚——”
两个男人朝楼上走去,这时一个男孩赶上来,考克斯问:“是你吗,约翰尼?”
“嗯,先生。”
“你不用去送邮件——任何邮件都不用送,等我告诉了你再说。”
“已经送走了,先生。”
“送走了?”声音里带着无可名状的失望。
“嗯,先生。今天去布里克斯托和那边所有镇的时刻表都改了,先生——我只好比平常早送报纸二十分钟。我必须抓紧,要是迟了两分钟的话——”
两个男人并没等他把话说完,而是转身慢慢离开了。十分钟内谁都不说话,之后考克斯才带着懊恼的语气说:
“什么东西让你着迷了,那么匆匆忙忙的,我真弄不明白。”
回答是非常冷冰冰的:
“我现在才明白,可是不知怎地先前根本没想到,你知道,到明白时已经太晚了。不过下一次——”
“下一次见鬼去吧!这可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呀。”
然后两个朋友没道一声晚安就分手了,拖着身子回家,那步态就像受了致命的打击一般。回到家里,各自的太太都跳起来,急切地说了声“怎么样?”——然后看到了回答,沮丧地坐下去,也没再等丈夫说出来。两家人接着都展开了热烈的讨论——这事原先可没有过。先前也有过讨论,但不热烈,很温和。这晚上的讨论好像是在互相抄袭一样。理查兹夫人说:
“要是你等一等就好了,理查兹——要是你不忙送去先考虑一下就好了。可是你不这样,却一定要直接跑到印刷所去,把这件事向全世界公布。”
“上面说过要公布的。”
“那也没什么呀,它也说过如果你愿意也可私下寻访。唔,瞧,是不是这样的?”
“哦,是这样——是这样。可是当我想它将会引起怎样的轰动,想到一个陌生人对哈德利伯格竟然如此信任,这对它该是怎样的赞美呀,我就——”
“哦,当然,这些我都明白。但如果你先想一想,就会看出来你是不可能找到那个真正的人的,他已经进了坟墓,身后没留下一个孩子和亲戚。只要这钱落到急需它的人手中,并且不会伤害到任何人,另外——另外——”
她情不自禁地哭起来。丈夫极力想着说点安慰她的话,片刻后这样说道:
“但是毕竟,玛丽,那一定是为了最好的结果——一定是,我们明白这点。我们必须记住这是天意——”
“天意!唉,一切都是天意——当一个人蠢得必须想出什么办法时。同样,这也是天意:这笔钱竟会以如此特别的方式送到我们这里,你却一定得去把上天的这个安排胡弄一番——谁给了你这个权利呢?这可是邪恶的,就这么回事——是渎神的放肆行为,对于一个温文尔雅、地位低下的教师而言绝不适合——”
“可是,玛丽,你知道我们也像全镇的人一样,长期以来受到怎样的教育,直到我们的第二天性绝对地使我们时刻不停思考,而这时本来应该做一件正当的事——”
“哦,我知道,我知道——那是一种长期不断、反反复复的诚实教育——从婴儿时起就教育要诚实,不受任何可能的诱惑,所以那是虚假的诚实,当诱惑降临时它变得软弱如水,正如我们今晚看到的。天知道,在这以前,我从不对自己持久而不可毁灭的诚实产生过一丝怀疑——现在,就在这第一个巨大而实际的诱惑之下,我——理查兹,我相信这个镇的诚实像我的一样腐朽,像你的一样腐朽。这是一个吝啬小气、艰难困苦的城镇,除了它如此闻名,如此自负的诚实外,什么美德也没有。所以帮帮我吧,我确实相信当它的诚实经受不住巨大诱惑时,它那崇高的荣誉便将像孩子们用纸牌搭成的房子一样毁于一旦。好啦,我现在都知道啦。别让人再说我诚实了——我可不愿背这个名。”
“我——唔,玛丽,我也像你一样觉得好受多了,真的。这也好像奇怪,非常奇怪。我以前是绝不相信的——绝不。”
接着是长久的沉默,两个人都陷入沉思。最后妻子抬起头来说: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理查兹。”
理查兹现出被揭了底的人那种尴尬的表情。
“我不好意思承认,玛丽,不过——”
“没关系,理查兹,我自己也在想同样的问题。”
“希望如此。说说看。”
“你在想,只要能猜测出那个古德森对陌生人说的什么就好了。”
“我倒不觉得。咱们在这儿铺一张小床吧,我们得随时警惕,直到早上银行金库开了门把那袋金币收进去为止……啊,天哪,啊,天哪——要是我们没犯错误多好啊!”
小床铺好了,玛丽说:
“那开门咒——会是什么呢?我真想知道那句话是什么?可是好啦,咱们还是上床吧。”
“睡觉?”
“不,想想。”
“好吧,想想。”
这时考克斯夫妇也不再争吵,又言归于好了,正上床睡觉——他们也反复考虑着,十分发愁,焦急不安,不知道古德森对那个陷入困境的穷人说了些什么。那句话可值四万美元的现金啊。
那晚镇电报局比平常打开得迟一些,其原因在于:考克斯报纸的领班是《美联社》的当地代表。你可以说他只是名誉上的代表,因为他一年四次还不能发出三十个被采纳的字。可这次却不同了。他把自己了解到的用电讯发出去,立即得到回复:盼寄所有情况——所有细节——一千二百字。
这可是一份绝妙的订单,领班一一照办,他成了美国最自豪的人。第二天早餐时,廉洁奉公的哈德利伯格这个名声在美国便有口皆碑,从蒙特利尔传到波斯湾,从阿拉斯加的冰川传到佛罗里达的柑橘园。数以百万的人在谈论着那个陌生人和他的钱袋,不知是否能找到真正的主人,希望很快——立即——听到更多关于此事的消息。
2
哈德利伯格镇一夜醒来便世界闻名了——它又惊奇,又快乐,又虚荣。虚荣得难以想象。它的十九名重要公民及其太太们到处去和每个人握手,喜气洋洋,互相祝贺,说此事给词典添进了一个新词——哈德利伯格,它是廉洁的同义词——注定永远被收进词典!那些次要公民及其太太们也同样四处活动。人人都跑到银行去看那袋金币,不到中午满怀怨气和嫉妒的人群便从布里克斯托和周围所有城镇蜂拥而至。当天下午和次日记者们开始从各处赶来,对钱袋及其来历进行查实,把整个事件重新写得有声有色,对钱袋作了一个漂亮的徒手画,还画了理查兹的房子,银行,长老会,浸礼会,公共广场,以及镇公所——将在这儿进行检验,交付金币。此外还对理查兹夫妇,银行老板平克顿,考克斯,领班,伯吉斯牧师,邮政局长,甚至杰克·哈利迪作了一些可厌的肖像画,哈利迪是一个四处游荡,心地善良,无足轻重,无礼傲慢的渔夫,猎人,男孩的朋友,迷路狗的朋友,镇上典型的“萨姆·劳森”[57]。个小、难看、傻笑、圆滑的平克顿把钱袋拿给所有人看,高兴地擦着自己光滑的手掌,详述着这个镇美好而古老的诚实荣誉和人们对它的溢美之词,希望并相信这个榜样将广泛扩大到整个美国,在道德新生上成为划时代事件,等等,等等。
一周结束时事情又平静下去了。人们先是疯狂地陶醉于自豪与欢乐之中,现在冷静下来,高兴地表现得温柔、甜美而沉静——某种深沉的、难以形容的满足。所有的面容都呈现出宁静而神圣的幸福。
然后有了变化。这变化是缓慢的,如此缓慢以致人们几乎没注意到它的出现。也许除了杰克·哈利迪外谁也没注意到,任何事情都逃不过他的眼睛,不管什么事他都要开开玩笑。人们看起来不像一两天前那么高兴了,他因此说些取笑他们的话。接着他声称此事的确又在向着悲哀的方向发展,后来又说此事真让人恶心。最后他说人人都变得那么忧忧郁郁,若有所思,心不在焉,以致他可以把镇上吝啬的人裤兜里的钱掏干净,而不会打扰他沉思。
在这个阶段——或者大约在这个阶段——十九户重要家庭的每个户主晚上就寝时通常都要叹息一声,这样说道:“唉,那个古德森说的话会是什么呢?”
他太太会颤栗着立即说道:
“啊,别说了!你脑子里在想什么可怕的事呀?看在上帝份上别去乱想好啦!”
可是次日晚那些男人们又一次提出这个问题——同样受到太太们的反驳。但反驳得不那么强烈了。
第三晚男人们又提出这个问题——他们非常痛苦,神思恍惚。这次——以及随后的晚上——太太们只是有点坐立不安,极力想说什么,但什么也说不出来。
又一个晚上到来,她们终于能开口了,渴望地回答道:
“唉,要是我们能够猜出来就好了!”
哈利迪的话越来越异常令人讨厌,让人轻视。他兴致勃勃地东奔西跑,嘲笑这个镇子,无论是其个人还是整体。但镇上只留下了他一个人的笑声:这笑声落到一片空洞、沮丧的虚无之中。甚至任何地方都见不到一丝笑容。哈利迪把烟盒放在一个三角架上当作照相机,让所有行人停下来,把烟盒对准他们说,“准备!——好,笑吧。”可是连这么美妙的玩笑也不能让那一张张忧郁的面容为之一震,变得温和起来。
这样过去了一个星期——只剩下一星期了。那是星期六的傍晚——晚饭过后。以前,每当此时总是很热闹繁忙的,人们采购物品,嬉戏打闹,而现在街上却空空如也,一片荒凉。理查兹和他的老太太在小客厅里各坐一方,悲哀地沉思着。过去,夫妇俩晚上一直习惯于看书,织衣,高高兴兴聊天,或者接待、拜访邻居们,现在这个习惯几年前——是两、三周前已没有了,忘记了。他们谁都不说一句话,也不看书、拜访邻居,这已成了他们现在的习惯——全镇的人都坐在家里,哀声叹气,焦急不安,沉默不语。他们在努力猜测出那句话来。
邮递员送来一封信。理查兹的思考被打断了,他无精打采地看了一眼上面的姓名地址和邮戳——都不熟悉——把它抛到桌上,又重新思考起可能发生的事,陷入无望而阴郁的悲哀之中。两、三个小时后太太闷闷不乐站起身,晚安也不道一声就去睡觉——这已成了习惯——但她站在信旁,非常有趣地看了它一下,然后打开浏览起来。理查兹坐在那儿,椅子斜靠在墙上,下巴搁在两膝间,听见什么倒在地上的声音。是他太太。他冲到她身边,可是她叫喊道:
“别管我,我太幸福了。读读这封信吧——快读读吧!”
他于是读着,读得那么贪婪,脑子眩晕起来。信是从一个遥远的州寄来的,上面这样说道:
我与你素不相识,不过没关系,有件事我要告诉你。我刚从墨西哥回到家里,听说了那件事。你们当然不知道那句话是谁说的,不过我知道,并且是活着的唯一真正知道的人。他就是“古德森”,我多年以前就和他很熟。就在那天晚上我路经你们镇子,成了他的客人,直到午夜的列车到达才走。我偶然听到在黑夜中对那位生人说的话——那是在“黑尔巷”。在剩下的时间里,无论在回家的路上还是在他家里抽烟的时候,我们全都在谈论此事。他谈话当中提到你们镇上的许多人——对他们大多数都毫无赞美可言,只对其中两、三个才有所好评,其中就有你自己。我只说“好评”——绝不愿加重份量。我记得他说过实际上你们镇的人他一个也不喜欢,但除你而外——我想他说你——我几乎可以肯定——曾帮了他一次大忙,也许你当时并不很知道那事的重要性。他希望发一笔财,以便死后留给你,让镇上其余的每个人都见鬼去。哦,瞧,假如是你帮了他那个忙,你就是他的合法继承人,有权利得到那袋金币。我知道对于你的名誉和诚实我是可以信赖的,因为在哈德利伯格镇一个公民的身上这些美德会永久继承下去,所以我打算把那句话透露给你。如果你不是帮了他的忙的人,那么去找到那个真正的主人,负责把可怜的古德森欠下的情债——即提到的别人帮过他的事——还了,那么我也心满意足了。古德森的话是:“你远非是一个坏人:去改过自新吧。”
霍华德1.斯蒂芬森
“啊,理查兹,那钱是我们的了,我真高兴呀,唔,真高兴呀——吻我吧,亲爱的,我们上次吻过后已好久没亲吻了——我们需要它们呀——那些钱——现在你不再受平克顿和他的银行约束了,也不再受任何人奴役了。我似乎要高兴得飞起来了。”
夫妇俩在长靠椅上爱抚着,快快活活过了半小时,以往的日子又回来了——从他们求爱开始,直到那陌生人带来致命的钱这中间从未间断过的日子。过了一会儿太太说:
“啊,理查兹,你真幸运为可怜的古德森帮了那个大忙呀!我从来就不喜欢他,但现在我爱他了。你从没提起过或者吹诩过这件事,真是太好了,太妙了。”然后她带着一丝责备的口吻说,“不过你应该告诉我的,理查兹,你应该告诉你太太的,你知道。”
“唔,我——嗯——哦,玛丽,你瞧——”
“别那么嗯嗯呃呃的,把这事告诉我吧,理查兹。我一直爱着你,现在我又为你自豪了。大家都知道这个镇上只有一个慷慨的好心人,现在证明是你——理查兹,为啥你不告诉我呢?”
“哦——嗯——嗯——唉,玛丽,我不能呀!”
“你不能,为啥你不能?”
“你瞧,他——唔,他——他让我保证不要那样。”
太太打量着他,然后慢吞吞地说:
“让——你——保证?理查兹,你干吗告诉我这个?”
“玛丽,你认为我要撒谎吗?”
她心烦不安,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她让他握着她的手说:
“不……不。我们已经远远偏离方向了——上帝饶恕我们吧!你一辈子从没撒过谎。但是既然——既然事物的根基似乎在我们脚下崩溃——我们——我们——”她一时说不出话来,然后沮丧地说,“别让我们掉进诱惑的……我想你是保证过的,理查兹。就让它这样吧。让咱们别靠近那里吧。好啦——一切都过去了,让咱们又高兴起来吧,现在可不是忧忧郁郁的时候。”
理查兹发现要照她说的去做还真不容易,因为他的心思一直恍恍惚惚——他在极力回忆着自己曾为古德森做过什么事。
夫妇俩一夜大部分时间都眼睁睁躺在床上,玛丽很高兴,心里还在不断思索着。理查兹心里也在不断思考,但却不是很高兴。玛丽计划着她将怎么去花那笔钱,理查兹在极力回忆他帮的那个忙。最初他良心上很痛苦,因为他对玛丽撒了谎——如果那是一个谎的话。他经过了反复思考——假如那是一个谎话呢?又怎么样呢?这是一件很重大的事吗?难道我们不总是在撒谎吗?那又为什么不告诉他们呢?看看玛丽——看看她都做了什么。他匆匆赶去完成他诚实的使命时,她在做什么?难道偷窃比撒谎更好吗?
这个问题已不再尖锐——谎言已不再重要,余下的是宽慰了。另一个问题冒了上来,他帮过那次忙吗?唔,瞧,斯蒂芬森信里所报告的便是古德森自己的证据,再也没有比这个更好的证据了——这甚至可以很好地证实他帮了那个忙。他当然帮过的。所以这个问题已解决了……不,还没完全解决。这个素不相识的斯蒂芬森先生,对于是理查兹还是其他某个人做的那事还有点儿没把握——啊,天哪,他把信任都寄托在了理查兹身上!他本人必须决定钱归何人——斯蒂芬森先生毫不怀疑,假如他没做那件好事的话,他会很正直地去找到做了那件事的人。唉,把一个人放到这样的处境太可恶了——唉,干吗斯蒂芬森要把那疑点写进去呢!他把那疑点强加进去干什么?
他又进一步思索。斯蒂芬森怎么会想到理查兹的名字而不是其他人的名字呢?这显得不错。是的,这显得很不错。实际上,事情一直就显得越来越不错——直到逐渐成了一个确切的证明。然后理查兹就立即不再想此事了,因为他私下有一种直觉:证明一经确立,就别再去管它。
他得到了一种理性的宽慰,但仍然有一个细节不断引起他的注意:他当然帮过那忙了——这个问题已经解决。不过他帮的是什么忙呢?他必须回忆一下——不回忆起他是不会睡觉的,只有回忆起来了他才彻底得到安宁。于是他就想啊想。他想了十多件事情——可能帮的忙,甚至非常可能帮的忙——但似乎没有一件适合,似乎没有一件够慷慨的,似乎没有一件值给那么多的钱——没有一件值古德森希望留在遗嘱里的那么多财产。此外,不管怎样他也记不起曾经帮过哪些忙——唔,那么——唔,那么——那会是一个什么样的忙呢,它竟会让一个人产生如此过分的感激?哈——是拯救他的灵魂!一定是这样的。是的,他现在记起来了,有一次他是怎样设法改变古德森的信仰,这项工作他努力干了——他要说三个月,但经过进一步细查减到一个月,然后减到一周,然后一天,然后一天也没有。不错,他现在清楚地记起来了——尽管让人不快——古德森曾经骂过他,说他管好自己的事好啦——他并不想跟着哈德利伯格到天国去呀!
所以这个办法也没有解决——他并没有拯救古德森的灵魂。理查兹感到沮丧不堪。一会儿后他又产生了另一个想法:他挽救了古德森的财产吗?不,没有的事——古德森那时根本没什么财产。他的生命?对了!当然是的。唉,他早该想到这点。这一次他的思路无疑是对的。他想象的工厂接着便忙碌起来。
在此后的两个小时里他绞尽脑汁,一直忙着救古德森的命。他救命的方式是各种各样、艰难危险的。在每一种情况下,他救命的行为都满意地达到了某一点。然后,正当他快要说服自己真发生过那事时,忽然又出现了一个令人烦恼的细节,使整个事情都不可能。比如就拿溺水一事来说吧。在此事当中,他跳下水游出去,把不省人事的古德森拖到了岸上,周围一大群人围观着,鼓掌着。可是当他把这事彻底想了一遍,正要全部回忆起时,立即出现了许许多多不合理的细节:这事全镇的人应该是知道的,玛丽也应该是知道的,它会像一盏灰光灯一样明晃晃地照耀在他的记忆中,而非如此模糊——不可能他做了还“不知道它的全部价值”。这时他又想起来,不管怎样他是连泳都不会游的。
啊——有一件事他一开始就没有注意到:他帮那个忙时“有可能不知道它的全部价值”。唉,真的,那应该是很容易搜寻出来的——比其它的容易多了。果然,他渐渐就搜寻出来了。多年以前,古德森曾几乎要娶一个非常可爱、漂亮的姑娘,名叫南希·休伊特。但由于某种原因未能如愿,因为那姑娘死了,古德森仍孑然一身,没多久变得悲观失望,对人类明显表现出鄙视来。姑娘死后不久,镇上的人发现,或者以为他们发现,她血管里流着一点黑人的血液。他绞尽脑汁去回忆那些细节,终于认为自己记起有关它们的一些事情来了,那些事情由于被长期忽略,先前一定从他记忆中消失了。他似乎隐隐约约记得是他发现有关黑人血液的事,是他把这事告诉了镇上的人,他们又告诉古德森从哪里得到的这个情况。他因此使古德森幸免于娶那个被玷污的姑娘,他帮了大忙“却不知道它的全部价值”,事实上连自己做了这事也忘了。但古德森知道此事的价值,这真是死里逃生呀,所以他去世时仍然对自己的恩人充满了感激之情,希望身后留给恩人一笔财产。事情现在已变得十分简单明了,他越想事情就越明白确定。最后,当他要安然而满意地入睡时,一切事情都历历在目,就好像才发生一样。实际上,他隐约记得古德森曾向他表示过感激。与此同时,玛丽已花六千美元为自己买了一座新房子,为她的本堂牧师买了一双拖鞋,然后安安然然入睡了。
就在那同一个星期六的傍晚,邮递员把信送到了另外的重要公民手里——一共十九封信。没有两封信是相同的,也没两封信的姓名地址笔迹相同,但信的内容除一个细节外完全一样,它们完全是理查兹那封信的复印件——笔迹等等一模一样——全都签着斯蒂芬森的名字,只是在理查兹名字的地方换上了其他收信人的名字。
同时,整整一个晚上其他十八个首席公民也做着他们的理查兹正在做的事——竭尽全力,回忆着无意中帮巴克利·古德森的那个大忙是什么。这可决不是好玩的,但他们还是成功了。
就在他们进行着这项艰巨的工作时,他们的太太却在夜晚里挥霍着金钱呢——这可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袋子里面有四万美元,那晚十九位太太平均每人花了七千美元——一共花了十三万三千美元。
第二天杰克·哈利迪不禁大吃一惊。他注意到,十九位首席公民和他们的太太脸上又一次现出了宁静而极度快乐的表情。他弄不明白是怎么回事,也无法编造些什么话来打消或干扰这种表情。因此现在轮到他对生活不满了。那些人干吗那么高兴呢,他私下进行了各种猜测,但经过细查后发现并非那样。他遇见威尔考克斯太太时,发现她脸上平静中带着狂喜,他就心想,“是她的猫下崽了”——于是去问厨子:并非如此。厨子也察觉到了她的欢乐,但不知是何原因。哈利迪在“西鲱肚”比尔逊(镇上的人起的绰号)的脸上又发现了同样的狂喜,他想一定是比尔逊的某个邻居摔断了腿,但调查表明并无此事。格雷戈里·耶茨的脸上表现出一种抑制的狂喜。这只意味着一件事——他没有岳母了:这是又一个错误。“至于平克顿——平克顿吗——他又收到了一角钱的储蓄,他以为这一角钱是收不到的。”等等,等等。有些情况下这些猜测仍然是疑问,有些情况下则证明是明显的错误。最后哈利迪对自己说,“不管怎样,总之哈德利伯格有十九户人家暂时升天了:我弄不明白是怎么回事,我只知道老天爷今天下班了。”
一个从邻州来的建筑师,最近在这个没什么希望的镇上成立了一个小型建筑队,他的招牌已挂出去一周了。可是一个顾客也没有,他灰心丧气,后悔自己到这个镇来。但他的处境转眼之间变了。先是一个接一个首席公民的太太来悄悄对他说:
“星期一到我家来吧——不过现在什么也别说。我们打算修房子。”
那天他得到十一份邀请。那晚他就写信给女儿,让她和她那个大学生对象断绝了关系。他说她可以嫁给一个条件好得多的男人。
银行老板和另外两、三个有钱人打算修乡间宅第[58]——但还等待着。这帮人小鸡没孵出是不会去数有多少只鸡的。
威尔逊夫妇计划办一件美妙新颖的事——举行一个化妆舞会。他们还没有实际向谁许个愿,只是对所有的知心朋友说他们正在考虑此事,以为是会举行的——“如果我们举行,当然要邀请你参加了。”人们惊异了,一个又一个传说道,“唉,他们是发疯了,那两个穷夫妇,他们怎么开得起舞会呢。”十九个太太中有几位悄悄对她们的丈夫说,“好主意,我们先不忙行动,等他们举行了廉价的舞会后我们再举行一个,让他们那个舞会显得苍白恶心。”
日子一天天过去,将要挥霍的钞票越来越多,行为越来越疯狂,越来越愚蠢鲁莽。好像每一个首席公民不仅在正式接受钱那天以前要花完四万美元,而且实际上还要负债似的。有些轻浮的人一方面不断计划如何花钱,另一方面真的就花了——去赊购东西。他们买土地、抵押财产农场,投机股票,买漂亮衣服、马匹以及其它各种东西,预支额外津贴,让自己担负起其余费用——十天付清。可转而一想他们才清醒过来,哈利迪注意到许多人的脸上又开始现出忧虑得可怕的表情。他又一次迷惑起来,不知道如何是好。“威尔考克斯的小猫没有死呀,因为根本就没生下来。没有谁折断了腿,也没有谁失去了岳母,什么事也没发生——这真是一个难解之迷。”
还有另外一个摸不着头脑的人——伯吉斯牧师先生。几天来,不管他走到哪里,人们好像都在跟随着他,或者在留意着他。只要他一到僻静的地方,必然就会出现一个首席公民,悄悄把一封信塞到他手里,低声说“星期五晚上在镇公所打开吧”,然后像一个犯了罪的人一样消失了。他估计着会有一个人前来索取那袋钱——尽管他有疑心,因为古德森已死了——不过他绝没有想到所有这些人都会前来索取。当不平凡的星期五终于到来时,他发现自己收到了十九封信。
3
镇公所从来没打扮得这么漂亮过。它末端的讲台背后是一排艳丽的旗子,沿墙每隔一处是旗子的花彩;长廊的前面挂着彩旗,支柱也裹着彩旗。所有这一切都是为了给那个陌生人留下深刻印象,因为他会来到那儿,产生颇大的影响,并且很可能与报社有联系。大厅里坐得满满的。四百一十二张固定座位都坐满了人,加塞在走廊上的另外六十八张椅子也坐满了,讲台的台阶上也坐满了。一些高贵的外国人坐在讲台上。马蹄形桌子围在讲台前面和两边,桌旁坐着一大群来自各地的特邀记者。该镇以前还从没装点出这么漂亮的房子呢。有一些比较昂贵的女式服装,几个女士把它们穿在身上时,脸上现出新奇的表情。至少镇上的人是这么看的,但这种看法,也许由于他们认为这些女士从没穿过这种服装的缘故。
那袋金币就放在讲台前面的小桌上,大厅里所有的人都能看见。许许多多的人注视着它,带着一种强烈的兴趣,一种垂涎欲滴的兴趣,一种既渴望又忧郁的兴趣。有一小部分首席夫妇直盯住它,怀着担忧、爱抚和觊觎之心。她们的丈夫心里在不断默念着感人而简短的临时演讲,因为听众们就要为他们鼓掌,表示祝贺,他们得表达一下感谢之意。他们中不时有人从内衣口袋里掏出一张纸片,悄悄浏览,温习一下将要说的话。
人们说个不停,所以大厅里当然嗡嗡直响——一开始就是这样。但最后伯吉斯牧师先生站起身把一只手放到袋子上时,能听到他身上细菌侵蚀的声音,因为大厅里顿时悄无声息。他讲述了这袋钱稀奇的历史,然后热情洋溢地阐述了哈德利伯格悠久、应得的好名声——纯洁无暇的诚实,以及该镇为这个名声应有的自豪。他说这个名声真是无价之宝,说承蒙上帝之恩其价值已上升得不可估量,因为最近一事已使它的名声广泛传播,把所有美国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到这个镇上来了,并且正如他所希望和相信的,使它的名字永远成了廉洁奉公的同义词。(鼓掌)“谁将成为这笔巨额财富的监护人呢——是整个镇上的人吗?不!这个责任是个人而非集体的。从今天起你们每个人都将亲自是这笔财富的专门监护人,各自负责不要使它受到任何损害。你们——你们每一个人——接受这个伟大的重托吗?(人群喧哗着表示同意)那么一切都好啦。把它传给你们的孩子以及孙儿孙女们吧,今天你们的纯洁无可指责——务必一直保持下去吧。今天你们当中没有一个人会受骗上当,去碰不属于自己的一分钱——务必保持这个美德吧。(‘我们会的!我们会的!’)这可不是拿我们去和其它镇的人比较的地方——他们有些人对我们无礼,让他们走他们的路,我们走我们的路吧!让咱们快快乐乐地生活吧。(鼓掌)我的话完了。在我的手下,朋友们,放着一位异乡人对于我们的品性最雄辩的认可。通过他,世界从此将永远知道我们。我们不知这位异乡人是谁,不过我以你们的名义向他表示感激,并请求你们高声赞同。”
大厅里人们齐声高喊着表达他们的感激,四周墙壁很长一段时间发出雷鸣般的震动声。之后声音渐渐平息下去,伯吉斯先生从衣袋里取出一封信。整个大厅的人屏声敛气,看着他拆开信封,从里面取出一张字条。他读着字条——缓慢而激动——观众们全神贯注地倾听着这份神奇的文字,每个字都是用金子铸成的:
“我对那个贫苦的陌生人所说的话如下:‘你远非是一个坏人:去改过自新吧。”然后他继续说道:
“我们很快就会知道,这儿引用的话是否与袋子里的话吻合,如果证明是吻合的——无疑会如此——这袋金币属于我们当中的一个公民,他将成为我们民族这一特殊美德的象征——我们的镇因为这美德而闻名全国。这个公民就是比尔逊先生!”
全大厅里的人早已准备好要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可事实上没有,他们似乎全都麻木了一般。一时大厅内一片沉寂,然后是窃窃私语的声音——大意是:“比尔逊!啊,瞧呀,他太穷了!送给一个陌生人二十美元——或送给任何人——比尔逊!谁相信这一套呢!”这时人们突然又屏住呼吸,再次惊愕起来,因为他们发现在大厅的一处迪肯·比尔逊站了起来,温和地低着头,在大厅的另一处劳耶·威尔逊也同样如此。人们迷惑不解,一时沉默起来。
人人都摸不着头脑,十九对首席夫妇既惊愕又愤怒。
比尔逊和威尔逊转过身直盯住对方。比尔逊嘲讽地问:
“你干吗站起来,威尔逊先生?”
“因为我有权利。也许你愿意向在坐的人解释一下你干吗站起来?”
“很好。因为那张字条是我写的。”
“你这样撒谎真是厚颜无耻!那字条是我亲自写的呀。”
现在轮到伯吉斯惊呆了。他站在那儿茫然地先看看这一个人,又看看那一个人,好像不知所措似的。整个大厅里的人都呆若木鸡。这时劳耶·威尔逊清楚响亮地说:
“我请求主席念一下字条上的签名。”
主席这才回过神来,念出了这个名字:
“约翰·沃顿·比尔逊。”
“瞧吧!”比尔逊大声叫道,“你现在还有啥说的?你试图在这儿欺骗冒充,你对我和这些受了侮辱的人打算怎样道歉呢?”
“没什么应该道歉的,先生。至于其余的吗,我当众指控你从伯吉斯先生那里偷走了我写的字条,换上了另外一张签有你名字的字条。此外你没有别的办法弄到这句检验语,我才是活着的唯一知道这句秘语的人。”
假如继续这样下去,有可能出现双方恶意中伤的情况。大家都苦恼地注意到那些善于速写的新闻记者们在发疯地记录着,许多人在高喊“主席!主席!安静!安静!”伯吉斯用他的小木槌敲着说:
“咱们不要忘了应有的礼节吧。显然什么地方有错,不过肯定也就这么回事了。如果威尔逊先生给了我一封信的话——我现在记起来他是给过的——我仍然还带在身上。
他从衣袋里取出一封信,打开看一看,现出惊异忧虑的样子,一言不发站了一会儿。然后他恍惚、机械地挥挥手,试图说什么,又放弃了,沮丧不堪。一些声音在喊:
“念吧!念吧!上面写的什么?”
于是他就茫然地像个夜游者一样念起来:
“我对那个不幸的陌生人说的话是:‘你远非是一个坏人(人们惊诧地注视着他)。去改过自新吧。’(大家在咕哝着:“真让人吃惊呀!这是什么意思呢?”)这张字条,”主席说,“签的是瑟洛格·威尔逊。”
“看哪!”威尔逊叫道。“问题这下解决了吧!我非常清楚我的字条是被偷走了。”
“偷走!”比尔逊反驳道。“我得让你明白,不管是你还是你这种脾性的人一定会冒险去”
——
主席喊道:“安静,先生们,安静!你们俩个都坐到位子上去。”
两个人坐下去了,一边还摇着头,气愤地咕哝着。整个大厅里的人都大惑不解,不知道拿这件突然出现的怪事如何是好。接着汤普森站起来,他是一个帽商,本想成为十九名首席公民中的一位,但这是不行的:他的那一大堆帽子还不至重要得可以让他获得那个位置。他说:
“主席先生,如果允许我提建议的话,我要问:难道这两位先生都是对的吗?我问你,先生,难道他们两个都碰巧对那个陌生人说出如此相同的话来吗?我觉得——”
一个制革工人站起来打断他的话。他是一个满怀怨气的人,认为自己有资格成为一名首席公民,但就是得不到认可。他言谈举止都显得有些郁郁不乐。他说:
“唉,你们都没说对!那是可能发生的——一百年会有两次——但也不像现在这么碰巧呀。他们两个谁都没有给那二十美元钱!”
(传来一阵鼓掌的声音)
比尔逊说:“我给了的!”
威尔逊说:“我给了的!”
然后两人互相指责对方的偷窃行为。
主席说“安静!请坐下——你们两个。不管哪张条子都从没从我身上丢失过。”
一个声音说:“好啦——这下可解决了!”
制革工人说:“主席先生,有一件事现在已清楚明白了:他们中有一个人曾躲在另一个人的床下偷听,窃走了别人家的秘密。如果会议允许的话,我得说他们两个都同样有权得到那些钱。(主席说“安静!安静!”)不,我收回我说的话,先生,只提出这个建议:如果他们中有一个人偷听了另一个人对自己太太说的那句检验话,我们现在就可以把偷听的人抓出来。”
一个声音问:“怎么抓出来?”
制革工人说:“很容易。两人所说的话不完全一样。如果在念他们各自的话时,中间不是隔了很长时间,并且经过了一番激烈的争论,那么你们是会注意到了的。”
一个声音说:“说说差别看。”
制革工人说:“比尔逊的字条上有‘远非’两个字,而另一个人的没有。”
众多的声音说:“是这样——他说的对!”
制革工人说;“所以,如果主席核对一个袋子里的检验语,我们就会知道这两个骗子——(主席说“安静!”)——这两个投机家(主席说“安静!安静!)——两位先生哪一个——(笑声与鼓掌)——是这个镇上出现的第一胡说八道的骗子,有权利佩带上荣誉饰带——因为他使该镇蒙受耻辱,对于他而言,从现在起它将成为一个狂暴急躁的地方!(人群鼓掌大笑起来)
许多人在说:“拆开它吧!——拆开袋子吧!”
伯吉斯先生在袋子上拆开一个口,把手伸进去拿出一封信,信封里有两张折好的字条。他说:
“一张字条上标明,‘等所有写给主席的信——如果有的话——都念了以后,方能检验。’另一张字条上标明‘检验语’。请让我念吧,它是这样写的:
“我并不要求我恩人说的前部分话要引用得准确无误,因为它不很显著,容易忘记。但是后半部分的话却是很显著的,我想容易记住,所以除非这部分话要复述得准确无误,否则来索取钱袋的人就应被视为骗子。我的恩人开始说他很少向任何人忠告什么,不过一旦提出了什么忠告,这个忠告总是标志着很高的价值。我恩人是这样说的——我永远也不会忘记:‘你远非是一个坏人——’”
许多人在喊“问题解决了——钱是威尔逊的!威尔逊!威尔逊!快说话呀!快说话呀!”
人们跳起来把威尔逊团团围住,紧紧握住他的手表示热烈祝贺——同时主席用小木槌敲着,喊道:
“安静,先生们!安静!让我念完吧。”等大厅里又安静下来时,他继续念道:
“去改过自新吧——不然,注意听着——由于你的罪过,有一天你死了要么下地狱,要么留在哈德利伯格——力求前者为好。”
死一般的沉寂。先是一片愤怒的阴云布上了公民们的面容,然后阴云消失,他们的脸上试图现出发笑的样子。为了保持这种笑容,他们付出了巨大而痛苦的努力。那些记者们,布里克斯托的人以及其他陌生人都低着头,双手蒙面,以最大力量和高尚礼节克制自己。大厅里一片寂静,但就在这最不适的时候,突然传来了一个人高吼的声音——此人便是杰克·哈利迪:
“这可又是本镇的一个品质证明呀!”
然后整个大厅一下爆发开来,不管是陌生人还是其他人。连伯吉斯先生也不那么一本正经的样子了,这时观众们便认为正式解除了约束,因此尽情享受着这一特权。他们长时间地欢笑着,笑得那么剧烈,那么专注,不过还是终于停止了——在这长久的笑声中伯吉斯先生得以恢复平静,人们擦去眼泪。之后笑声又一阵爆发出来,然后伯吉斯才终于能够说出这些严肃的话:
“现在要把事实掩盖起来是毫无用处的——我们面临着一件严重的事情。它涉及你们镇的荣誉,冲击着这个镇的好名声。威尔逊先生和比尔逊先生所提供的检验语有一词之差,这本身就是一件严重的事,它表明他们两个其中有一位先生偷窃了——”
那两个男人正毫无生气、软弱无力地坐在那儿,一听这些话都突然来了劲,站起身来——
“坐下!”主席严厉地说,他们便又坐下去了。“我已说过,那本是一件严重的事情。是的,但也只是他们中的一个呀。可是问题现在变得更加严重了,因为他们两个的荣誉都陷入可怕的危险之中,难道我还要在这不可避免的危险中说下去吗?他们两个都略去了后面关键的话。”他停了片刻,使大厅弥漫着一片沉寂的气氛,并使这种气氛不断加深,然后说道:“发生这种情况似乎只有一个办法。让我问问这两位先生——这件事是勾结好的吗?或者说是商量好的?”
一阵轻微的咕哝声传过大厅,人们在说:“他把两个都抓住了。”
比尔逊不习惯应付紧急情况,精神完全垮了,无可奈何地坐在那里。但威尔逊是一个律师。他努力站起身,面色苍白,忧虑不安,说:
“我解释这件非常痛苦的事时,请求各位宽容。我对于我将要说的话感到遗憾,它不可避免地会伤害到比尔逊先生,在此之前我对他总是十分尊重,像你们大家一样,完全相信他不为任何诱惑所动。但是为了保护自己的名誉我必须说——坦坦率率地说。我怀着耻辱承认——我现在恳求得到你们的原谅——检验语中所有的话,包括后面那些毁谤镇子的语言,都是我对那个破产的陌生人说的。(人群轰动)当这些话最近公布出来时我才记起来,并决心索取这袋金币,因为我有充分的权利和资格得到它。现在我请求你们考虑这个问题,并好好惦量惦量:那晚那个陌生人对我的感激之情可说是无限深厚的。他亲自说过,他无法用恰当的言语来表达他的感激,说他如果将来能够的话,他会偿还我一千倍的。那么,现在我问你们:既然他对我有这种感情,难道我能够料到——难道我能够相信——难道我甚至能够隐隐想象起来,他会做出这种忘恩负义的事,在他的检验语后面加上那些非常不必要的话吗?——是为了给我设下圈套吗?——是为了让我在大庭广众面前暴露出来,让人们都知道我是一个诽谤自己镇子的人吗?这是荒谬的、不可能的事。他的检验语只会是我说的、亲切的开头部分,对此我确信无疑。你们应该和我的想法一样。你们对于一个很亲近、从没得罪过的人,是不会料到他会卑鄙地背叛吧。所以,我怀着深深的信任和希望,在一张纸上写下了开头的话——以‘去改过自新吧’结束——并签上了名。我正要把字条放进一个信封时,被叫进后面的办公室里,我也没想一下就把那张字条打开放到了桌子上。”他停下来,慢慢把头转向比尔逊,等了片刻,又说:“我请你们注意这一点:过了一会儿我回去时,比尔逊先生正从我临街的大门走出去呢。”(人群哗然)
接着比尔逊站起身来,大声吼道:
“谎话!无耻的谎话!”
主席说:“请坐下,先生!让威尔逊先生说。”
比尔逊的朋友把他拉回座位上,让他平静,威尔逊继续说:
“那些都是简单的事实。我的字条此时已在桌子上移动了位置。我注意到了这点,但没有引起任何重视,心想是风把它吹动了的。我可不会想到比尔逊先生会去看一张私人字条,他是一个体面的人,不会做那种事。如果你们允许我说的话,我认为他多出的那个词‘很’是可以解释的——那是由于记忆有误的缘故。我是世上唯一能在这儿提供检验语详细内容的人——当然用正当的办法。我的话完了。”
对于不了解演讲窍门和骗术的听众,世上再没有什么东西像有说服力的演讲那样,可以迷惑他们的精神器官,搅乱他们的信心,败坏他们的感情。威尔逊满怀胜利地坐下去。他被淹没在大厅里潮水般的鼓掌声中。朋友们成群涌到他身边,和他握手表示祝贺,而比尔逊的声音却被压制下去,说不出一个字。主席不断敲着小木槌,一个劲地喊道:
“让我们继续吧,先生们,让我们继续吧!”
终于大厅里安静了一些,只听帽商说:
“可是除了交付钱外,还有什么可做的呢?”
有声音说“对呀!对呀!快上前来,威尔逊!”
帽商说“我提议为威尔逊先生欢呼三声,他是我们这特殊美德的象征——”
没等他说完人们已欢呼起来,并且就在欢呼时——在主席不断敲响小木槌时——一些热心人把威尔逊抬到了一个大个子朋友的肩上,要满怀着胜利的喜悦把他抬到讲台上去。这时主席的声音压过了噪杂声——
“安静!回到座位上去!你们忘了还有一张字条要念呢。”等再次安静下来时,他拿起那张字条正要念,但又放下了,说,“我忘了,要等我收到的所有信先念了以后才能念这封信。他从衣袋里取出一个信封,拿出信看了看——现出吃惊的样子——把信举起来反复注视着,睁大眼睛看着。
有二、三十个声音在喊:
“那是什么?快念呀!快念呀!”
于是他念了——那么缓慢,十分惊奇:
“我对那位陌生人说的话是——(传来人群的叫声。“喂!这是怎么回事呀?”)——你远非是一个坏人。(人群的叫声。“天哪!”)去改过自新吧。(人群的叫声。“啊,老天爷呀!”)签名是银行老板平克顿先生。”
人们大声喧哗,纵情欢笑,足以让明智的人伤心落泪。那些没受伤害的人眼泪都笑出来了。记者们也笑得人仰马翻,歪歪斜斜记下一些怎么也辨认不出的文字。一只睡着的狗猛地跳起来,被吓得惊慌失措,疯狂地对着这喧闹的场面吠叫着。到处是各种各样的叫喊声:“我们这下可阔了——有两个廉洁奉公的象征了!还不把比尔逊算在内!”“三个——把‘河鲱肚’算在内——这样的人越多越好!”“好吧——比尔逊也选上了!”“哎呀,可怜的威尔逊——两个贼都来偷你呀!”
一个强大的声音在喊“安静!主席又在衣袋里摸什么呢。”
有人在喊“好哇!又是一张字条吗?念呀!念呀!快念呀!”
主席念着“我说的那句话是‘你远非是一个坏人’”,等等,“签名是格雷戈里·耶茨”。
又传来狂风般的声音:“四个象征!”“为耶茨欢呼!”“又在衣袋里摸什么了!”
大厅里一片沸腾,人们准备着要尽情享受一下这所有的乐趣。有几位首席公民显得苍白忧郁,站起身朝通道走去,但是许多声音在大喊道:
“门,门——关上所有门,任何廉洁的人都不能离开这个地方,请大家坐下!”
于是每个人都坐了下来。
“又在摸了!念吧!念吧!”
主席又摸出一张,那些熟悉的话又从口中吐出——“你远非是一个坏人。”
“名字!名字!他是谁?”
“1.英戈尔兹比·萨金特。”
“选出五位来了!象征越来越多了!继续吧,继续吧!”
“你远非是一个坏人——”
“名字!名字!”
“尼古拉斯·惠特沃思。”
“好哇!好哇!这是一个充满象征的日子!”
有人悲号起来,开始唱起了这句话(省去“这是”),那音调和可爱的“日本天皇”调“一个男人害怕时,一个美丽少女——”中的一样。观众们也都跟着高兴地唱起来,然后有人又及时另外补上了一句——
你可别把这忘记——
整个大厅的人都高唱起来。有人立即又加上第三句:
哈德利伯格不是容易腐蚀的——
大厅又回响起这一句。当喊声最后消失时又响起杰克·哈利迪嘹亮、清晰的声音,充满了决定性的意味——
可是象征就在这儿,你不容怀疑!
大家跟着唱起来,声音隆隆作响,满怀激情。然后欢乐的人们把上面四句话重新唱一遍,带着强烈的节奏和跳音,然后人们为“不可腐蚀的哈德利伯格,以及所有今晚将发现配享有诚实特征的象征们‘高声三次三欢呼,最后再高呼一声’。”
接着整个大厅里的人们又开始对主席高喊起来:
“继续呀!继续呀!念呀!又念呀!把你收到的都念出来听呀!”
“对呀——继续呀!我们将赢得不朽的名声!”
有十多个人站起来开始抗议。他们说,这件滑稽荒唐的事是某个无耻的人开的玩笑,目的是想侮辱整个镇的人,还说无疑那些签名都是伪造的——
“坐下!坐下!闭嘴,你们就在承认了。我们会看到你们的名字也在那些人当中的。”
“主席先生,你一共收到多少封那些信?”
主席数了一下。“加上已经检查的,一共十九封。”
人群中爆发出一阵暴风雨般的嘲弄的掌声。
“也许它们中都有这个秘密。我提议你把所有的信都拆开,只念开头那七个字和每封信最后面的签名。”
“支持这个提议!”
大厅里一片骚动和喧嚣,人们通过了提议。这时可怜的老理查兹站起身,他太太也在他身旁站起来,她低着头,这样就没有人会看见她在哭。丈夫伸出胳膊扶着她,开始用颤抖的声音说:
“朋友们,你们已经了解我们——玛丽和我——了解我们所有的生活。我想你们是喜欢我们,尊重我们的——”
主席打断他:
“请允许我说几句。你说得很对,理查兹先生:全镇的人都的确了解你们两个,的确喜欢你们,的确尊敬你们,甚至还非常尊敬你们,喜爱你们——”
哈利迪的声音回荡在大厅:
“这也是一个很有特征的事实!如果主席的话说得对,就让我们都高声欢呼吧。请起立!好——希普!希普!希普!——起立!”
所有的人都站了起来,他们热切地转身面向这对年老的夫妇,挥动着暴风雪般的手帕,满怀深情欢呼着。
然后主席继续说:
“我要说的是:我们知道你的好心,理查兹先生,但这可不是对那些罪犯实行施舍的时候。(人们在喊“对呀!对呀!”)从你脸上我看出了宽宏大量的用意,但我可不允许你为那些人求情——”
“可是我想要——”
“请坐下吧,理查兹先生。我们必须把其余的信都查完——前面的我们已念给大家听了,仅仅为了对那些人公正也需要这样做。等余下的信一检查完,大家就会听你说的——我向你保证。”
许多声音在说:“对!——主席说得对——这个时候绝不能打断!继续念吧!——名字!名字!——照提议说的办!”
这对年老夫妇不情愿地坐下去,丈夫对太太耳语道,“这太让人难受了,我们太可怜了,不得不等下去。等他们发现我们只是在为自己求情时,那可是再丢脸不过的事了。”
接着又念了一些名字,人们立即又欢喜起来。
“你远非是一个坏人——”签名是“罗伯特J.蒂特马希。”
“你远非是一个坏人——”签名是“伊利法莱特·威克斯。”
“你远非是一个坏人——”签名是“奥斯卡B.怀尔德。”
这时人们偶然想到由他们来念那七个字,主席对此不无感激。从这时起他依次把信举起等待着。大家一起念着那七个字,声音整齐、悦耳、深沉(颇像教堂里唱的一首著名的赞美诗)——“你远非——是——一个——坏人。”主席接着说,“签名阿奇博尔德·威尔科克斯,”等等,等等,名字一个接一个,除了那十九位可怜的首席公民外,人人都欢天喜地。不时会念到一个特别显赫的名字,这时大家就让主席停下来,等他们把检验语从头至尾唱一遍,“要么下地狱,要么去哈德利伯格——力求前者吧!”每当此时他们就会加上“阿——门”!声音洪亮、庄重而包含痛苦。
收到的信越念越少,越念越少,可怜的老理查兹一封封地数着信,念到一个与他的名字相像的名字时不禁退缩一下,痛苦、焦虑地等待着自己耻辱的时刻到来——那时刻该轮到他和玛丽站起身,由他说完自己的请求。他打算这样说:“……在此以前我们从没干过错事,一直过着无可指责的简陋生活。我们非常穷,年纪又大了,没有一个孩子帮助我们。我们受到极大的诱惑,终于上当了。我刚才站起来目的是想忏悔,恳求不要在大庭广众面前念我的名字,因为那对我们似乎无法忍受。可是他们不让我说。这是公正的,我们应该和其余的人一起承受痛苦。这对我们来说太难了。有生以来我们第一次听到别人念出自己被玷污的名字。可怜可怜我们吧——看在我们过去受人尊敬的份上,求你们仁慈一些,尽可能减少我们的耻辱。”这时玛丽发现他陷入沉思,心不在焉的样子,就用肘轻推他一下。人们正在唱着,“你远非——是——”等等。
“注意,”玛丽低声说,“现在要念你的名字了。他已念了十八个名字。”
大家不再唱了。
“下一个!下一个!下一个!”整个大厅里接二连三回响起这个声音。
伯吉斯把手伸进衣袋里。这对老夫妇颤抖着站起身。伯吉斯摸了一会儿,说;
“我发觉信都念完了。”
这对夫妇惊喜得浑身发软,一下坐到位上去,玛丽低声说;
“啊,天哪,我们得救了!——他把我们的信弄丢了——以后再是一百袋金币我也不会写那样的信了!”
人群突然又模仿“日本天皇”调三次高唱起来,越来越热烈,第三次唱到最后一句时大家都站了起来,说——
可是还有一个象征,你不容怀疑!
并开始欢呼,最后又为“哈德利伯格的纯洁及其十八位不朽的代表欢呼一声。”
然后马具工站起身,提议“为镇上最纯洁的人,为唯一没有去偷窃那些钱的首席公民——爱德华·理查兹”欢呼。
大家衷心地向他欢呼着,强烈而感人。这时有人提议把理查兹选为“神圣的哈德利伯格传统”的唯一守卫者和象征,他有能力、有权力勇敢地面对这充满讽刺的世界。
提议被欢呼着通过,然后大家又唱起“日本天皇”调来,最后是:
还有一个象征,你不容怀疑!
暂停一下之后,又传来“那么,现在该谁得那袋金币呢?”的声音。
制革工人(辛辣地讽刺)说:“这不难。把钱分给那十八个不受腐蚀的人就行了。他们每个人都给了那个受难的陌生人二十美元——我们花了二十二分钟才依次把十八个人信中的话念完。他们给陌生人的资助——总的捐助款是三百六十美元。他们只希望收回借款——和利息——一共四万美元。”
许多声音(嘲笑地)说:“说得对!把钱分了!把钱分了!要好好地对待穷人——别让他们等着!”
主席说:“安静!现在我把陌生人余下的话念给大家听。上面这样写道:‘假如无人来领取(众人齐声呻吟起来),我请求你们打开金袋,把钱数给你们的首席公民托管(传来啊!啊!啊!的叫声),他们将以自己认为最好的方式,把钱用于宣传和维护你们镇的人这崇高的名声——不可腐蚀的诚实品性(更多的呼喊声)——他们自己的名字和努力,将使这个名声焕发出更加新颖和深远的光彩。’”(人群中爆发出热烈的、嘲弄的掌声)好像就这些了。不——这儿还有一个附言:
附言——哈德利伯格的公民们:根本没有检验语的事——谁也没写过。(巨大的轰动)没有什么穷苦的陌生人,没有什么二十美元的捐款,也没有什么随之而来的感恩和赞扬——所有这些都是编造出来的。(人们发出又惊又喜的嗡嗡声和哼哼声)
让我把故事告诉你们——用不了几句话。某一次我路过你们的镇时,被深深得罪了,而这样的事我以前从没遇到过。任何别人都会杀死你们中的两个人才算满意,才认为公平,但对我来说这样的报复不足挂齿,也不恰当,因为死者是感受不到痛苦的。此外,我也不能把你们全都杀死——无论如何,像我这样的人即便如此也不会满意。我要把镇上每一个男人和女人都毁了——不是毁掉他们的身体或财产,而是毁掉他们的虚荣心——这个地方的人意志薄弱,头脑愚蠢,最经受不住打击。所以我就自己伪装起来,又回到镇上仔细观察你们。要嘲弄你们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你们因诚实有了一个悠久崇高的声誉,自然也为此感到自豪——这声誉可是你们的宝中之宝,十分珍爱的东西。我一发现你们是如何小心谨慎让自己和孩子们不受诱惑时,就知道该怎么办了。唉,你们这些头脑简单的人,世上最软弱的东西莫过于未经烈火检验的美德了。我制定了一个计划,列出一些人的名单。我打算要把“不可腐蚀的哈德利伯格”给腐蚀了。我想让近五十名从未撒过谎或偷过一便士的清白男女成为撒谎者和盗贼,我担心的是古德森,他既不在哈德利伯格出生又不在这里长大。我怕如果自己开始实施计划把信送到你们面前时,你们就会对自己说,“我们当中只有古德森才会把二十美元送给一个可怜的家伙”——然后你们也许就不会咬我的诱饵了。可是上天带去了古德森,我知道自己安然无事了,便设好圈套,放上诱饵。我寄出了假装的密语,也许不会让所有收到信的人都上钩,但大多数人会上钩的——如果说我了解哈德利伯格特性的话。(传来人们的声音。“对呀——他使五十个人全都上钩了。”)我相信公然去偷赌注的会是他们,而不是那些贫穷、失败、受到诱惑、教养不良的人。我希望永远永远将你们的虚荣心压制下去,给予哈德利伯格一个新的名声——一个永垂不朽的名声——使之广为流传。假如我已成功了,请打开金袋,并召集起“宣传与维护哈德利伯格声誉委员会。”
一阵旋风似的声音:“打开它!打开它!十八位首席公民请站在前面去!‘宣传传统委员会’请到前面去!不可腐蚀的人请到前面去!”
主席把金袋拆得很开了,抓起一把又亮又大的黄色硬币摇了摇,然后仔细查看它们——
“朋友们,它们只是镀了金的铅制圆片!”
这消息使人们爆发出剧烈的欢快声音,待声音平息下去时,制革工人喊道:
“凭着在此事上的明显资历,威尔逊先生理应是‘宣传传统委员会主席’。我提议他代表大伙们上前去,把那些钱托管起来。”
一百个声音在喊:“威尔逊!威尔逊!威尔逊!说话呀!说话呀!”
威尔逊(用气愤得发抖的声音)说:“你们要让我说——我不会为自己的话道歉的——那些该死的钱!”
一个声音说:“啊,亏他还是一个浸礼会教友[59]呢!”
又一个声音:“请十七位象征者离开!上去吧,先生们,担负起你们的职责!”
暂停了片刻——什么回声也没有。
马具工说:“主席先生,在新近的优秀人才中,无论如何我们还有一位清白的人。他需要钱,也应该得到钱。我建议你让杰克·哈利迪上去,把那袋二十美元的镀金硬币拍卖掉,然后把拍卖到的钱给恰当的人——哈德利伯格乐意引以为荣的人——爱德华·理查兹。”
大家满怀热情地接受了这个建议,于是哈利迪这家伙又插手了。马具工便从一美元开始喊价,布里克斯托的人和巴纳姆的代表极力不让卖价高出一美元,而喊价每抬高一次人们就欢呼起来,越来越兴奋激动。出价的人鼓起了勇气,越来越大胆,越来越坚决,喊价从一美元上升到五美元然后十美元,然后二十美元,然后一百美元,然后——
拍卖开始时理查兹愁苦地对太太耳语道:“啊,玛丽,我们怎能允许这样呢?这——这——你瞧,这是一个荣誉奖赏,是对纯洁品德的一种奖励,我们——我们能允许吗?我不如站起去——啊,玛丽,我们该怎么办呢?——你认为我们该——”(传来哈利迪的声音。“我现在喊价十五——这袋钱币十五美元!——二十——哦,谢谢!——三十——再次感谢!——三十、三十,三十!——刚才我听见谁出四十了吗?——四十!继续加下去吧,先生们,继续加下去吧!——五十!谢谢,可贵的罗马人!现在喊价五十,五十,五十!——七十!——九十!——好极了!——一百!加吧,加吧!——一百二十!——一百四十!
——正好赶上!——一百四十——两百!——太好了!我听见出两——两百五十!——”)
“这又是一个诱惑,理查兹——我浑身发抖——可是,啊,我们已经躲过了一个诱惑,这该提醒我们——(‘我听见有人出六百了吗?——谢谢——六百五十,六百五——七百!’)不过理查兹,当你想到——没有一个人——(‘八百美元!——好哇!加到九百吧!——帕森斯先生,我是否听见你出——谢谢——九百!——这袋贵重的纯铅只加到了九百美元,并且确实镀了金的——加吧!我听见——一千啦!——感激你!——有谁出一千一吗?——这袋钱币将在美国成为最驰名的——’)啊,理查兹(开始啜泣起来)我们太穷了!可是——可是——你认为怎么最好就怎么做吧——你认为怎么最好就怎么做吧。”
理查兹屈服了——就是说他一动不动地坐着。他的良心一方面未得到满足,另一方面又为经济环境所压服。
与此同时有一个陌生人,看起来像是一个业余侦探打扮成难对付的英国伯爵,他带着明显的兴趣一直观看着这晚的拍卖活动,流露出满意的表情,心里一直在私下品评着。此时他有点像自言自语道:“十八位首席公民没一个出价的,这可不令人满意,我必须改变这种情况——三一律[60]要求如此,他们得买下自己极力想偷取的东西,还得付出很高的价格——他们中有些人钱不少。另有一件事,当我在哈德利伯格特性上出现差错时,那位使我犯这种错误的人有权利得到重赏,这笔钱得让谁来付。这个可怜的老理查兹,让我的判断丢了脸面,他是一个诚实的人——我真弄不明白,但我承认这点。是的,他看见我运气不佳,并且兴奋得很,他有权利得到拍卖的钱。如果我能对付的话那将会是一大笔钱呀。他令我失望,不过算了吧。”
他观看着拍卖进行。到一千美元时,突然拍卖进展缓慢,价格上升幅度大减。他等待着——仍然在观望。一个竞争对手退出了,又一个退出了,然后又一个退出了。这时他也出了一两次价。当上升的喊价跌到十美元时,他只加了五美元,有人加了三美元。他等了片刻,之后突然一下加到五十美元,于是那袋钱就归他了——最后价是一千二百八十二美元。房子里顿时爆发出一片欢呼声,接着停止,因为他站起来举起一只手,开始说话了。
“我想说几句话,并请求得到支持。我是一个珍品投机商,世界各地对古钱感兴趣的许多人和我都有交往。我可以用买来的这袋东西赚到很多钱——就照现在这个样子。不过假如能得到你们的许可,我有一种办法,可以使这些二十美元一块的铅币全都具有黄金的面值,也许还更多。答应我吧,我会把赚到的部分钱送给你们的理查兹,先生,他那无懈可击的诚实品性今晚已得到你们如此公正而衷心的认可。他将分到一万美元,明天我就把钱交给他。(房子里响起了巨大的掌声。但“无懈可击的诚实品德”使理查兹夫妇深为羞愧,不过这被认为是谦虚,所以毫无害处)如果你们多数人都同意我的建议——希望有三分之二的赞成票——我就认为这个镇都同意了,也不再有别的要求。希罕的珍品总是要采取什么手段才会引起人们的好奇,让大家不得不给予注意。现在如果我能得到你们同意,在这些假金币上印上那十八位先生的名字,他们——”
十分之九的观众都立即站起来——不管男男女女——并发出旋风般的掌声和笑声,以此通过了提议。
然后大家坐下,除了克莱·哈克尼斯“博士”外,所有的“象征者”们都站起来,极力抗议这个侮辱人的提议,并威胁——
“我请你们不要威胁我,”陌生人平静地说。“我知道自己的合法权利,不习惯受到大吵大嚷的威吓。”(鼓掌)他坐下来。哈克尼斯“博士”这时看见了一个机会。他是本地两个非常富裕的人之一,另一个是平克顿。哈克尼斯是一家制造厂的老板,生产一种颇受欢迎的专利药品。他正以一票竞选入立法机关,平克顿则是以另一票。这是一个势均力敌,一天比一天激烈的竞争。双方对于金钱都有强烈的爱好,都专门买了一大片土地。由于将要修筑一条新的铁路,因此两个人都想进入立法机关,从对自己有利的角度帮助确定路线。只需一票即要作出决定,随之便有两三个好运。投机的股本不小,哈克尼斯真是一个大胆的投机商。他就坐在陌生人的旁边。正当某个“象征者”在大厅里提出抗议和要求时,他俯过身去低声问道:
“你那袋东西要多少钱?”
“四万美元。”
“我给你两万。”
“不行。”
“两万五。”
“不行。”
“就三万吧。”
“卖价四万美元,一分也不少。”
“好吧,我买了。明天上午十点钟我到你旅店来。这事我不想让人知道:我要私下见你。”
“很好,”陌生人说,然后站起来对大厅里的人说道:
“时间不早了。这些先生们的发言不无长处,不无趣味,也不无优美的。不过如果你们能原谅,我要走了。你们同意了我的请求,由此表现了对我的大力支持,我感谢你们。我请求主席代我把这袋东西保管到明天,并把这三张五百美元的钞票转交给理查兹先生。”钱传到主席手里。“明天上午九点钟我来取这袋东西,十一点钟去理查兹先生的家亲自把一万美元余下的部分交给他。晚安。”
然后他溜出了大厅,观众们发出各种巨大的噪杂声,欢呼声,“日本天皇”调的歌声,强烈的反对声,以及单调的吟唱声:“你远非——是一个坏——人——阿——门!”
4
理查兹夫妇在家里不得不忍受人们的祝贺和赞美,直至午夜才得以清静下来。他们显得有点忧郁,静静地坐在那儿沉思。最后玛丽叹息道:
“你认为我们该受到责备吗,理查兹——受到严厉责备吗?”她的眼睛移到桌上那些非难人的、三叠一组的巨额钞票上,来祝贺的人曾贪婪地盯着它们,恭恭敬敬地去抚摸它们。理查兹没有立即回答太太的话,他叹息一声,迟疑地说:
“我们——我们也没办法,玛丽。这——唉,这是天意。一切事情都是天意。”
玛丽抬头直盯住他,但他却盯着一边。接着她又说:
“我原以为人们的祝贺、赞美总是令人愉快的。可是——现在我好像觉得——理查兹?”
“什么?”
“你要继续留在银行里吗?”
“不——啦。”
“辞职?”
“明天上午——写一张字条去。”
“好像这是最好的办法。”
“以前别人大笔的钱从我手中经过,我都不觉得害怕,可是——玛丽,我太累了,太累了——”
“咱们去睡觉吧。”
次日上午九点钟陌生人取到那袋东西,乘一辆出租车把它带到旅店。十点钟哈克尼斯和他进行了一次密谈。陌生人要求并得到五张一家都市银行的支票——注明由“持票人”支取——四张一千五百美元一张的支票,一张三万四千美元的支票。他把一张一千五百美元的支票放进皮夹里,把其余三万八千五百美元支票放进一个信封,并附了一张条子,是他在哈克尼斯走后写的。十一点钟他来到理查兹家,敲响房门。理查兹太太先透过窗板往外窥望了一下,然后拿到信封,随后陌生人一句话也没说就消失了。她回来时脸色发红,两腿战战兢兢,气吁吁地说:
“我肯定认出他了!昨晚我好像觉得,也许以前在什么地方见过他。”
“他就是曾把那袋东西带到这儿来的人吗?”
“这我几乎可以肯定。”
“那么他也是那个声称的斯蒂芬森,用他那伪造的秘密出卖这个镇每一个重要的公民。现在如果他送来的是支票而不是钱,我们也被出卖了,虽然自认为已躲过。经过一夜的休息之后,我本来开始觉得好受多了,可现在看见那个信封我又觉得难受。它并不很大,即便是最大的钞票,八千五百美元的体积也不只那点。”
“理查兹,为什么你不喜欢支票呢?”
“斯蒂芬森签的支票!如果送来的是钞票,八千五百美元我也就收下了——因为这好像真是天意,玛丽——可是我从来就没有过足够的勇气,不敢去兑一张签着那个不祥名字的支票。这也许是一个圈套。那个人极力想让我上钩,我们设法躲过了,现在他又在玩着一个新把戏。假如是支票的话——”
“啊,理查兹,这太糟糕了!”她拿起支票哭起来。
“把它们丢进火里!快点!我们千万不要被诱惑。这是一个让世人都嘲笑我们的诡计,此外还有别的用意,并且——把它们给我,因为你不能去取!”他一把夺走支票,紧紧地握在手中,一直来到炉火边。可他也是一个人,一个出纳员,片刻后他弄确实了支票上的签名,差点晕倒。
“快给我扇扇!玛丽,快给我扇扇!这些支票真所和金子一样!”
“啊,多么可爱呀,理查兹!为什么?”
“是哈克利斯签的字。其中会有什么秘密呢,玛丽?”
“理查兹,你认为——”
“看这儿——你看这个!一千五——一千五——三万四千,一共三万八千五百!玛丽,这袋东西值不到十二美元——而哈克尼斯显然已付出了票面价值那么多的钱。”
“你认为这全都归我们了吗——而不只是一万美元?”
“唉,好像是这样。支票也是开给‘持有者’领取的。”
“这样好吗,理查兹?有什么用处?”
“我想,这是在暗示去某个较远的银行支取。也许哈克尼斯不想让人知道这事。那是什么——一张条子吗?”
“是呀,和支票一起送来的。”
是“斯蒂芬森”的那种笔迹,但没有签名。上面写道:
我是一个失望的人。你为人诚实,绝不受到任何诱惑。以前我可不这样认为,但我冤枉了你,为此真心请求你原谅。我尊敬你——这也是发自真心的。这个镇的人连吻你衣服边都不配。亲爱的先生,我和自己打了一个公正的睹,认为在你们自以为公正善良的居民里,有十九位可被诱使腐化堕落的人。我赢了。把所有这些赌金都拿去吧,你有权利得到它。
理查兹深深地叹口气,说:
“这张条子好像写得很有激情——十分热烈。玛丽——我又痛苦起来了。”
“我也不好受。啊,亲爱的,我真希望——”
“想想看,玛丽——他相信我。”
“哦,别,理查兹——我受不了啦。”
“假如那些美丽的话是应得的,玛丽——上帝知道我曾认为自己应该得到它们——我想,用四万美元换取它们我也会的。我会把这张条子收起来,永远保存,因为它比金子和珠宝还珍贵。可是现在——它时刻指责着我们,我们怎能生活在它的阴影里呢,玛丽。”
他把字条抛进火里。
这时来了-个送信的人,交给他一封信。
理查兹从信封里取出一封短信,是伯吉斯写来的:
你在困难时救了我。昨晚我也救了你,因为我撒了一个谎,不过这种牺牲不但免费,而且是出于由衷的感激。你是多么勇敢善良和高尚,这一点镇上的人没有一个比我更清楚。你压根儿不会尊敬我的,因为你知道我被指控的那件事,知道我受到众人的谴责;不过我请求你至少相信我是一个充满感激的人——这会帮助减轻我的精神负担。
(签字)伯吉斯
“又一次救了。而且用这样的话!”他又把信抛进火里。“我——我真希望死了的好,玛丽,我真希望与这一切不沾边呀。”
“唉,这些日子实在让人难受,理查兹。这些一根根的刺扎得太深了,因为它们如此不吝啬,如此迅猛!”
在选举前的三天,两千名选民每人都忽然发现自己得到一个珍贵的纪念品——一枚有名的伪造双鹰金币[61],在它的一面上印着这些字样:“我对那个贫穷的陌生人说的话是——在另一面上印着:“去改过自新吧。(签名)平克顿。”于是,这个著名笑话余下的整个垃圾全都被倒在了一个人头上,并且给他带来巨大灾难。它使刚过去不久的那个天大的笑话再一次复活,并集中在平克顿身上。这样哈克尼斯便轻而易举地当选了。
在理查兹夫妇收到支票后的二十四小时里,他们的良心渐渐平静下来,十分沮丧。老两口在学着安心于自己犯下的罪过。不过他们现在将要明白,当一个罪过可能被发现时,它会给人带来新奇而实在的恐惧。这就使它显得新鲜并且非常实际和重要。做礼拜时早上的讲道一如既往,牧师用同样的旧方式布讲着同样的旧事情。这些事他们已听了一千次,感到单调乏味,几乎毫无意义,很容易被催入眠。可是此刻不同了:那讲道里似乎充满指责,仿佛专门针对那些心中隐藏着致命罪过的人而言的。做完礼拜后他们尽快离开了一大群来祝贺的人,匆匆赶回家去,不知为什么沮丧到极点——是一些朦朦胧胧、模模糊糊的恐惧吧。正当伯吉斯先生转过一个拐角时,他们偶然见到了他,可是他却根本不管他们在向他点头招呼!他没有看见,但他们并不知道这点。他的行为是什么意思呢?也许是——啊,许多可怕的事情。难道可能是他知道理查兹上次已肃清了罪过,一直默默等待着把帐算清吗?回到家里,两夫妇痛苦地想象着,也许是理查兹在对太太泄露说,他知道伯吉斯清白无辜这个秘密时,让隔壁的仆人听到了。接下来,理查兹又开始想象当时他听见隔壁传来大外衣窸窸窣窣的声音,然后他肯定自己听到那声音了。他们要借口叫萨拉进来,看看她的脸色。假如她把他们出卖给了伯吉斯先生,就会从举止上表现出来。于是他们问了她一些问题——这些问题非常随便、散乱,好像毫无目的,使女仆确信老两口是因为突然受了好运的影响才这样的。他们敏锐而机警地直盯住她,把她给吓住了,这件事因此说明了问题。她脸色发红,紧张慌乱,对两个老人来说这些就是她犯下罪过的明显迹象——这样那样可怕的罪过——毫无疑问她是一个密探和叛徒。他们又单独在一起时,便开始把许多不相关的事连接起来,并从中得出了可怕的结论。就在事情变得最为严重的时候,理查兹突然发出一声叹息,他太太问道:
“唔,什么事?——什么事?”
“字条——伯吉斯的字条!它的话中带有讽刺味儿,我现在看出来了。”他引用道:“‘你压根儿不会尊敬我的,因为你知道我被指控的事情。’——啊,现在看来这太明显了,老天爷作证!他明白我知道!你看这措词多么巧妙。这是一个圈套——我像个傻瓜一样走进去。嗨,玛丽——?”
“哦,这太可怕了——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他没有把那个无中生有的检验语的抄本还给你。”
“没还——好留着把我们毁了。玛丽,他已经把我们的事泄露给了一些人。我知道的——我一清二楚。做完礼拜后我从十多个人的表情上看出了这点。唉,我们向他点头招呼他却不理会——他知道自己一直在做什么!”
晚上请来了医生。次日上午传出消息说老两口病得相当严重——已卧床不起,医生说是因为他们突然发了一笔横财,受到祝贺,一直闹到深夜,兴奋得精疲力尽所致。全城的人真诚地为之苦恼,因为现在让他们自豪的差不多只剩下这老两口了。
两天后消息更加糟糕。老两口神志昏迷,做出一些稀奇古怪的事来。护士们亲眼看见理查兹亮出了一张支票——有八干五百美元吧?不——数额惊人——三万八千五百美元!这个巨大的好运作何解释呢?
次日护士们又有了更多奇妙的消息。他们本来已决定把支票藏起来,以免受损,可她们寻找时支票在病人枕头底下不见了——消失了。病人说:
“别碰枕头,你们想做什么?”
“我们认为最好把支票——”
“你们再也看不到啦——它们已被毁掉了。那些东西是从魔鬼撒旦那儿来的,我看见上面有地狱烙印,知道是送来引我犯罪的。”然后他开始咕噜一些奇怪而可怕的事,让人难以理解,因此医生劝护士们不要说出去。
理查兹是对的,支票再没看见了。
一定是某个护士说梦话时把这事说出来了,因为医生不让说的话两天内就在镇上传开,并且传得令人震惊。它们好像在暗示理查兹曾亲自去认领过那袋东西,伯吉斯先把这事隐瞒起来,然后又恶意地泄露出去。
伯吉斯为此受到指责,但他矢口否认。他说,这样看重一个神志不清的病老头咕噜出来的话是不公正的。可是人们仍然在流传一些猜疑的话,议论纷纷。
又过了一两天,据说理查兹太太神志昏迷时也在重复着她丈夫的那些话。人们现在由猜疑变成了确信。全镇本来已只剩下一位深受信任的重要公民,但人们为他的纯洁品性所感到的自豪,也开始如灯火一般暗淡下去,摇曳熄灭了。
六天过去,又传来一些消息。老两口已生命垂危。理查兹在弥留之际头脑清醒过来,让人叫来了伯吉斯。伯吉斯说:
“其余人都到房间外面去吧。我想他是希望和我私下谈谈。”
“不!”理查兹说。“我想要有证人。我想让你们都听听我的坦白,这样我才会像一个人而不是像一只狗一样死去。像所有的人一样,我的纯洁是虚假的。也像所有的人一样,我在诱惑面前跌倒了。我在一张谎言上签了字,去认领那袋让人可耻的东西。伯吉斯先生曾记得我帮过他一次忙,因此他怀着感激(自己并不知道)把我的要求压了下来,从而救了我。你们知道几年前指控伯吉斯的那件事。而我的证言——也只有我的证言——才能为他昭雪,可我是一个懦夫,让他蒙受了耻辱——”
“不——不——理查兹先生,你——”
“我仆人把我的秘密泄露给了他——”
“谁也没对我泄露什么——”
“然后他就做了一件自然的、情有可原的事,后悔好心救过我,把我的事暴露了出去——我罪有应得。”
“绝不是那样!我发誓——”
“我衷心地原谅他。”
理查兹对伯吉斯满怀激情的反对意见充耳不闻,然后这个奄奄一息的人离开了人世,不知道他再一次冤枉了可怜的伯吉斯。老太太也在那晚去世了。
神圣的十九位公民中的最后一位,也成了那袋恶魔似的东西的牺牲品,这个镇那古老的荣耀已荡然无存。它的悲哀虽然不惹眼,但却是深切的。
根据立法机关的法令——在人们的一再恳求下——哈德利伯格被允许改变它的名字(别管什么名字——我不会泄露的),并从许多代以来使这个镇的官印增光的箴言中取消了一个字。
现在它又是一个诚实的镇了,谁要想再次抓住它的毛病可得早起才行。
别让我们受诱惑——过去的箴言让我们受诱惑——修正的箴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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