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一岁的约翰·布朗是一个温和善良、腼腆害羞的人,他住在密苏里州一个宁静的村子里。他是长老会主日学校的校长。当这个校长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不过那是他唯一的官方职务,他为此既谦逊又自豪,对于工作及其权利忠心耿耿。人人都知道他天性十分仁慈,事实上,人们说他这人除了温和善良、腼腆害羞外,什么也没有。在需要帮助时他总能给你帮助,但至于腼碘害羞,不管需不需要他都是那个样子。
二十三岁的玛丽·泰勒端庄、可爱而迷人,她品性和外表都很美,是布朗最心爱的人儿。他也几乎是她最心爱的人。不过她还在犹豫,而他的希望又很高。她母亲一开始就反对,但他看得出她母亲还是在犹豫之中。她有两个受慈善团体保护的姐姐,他对她们关心备至,并给予了较多捐助,她因此感动了。她那两个姐姐孤独凄凉,如老人一般,住在交叉路过去离泰勒夫人农场四英里远的一间小木屋里,那是一个寂寞的地方。其中一个姐姐疯了,有时挺厉害的,但这种情况不多。
终于时机成熟,似乎该迈出决定性的一步了,布朗鼓起勇气决心一试。他这次要送去比平常多一倍的东西,以便赢得母亲的心。只要她不再反对了,接下来他必定会很快征服玛丽的。
时值密苏里州温和的夏季,在一个平静的礼拜天下午他上路了,为了此行他专门很好地装备了一番。他穿着一身白色亚麻服,用一条蓝色缎带作领带,穿一双时髦而较紧的靴子。马车行里最好的马和马车都让他租去了。乘车时盖在膝上保暖用的毯子也是用白色亚麻做成,其边缘系手工制作,精美之致,在当地是无与伦比的。
他在寂寞的道路上行驶了四英里,赶着马过一座木桥时,草帽被吹落掉进了一条小溪,漂到一根柱子上被挡住。他不知该如何是好。他必须弄到草帽,这是明摆着的,可是他如何弄到它呢?
然后他有了一个主意。路上空无一人,连个人影儿也见不着。是的,他要去冒一下险。他把马牵到路边去吃草,然后把脱光的衣服放进马车里,爱抚了一下马儿,想得到它的同情和忠诚,接着匆匆下了小溪。他游过去,不久就取到草帽。他回到岸边时,却发现马不见了!
他顿时两腿发软,几乎站不稳了。马正悠哉游哉地沿路走着。布朗小跑着跟去,一边说,“喔,喔,好家伙。”可是每次他快靠近正要跳上马车时,马就加快了一点步子,使他无法上车。这种情况一直继续着,令这个赤裸的男人焦急万分,他每时每刻都预料着会有人出现。他在马车后紧追不放,恳求着、哀求着马儿停下,一直追了一英里远,接近了泰勒的家。他终于成功了,跳进马车。他赶紧穿上衬衣,系上领带,套上外衣,然后去拿——但已经太晚了。他突然坐下,拖起毯子盖在身上,因为他看见有人从门口出来——是个女人,他想。他把马赶向左边,轻快地上了交叉路。路非常直,两边都暴露无遗,不过三英里前面有一片树林和一个急转弯,他到达那儿时真是感激不尽。他一转过弯就让马车慢下来,伸手去拿他的裤子——又太晚了。
他遇见恩德比夫人,格洛索普夫人,泰勒夫人和玛丽。她们步行着,似乎既劳累又兴奋的样子。一看见他,她们立即朝马车走过来,互相握手,热切、认真而异口同声地说,她们多么高兴他来了,多么幸运啊。然后恩德比夫人激动地说:
“他这个时候到来,看起来像是偶然的。但咱们谁也不要这样说,以免亵渎了这事。他是——是从天上派来的。”
她们全都受了感动,格洛索普夫人用敬畏的声音说道:
“萨拉·恩德比,你还从没说过这么真实的话呢。这绝不是偶然的事,而是特别的天意。他是上天派来的。他是一个天使——同以往的任何天使一样真实——一个解救人们的天使。我说天使,萨拉,而不愿用其它任何词语。任何人别再对我说根本没有天使之类的事,因为假如他不是天使的话,就让他们去说明原因吧。”
“我知道是这样,”泰勒夫人热切地说。“约翰·布朗,我会崇拜你的,我会为你下跪的。难道没有什么告诉你——难道你没感觉到你是上天派来的吗?我会吻你那毯子边的。”
他无言以对,既害臊又恐惧,不知如何是好。泰勒夫人继续道:
“哎呀,快四处看看吧,朱莉娅·格洛索普。任何人都能看见上帝之手伸在里面。瞧,中午时我们看见什么啦?我们看见烟雾升起来了。我大声说,‘那是老人们的小屋着火了。’不是吗,朱莉娅·格洛索普?”
“你真是那样说的,南希·泰勒。我当时离你就像现在这么近。你也许说的是棚屋而不是小屋,不过实际上都一样。你当时脸色还苍白呢。”
“苍白?我是那么苍白,如果——唉,你只把我的脸色拿这个毯子来比了。接下来我说道,‘玛丽·泰勒,让那个雇用的人把马车备好——咱们去救火吧。’她说,‘妈,你不知道你对他说过,他可以赶车去看看亲友,过了礼拜天再回来吗?’事情正是这样的。我承认,我是把它忘了。‘那么’,我说,‘咱们走路去吧。’于是我们就走路去了,发现萨拉·恩德比也在路上。”
“我们大家就一起去了,”恩德比夫人说。“发现小屋被那个疯子烧垮,两个老东西太老、太虚弱,简直走不动。我们把他们弄到一个阴凉的地方,尽量让他们舒适一些,并开始觉得疑惑,不知转到哪条路上才能把他们弄到南希·泰勒的家去。因此我大声问——瞧,我说什么来着?我不是说,‘上帝会保佑’的吗?”
“唔,你的的确确说过那话!我倒给忘记了。”
“我也忘记了,”格洛索普夫人和泰勒夫人说,“不过你当然是说过那话的。瞧,这不是太奇特了吗?”
“不错,我说过。然后我们走两英里路去了莫斯利先生的家,他们都去石岔口参加野营布道会去了。然后我们又走两英里路回去,再走一英里路到这儿——老天真的保佑了我们。你们亲眼见着的。”
我们互相惊奇地注视着,举起手同声说道:
“这实在太妙了。”
“那么,”格洛索普夫人说,“你认为我们最好该咋办呢——让布朗先生把那两个老人用车分别送到南希·泰勒的家去,或者让她们两个都坐进车里,他牵着马走呢?”
布朗气喘起来。
“唔,哦,这可是一个问题,”恩德比夫人说。“你瞧,我们大家都累了,不管咋样都不好办。假如布朗先生把她们两人带去,至少我们得有一个人回去帮他,他一个人是无法把她们弄进车里的,她们太不能照顾自己了。”
“是那样,”泰勒夫人说。“好像并不——啊,这该咋办呢!——我们其中一人同布朗先生一起赶车去那儿,其余的人步行到我家去,把事情准备好。让我和他一起去吧。我们两个可以把一个老人扶进车里,然后把她送到家去再——”
“可是谁照顾另一个老人呢?”恩德比夫人问。“我们绝不能把她一个人留在树林里,你们明白——特别是那个疯人。去那儿往返共八英里路,你们知道。”
现在她们在马车旁的草地上已坐了一会儿,让自己疲乏的身躯得到休息。有一片刻她们陷入沉默之中,努力琢磨着眼前令人迷惑的处境,之后恩德比夫人忽然喜形于色,说:
“我想我现在找到办法了。你们明白,我们再也不能走路了。想想看我们走了多少路:四英里去那儿,两英里去莫斯利家,这就六英里,然后又回到这儿——午后已走了九英里,什么东西也没吃——我敢说,我都不明白我们是如何走了这么多路的。至于我吗,我可是饿了。瞧,得有一个人回去帮布朗先生——此外没别的办法,但不管谁回去都坐车,不用走路。所以我的想法是:我们其中一个人同布朗先生一起赶车回去,然后用车把一个老人送到南希·泰勒的家,让布朗先生留下照顾另一个老人,你们大家都走路到南希家去休息、等待。然后你们当中的一个人赶车回去接另一个老人,把她送到南希家,布朗先生走路去。”
“太妙了!”她们都叫起来。“哦,那行——那非常合适。”大家都说她们当中恩德比夫人最善于计划安排,说她们真是感到奇怪,这么简单的事竟然自己没有想到。她们都是些纯朴的好心人,并没有要收回赞美话的意思,事实上她们也并不知道自己说过赞美的话了。经过一番讨论后,决定由恩德比夫人同布朗赶车回去,只有她才有资格享受如此殊荣,因为这个安排是她想出来的。现在一切都安排解决得令人满意了,各位女士们就站起身来,感到宽慰和高兴,拍拍身上的泥草,有三个人便开始返回:恩德比夫人把脚踩上马车的踏板正要爬进去时,布朗发出了他还有的一点声音,气喘吁吁地说道——
“快,恩德比夫人,叫她们回来——我太虚弱了,走不动啦,真的走不动啦。”
“唉呀,亲爱的布朗先生!你看起来确实很苍白,我真为自己没能早点发现害臊。快回来——你们所有的人快回来!布朗先生不好了。我能为你做什么吗?布朗先生——我真的对不起。你觉得痛不?”
“不,夫人,只是虚弱。我没有病,只是虚弱——这是刚才的事,才觉得浑身无力的。”
于是其余的人都回来了,对他深表同情,为自己没有注意到他脸色多么苍白满怀自责。她们立即作出一个新的安排,一致认为这是迄今为止最好的办法。她们决定大家先到南希·泰勒的家去,把布朗的事处理好再说。他可以躺在客厅的沙发上,由泰勒夫人和玛丽照顾他,而另外两个女士则赶着马车去接一个老人,留下其中一个女士照顾另一个老人。然后——
此时她们没再更多征求意见,来到马的头部,正要让它掉转身。危险已迫在眉睫,但布朗又发出声音救了自己。他说——
“可是,女士们,有些情况使这个安排行不通,你们却忽略了。你们瞧,如果你们把其中一个老人接回去,留下一个照顾另一个老人,那么等另一个女士转去接留下的老人时,那里就有三个人了,因为必须有一个人把车赶回去,而三个人是不能同时坐在车上的。”
她们都叫起来,“唉呀,真是那样!”又一次茫然不知所措了。
“天啦,天啦,我们能咋办呢?”格洛索普夫人说。“这真是再混杂不堪的事了。又是狐,又是鹅,又是谷,等等,等等——啊,天啦,这些东西都无关紧要呀。”
她们又一次无精打采地坐下去,本来已大伤脑筋,现在又得绞尽脑汁想出一个行之有效的办法。玛丽很快提出了一个办法,这还是她第一次提出。她说:
“我年轻力壮,现在已恢复精力了。把布朗先生带回我家去,帮助帮助他——看他显然多么需要照顾呀。我走回去照顾好两个老人,二十分钟我就能到达那儿。你们继续刚开始做的事吧——在我们家旁的大路上等着,直到有人赶着一辆大马车过来,然后你们赶车来把我们三个人接走。你们等不了多久的,农夫们很快就会从城里回来了。我会让老波莉耐心等着,使她高兴起来——那个疯子倒用不着。”
大家讨论并接受了这个计划。在目前的情况下它似乎是最好的,那两个老人此时也一定灰心丧气了。
布朗这才松了口气,满怀感激。他一上大路就可以想办法躲开了。
这时泰勒夫人说:
“傍晚很快就会凉下来,那两个精疲力竭的可怜老人需要什么盖的东西。你把这个毯子带上吧,亲爱的。”
“好吧,妈,我带去。”
她走向马车,伸手拿毯子——
故事到此结束。讲故事的旅客说,二十五年前他在一辆火车上读到这里时突然被打断了——火车掉入了一座桥下。
最初我们认为结束这个故事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因此满怀信心地构思起来。可是很快就看出这并不简单,而是比较难办,让人困惑。这主要是由于布朗品性的缘故——他既慷慨大方,仁慈善良,又异常腼腆,缺乏自信,尤其是在女人面前,两种性格复杂地交织在一起。一方面他爱着玛丽,虽然这种爱情只是一种希望,尚无把握——不错,只是处于某种状况,此时他处事必须非常老练得体,不能出差错,不能得罪人。另一方面有她母亲——她对他俩的事犹豫不决——只要手段机灵,不出差错,她现在是可以被争取过来的,否则也许就永远得不到她的同意了。此外,林子那边还有两个不能自理的老人等着——布朗在随后两秒钟内采取的一举一动,都将决定她们的命运和他自己的幸福。玛丽在伸手拿毯子,布朗必须作出决定——机不可失,失不再来。
评奖团当然只会接受一个幸福快乐的结局,结尾必须让布朗在女人们面前有较高的信誉,他的行为无可指责,他腼腆的性格没受到伤害,他仍然保持着自我牺牲的品性,两个老人因为他——她们的恩人——而得救,所有人都为他自豪,为他高兴,他真是有口皆碑。
我们极力设想着,但总是困难重重,无法解决。我们明白,由于羞怯布朗是不会交出毯子的。这就会冒犯玛丽和她母亲,会让其他的女士们吃惊,部分因为两个老人受着苦,他却那么吝啬,这与他的性格是不相符的。部分因为他是一个天使,严格说来不可能有那种行为。如果让他解释一下自己为何那样,他因为腼腆羞怯又不可能说实话。他历来不会捏造什么,又缺乏经验,因此无法编出一个站得住脚的谎言。这个问题实在大伤脑筋,我们一直琢磨到早晨三点钟。
与此同时玛丽仍然在伸手去拿毯子。我们只好不再去想了,决定就让她继续去拿吧。结局该如何,读者诸君自可明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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