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克·吐温短篇小说精选-充当导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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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时我们将必须从艾克斯莱班[45]赶到日内瓦,再从那儿经过漫长而坎坷的旅行,到巴伐利亚[46]的拜罗伊特去。当然我必须雇请到一个导游,以便照顾好我那一大帮旅行者们。

    可这事我一拖再拖。时间在不知不觉地过去,一天早晨我醒来时才猛然发现我们都准备出发了,却还没找到导游。然后我作出了一个决定——我觉得那是很莽撞的,不过我有那种兴趣去做。我说第一站我们不要帮助——由我来充当服务员好啦。

    我亲自把一行人从艾克斯莱班带到了日内瓦——一共四人。这段行程用了两个多小时,中途只转了一次车。什么意外的事也没有,只是把一个旅行袋和一些其它东西忘在了月台上——这种事几乎不能称作意外,它太普遍了。这样,我就自告奋勇把一行人一直负责带到拜罗伊特去。

    这可是一个大错,尽管在当时还看不出来。具体事情比我所想的还多:1、几周前我们留在日内瓦一家膳宿公寓的两个人,必须去接回到旅店来;2、我必须通知“大码头”上负责贮存箱的人,把我们那七口贮存的皮箱带到旅店,再把他们将在旅店门廊上看到堆放的七口箱带回去;3、必须查出拜罗伊特在欧洲什么地方,以便买七张火车票去那里;4、必须给荷兰的一个朋友拍一封电报;5、此时是下午两点钟,我们必须留神准备赶上第一班晚车,并务必弄到卧铺票;6、我必须去银行取出钱。

    我好像觉得卧铺票是一件最重要的事,所以我就亲自去车站落实这件事,旅店跑差的人总是那么懒懒散散的。那天很热,我本该坐车去,可是走路去节约一点钱似乎好些。但事情并非如此,因为我迷了路,多走三倍的路程。我要求买卧铺票,他们问我走哪条路线,这可让我为难,把我搞糊涂了。有很多人站在我周围,而我却一点不知道火车路线,也没想到会有两条路线。所以我认为最好还是回去,待制定出旅行路线后再来。

    我这次坐了一辆出租汽车,但是我爬上旅店楼时才记起没有雪茄烟了,所以我想趁这事还没忘掉去买一些为好。在转角处就有卖的,用不着坐车。我让车夫在原处等着别走。我一边走一边想着电报的事,极力在脑子里把它拟好,结果又忘了烟和出租马车的事,一直不停地往前走。我本来要让旅店的人发这封电报的,但既然现在离邮局不远了,我想还是自己去发吧。可是到邮局的路程比我想的更远。我终于找到了那里,写好电报递给服务员。那服务员是一个面容严肃、烦躁不堪的人,他忽然用法语源源不断向我发出一系列问题,我简直听不出他话中哪里是停顿的地方,这再一次把我搞糊涂了。不过这时一个英国人走上来,说服务员想要知道他往哪儿拍电报。我怎能告诉他呢,因为这不是我的电报,我解释说我只不过是替我旅行队的一个成员拍电报。可是服务员嚷个不停,非要地址不可,所以我说如果他实在那么苛刻,我就回去把地址拿来好啦。

    然而,我想我还是先去把那两个留下的人接走,因为做一切事情最好还是有条不紊、秩序井然地逐一处理。这时我想起来,那辆出租马车还在旅店那边吞噬着我的钱财呢,于是我另外叫了一辆出租马车,让车夫开到旅店去把那辆马车带到邮局来等我。

    我急急忙忙走了很远的路去接那两个人,可等我赶到那儿时他们又不能和我一起走,因为他们的提包太重,必须要一辆车。我又出去找一辆,但还没见到车我就注意到自己已到了“大码头”附近——至少我是这么认为的——于是我想走过去安排一下箱子的事,这样还可以节省时间。我在那儿转了大约一英里远,并没有看见“大码头”,不过却发现一家卖烟的铺子,然后记起了买烟的事。我说我要到拜罗伊特去,想把路上用的烟买够。老板问我走哪条路,我说不知道。他说他建议我走苏黎世[47]那条路,另外他还说了其它一些不同的地方,并主动提出卖给我七张二等通票,每张只收二十四美元,连铁路部门允许给他的折扣也不要。因为我已厌烦了买一等车票坐二等车厢,所以就把他的票买下了。

    不久我找到了纳切尔公司贮存办公室,告诉那里的人把我们的七口箱子送到旅店去,堆放在门廊里。我似乎觉得自己没有把信全部带完,可我脑子里又只记着这些。

    然后我找到了银行,要求取些钱,可是又不知道把信用卡放到哪儿去了,因此钱是取不出来的。现在我记起来一定是我写电报时把信用卡丢在桌子上了。所以我叫了一辆出租马车赶到邮局,直奔楼上而去,他们说有一张信用卡确实放到过桌子上,不过现在已交到了警察当局那里,我必须去那儿认领。他们派了一个伙计跟我一起去,我们顺着一条偏僻小路走了几英里路程,找到那个地方。这时我记起了自己叫的那几辆出租车,让那伙计回到邮局时叫车夫们都开到我这儿来。此时已是黄昏,市长用晚餐去了。我想我自己也该去吃晚饭了,但是值班官员却不让我去,我只好呆着。十点半时市长走进来,可他说今夜晚了,不能再办什么事了——让我第二天上午九点半再去。值班官员想一晚上都把我扣留下来,说我是一个形迹可疑的人,也许并没有那张信用卡,也不知道信用卡是什么东西,而只是看到它真正的主人把它丢在了桌子上,自己就想得到它,因为我也许是一个什么东西都想得到的人——只要能够,管它有没有价值。可市长说他一点看不出我有什么可疑的地方,看起来我也并无恶意,没什么毛病,只是神思有点恍恍惚惚,这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事。于是我向他表示了谢意,他放我走了,我带着三辆出租车赶了回去。

    我累得精疲力尽,无法再慎重回答这样那样的问题,心想时间已这么晚,就不要再去打扰那些“远征队”的人,因为我知道在大厅的另一端有一间空屋子。可是我没能去那儿,因为留了一个看守人员,“远征队”的人身子僵直,面容严峻地坐在四把椅子上,排成一行,披巾、衣物全都裹在身上,膝上放着一些提包和旅行指南。他们就那样坐了四个小时,眼镜一直那么垂挂着。不错,他们一直在等我。我似乎觉得,这时只有突然来一个精心设计的绝技表演,逗大家乐乐才能打破这种僵局,使我由不利转为有利。于是我就把我的帽子一下扔进这个竞技场里,接着自己便一蹦一跳地进入场内,欢快地大声叫道:

    “哈哈,我们都到齐了,快乐先生!”

    没有一个人为我鼓掌,再没有什么东西比这更深沉、更寂静的了。但我不得不硬着头皮表演下去,此外似乎没别的办法,虽然我的自信心以前本来就很差,此时突然中断,而事实上已荡然无存了。

    尽管我心情沉重,但我极力现出高兴的样子,极力去打动他们的心,缓和他们脸上那深深的怨恨。我表现得欢快、活泼而有趣,想让这整个糟糕的事也显得欢快和幽默起来,但这种想法并不值,因为此刻的气氛并不适合我那样做。谁也没有笑一下,他们都受了伤害,全把脸绷得紧紧的,眼睛冷若冰霜,我一点没能使之融化。我很可怜,再一次努力让气氛快活起来,但这时“远征队”的队长打断我说:

    “你到哪里去了?”

    我从他的态度上看出,他现在是想冷静下来说事情了。所以我就开始行动,但又被打断。

    “另外那两个人在哪里?我们对他们一直担心得要死。”

    “哦,他们都没事。我本来是要叫一辆出租马车的。我马上就去并且——”

    “坐下!你不知道现在是十一点了吗?你把他们丢在哪里了?”

    “在膳宿公寓。”

    “为啥不把他们带来?”

    “因为我们拿不动提包,所以我想——”

    “想!你倒不要去想。没有适当的有效办法能想个什么。这儿离那个膳宿公寓有两英里远。你没坐出租车就去了那儿吗?”

    “我——唔,我并没打算坐,只是碰巧那样的。”

    “碰巧哪样的?

    “因为我当时在邮局,然后记起我留了一辆出租车在这儿等着,所以,为了不继续增加费用,我就又叫了一辆出租车到——到——”

    “到什么?”

    “唔,我现在记不得了,不过我想后来那辆出租车会让旅店付先前那辆出租车钱,然后把它打发走。”

    “那有什么好处?”

    “有什么好处?可以不再增加费用,不是吗?”

    “让另一辆出租车去接替它,使费用继续增加?”

    我无言以对。

    “你为什么不让后来那辆出租车回来接你?”

    “啊,我正是那样做的呀。我现在记起来了。不错,我正是那样做的,因为我记得当我”

    ——

    “唉,那为啥车没回来接你呢?”

    “接我去邮局?唉,它接我去了的呀。”

    “很好,那你又是怎么走到膳宿学校去的呢?”

    “我——我记不很清楚那是怎么回事了。哦,对,我现在记起来了。我写了一封电报要寄到荷兰去,并且——”

    “嗳呀,谢天谢地,你还真干了事情呢!我本不该让你发不出——你干吗那副样子!你在极力避开我的眼睛。那封电报是非常重要的——可你却连发都没发出去!”

    “我可没说我没发出去呀。”

    “你还用说吗。啊,亲爱的,无论如何我也不该让那封电报发不出去。你干吗不把电报发出去呢?”

    “唔,你瞧,有那么多的事要去办,去想——那里的人太苛刻,我写好电报之后——”

    “唉,说那个有什么要紧,算了,光解释有啥用——他会怎样看我们呢?”

    “哦,那没事的,没事的,他会认为我们把电报交给了旅店里的人,然后他们——”

    “唉,当然啦!你干吗不把电报发出去呢?只有这样做才算是合情合理的呀。”

    “不错,我明白,可我又记起来必须赶到银行去取钱出来——”

    “唔,毕竟说来,从某种信誉上讲你也有资格那样想,我也不想对人太严厉,虽然你得承认你给我们添了一大堆麻烦,而有些麻烦是不必要的。你取了多少钱出来?”

    “唔,我——我想到一个主意,就是——就是——”

    “就是什么?”

    “就是——唔,我好像觉得在当时的情况下——我们有很多人,你知道,并且——并且”

    ——

    “你在发什么呆?快把你的脸转过来,让我——唉,你哪取了什么钱呀!”

    “唔,银行老板说——”

    “我才不管银行老板说什么呢。你总是有自己理由的。确切地说也不是理由,而是某种”

    ——

    “唔,这样的,简单说来就是我没有带上信用卡。”

    “你没有自己的信用卡?”

    “没有我的信用卡。”

    “你那样重复我的话做什么。你的信用卡呢?”

    “在邮局里。”

    “干吗在那儿?”

    “唔,我把它忘在那儿了。”

    “我敢说,我见过不少的导游,但所有的服务员中我还——”

    “我尽最大努力了。”

    “唔,不错,可怜的东西,我这样责怪你是不应该的,因为你一直辛苦得要死,我们却坐在这儿只想自己恼火的事,而不是感激你努力替我们做了那么多事。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我们还可以坐早晨七点半的火车。你买好车票了吗?”

    “买好了——还很便宜呢,二等车厢的。”

    “很好。大家都坐的是二等车厢,我们还可以省下那笔会让人破产的花费呢。你付了多少钱?”

    “每张二十四美元——是去拜罗伊特的通票。”

    “唉呀,我原先还不知道除了伦敦和巴黎外,你在其它任何地方还能买到通票呢。”

    “也许有的人不能,但有的人却能——我好像是后者中的一个。”

    “票价好像太高。”

    “实际并不高,那个商人连佣金都没有收。”

    “商人?”

    “是的——我是在一家烟铺里买的。”

    “我想起来了。我们明天不得不早起,因为还要打包。你的伞,橡皮套鞋,雪茄烟——是怎么回事?”

    “该死,我把雪茄烟丢在银行里了。”

    “快想想看呀!唉,你的伞呢?”

    “不要紧,我会找到的。不用急。”

    “你这是什么意思?”

    “哦,没关系,我会注意——”

    “那把伞在哪里了?”

    “很近很近——用不了多长——”

    “伞在哪里?”

    “唔,我想是丢在烟铺里了吧,但不管怎样——”

    “算了,别再扯那件事了。我就知道会这样!你的橡皮套鞋呢?”

    “它们——唔——”

    “你的橡皮套鞋在哪里?”

    “现在天太晴了——哦,大家都说这几天不会下一滴——”

    “你的——橡皮套鞋——在哪里?”

    “哦,你瞧——哦,是这样的。首先,那官员说——”

    “什么官员?”

    “警官,不过市长他——”

    “什么市长?”

    “日内瓦市长,可是我说——”

    “等等。你怎么了?”

    “谁?我吗?没什么。他们都劝我留下来,并且——”

    “留在哪里?”

    “哦,事实是——”

    “你到哪里去了?你去做什么弄到晚上十点半才回来?”

    “你……你瞧,我丢掉信用卡以后就——”

    “你干吗老是那么转弯抹角的。现在你就用一句话直截了当回答这个问题:那些橡皮套鞋哪里去了?”

    “它们——唔,它们在县监狱里。”

    这时我宽慰地微笑一下,可笑容随之僵化了,因为此时的气氛不适合发笑。在监狱里呆上三、四个小时,在“远征队”的人看来并不是一件滑稽的事。实际上我自己也不觉得滑稽。

    我只好把整个事情都解释一下,这样我们当然也就赶不上早班车了,不然我的信用卡还留在大牢里。看起来我们大家都只好气鼓鼓地上床睡觉算了,但很幸运我们并没有那样。他们又偶然提到箱子的事,我对他们说我是关照了那些东西的。

    “瞧,你这么好,这么体贴人,这么辛苦,这么机灵,算是尽力了,我们却还如此挑剔,实在可耻。我们再不会说长道短了。你干得很好,令人钦佩,我很遗憾对你说了忘恩负义的话。”

    这比其它一些事对我的打击更深,使我感到不舒服,因为关于箱子的事,我并不如我所想的感到那么可靠。不知怎的好像什么地方有毛病,可我又说不出毛病在哪儿,并且现在也不想去管这件事了,时间已很晚,还是不要再多管闲事的好。

    当然早晨我们听见了音乐,这时我们才发现已赶不上早班车了。可我没有时间再等,我只听了音乐起首的几小节,然后就赶出去找我的信用卡去了。

    这时候好像挺适合查查箱子的事,有必要就纠正一下,并且我怀疑是有这种必要的。可是太晚了,门房说他头晚已把箱子用船运到苏黎世去了。我问没有船票他是如何把箱子寄出去的。

    “在瑞士没有必要。你只要付了钱,想把箱子寄到哪里都行。除了你的旅行包外,没有什么东西是免费的。”

    “那你付了多少钱呢?”

    “一百四十法郎。”

    “也就是二十八美元。箱子的事当然是没办好的。”

    接着我又遇见了搬运工。他说:

    “你没睡好吧?看起来那么疲倦。如果你想找个导游,昨晚才到了一个挺不错的,已有五天没事干了,他名叫卢迪。我们推荐他,里瓦格大美旅店也推荐他。”

    我冷冷地拒绝了他。我的精神还没垮掉呢。我也不喜欢别人那样注意到我的处境。九点钟时我到了县监狱,希望市长也许会碰巧比往常提前到来,然而他没有。呆在那儿真够乏味的。每次我要去碰什么东西,或看到什么东西,或做什么事,或不做什么事,那警察都说是“禁止的”[48]的。我想我可以和他练习一下法语,但他还是不同意,好像听到自己的语言他特别难受似的。

    市长终于来了,然后麻烦也随之消失,因为他刚一召集过最高法院开会——无论何时只要有重要的东西待处理他们总是如此,并且把一切事情弄得井井有条,连警卫都设好了,牧师也作了祈祷——我那未封的信就被拿来,打开,里面除了一些照片外什么也没有。因为我此时记起来我早已把信用卡取出来,以便装下照片,并把信用卡装在了我的另一个衣兜里——我把它取出来非常高兴地拿给大家看,他们都很满意。所以法庭里的人都茫然地面面相觑,然后又看着我。然后他们又面面相觑,最后放我走了,不过说我那样随随便便也太不慎重了,问我是干什么的。我说我是一个导游。他们恭敬地抬起眼睛,明显地表示出钦佩的样子,我对此很有礼貌地感谢了一番,然后就匆匆赶去银行了。

    然而,做一名导游已使我大伤脑筋,它要求办事要有条不紊,每次做一件事,并且做每件事的时间都要安排恰当。所以我就路过银行往一边去了,开始去找“远征队”那两个丢失的队员。一辆出租马车懒懒散散地开过去,在车夫的劝说下我坐了进去。其实这样速度并不比我走路快,不过坐在这车里倒安静,而我又是喜欢安静的。整整一周举国上下都在庆祝瑞士自由和“签订合约”六百周年纪念日,其欢乐气氛达到了高潮,所有的街道都彩旗招展。

    马和车夫已醉了三天三夜,连马厩和床都分不清了。他们那模样和我感到的差不多——恍恍惚惚,没精打彩的。不过我们还是最后到达了。我进去按响门铃,让一个女仆赶紧把那两个落伍的队员叫出来。她叽哩咕噜说了些我听不懂的话,我就回到马车那里去了。姑娘也许是在对我说那两个人不在她那一层楼,明智的办法是我再往上爬,一层层按门铃直至找到他们。因为在那些瑞士人的公寓里,好像你只有耐着性子一层层地猜测着找上去,此外没有办法找到你要找的人家。我估计得等十五分钟,因为在这种场合下有三样细节是少不了的:1、先戴上帽子,再下楼来上车;2、其中一个中途又回去取“我的另一只手套”;3、接着,另一个又回去取“我的《法语动词一瞥》”。因此在这十五分钟里我将作一番思考,不用着急。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非常沉寂而单调,然后我感到一只手放到我肩上,不禁吃了一惊。原来这位不速之客是个警察。我抬起头来,才发觉周围的情况已起了变化。有一大群人站在我身边,显得快乐、有趣的样子——就是人们看见某个人倒楣时所表现出的那副模样。马睡着了,车夫也睡着了,一些男孩在他们和我身上挂满了从那无数旗杆上偷来的华丽装饰品。那情景实在让我们蒙受耻辱。警官说:

    “对不起,我们可不能让你一整天都睡在这儿。”

    我受了伤害,但还是庄重地说:

    “请原谅,我并没有睡觉,而是在想问题。”

    “唔,你要想也是可以的,不过你得自己去想呀,周围的人都让你给打扰了。”

    这真是一个无聊的笑话,它把人们都逗笑了。我有时晚上要打鼾,但在白天、在这样的地方我是不可能如此的。警官把我们身上的装饰物取下来,好像很遗憾我们受到如此冷落,真心想仁慈一些,但他说我们不能再呆下去了,不然他就要收我的租金——法律是这样规定的,他说,然后又继续和蔼可亲地说我看起来太让人厌烦了,想知道——我非常严厉地打断了他的话,说我希望这些日子一个人可以庆祝一下,尤其是只涉及私事的时候。

    “只涉及私事?”他问,“何以见得?”

    “因为六百年前我的一个祖先就签订了这个契约。”

    他想了片刻,然后看看我,说:

    “祖先!我倒认为是你自己签的呢。因为曾经见过的古代所有旧遗物中——不过那有什么要紧。你干吗在这儿等了如此之久?”

    我说:

    “我根本就没在这儿等很久。我只等了十五分钟,因为他们忘了带手套和书,又回去取来着。”接着我告诉他说,我来找的人是谁。

    他非常热心,开始对着上面一层层从窗口伸出来的脑袋和肩膀大声询问起来。这时一个妇女从上面高声叫道:

    “哦,他们呀?我给他们叫了一辆出租马车,他们早都走啦——我想是八点半吧。”

    这真让人烦心。我看了看表,什么话也没说。警官说道:

    “你瞧,现在差一刻到十二点。你该问清楚一些才是。你在这样的太阳里睡了四十五分钟,皮肤都晒黑了,这真是妙哉!也许你会赶不上火车的。你太让我觉得有趣了。你是干什么的?”

    我说我是一个导游。他好像大吃一惊,还没回过神来我们已走了。

    我回到旅店三楼时,发现我们的住处空无一人。我并不惊奇。导游一不看紧他的队伍,那些人就会去逛商店的。越是快要到开车时间他们越是要去。我坐下来,想着下一步最好该咋办,但没一会儿旅店的服务员来找到我,说“远征队”的人半小时前已经去车站了。这可是我第一次知道他们做了一件合情合理的事,因此倒觉得怪摸不着头脑的。有许多事情让一个导游的日子很不好过,很无奈,此事便是其中之一,正当事情一帆风顺的时候,他服务的一队人会一时清醒过来,致使他的所有安排毁于一旦。

    火车中午十二点整开出。现在是十二点差十分。我几分钟后就可赶到火车站去。我明白自己已没多大的余地了,因为这是一辆特快列车,在欧洲大陆上,特快列车在广告日期间的某些时候,对于开车的事是相当挑剔的。候车室里只剩下我那一小队人了,其余的人都已过去“爬上了火车”——正如当地人所说。他们精疲力尽,烦恼不安,但我还是去安慰他们,给他们鼓鼓气,然后我们就匆匆赶路了。

    可是不行,我们又一次运气不佳。检票员认为车票有问题。他小心、谨慎、怀疑地检查着,然后盯了我一会儿,接着又叫来另一个官员,他们俩仔细检查着车票,然后又叫来一个官员。他们再叫来别的官员,这些人就那样不停地谈论着,比比划划,最后我求他们考虑一下时间过得多快,请他们通过几个决议让我们过去算了。这时他们彬彬有礼地说我们的车票有点问题,问我是从哪儿弄来的。

    我想我现在是看到麻烦所在了。你瞧,我是在一家烟铺买的车票,那上面当然有烟草味。毫无疑问,他们现在要做的就是让车票通过海关检查,根据那烟味收取税金。所以我决心完全以诚相待,有时这倒是最好的办法。我说:

    “先生们,我不愿欺骗你们。这些火车——”

    “唉,请原谅,先生!这些可不是火车票呀。”

    “哦,”我说,“问题就在这里吗?”

    “啊,不错,先生。是的,这些是彩票,而且两年前就早已抽了彩的。”

    我假装显得很有趣的样子,在这样的情况下一个人也只能如此,此外没有别的办法。然而这样做却毫无意义,因为谁也欺骗不了,你看得出周围的每个人都在可怜你,为你感到害臊。生活中有一些非常艰难的处境,其中之一我想便是像那样充满了悲哀,并满怀一种失败感和卑鄙感,而外表上又不得不装做滑稽、快乐的样子——尽管你一直都明白,你自己的“远征队”——你心里的宝贝,按照我们文明的习惯你是有资格得到他们的爱心和尊敬的——正在素不相识的人面前蒙受羞辱,眼睁睁地看到你受到别人的怜悯——这可是一个耻辱,一个污点,这个污点证实:你会成为任何对于人的尊严造成致命打击的东西。

    我高高兴兴地说,这没关系的,就那么一件小事,任何人都可能会遇到——只需两分钟我就可以弄到真正的车票,我们还可以赶上火车,并且我们一路上还有谈笑的东西呢。我真的按时弄到了车票,全部盖了章,一点差错也没有。可结果我还是不能拿走,因为我一心一意去找那两个落伍的队员,错过了银行,没取到钱。这样火车便开走了,除了回旅店外好像无事可做,我们因此又回去了。但这可有点儿让人消沉,大家也没什么说的。我极力引起一些话题,像风景啦、圣餐变体啦之类的,但这些话似乎与当时的处境格格不入。

    我们的好房间已被别人占去,不过我们弄到另外一些相当分散的房间,这也就可以了。我想情况现在会好转起来的,可是“远征队”队长说,“快把箱子让人送上来吧。”我感到寒心极了。箱子的事有某些不确定的地方,对此我几乎可以肯定。我正要建议——

    可他把手一挥,就足以使我打住了话头。他说我们现在要在旅店住三天,看能否休息休息。

    我说好吧,不用按铃了,我会亲自下去关照箱子一事的。我叫了一辆出租马车,直奔查尔斯·纳图拉尔先生的办公处,问他我曾让他办什么事来着。

    “送七口箱到旅店。”

    “你取回一口箱没有?”

    “没有。”

    “你肯定我没告诉你把堆在门廊里的七口箱带回来吗?”

    “你绝对没有。”

    “这么说十四口箱子全部寄到苏黎世或杰里科[49]或别的什么地方去了,旅店周围又将会有更多的碎片,当‘远征队’——”

    我没能把话说完,因为脑子开始晕旋得非常厉害。这个时候你即使没把话说完,也会认为是说完了。你到处闲荡,恍恍惚惚的,你刚一明白什么事就被一辆大车或一头牛什么的辗过去了。

    我把马车留在那里——实际我是把它忘了——在返回的路上我把一切都想过了,决定辞职,否则我几乎可以肯定会被解雇的。可是我认为亲自去辞职不是个好办法,我可带个信去。所以我就叫来卢迪先生,说明有一位导游由于不适、劳累或别的原因,打算辞职。既然他有四、五天空闲时间,我想让他去接替这份工作——如果他认为自己能胜任。等一切都安排妥当后,我就让他上去对“远征队”的人说,由于纳图拉尔的人出了一个差错,我们这儿的箱子都没有了,不过在苏黎世会有很多的,我们最好赶上第一班火车继续前行,哪怕坐拉砾石或建筑材料的货车也行。

    他办那件事去了,下来时还邀请我上去呢——是的,的确如此。我们一路步行去银行取了钱,拿到了我的雪茄烟和烟草,并在烟店退了彩票,找到我的雨伞,去纳图拉尔那里付了租马车的钱把它打发走了,又去县监狱拿到我的橡皮套鞋,给市长和最高法院留下一些美术明信片。我们一边做这些事的时候,他一边向我描述“远征队”的人在楼上的处境,我看出我干得挺不错的。

    我出去在树林里一直呆到下午四点钟,让气氛缓和一些,然后准时赶到了车站,和“远征队”的人一起乘上去苏黎世的三点钟的快车。“远征队”现在由卢迪负责了,他处理那一系列复杂的事情,好像一点不费力、十分方便似的。

    唉,我工作时干得像个奴隶一般,也尽了我最大的努力。可是所有那些人谈论的或似乎喜欢记住的就是我工作的缺点,而不是它值得赞扬的特点。他们会把一千个值得赞扬的特点置于不顾,而只去谈论、唠叨和抱怨一个事实,直到我似乎觉得他们都说得疲乏了。而就它本身来看也算不上多大的事实——不过就是我在日内瓦选了自己当导游,极力要把一个马戏团带到耶路撒冷去,而我那帮人根本连城也没出。我最后说我不想再听到这个话题了,它让我厌烦。我当着他们的面说,我再也不愿去当一个导游了,哪怕去救一个人的命也不行。假如我活得够长的话,我会证明这一点的。我认为当导游太困难,太伤脑筋,工作量太大,并且完全白费力气,你从中得到的主要回报就是弄得痛苦不堪,精神大受其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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