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回到屋里把那片坟墓和黑夜锁在外面时,才大大松了一口气。炉火燃得正欢,我在炉火旁坐下来,感到舒心和宽慰。我那样坐了两个小时,想着过去的时光;从过去的迷雾中回忆着往日的情景,回忆着已经生疏的面容;在幻想中倾听早已消失的声音,倾听曾经为人熟悉而现在已无人再唱的歌曲。然后我从这种幻想中渐渐清醒过来,越来越感到悲哀。此时外面尖啸的风也平和些了,只呼呼地刮着。最初雨猛烈打在窗格玻璃上,现在也只是平静地发出嗒嗒的声音。街上的杂声渐渐平息,直到最后那些迟迟未归的人匆匆的脚步声也完全消失在远方。
炉火已不那么旺了。一种孤独感觉不禁袭上我心头。我起身脱去衣服,踮起脚尖在屋子里转来转去,暗中做我必须做的事,好像我被围困在睡着的敌人之中,要是打破了他们的睡眠就会送掉性命。我在床上把自己盖得严严的,躺在那儿倾听着雨声和风声,以及远处百叶窗发出的微弱的吱嘎声,直至平静下来,安然入睡。
我睡得很香甜,但不知睡了多久。我忽然之间一觉醒来,充满一种可怕的预感,浑身发抖。四周一切悄无声息——我只能听见自己心脏跳动的声音。过了一会儿毯子开始慢慢朝床脚滑下去,好像有人在拉它们一样!我无法动弹,话也说不出来。毯子仍然在不紧不慢地滑走,我的胸口也露了出来。这时我使劲把毯子抓住,拉上来盖住我的头。我等待着,倾听着,等待着。毯子又一次不紧不慢地被拖开,我又一次麻木地躺在那儿,时间一秒秒过去,宛如我度过了一个世纪一般,直到胸口再次露出来。我终于又鼓起劲猛地把毯子拖回来盖上,使劲抓住不放。我等待着。过了一会儿我又感到毯子在微微被拖走,便重新抓紧了它。毯子绷得紧紧的——拖走的力越来越大。我把手放开,毯子又第三次滑走了。我叹一口气,这时床脚那里也相应叹了一口气!我的额头上渗出了一颗颗汗珠。我与其说活着还不如说死了。接着我听见屋里传来重重的脚步声——好像是大象的脚步声,因为绝不像人传出的声音。不过那声音是离我而去的——我因此松了一口气。我听见那声音朝门口移去——连插销和锁都没拉开就出去了——在阴沉的走廊当中穿行,地板和托梁绷得很紧,脚步声过去时还发出吱嘎吱嘎的声音——然后一切又归于沉寂。
我平静下来后心里便想到:“这是一个梦——只是一个可怕的梦而已。”所以我就躺在那儿思考,最后深信那的确是一个梦,这才不紧张了,宽慰地笑了一下,再一次高兴起来。我起身去点燃一盏灯。当我发现锁和插销都原封未动时,心里又一次觉得好笑,觉得安慰,嘴上也微微露出笑意。我拿起烟斗把它点燃,正要在炉火旁坐下来,忽然烟斗从我软弱无力的手指上掉下去,我感到面颊顿时苍白无血,本来平和的呼吸顿时喘息起来!在炉边的灰烬里,就在我自己的赤脚印旁,留下了另一个脚印——它非常之大。我的脚印与之对比起来简直就如婴儿的一般!这么说我的屋里确实有过来访者,大象的脚步声因此得以说明。
我把灯关掉回到床上去,害怕得不知如何是好。我躺了很久,窥视着漆黑的夜,倾听着。这时我听见头上方传来一种摩擦的声音,像是在把一个沉重的躯体从地板上拖过去。然后躯体被抛在地板上,连我的窗子都因此震动了。我听到楼房的远处砰地传来沉闷的关门声,不时又听见脚步声悄悄在走廊里进进出出,在楼梯上上下下。有时这些嘈杂的声音靠近我门口,停一下又走开了。我听见远处过道上微微传来链条的当啷声,倾听着这声音越来越近——它令人厌烦,上了楼梯,那个缚着链条的妖怪每走一步,松散多余的一部分链条就会在地板上发出重重的碰撞声。我听见喃喃的低语,以及似乎被强行抑制下去的刚发出的尖叫;听见无形的衣服发出窸窣的声音,无形的翅膀急飞的声音。这时我才意识到已有什么东西闯进了我房间——我并非孤身一人。我听见床的周围传来叹息声、呼吸声和神秘的窃窃私语。就在我头上方的天花板上面出现了三点小而柔和的磷光,紧贴在那儿亮了片刻,然后掉下来——有两点落到我脸上,另一点落到枕头上。它们软软地滴下来,热乎乎的。直觉告诉我它们在落下时已经变成了血块——这我用不着点灯就知道。这时我看见苍白暗淡的面容和高举的苍白的双手,脱离形体在空中飘来飘去——飘了片刻后就消失了。窃窃私语声以及各种声音都停止了,随之而来的是死一般的沉寂。我等待着,倾听着,感到不得不点灯,不然就活不下去了。我因为恐惧而十分虚弱,我慢慢起身朝一个坐着的形体走去,脸便碰着了一只粘糊糊的手!我像一个衰老的病人倒在地板上,显然是浑身无力了。然后我听见衣服沙沙作响的声音——这声音似乎移向门口,然后出去。
当一切再次沉静下来时,我爬下床去,感到虚弱和恶心。我点燃煤气灯,手抖个不停,好像它是一只百岁老人的手一般。亮光使我的心情好一点儿了。我坐下来,恍恍惚惚沉思着灰烬里的那只大脚印。渐渐地那脚印的轮廊开始摇晃起来,暗淡起来。我抬头一看,明亮的煤气灯光也在慢慢暗下来。同时我又听见大象的脚步声。我注意到这声音在沿着老朽的过道移过来,越来越近,那灯光也越来越暗。脚步声径直来到我门口,停下了——灯光已变成暗蓝色,周围一切都笼罩在幽灵般的微光之中。门并没有打开,然而我却感到一阵微风迎面拂来,并立即意识到我面前出现了一个模糊的庞然大物。我用一双迷惑不解的眼睛看着它。一道暗淡的光掠过那东西,渐渐地那一团模糊的东西才开始成形了——先现出一只手臂,然后是两条腿,再后是一个身躯,最后是一张忧郁的大脸从空幻中显露出来。威严的“加的夫巨人”[37]隐隐呈现在我眼前!他脱去了薄薄的衣服,赤身裸体,肌肉强健,十分标致。
我的烦恼顿时荡然无存——因为连一个小孩都知道,面容那样温和的人怎么会带来伤害呢。我的心情马上又好起来,煤气灯也因此又更明亮了。一个被遗弃的孤独的人遇见了朋友是会很高兴的,但谁也没有我遇见这位友好的巨人如此高兴过。我说:
“啊呀,原来是你吗?你知道不,两、三个小时来我真是被吓得要死?说真的,见到你我高兴极了。我要是有一把结实的大椅该——喂,喂,快别坐到那上面去!”
可是已经太晚了。我还没来得及阻止他已坐下去,一下就把椅子坐垮了——我有生以来还从没见过一把椅子压得这么碎过。
“别动,别动,你会把每一样东西都毁——”
又太晚了。接着又是一声破裂,另一把椅子便全都散了架。
“该死,难道你一点都不明白吗?你想把这屋里的家具都毁了不成?唉呀呀,看你这个僵化的傻瓜——”
可是毫无用处。没等我抓住他,他已经坐到了床上,把床压得稀烂,让人苦恼不堪。
“现在你要干什么名堂呢?你先是蹒蹒跚跚地在这个地方晃来晃去,带来一帮浪子妖怪,把我担忧得要死。然后,当我对于那粗俗的衣着不屑一顾时——任何一个有教养的人对它都是不会容忍的,除了在体面的剧院里外,但即便是在那儿,如果那个裸体人和你同性,你也会觉得无法容忍——你却见东西就坐,把所有家具都给毁了,以此来报复我。你干吗要那样呢?你把你自己和我害得一样惨。你把自己的脊骨底端都坐破了,把地板弄得乱七八糟,到处是你腿部的烂肉块,把这个地方弄得像个大理石工场似的。你应该为自己感到丢脸——这么大一堆,应该更明智些。”
“唔,我不会再坐烂任何家具了。不过我该怎么办呢?我已经有一百年没曾坐过了。”这时他眼里涌出了泪水。
“可怜的家伙,”我说,“我不应该对你这么苛刻的。你无疑是一个孤苦伶仃的人。不过请你坐在这儿地板上吧——其它一切东西都经不起你压——此外,你如果高高在上坐在那儿,我们怎么好交谈呢。我想让你坐低点,我坐在这个帐房用的高凳上,这样我们就好面对面聊一会儿。”
于是他就坐在了地板上,点燃我给他的烟斗,把我的一张红毛毯披在肩上,把我的坐浴盆倒过来像钢盔那样顶在头上,让自己既别致又舒适。然后在我重新把火升旺时,他交叉起脚踝,在暖和惬意的炉火前烤着他那双巨大的脚——脚底扁平,呈蜂窝状。
“你脚底和腿后面怎么了,干吗坑坑洼洼的呢?”
“都是些该死的冻疮——连我脑后面都生起来了,还不是在纽厄尔农场住时生的。可是我喜欢那个地方,我喜欢它就像一个人喜欢自己老家一样。我在任何地方也感受不到那里给我的安宁。”
我们谈了半小时,我注意到他现出疲倦的样子,并问到这事。
“疲倦?”他说。“哦,我想是吧。现在我把事情的原委都告诉你,因为你对我这么好。我是街那边博物馆里那具僵尸的幽灵,是‘加的夫巨’人的鬼魂。他们不把那具可怜的躯体埋掉,我是无法得到休息和安宁的。要让人们满足我这一愿望,我该做什么才最自然合理呢?恐吓他们,让他们只好把尸体埋了!——经常出没于存放尸体的地方!所以我就一夜又一夜地出没于博物馆。我甚至还让其它幽灵也来帮我。但这一点用处也没有,因为半夜谁还到博物馆来呢。然后我才想到来这片地方串一下。我觉得假如自己听得见的话,我一定会成功的,因为我有一些地狱创造的最能干的朋友。我们一夜又一夜哆嗦着,穿过那些老朽的过道,拖着铁链,呻吟着,低语着,在楼梯上穿梭往来,直到最后——实话对你说吧——我几乎精疲力尽了。可是我今晚看见你房间里的灯光时一下又来了劲,精神大振,朝着它走来。不过我现在是累了——彻底累了。求求你吧,求求你给我点希望吧!”我从高凳上跳下来,兴奋不已,大声叫道:
“这真是再奇特不过的事了!任何发生的事情也没有这么奇特过!唉,你这个可怜的、大错特错的老顽固,你自讨苦吃,受了那么多罪,却一切白搭——你一直围着转来转去的只是你自己的石膏模型——而真正的‘加的夫巨人’却在奥尔巴尼[38]!该死,你连自己的遗体都不认得吗?”
这时他脸上现出一种意味深长的表情——羞辱丢脸,可怜巴巴的样子——我从未见过这样的面容呢。
僵尸慢慢站起来,说:
“老实说,那是真的吗?”
“像我坐在这儿一样真实。”
他把烟斗从嘴里取出来,放到壁炉架上,犹豫不决站了一会儿(无意中习惯地把双手插进本来是裤兜的地方,心事重重地低垂着下巴),最后说:
“唉——我从没感到如此荒唐过。那具僵尸欺骗所有其他的人,现在这卑鄙的假货最后连它自己的鬼魂都欺骗了!我的小弟,假如你对我这样一个孤苦伶仃的幽灵还存一点爱心,别把这事传出去了。想想看,假如你出了这样的洋相会有什么感觉。”
我听见那庄重的脚步声渐渐远去,一步一步下了楼梯,消失在荒无一人的街上。我遗憾他走了,可怜的人——更遗憾的是他带走了我的红毛毯和坐浴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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