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姗译
奥诺雷·德·巴尔扎克(1799.5.20——1850.8.18):法国著名作家,法国现实主义文学代表人物之一。如本书编者序言中所讲,本文选自1846年出版的一本名为《动物的公共与私人生活》的讽刺故事集,由编者亲自在收录时译成英文。
当你们召开第一届会议的消息传到伦敦时,哦,法国的动物朋友们,你们不知道我们这些“动物革命”的支持者有多兴奋。以我个人有限的生活经验,我已能举出太多动物优于人类的事例来,只是出于英国猫谨慎的个性,我一直在等待恰当的时机,将我的故事公之于众,好令世人得知,那些虚伪的英国规矩是如何苦苦折磨着我可怜的小灵魂。有两次,熟识的老鼠们曾带我去过柯尔本家[1](我保证,自你们庄严的议会通过那部法案后,我绝没有再动老鼠兄弟们一根毫毛)。在那里,我看到很多老妇人,辨不出年纪的老处女,甚至年轻的已婚女人,都在埋头捉笔修订校样。我不禁自问,既然已经自带了爪子这一书写工具,我为什么不能也写点东西呢?女人总是言不由衷,尤其是写作的女人,而一只猫,一只经历过英国式背弃的猫,她的笔下是不会遮掩的。她的坦率,或许正可以讲出这些女士们没说出口的话来。我期许自己能做猫中的英奇博尔德夫人[2],也恳请你们关注我真诚的努力。哦,法国的朋友们,猫家族中最高贵的名门就出现在你们之中[3]——穿靴子的猫,永恒的广告界传奇,多少男人都在模仿他,却至今还没人为他竖一座纪念碑。
我出生在喵伯瑞小镇附近,猫郡的一个教区牧师家里。我母亲的多产使得她的猫宝宝都难逃被处理掉的厄运。英国猫的纵欲高产(不加控制的话,其制造的小猫很可能会占据整个地球),你们知道,目前还找不到原因。公猫母猫们都坚称这是出于纯洁的爱恋,但总有人很不中听地说,这是因为英国猫们平日的生活“得体”得太无聊,这件事就成了他们仅有的消遣。甚至还有人神秘兮兮地说这其中隐藏的其实是政治经济的大问题,和大英帝国对印度统治有关。这些话题就不是我的猫爪所能及的了,还是留给《爱丁堡评论》[4]来关注吧。我之所以没有和其他兄弟姐妹一起被淹死,完全多亏有一身通体雪白的皮毛。主人还给我起了“美人”这样的名字。哎!不过牧师要养老婆,还有十一个女儿,实在养不起我了。一位老夫人发现我对牧师的《圣经》情有独钟,因为我总卧在那上面睡觉——其实我并无宗教信仰,只因那是屋子里唯一干净的地方而已。但老夫人相信,我应该是动物中通灵性的那种,就像巴兰的驴子一样[5]。于是她把我带回了家,那时我刚两个月大。这位新主人会在外广派请帖,邀请大家来参加晚上的“圣经茶会”,还给我解释夏娃的后裔们那种种危险的特性。她会喋喋不休地宣讲“人的自尊自爱”,“人活在世上应尽的义务”等等。这种教化方式非常有效:为了不再听她的布道,有一位听众直接自尽殉教了。
一天早晨,我,这个可怜的小小自然之子,惊喜地发现猫碗里是一碗奶油,上面蒙着层酥皮。我用爪子轻轻磕碎酥皮,舔起奶油来。可能是吃得太开心了,也或许是我还幼小、不能很好地控制自己的身体,我忽然一阵尿急,便在打过蜡的光滑木地板上尿了起来。看到这情景,老夫人对我的“天性放荡”和“缺乏家教”大为震惊,她将我一把拎过,用桦条狠狠抽了一顿,还说如果不能把我培养成一位真正的淑女,她就不要我了。
“请允许我给你好好上一堂礼仪课。”老夫人说,“你要明白,美人小姐,英国猫要懂得秘密地隐藏任何有违礼节的生理需求,绝不会当众做出不体面的事情。你也听辛普森博士牧师讲过吧,上帝给造物都定下了规矩。你什么时候见过地球自己行为不端的?宁肯死上一千次,也不能暴露自己的欲望:在这压抑之中,便是圣人的美德。猫咪最大的特权,就是可以不动声色地优雅离开,而且永远没人知道你是在哪里上厕所。这样你就能始终以最美的一面示人,所有人都会把你当成天使。以后再有类似的需要,先看向窗外,做出想出去散步的表情,然后你就可以跑去小树林或者排水沟解决啦。”
作为一只单纯正直的猫,我觉得这实在很虚伪,但我那时还太小啊!
“那么等我到了排水沟呢?”我疑惑地望着主人。
“等你独自一个,周围保证没有其他人看见时,美人,你就可以暂时牺牲一部分的优雅迷人了,反正在公众眼中你的形象已经足够好了。我们英国人在这一点上的完美无人能比。人每天该操心的,无非就是自己的形象吧。反正这尘世间,哎呀,整个都是虚假。”
我承认这番话听上去很不舒服,但鉴于刚刚挨过抽打,我最好还是去接受,对于一只英国猫来说,外表的体面就是一切。从那时起,我渐渐习惯把喜欢吃的东西藏到床底下。再没有人看见过我吃饭、喝水,或是上厕所。人们都赞我是“猫中的珍宝”。
我也由此见识了那些被称为“专家”的蠢物。在主人的博士朋友和其他朋友中,有一个叫辛普森的笨蛋。他是个有钱地主的儿子,什么都不干,净等着父亲的遗产。无论什么样的动物行为,他都能用宗教原理去解释。有天晚上,他碰巧看到我正在舔碟子里的牛奶,立马将我的主人大大恭维了一番,夸我教养良好,只因为我是从碟子边沿舔起,渐渐朝向中心。
“瞧瞧,”他说,“有了圣灵指引,一切都变得多么完美:美人已经懂得什么是永恒了,她在用喝牛奶时舔出的圆环表达呢。”
在这里我不得不说,苍天在上,我这样喝只是因为猫们都不喜欢把毛沾湿而已啊。但我们的行为常常就要被这些专家歪曲,他们与其说是想要发现动物的灵性,不如说只是急着表现自己有多聪明吧。
当女士们先生们争相把我抱起,用手抚过我雪白的背,看那光滑皮毛上打出丝丝火星时,主人就会骄傲地说:“抱着美人,你绝不用担心衣服突然被弄脏——她可是我精心培养的小淑女!”每个人都说我是天使,我吃的也都是精食细脍,可是说实话,我感觉乏味极了。我听说隔壁的一只年轻母猫和公猫私奔了。公猫,这个词让我心中一阵说不出的烦闷,怎么也没法消解。客人的夸赞,主人的自得,都没让我好受些。
“美人非常纯洁,她就是个小天使。”老夫人说道,“她长得这么漂亮,自己却全然不觉。她从不去注意别人,这就是贵族教育培养出的气质。即便她偶尔看人,也绝对是矜持淡漠的表情。这一点,现在的年轻姑娘们都做不到啊。你不呼唤她,她绝不过来,更不会亲热地扑到你身上去。没人能看见她进食的样子。拜伦勋爵[6]那样的浪荡子一定会爱上她的。她就像一个真正的英国女人,喜好喝茶,端正大方地坐着听《圣经》讲解,从不会以恶意去猜度别人,谁都可以在她面前畅所欲言。她心地单纯,不慕虚荣,对珠宝完全不感兴趣。送她一枚戒指,她也不会在乎。并且她丝毫不想去模仿她猫科同类中的捕猎者们,做出什么粗野的事来。她喜欢自己的家,可以安安静静地一直待在屋子里,有时你都会觉得,她是不是伯明翰或曼彻斯特造的机械猫呢。这真是教育的最优秀成果。”
那些绅士们和老夫人口中的“教育”,无非是学会掩饰天然本能而已,当他们把我们完全扭曲之后,就会说,教育成功了。一天晚上,我的主人请来宾中的一位年轻小姐唱首歌。当她坐在钢琴旁开始唱时,我立刻认出,这是我小时候听过的一首爱尔兰民谣。我忽然也很想放声歌唱,于是跟着她一起唱了几句。结果她的演唱大受好评,我却被主人在头上拍了几巴掌。我被这极端的不公惹恼了,几步跑去顶楼散心。哦,我爱这乡村风光,多美好的夜晚!我终于领略屋顶的猫咪世界了。公猫们对着自己的爱人唱小夜曲,这些悦耳的寂寞旋律让我为主人强加在我身上的虚伪深感羞愧。很快,其他猫发现了我,顿时警觉起来。一只毛发蓬乱的公猫朝我走来,他有一副漂亮的胡子,身材也不错。他凑近看了看我,转头对同伴们说:“还只是个孩子!”听到他这轻视的话,我在屋顶瓦片上矫捷地跳了几下,展示我独有的灵活身姿,好让他们知道,我不是个孩子了。但这些表现都是白费功夫。“什么时候,才有人也来给我唱情歌呢?”我问自己。那些骄傲自负的公猫们,他们的小夜曲,是人类的歌声无法匹敌的。这一切对我产生了很大震动,之后,我也不由地常常坐在楼梯上,哼几句自创的小曲。很快,发生了一件大事,彻底结束了我懵懂的时光。主人的侄女带我去伦敦了。她是一个有钱的女继承人,很喜爱我,经常亲吻我,相当热情地抚摸我。她让我很舒服,我渐渐开始依赖她了,一改猫族的作风。我们变得形影不离,我也得以一窥伦敦那个繁华的世界。正是在那里,我了解了英国习俗的乖僻无理,甚至连动物都难逃其魔爪。我也见识了拜伦曾经痛骂的那些伪善言辞,我和他一样,都是这些东西的受害者,可我却连真正的纵情享乐都还没有过呢。
阿拉贝拉,我的新主人,同很多年轻的英国女孩一样,不知道自己到底想嫁一个什么样的男人。在挑选丈夫上的绝对自由快把这些姑娘们逼疯了。尤其当她们想起,英国习俗可不鼓励夫妻间在婚后有什么亲昵的交流。我做梦也没想到,连伦敦的猫都学会了这套严肃,而我居然会成为无情的英国法律的受害者,站上那个讨厌的伦敦民事律师公会的被告席。在伦敦,每个遇到阿拉贝拉的小伙子都被她迷住了,每个人在最开始,也都以为自己一定会娶到这个美丽的女孩。然而每当临近谈婚论嫁的关头,阿拉贝拉总能找到理由分手,我都觉得她有点过分了。“我怎么能嫁给一个罗圈腿呢!绝不!”“那个小伙子的问题是,他是个朝天鼻。”男人们在我眼里都是一个样,所以着实无法理解她这种只根据外表差异来做的选择。
有一天,一位年迈的英国贵族看见了我,对我的主人说:“您有一只跟您一样漂亮的猫。她白皙,娇嫩,她该找个丈夫了。我下回带我家那只英俊的安哥拉猫过来吧。”
三天后,老贵族带来了伦敦贵族公猫中最出色的一只,帕夫。他披着一身纯净的黑毛,两颗眼珠一绿一黄,精光四射,满是冷酷和傲慢的神色。他光滑的尾巴上带着一圈圈黄色的花纹,在地毯上扫来扫去。他或许是出身于奥地利的皇族,因为你瞧,他长着那颜色呢[7]。他举手抬足都是一副见过大世面的样子,端方严肃。如果有外人在场,他肯定连搔一下头都不肯。帕夫还在欧洲大陆游历过。一句话,他实在是太优秀了,据说英女王都曾经爱抚过他。作为一个天真简单的小傻瓜,我扑过去拍拍他的脖子,想逗他一起玩,他冷静地拒绝了,因为周围正有人看着我们。我后来才发现,这位贵族的年龄和在餐桌上的良好食欲似乎给了他很大的压力,当然这在英国应该叫做德高望“重”。他的块头尽管受人类喜爱,但对于他自己来说,却已经影响行动了。这才是他不回应我可爱邀约的真实原因。他冷冷地蹲坐着,抖抖胡子,时而看着我,时而闭目养神。在英国猫的社交圈里,对我这种出身于穷牧师家的猫来说,帕夫是我能逮到的最富有的公猫了。他有两个贴身男仆,吃饭用的都是中国瓷器,而且只喝红茶。他乘坐专属马车在海德公园散心,还参加过议院会议。
我的主人留下了他。在我不知情的情况下,整个伦敦的猫科家族都已获悉,来自猫郡的美人小姐,嫁给了有奥地利皇室条纹的帕夫先生。晚上,街上传来一阵音乐声。我丈夫陪伴着我走下楼来,他走得很慢,当然这只是出于他优雅的品味。我们见到了一群猫贵族,他们来恭贺我们新婚,并邀请我加入他们的爱鼠协会。无非是关于逮“耗子”的事情,他们解释说。这个粗词被他们频频提及,我有点惊讶。最后,他们概括道,这是他们为了国家的荣誉而建立的一个禁欲组织。几天后,我丈夫和我一起出席了在艾尔马克俱乐部[8]屋顶举办的聚会,一只灰猫就此话题进行了更深入的阐述。听众们不断喝彩,“说得太好了!”在演讲中,灰猫举证说,圣保罗在写关于仁慈的篇章时[9],心中想的就是英国猫的美德。尤其当大英帝国的船只可以横跨大洋、从地球这端跑到那端时,我们有义务,在全世界传播“善待鼠类”的理念。事实上,英国猫们已经在用“建立良好卫生习惯”来大力推行不捕鼠的精神了。解剖老鼠会发现,他们的器官和猫的几乎没有区别。而且一个族群压迫另一个,也有违动物律法,这可是比人类律法更强大的法则。“他们是我们的兄弟。”灰猫继续说,他生动地描绘出了一幅可怜的老鼠挣扎于猫爪下的悲惨画面,那情形如此令人心碎,我忍不住都流下泪来。
见我被这番演讲打动,帕夫大人向我坦陈,其实这样宣传是因为英国正打算积极开展出口老鼠的贸易:如果猫们都不再吃老鼠,那么出产老鼠将会成为英国的第一大支柱产业。英国式道德的背后,总是藏有实际的利益。而道德和生意结成的盟友,才是英国人唯一真正信赖的交情。
帕夫是如此高深莫测的政治家,看来不太可能会成为一个令人满意的丈夫了。
一只乡下来的猫提出,他在欧洲大陆,尤其是巴黎的城墙边,看到天主教徒们每天都在用公猫献祭。立刻有别的猫大喊着“我要提问!”想打断他的发言,但他还是继续说出可怕的话来,说那些英勇就义的猫们是被当做兔子的替代品杀害的。他把这种欺骗和野蛮归结于法国人对真正的英国国教的无知:国教规定,撒谎是绝对不允许的,除非是在内政、外交和内阁之中。
众猫都把他当做好管闲事的偏激分子。“我们在这里关心的是英国猫的利益,可不是那些欧陆猫!”一只脾气火爆的托利党公猫吼道。帕夫已经昏昏欲睡了。就在与会各方吵翻天时,一只法国驻英大使馆的年轻公猫来到了我面前。他的口音泄露了自己的国籍,他用那法式发音给我说了一大段可爱的话:
“亲爱的美人,我肯定自然之神将永不能再造出另一只像你这般完美的猫。与你细腻丝滑的皮毛相比,波斯和印度的开什米尔羊绒简直就跟骆驼毛一样粗硬。你身上散发的幽香,凝聚着天使的喜悦,我在塔列郎王子的沙龙中就嗅到了,因此才一路跟来了这个愚蠢的聚会。你眼中的火焰能够点亮黑夜,你漂亮的耳朵如果再肯倾听我的恳切心声,那就更是完美无缺。整个英国,没有一朵玫瑰像你可爱小嘴旁的粉色那么娇嫩。渔人们就算潜到霍尔木兹海峡的海底,也找不到像你的牙齿般晶莹的珍珠。你的面庞,精致文雅,是帝国之最,阿尔卑斯山上的积雪在你如天人降临的身体面前,也不复洁白。啊!这样的乳白只有你们城市的雾霭可以相比。你的玉足轻柔优雅地支撑着身子,那造物神奇的顶峰,而你的尾巴,居然又超越了身体的美丽,悄悄透露着你心跳的节奏。是的!这全世界最精巧、最恰到好处的一道弧线!还有那无猫能及的轻灵步态。来吧,离开那个老傻瓜帕夫,你看他活像个在上议院打瞌睡的议员。他还是个把自己出卖给辉格党的混蛋。在孟加拉旅居太久,他已经丧失一切能取悦母猫的本事了。”
装出完全没有看他的样子,我巧妙地打量了一下这只迷人的法国公猫。他看上去是个潇洒的小坏蛋,和英国猫一点都不一样。他那轻松自得的举止和他抖耳朵的动作都表明,他一定是个无忧无虑的快乐单身汉。我承认,英国猫的道貌岸然和利益至上已经让我非常厌倦了。他们所谓的礼貌尤其显得可笑。眼前这只不修边幅的公猫身上满溢的自然气息令我耳目一新,他跟我在伦敦见过的所有猫都太不同了。我迄今为止的生活都是按部就班,甚至连往后的日子也完全可以预见,这只特别的法国猫,不禁让我开始期待一种不确定的新生活。之前的生命太索然无味了,我为何不可以和这个奇妙的家伙一起生活在屋顶上呢。他来自一个善于自我安慰的国家,那里的人们编出歌谣来取笑那位曾多次战胜他们的最伟大的英国将军[10]:
“马尔博罗去打仗,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11]
然而我叫醒了我丈夫,告诉他时间已晚,我们该回去了。我表现得好似压根没听到法国猫适才那番表白,我脸上明显的漠然让布里斯克僵住了。他惊讶地愣在原地,没想到自己这样帅气的求爱者也会吃闭门羹。之后我才了解,通常对他来说,勾引绝大多数母猫都是轻而易举的事情。我从余光偷偷瞄他,只见他用急促的步子跑来跳去,一跃到对面街道的屋顶,又立刻跃回来,一副着急失望的样子。一位真正的英国绅士可不会这样不矜持地暴露自己心底的感受。
又过了几天,我丈夫和我回到了他的主人、那位老公爵家富丽堂皇的宅邸。我也坐上了他以前的专属马车,在海德公园转了一圈。我们的菜单成日都是鸡骨、鱼骨、奶油、牛奶和巧克力。尽管这些食物热量很高,我名义上的丈夫却始终还是那么冷淡。连在与我相处的时候,他都“礼貌”万分。每天晚上从七点起,他就在惠斯特牌桌旁,枕着他主人的腿开始睡觉了。这让我实难开心起来,身体日渐消瘦。更糟的是,有一次帕夫喝纯鲱鱼油(这就是英国猫的波尔多红酒)时,我也喝了点,结果搞得肠胃严重不适。主人小姐请来一名在巴黎进修多年、后来毕业于爱丁堡大学的医生给我看病。诊断了我的病症后,医生向主人保证,他第二天就能给我治好。隔天再来,他从兜里掏出一件法国造的工具。一看到那东西,我就全身寒战:这是一个白色的金属圆筒,最顶端是一根细细的小管。医生信心十足地把它拿给两位主人看,那两人却一下红了脸,烦躁起来,小声念叨着英国人是多么的自尊自重:比方说,旧时英格兰的天主教徒对这件伤风败俗的法国工具所持的坚拒态度,比他们对《圣经》的虔诚还要知名呢。公爵又加上一句,在巴黎,法国人居然无耻地让这东西出现在了国家剧院上演的莫里哀喜剧中[12],而在伦敦,连看门人都羞于说出口它的名字。
“给她吃点甘汞[13]好了。”
“那会杀死她的,大人!”医生吃惊地叫道。
“法国人爱怎么做就自己做去吧,”公爵说,“你我都不能肯定,这丢人的东西用了后会不会有效。而我能肯定的是,正经的英国医生只会用传统的英国法子来治疗他的病人。”
于是,这位本想一展宏图的医生,从此被逐出了伦敦的上流社会。他们又请来另一个医生,他问了我一些关于帕夫的很不得体的问题,最后告诉我,真正英国式的良药就是:上帝和应有的鱼水之欢!
一天晚上,我听到街上传来那只法国公猫的歌声。想着不会有人瞧见,我顺着烟囱,爬上了屋顶。“雨槽这边!”我轻唤道。这一下回应简直给他插上了翅膀,只一眨眼,他就奔到了我身边。而且你能相信吗,不过叫了他一声,他居然立刻就开始占我的便宜:“来我怀里吧。”他竟敢这样和一只并不熟悉、身份显赫的母猫说话。我冷冷注视着他,准备给他个教训:我严肃地告诉他我是禁欲协会的。
“先生,我明白,”我对他说,“从你的口音,从你讲话的随意都能看出,你跟现在那些天主教徒猫们一样,纵情享乐,游戏世间,然后相信只要忏悔就可以洗清一切罪过。但是在英国,我们有另一套道德标准。我们必须永远是体面的,哪怕是在欢娱时。”
年轻的法国猫被这英国式的圣洁宣言震撼了,他认真听我说着,我甚至觉得很有希望把他转化成一个新教徒。他虔诚地告诉我,他可以为我做任何事,只要我允许他爱我。我望着他说不出话来,他那双非常清澈漂亮的眼睛正如星星一样闪光,照亮了黑夜。我的默许令他狂喜,他大喊道:“我亲爱的米妮特!”
“这又是谁?”我问。法国猫真是太喜欢随便给人起名字了。
布里斯克解释说,在欧洲,每个男人在表达爱意的时候都会把对方称作“我的小米妮特”,连国王本人对他女儿也是这么叫。而那些最漂亮的年轻贵妇,则会把自己的丈夫叫做“我的小猫咪”,哪怕她并不爱他。还说如果我想让他高兴,就把他叫做“我的小男人”[14]!说完,他无限温柔地抬起爪子,我突然紧张得不行,拧身逃掉了,留布里斯克在背后欣喜若狂,独自在屋顶唱开了《统治吧,不列颠!》[15]直到第二天,我耳朵里还回响着他那可爱的声音。
“啊,亲爱的美人,你也陷入热恋了吧?”主人小姐说。她看到我安静慵懒地平躺在地毯上,一副沉浸在如诗回忆中的样子。
女人的敏锐吓了我一跳。我立起身子,轻蹭她的腿,用我甜美女低音最深沉的和弦喵喵叫着撒娇。
当主人轻轻给我在头上抓痒,而我则温柔回望她的时候,邦德街上发生了一件对我往后的命运贻害无穷的事情。
帕夫的侄子帕克,他的法定继承人,当时正住在皇家近卫骑兵团的营房里。他跑去找了我亲爱的布里斯克。狡猾的帕克队长先是恭维这个小傻瓜,祝贺他赢得了我的芳心,并说全英国最迷人的公猫们都曾遭受过我的拒绝。于是布里斯克这个愚蠢的法国家伙就虚荣地回答说,能得到我的关注他很高兴,但他对净跟他讲禁欲、《圣经》的母猫有点害怕呢。
“哦!”帕克说,“这么说,她的确跟你讲话了?”
亲爱的法国猫布里斯克就这样掉入了英国手腕的陷阱。他后来更是犯下了另一项不可饶恕的罪行,从而彻底激怒了全英格兰教养良好的猫家庭。这个小白痴真是太不诚实了,他明明在海德公园向我躬身行礼,还假装跟我熟识的样子上来攀谈。可是我冷漠地直视前方,没有看他一眼。车夫看到这只法国猫骚扰我,狠狠用鞭子抽了他几下。布里斯克被打得皮开肉绽,不过还能动弹。他毫无怨尤地承受了鞭打,继续如痴如醉地望着我。我彻底被他迷住了。我爱他那种欣然受罚的姿态,就好像他的眼中只有我。我的出现带给他的快乐,甚至强大到能战胜猫咪最易在危险面前开溜的本能。他不知道,虽然我表面上无动于衷,但心里快要被思念和心疼折磨死了。就是从那刻起,我决心与他私奔了。当晚,在屋顶上,我颤抖地靠进了他的臂弯。
“亲爱的,”我问他,“你有足够的财产赔付老帕夫的精神损失吗?”
“除了这胡子、四爪和尾巴外,我并无其他财产。”法国猫笑道,尾巴骄傲地在檐沟上扫来扫去。
“没有任何财产!”我叫起来,“这么说你只是个冒险家了,我的天哪!”
“我喜欢冒险。”他温柔地对我说,“关于你刚才提到的赔偿,在法国,我们习惯靠一场决斗来解决类似纷争。法国猫的资产是他的爪子,而不是金子。”
“可怜的国家,”我说,“它为什么会派这样一只一穷二白的猫到自己的驻外使馆呢?”
“这很简单,”布里斯克回答,“我们的新政府也不喜欢钱——至少是不喜欢自己的员工有钱。才智出众才是最重要的。”
亲爱的布里斯克说得这么轻巧,我开始担心他或许太自以为是了。
“没有物质基础的恋爱是不可能的。”我说,“亲爱的,如果你还要到处忙着找吃的,你就没法专心爱我了。”
为了打消我的疑虑,这位迷人的法国骑士告诉我,他其实是穿靴子的猫的直系后裔。并且他说,花钱的方式只有一种,可借钱的方式有九十九种呢。好吧,除掉别的废话,简单来说,他懂音乐,可以通过授课来赚钱。事实上,他给我唱过一首法国家喻户晓的情歌,曲调很伤感:在那月光下[16]……
被他的话所打动,我答应布里斯克,一旦他能给自己的妻子一个稳定舒适的家,我就会跟着他远走高飞。就在这时,帕克出现了,背后还带着一群猫。
“啊,糟了!”我大叫一声。
第二天,伦敦民事律师公会开始审理这桩私通案。帕夫是个聋子,他的侄子们趁机兴风作浪。在他们的引导下,帕夫说到了在夜间,我曾讨好地叫他“我的小男人”!这是对我最严重的指控,因为我无法解释自己是从哪里学会了这种调情的法国话。法官似乎不自觉地就对我抱有偏见,他已经年老昏聩,竟全盘相信了这起对我的低劣算计。而一些本该替我讲话的小猫们,却在庭上发誓作证说,帕夫是那么爱他的小天使,一刻都离不开她,美人小姐是他的宝贝,是他眼中欢乐的来源!我的亲生母亲也来到了伦敦,但她既不见我,也不跟我讲话。她只说,一只英国猫绝不该做出任何惹人怀疑的事来,是我令她到晚年还要受此折辱。最后,是仆人们的集体背叛。我清楚看到了英国人是如何变得失去理性。当涉及到所谓的“私通”时,旧日情分立马烟消云散。母亲不再是母亲,保姆甚至想把给你喂过的奶都要回去。所有猫都在街上鼓噪长嚎。而这其中最无耻之事,是我那自己年轻时,连英女王[17]的纯洁都相信的老律师,在收取了帕克队长的贿赂后,故意不好好辩护,想害我输掉官司。我把一切都向他坦白了,他还跟我保证,法庭不会对一只猫上鞭刑的。为了证明清白,我告诉他,我连“私通”这个词是什么意思都不知道。他跟我说,这个罪名起得准确极了,因为在犯这个罪的时候,的确是顾不上再“公开沟通”什么了。律师不力的情况下,我只得站出来自我辩护。
“法官大人,”我说,“我是一只真正的英国猫,我是清白的。如果我被冤枉的话,世人将会如何评说英格兰古老的正义……”
没等我艰难地说完,我的声音已被底下的嗡嗡声盖过。旁听的民众完全被今早《猫咪纪事报》上的报道和帕克那一边撒播的谣言洗脑了。
“她现在都开始质疑诞生了陪审团制度的英格兰的正义了!”有人喊道。
“法官大人,她是想告诉您,”恶劣的对方律师说,“她和一只法国猫一起去屋顶,是为了帮助他建立国教信仰。而实情是,她是去那里学‘我的小男人’这样的法国甜言蜜语,去聆听罗马天主教教义,去看怎么能给我们英格兰的传统和法制抹黑!”
这种蠢话永远都能煽起英国听众的狂热,人们对帕克的律师这番话报以热烈的掌声。就这样,在二十六个月大的时候,我被判有罪,尽管我甚至可以验身以证我对“公猫”这个词的真正含义都还并未了解。但是我已经明白,我之所以会遭受这一切,就跟为何要把阿尔比恩[18]叫做老英格兰是同一个道理。
自那以后,我一直郁郁寡欢,深深地怀疑喵生,这倒不是因为我离婚了,而是因为我失去了亲爱的布里斯克——帕克担心他会来报仇,带着一群暴徒将他打死了。现在,再没有什么比听人称赞英国猫忠诚厚道更令我怒火中烧的了。
所以,你瞧,法国的动物朋友,我们和人越走越近,也把他们身上的恶习越学越多。让我们回归自然生活吧,在那里我们只需遵循本能过活,不会再有人用规矩来批判你的本性。我正在着手写作一篇论文,探讨对工人阶级动物的剥削问题,主旨在于使他们今后能够主动拒绝再当转叉狗[19],拒绝再被套上马具去拉车,以此来保护自己不被庞大的上层阶级所欺压。尽管我们猫类常被诟病笔迹潦草,但我相信马蒂诺小姐[20]也不会鄙薄我的努力。你们懂的,在欧洲,文学是所有反抗不道德婚姻专制的猫儿的避难所,他们反对僵死制度的压迫,渴望过自然的生活。我还没有告诉你们,尽管布里斯克的尸体背部有那么长一道伤口,虚伪无耻的验尸官还是宣称,他是服砒霜自尽的。就好像这样一只快乐、轻浮的年轻公猫会去思考喵生并得出这么严肃的领悟一样,就好像这个刚赢得我的爱情的幸运儿居然会如此生无所恋一样!但法医最后的确拿出了一个,用马氏试砷法[21]检测出毒药残留的盘子。
注释:
[1]柯尔本:指英国出版商亨利·柯尔本(1784.5——1855.8.16)。(译注)
[2]英奇博尔德夫人:指英国女作家、演员伊丽莎白·英奇博尔德(1753.10.15——1821.8.1)。(译注)
[3]法国故事《穿靴子的猫》中,猫最后获封为勋爵。(译注)
[4]《爱丁堡评论》:英国19世纪影响力广泛的杂志,创刊于1802年。(译注)
[5]《圣经》中记载,巴兰骑驴子去诅咒以色列人,上帝派天使挡住他的路,驴子给天使让路,巴兰却打毛驴。后上帝使驴子开口讲话,并让天使现身,巴兰才明白。(译注)
[6]拜伦勋爵:指诗人拜伦。(译注)
[7]1804至1867年,奥地利帝国由哈布斯堡家族统治,其旗帜为黑黄两色。(译注)
[8]艾尔马克俱乐部:1765至1871年间,伦敦上流社会的高级俱乐部。(译注)
[9]圣保罗为基督教先驱,他的著述是构成《圣经·新约》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译注)
[10]指英国军事家、政治家约翰·丘吉尔(1650.5.26——1722.6.16),第一代马尔博罗公爵,温斯顿·丘吉尔的直系先祖。他曾在西班牙王位继承战中大败法军。(译注)
[11]指法国经典民谣《马尔博罗去打仗》,歌词基于当时盛传的约翰·丘吉尔已战死的谣言。(译注)
[12]指莫里哀的代表剧作《无病呻吟》,其中有给病人灌肠的情节。(译注)
[13]甘汞:在古时曾被用作泻药。(译注)
[14]本段中的三个称呼均为法语。(译注)
[15]《统治吧,不列颠!》:英国皇家海军军歌,也是英国的第二国歌。(译注)
[16]《Au Clair de la Lune 在月光下》是法国最广为传唱的歌曲之一,起源于18世纪,起初为情歌,后成为一首经典儿歌。(译注)
[17]此处指伊丽莎白一世(1533.9.7——1603.3.24),都铎王朝的最后一位君主。她终生未嫁,被称为“童贞女王”。(译注)
[18]阿尔比恩是最早对大不列颠岛的古称。(译注)
[19]转叉狗:旧时用于在踏车上走步以带动烤肉叉旋转的狗。(译注)
[20]马蒂诺小姐:指英国社会学家哈丽亚特·马蒂诺(1802.6.12——1876.6.27),常被认为是首位女性社会学家。(译注)
[21]马氏试砷法:法医常用于鉴定砒霜中毒的方法。(译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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