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顶上的猫大人-祖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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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盖·怀特摩尔·卡洛

    钟姗译

    盖·怀特摩尔·卡洛(1873.3.4——1904.4.1):美国幽默作家、诗人,曾居于巴黎。本文选自作者1903年的短篇故事集《祖特及其他巴黎人》。

    大军团大街[1]上,让-巴蒂斯特·卡耶的杂货铺和希波利特·赛儒家的美发沙龙是肩并肩的相邻店面,两家却积怨深重。据艾斯贝朗丝·赛儒说,这是由于亚历桑德琳·卡耶为人刻薄,而亚历桑德琳·卡耶则称,只怪艾斯贝朗丝·赛儒太虚伪奸诈。其实,一切纠纷真正的根源就是祖特,而祖特此时正笑眯眯地坐在让-巴蒂斯特家的门口。除了阳光和午饭,她什么都不在乎。

    希波利特当初打算盘下美发沙龙时,表现出了相当的机智:他立刻和一位退休商人的女儿结了婚——结成了那神圣、同时又世俗的联盟。这位姑娘的嫁妆直朝五位数奔去,而她的心灵,希波利特说,就跟她的容貌一样美——关于这后一点,连最客观的人都得承认,确是事实。店面变更九天就完成,创了这个街区的奇迹。大军团大街的最西头颇为热闹,骑自行车的路人熙熙攘攘,还总挤着一群身穿奇装异服、在汽车上捣鼓各种花样的家伙。这条街上有很多咖啡馆,侍者们一定很需要修脸服务。而且,到希波利特当老板的时候,地铁1号线的马约门站已经启用,站口离他的店还不到一百米。这些地铁口长得就像穷凶极恶的黄色郁金香(看不懂的新艺术),每天吞吐着几千的乘客。潜在客源是不用担心了。问题是,怎么让客人真正上门,又怎么去把生客变成熟客。这时,艾斯贝朗丝的聪明才智和她一万法郎的嫁妆起了至关重要的作用。她一句话就指明了方向,美发沙龙后来的红火,有一半都得归功于此。

    “想吸引客人来,”她双手叉腰道,“首先店面一定要抢眼!”

    在她的主张下,一切都要尽量高调。她指挥希波利特跑遍了圣安托万郊外的各种器材店,几个小时地和木匠还有装修工人热切讨论。最后,美发沙龙里外焕然一新,墙面粉刷漂亮,挂着镀金框的长镜子,还添置了一台结构复杂、镍层闪闪发亮的新机器。它的名字很威风——除菌机,店里专门为它挂了一块表示“我们有除菌机”的告示,刚好从门外能看见。整个店如获新生,原先简单写着“克尔贝,剪发”的黑白花纹招牌上,现在换成了“玛拉科夫沙龙”,顿时引人注目许多。窗架被满满的香皂、化妆水,还有各种香水压得吱吱作响,每个窗角都挂着一串鲜黄色的海绵。玻璃上白色亮珐琅的字母,人人走过去都要瞅两眼,因为它明明是用英文写的,里面却突兀地夹杂着法语词,还故意写成“香玻”这种样子[2]。希波利特雇了两个助手,让他们穿上白帆布夹克,他老婆则穿一件崭新的蓝色真丝衬衫,满脸带笑地坐在柜台后面。美发沙龙开业大吉,艾斯贝朗丝的理论很快就得到了充分的证明。整个街区都注意到了这家店,人们纷纷前来一试。玛拉科夫沙龙的生意红红火火地开张了。

    然而,每个伊甸园里都得有条毒蛇,对赛儒家来说,扮演这个角色的,就是亚历桑德琳·卡耶。卡耶杂货铺闲散的店主本人,才懒得去咬牙嫉妒别人呢,可是他老婆已经快被隔壁店的开张和走红气得心里滴血了。他们自己的店年久失修,愈发破败,周边新开的大咖啡馆又都去批发商那里直接进货了,铺子的收益逐年下降,就快没钱赚了。进价售价之间曾经可观的距离越缩越小,亚历桑德琳为此烦恼不已。她想要改变,但又变错了地方:转而去进那些价廉质次的商品,只让销售情况变得更糟。就在赛儒家的玛拉科夫沙龙欣欣向荣,扬帆起航时,他们的邻居正在彻夜召开家庭会议,句句话都离不了损失惨重和气急败坏。赛儒家富丽堂皇的店门,潮水般涌入的顾客,满街人对希波利特节俭能干的赞不绝口,已经够让亚历桑德琳难受。最后,她又看到了艾斯贝朗丝,满面红光,笑容可掬,幸福地坐在她的小柜台后面,而自己却身处一堆灰扑扑的瓶瓶罐罐中间。再想起家里越积越多的债,越来越微薄的收入,亚历桑德琳心中像打翻了胆汁一样苦涩。出于礼貌,更多是因为好奇,她曾去隔壁拜访过。自那之后,那股惬意的紫罗兰和丁香的香气就在她脑中挥之不去,眼前总恍惚出现擦得铮亮的镀镍机器和闪光的大镜子。她自己店里的空气是沉重的,带着环绕身边的蔬菜、奶酪、咸鱼、沙丁鱼和一盒盒饼干混杂出的辛辣臭味。亚历桑德琳·卡耶的生活忽然变得难以忍受了。如果说没有什么比一个人自己的成功更令人开心,那么也没什么比自己邻居的成功更给人添堵。更甚的是,她的邻居并没有来她家回访,这让她更是怒火中烧。

    除去这些,其实亚历桑德琳心里真正最大的刺痛,连她不管事的丈夫都耿耿于怀的,是他们叛逃到敌人阵营的重要朋友,亚伯·弗里克。结婚前,卡耶太太的体重还是五十公斤,不是现在的九十公斤,那时亚伯正是这家杂货店最年轻的雇员,同时也是她的追求者中最痴心的一位。1871年的动荡中[3],他的英勇表现引起了上头的注意,市政府让这个杂货铺小工兼民兵,摇身一变成为了国家法律的捍卫者。但即便到那时,他仍忘不了初恋,直到让-巴蒂斯特盘下杂货铺,并用杂货铺女主人之位把亚历桑德琳娶到手,亚伯才算彻底死心。之后,好心的警察局长莫名将亚伯调来了十七区,于是旧日老友又续前缘了。回家路上在卡耶太太的店里坐坐,对这位面色红润的警官来说,既方便又舒服。随便聊几句,怀怀旧,开个玩笑,再顺手得一盒沙丁鱼,或一小包茶叶回去。可是,正在他老朋友店里的东西质量开始下降时,玛拉科夫沙龙出现了。他对友谊的忠诚动摇了。弗里克先试着去希波利特那里考察一番,随即就被迷住了,成了常客,几乎天天都能听到沙龙中传出他爽朗开心的笑声。他是个英勇的男人,也是个好客人,一点不多事,完全信任希波利特的服务,任由他给自己又修又烫又喷香。他每次来都受到热情的欢迎,赛儒太太笑意盈盈,还不时送他发蜡、香水等小礼物——警察大人的友情可是很宝贵的。

    卡耶太太每天隔着自己的窗户,哀怨地望着亚伯在隔壁来了又走。他现在经过的时候都不看一眼旁边的杂货铺,当然更少跟他的昔日爱人哪怕点头打个招呼了。有次,她故意在门口拦住他,准备送他的沙丁鱼都拿在手里了,他却说正赶时间,快快地溜掉了。黑暗的念头难以抑制地席卷了亚历桑德琳的灵魂,她在内心最深处起誓,一定要报仇。尽管还不知道到底要怎么做,做什么,她不祥地绷紧了嘴唇,决心等待时机。

    卡耶太太这悲惨的生活中只有一个慰藉,那就是祖特,一只异常漂亮、体格庞大的白色安哥拉猫。亚历桑德琳把她从小猫时养起,她吃得太多,又遗传性地不爱运动,经年累月,就长成了现在这个样子,也养成了对别的什么都不在乎的习惯。正是这种无所谓的气质,她才有了“祖特[4]”这个名字——在巴黎俗语中,这个词把一切都表达了,又什么都没说。最主要的是,它是一种对这红尘俗世彻底、超然的漠视。要说到漠视,祖特可是此中好手。就连对卡耶太太——她从自己盘子里给它精挑细选地喂食,轻柔地给它梳理皮毛,还一有时间就爱抚它——对这样的卡耶太太,祖特都爱理不理到了轻蔑的程度。当她趴在门口晒太阳时,坐在小桌后的主人,望着她眉开眼笑,各种肉麻过分的夸赞穿过店里污浊的空气传到她耳边。上帝啊,她是不是太美了点?是能想象到的美的极致了吧!看她的眼睛,天空一样的湛蓝,怎么会那么智慧和宁静?是的,我的上帝,这只猫咪是万里挑一的,她简直是只神圣的小喵喵!

    卡耶太太要求丈夫也要确认这些赞美,让-巴蒂斯特于是回答,对,的确是这样。毫无疑问,这是一只很棒的猫,潇洒漂亮,性情温柔(有点夸张了),充满爱心(令人怀疑),勇敢无畏(这是纯粹的撒谎了)。好家伙,她真是猫咪中的猫咪!对了,送奶酪的小子什么时候回来,难道要去一个下午吗?对丈夫这种突然打岔,卡耶太太会给予严厉教训(“不过猫咪还是很棒的!”),然后继续埋首于她的账簿,直到她的目光再次不由地被祖特吸引,再次滔滔不绝地衷心赞叹起来。对这一切,祖特连耳朵都懒得动一下。在女主人甜言蜜语的包围下,她只万分厌倦地闭起她宝蓝色的眼睛,或者转头去专心清洁身体,就像在说:“想说就说吧,我听着呢。不过真的好无聊。”

    时间久了,亚历桑德琳已经对祖特这种态度习以为常,不以为忤。她可以接受她的宠物对自己冷冷淡淡的,但当祖特开始主动对别人示好、对她忘恩负义的时候,卡耶太太可受不了了。一天早上,她出门推销生意归来,愕然发现这没良心的小东西竟得意洋洋地坐在玛拉科夫沙龙的门口。她怒火上涌,俯身一把将猫咪揪了起来。

    “坏东西!”她大叫,故意让艾斯贝朗丝看到。明里是在骂猫,暗里可是句句朝她的邻居而去。“看看你自己干了什么?为了一个不明底细的陌生人就要把我抛弃吗!你还有没有点良心?他们要把你从我身边偷走,不!打死也不行!那群无赖!”这一串话完完整整地越过猫咪的脑袋,直达赛儒太太。气冲冲的杂货铺老板娘大步走回自己店前,进门之际,又扭头对着隔壁空空的门口发泄了一通。

    “无赖!”她重复道,“一无是处的东西!抢走我的朋友还不够吗?还要来偷我的心肝?咱们走着瞧!”她的语气忽然和缓下来,“我的宝贝儿,你这么漂亮,聪明,这么好,上帝啊,把你让给别人?打死也不行!”

    艾斯贝朗丝和这位怨气冲天的邻居之间的暗涌算是终于浮出水面了。其实艾斯贝朗丝对猫的喜爱,一点不比后者少。她一直都很渴望有一只白色的安哥拉猫。所以这天早上,当祖特步入玛拉科夫沙龙时,她受到了比平日习惯的宠爱更热切的照顾。可能是周围环境太新奇,也可能这里让她有种特别的冲动,祖特一扫通常的冷淡,居然变得活泼起来。她发出长长的、满意的叫声来表达感谢,而平时她一年能“喵”上一次,她主人已经要乐坏了。艾斯贝朗丝赶紧给贵客端出一碟牛奶,猫咪喝完之后,又给她盛上满满的鱼。祖特在店里四处巡视,在椅子腿上蹭痒,其他顾客,还有穿得像白鸭子的助手们,都很喜欢她。弗里克红润的脸皱成一团,希波利特正在给他干枯的头发一缕一缕地上紫罗兰味儿的护发油。看到祖特,他忍不住出言讥讽:

    “瞧啊!他们的猫咪也来光顾了!这下全世界都放弃卡耶家了!”

    其实直到亚历桑德琳把她的小宝贝一把抢回去,并嚷出那番激烈的话来,艾斯贝朗丝才意识到她邻居压抑已久的不满。自从开业以来,她一心忙着给丈夫帮忙,收钱找钱,算账记账,完全没去管过邻居们。即便她有空闲,也绝对想不出到底什么地方把卡耶太太惹到了。然而就算她自己能忽视刚才在店门口发生的吵闹,其他人又会怎么看?这么一闹,她的声誉也要有点不清不白。

    “她怎么了?”希波利特停下手上的活问道,他正给浑身香喷喷的弗里克做最后的收尾。

    “我哪知道?”他老婆耸耸肩,“她以为我要偷她的猫,我!”

    “很简单,她就是恨您。”弗里克接上话,“这不是显而易见的吗?她又老,又肥,店里生意越来越差。而您,如此年轻,”他躬身行礼,“美貌,前程锦绣。她嫉妒您,就是这样!糟糕的个性。”

    “哦,天哪——”

    “不过那又能对您有什么影响?就让她去吧,她和她的猫。再会,先生,夫人。”

    “哗啦啦”地把几个苏扔进装小费的罐子,在希波利特和白鸭子一样的助手们响成一片的“谢谢先生”“再会先生”声中,警察大人出门了。

    但他说的话留下了涟漪。赛儒太太一整天都在回想早上的事:亚伯·弗里克所说的原因总让人不够信服。仅仅因为物质条件的对比吗。以艾斯贝朗丝爱好和平的个性来说,她不愿与任何人为敌,同时,她敏锐的商业直觉也告诉她,一个不友好的长舌妇,一定会妨碍到玛拉科夫沙龙的生意。在这街上,流言是传得最快的,印象一旦产生,就很难根除。完全可以想见,卡耶太太必定会尽力四处散播关于赛儒家小偷小摸的谣言,而这将使他们失去刚刚赢得的顾客们,只留下满室凄凉的空桌椅。

    艾斯贝朗丝忽然想起了卡耶太太那次的拜访。自己还没有回访!天啊!这不就是原因所在吗?作为这条街上最年轻的商户,居然故意无视前辈邻居友好的示意!希望现在弥补还来得及。当天傍晚,等到生意不那么忙的时候,赛儒太太立刻从柜台后溜了出来。她不安地理了理头发,向隔壁走去,想要化解这场风波。

    卡耶太太倨傲地坐在柜台后面,冷若冰霜地对待这位客人。

    “是你啊。”她说,“你一定是来买东西的。”

    “请给我拿点鸡蛋,夫人。”艾斯贝朗丝略感突然,但还是得体地接上了话,满足对方的暗示。

    “要优质品还是——”亚历桑德琳一副讥诮的神情。

    “当然是优质品,夫人。请给我拿六个。啊,天气真好,春天的感觉终于到了。”

    对方沉默以对这友好的攀谈,只从她的高脚凳上下来,动作很猛地吹开一个小纸袋,让它像个小热气球一样膨胀起来,然后把篮子里的鸡蛋往进捡。她把每个鸡蛋都对着光查看半天,故意格外仔细地把它们挨个擦干净。卡耶太太忙着的时候,祖特从藏身的角落走了出来,把两条前腿抻得长长地伸懒腰,冲艾斯贝朗丝打了个哈欠,以示问候。艾斯贝朗丝抓住机会,想借猫咪来打破尴尬的局面。她再次努力友好地说:

    “您的猫长得真英俊,夫人。”

    “她是女孩子,”卡耶太太一下从篮子边转回头来,“而且她从来不在乎陌生人怎么夸她。”

    第二次的冷漠拒绝了。卡耶太太一点也没有要拉拉邻居家常的意思。但赛儒太太自觉有错在先,所以还是鼓起劲再试一次:

    “没有见卡耶先生来沙龙玩啊,”她接着说,“我们很乐意为他——”

    “我丈夫都是自己刮胡子。”亚历桑德琳自得地回击。

    “那他的头发——”艾斯贝朗丝冒险追问。

    “我来给他剪!”对方吼道。

    这时,赛儒太太犯了错误。她笑了。她紧接着有点困惑、又想赶紧挽回(太迟了)地说:“对不起,夫人,我只是觉得有点好玩。毕竟,十个苏剪一次发并不算贵——”

    “不幸的是,”卡耶太太立刻打断了她,“这世上并不是每家人都有闲钱去装饰墙壁,去买大镜子还有除菌机!这些鸡蛋二十四个苏,但我们可不会因为这个就趾高气扬。你下次最好去别处买吧!”

    赛儒太太再也无言,只得充满意味地耸了耸肩,拿两法郎[5]放在柜台上。亚历桑德琳把找的钱几乎是扔了回来。赛儒太太拾起桌上的零钱,努力控制住自己,转身朝门口走去。可是卡耶太太觉得这样还不够,怎么着也要再给她最后一击。

    “或许你丈夫会喜欢给我的猫咪洗个头!”她喊道,“她好像挺中意你们那个‘沙龙’的!”

    为了息事宁人,艾斯贝朗丝已经忍下了对方所有的无礼,但她可受不了别人侮辱她丈夫的手艺。她在门口轻轻拧过身,心中的怒火凝聚成两个字:

    “泼妇!”

    “你这头猪!”亚历桑德琳在柜台后尖叫。两人就此分手。

    即便到了这步,其实休战也不是不可能,只要祖特能对她所挑起的这场大战表示满意,不要再惹是生非了。可是不行,不知是玛拉科夫沙龙的牛奶和鱼比卡耶杂货铺那些吃惯的美味好吃,还是出于什么说不清的猫科动物本能,祖特被那发蜡的紫罗兰和丁香味儿迷住了,很快又跑去了沙龙。之后一次又一次,直到变成了每日惯例。猫咪每天都漫步到美发沙龙来,在这边非常理所当然地吃点东西,享受一阵。不论艾斯贝朗丝对卡耶太太有多讨厌,她对祖特的喜爱都没有减少一分。正相反,祖特来得越多,她对时髦漂亮的安哥拉猫就越发着迷,越想自己也有一只。但白色安哥拉猫可是件奢侈品,价格不菲,即便玛拉科夫沙龙生意兴隆,它的主人也还没手大到花八十法郎去买个消遣的宠物。所以,在挣到更多钱之前,赛儒太太只能盼着邻居家的猫咪多过来玩玩,过过眼瘾。

    卡耶太太可不会这么轻易放弃她的所属权。祖特第三次来沙龙的时候,她气呼呼地跟了过来,看到这家伙正在赛儒家爱心满溢的注视下舒服地吃着小鱼。可怕的一幕爆发了。

    “如果,”卡耶太太脸涨得通红,边怒吼边冲艾斯贝朗丝威胁地挥着拳头,“如果你们非得把我的猫勾引出来,能不能至少别给她喂吃的?我谢谢你们!我给她喂的已经足够了,而且,我怎么知道你们那碟子里都放了些什么!”

    她用极其蔑视的眼神扫视着店里穿得像白鸭子的助手们和惊呆了的顾客。

    “你们大家,”她继续说,“给评评理?这些人把我的猫偷了过来,还喂她——喂她!——我不知道的东西!简直太过分了,闻所未闻!这种事情……打死也不行!”

    这时,一向温和的希波利特站了出来。

    “我明白粗鲁的人就是这样,”他大声说,手里还拿着剃刀,“在自家店里可以肆意侮辱登门的邻居,但是我告诉你,在这里,休想!我老婆告诉我你对她说的那些话了。小心点!否则我对你不客气!滚,带着你的猫一起滚!”

    他边用力地说出“猫”,边把祖特踢进了她震惊的主人怀里。这个希波利特,真是好样的!

    一小时后,这段小插曲就详详尽尽地传到了亚伯·弗里克耳中。当天晚上,他在时隔数月后,第一次又来到了卡耶太太的店里。她热情地迎接他,既往不咎,只盼望能与这位厉害的朋友重修旧好。但警官眼里发出的光比她的还要直接。

    “你为了自己发泄情绪,”他严厉地说,目光越过老板娘拿出来招待他的一小把葡萄干,紧盯着她,“就去骚扰我的朋友。我劝你注意一点。没有人能长期在巴黎卖劣质鸡蛋而不走漏风声的。我知道的很多事没有说出来,不代表我不能说出来。”

    “哦,我们这么长时间的友谊——”亚历桑德琳被戳到了软肋,声音颤抖地说。

    “——才保护你到了如今。”弗里克不为所动,“留神别把它滥用了。”

    自那以后,祖特去沙龙玩的时候,再没人打扰了。

    可是这位流浪者越玩心越野,在外的短期逗留,变成了长期驻守,最后直接在玛拉科夫沙龙过夜了!那边专门为她准备了一个纸盒子和一张小毯子。终于,命运的早晨来临了,卡耶太太平时挂在嘴上的“打死也不行”找到了它真正的用武之地。

    希波利特的生意越发火爆,那天一大早,店里的三张椅子上已经客满,还有其他人在旁边等着。空气中飘荡着紫罗兰和丁香的香味。一个白鸭子样的助手正在给一位皮衣风尘仆仆的粗壮司机洗头,另一个助手灵巧地挥动着剃刀,给一个瘦弱紧张的少年剃下他嘴唇上方和两颊初次冒出的胡茬。而这边,希波利特本人正用喷雾器往亚伯·弗里克气色极好的脸上洒香水。这一派动人的忙碌景象中,总感觉要上演什么戏剧性的事情了。这次的主角,就是祖特。她带着几分矜持的骄傲,从角落里铺着毯子的小盒处缓缓走出,嘴里叼着一个软绵绵的东西。等她把这东西放到玛拉科夫沙龙中间的地板上,众人才发现,那是一只白色的安哥拉小猫崽,纯白如雪!

    “太漂亮了!”弗里克边擦着他香喷喷的下巴边说。的确如此。

    大家赶忙检查祖特的小窝,发现里面还有四只新生的小猫,不过它们身上都带着黑色或黄褐色的斑块。它们妈妈拿出去炫耀的是最出众的一只。

    “它们都是您的了!”关于小猫们的归属,弗里克喊道。“上帝,是的!不到一个月前,也有这么件类似的案子,是在第八区——奥什大街的一个看门人,她起诉了对方,但法院最后驳回了她的要求。它们都属于您了,赛儒太太。恭喜恭喜!”

    我们知道,赛儒太太并不是那种睚眦必报的人,但卡耶太太对她无缘无故的欺侮实在伤人太深——她毕竟也只是凡人。

    因此她在自己的小柜台前坐了下来,写下了如下这段讽刺的留言:

    “卡耶太太:

    我们在此送还你的猫,还有她的小猫——除了一只以外。那只小猫浑身雪白,比它的母亲还要漂亮。我们一直很想有一只白色的安哥拉猫,所以就留下这只作为对你的纪念。很遗憾不能接受你全部的大方馈赠,恐怕以后也没时间给你的猫洗头了,因为我们要忙着照顾自己的小猫了。弗里克先生会告诉你这是怎么回事的。

    万盼笑纳我们的好意。

    希波利特&;艾斯贝朗丝·赛儒”

    亚伯·弗里克把这封信,以及祖特和她的四只小猫带给了亚历桑德琳·卡耶。当这个暴怒的女人想冲上来撒野时,亚伯·弗里克把一根手指作势竖起在嘴唇前:

    “还是多操心这些可爱的小猫吧,夫人,我也会多操心那些劣质鸡蛋的!”

    亚历桑德琳不作声了。弗里克走后,她整整有五分钟说不出话来,这还是有生以来的第一回。她盯着趴在她脚边的白色安哥拉猫,四只杂色小猫围在母亲身旁。强烈的挫败打击终于慢慢散去了,她重重叹了口气,只蹦出了两个词:

    “哦,祖特!”

    在巴黎俗语中,这个词把一切都表达了,又什么都没说。

    注释:

    [1]大军团大街:位于巴黎十六区和十七区边界的一条大街,1864年改为此名,以纪念拿破仑的一支主力部队。(译注)

    [2]法语的“香波”是“shampoing”,原文中用的是“schampoing”。(译注)

    [3]1871年普法战争法国战败,巴黎工人起义,同年5月,巴黎公社革命失败。(译注)

    [4]祖特:zut在法语中是表达轻蔑、愤恨等意的感叹词,类似“去他的!”“见鬼!”“呸!”等。(译注)

    [5]一法郎等于20苏。(译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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