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医闹

    住院部一楼大厅人声鼎沸，两名白发苍苍的老者身披缟素，跪在冰冷的瓷砖地面上哭天抢地：“我的女儿啊，你怎么就没了呢？”老人身侧竖着两根长长的竹竿，竹竿上挂了一块白布，上面用鲜红色墨水写了十六个“血字”——“黑心医院杀人抢尸，隐瞒真相天理难容”。四周围着三四十个家属，与十多名保安、警察剑拔弩张地对峙。

    医患矛盾、医闹，秦文一进大厅便猜到发生了什么，他厌恶地扫了在场的家属一眼，却惊讶地发现，正跪地哭泣的两位老人竟然是自己的“熟人”——赵春梅的父母。

    毫无疑问，这次事件的导火索，就是几小时前赵春梅的跳楼身亡。秦文的呼吸一下子变得沉重了——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秦文已从同事那里听说了赵春梅自杀的始末：在自杀前一晚，也就是与秦文隔门交谈后，赵春梅找机会跟钱强见了一面，然而钱强无比冷漠的眼神让她意识到，自己的“妥协”完全没有意义；接着，由于私自与秦文见面，随之而来的各种“审讯”将她的精神进一步逼到了崩溃的边缘，无依无靠的女人爬了楼顶，至于最后坠楼是由于意外还是本心，那就完全无从考证了。秦文相信，自己并非赵春梅跳楼的罪魁祸首，但确实间接造成了她的崩溃乃至死亡。秦文实在鼓不起勇气面对她的父母。他叹息了一声，准备从边上绕过去忽然，一个苍老、嘶哑的女性声音响了起来。

    “我们没有不讲道理，也不想闹事，我们只想请你们把女儿的尸体还给我们，我们去做尸检。到时候，法院怎么判，我们就怎么说。你们到底怕什么？！”

    这声音出自赵春梅的母亲，秦文有些惊讶，心中的天平一下子倾覆过来。不是别的，这个要求完全合情、合理、合法，绝非医闹的漫天要价、蛮不讲理。就在他驻足回望的一刻，穿着白大褂的院办主任走到死者父母跟前，低头宽慰了几句，将一对老人劝进了一旁的沟通室，秦文下意识地跟了过去，院办主任看了一眼秦文，并没有拦阻。

    “二位家属，你们好，我是医院的办公室主任，你们的心情我们可以理解，但希望你们理解我们的难处。”

    “我们只想要女儿的遗体！”

    “我们很理解二老的心情。但是您也知道，您女儿之前得了AAS，记忆出现问题，她最后跳楼自杀，和这种病很可能存在直接关系。”主任的语气十分诚恳，“目前，我市一共有一百多人得了AAS，所以，我们希望，对赵女士的遗体、主要是脑部进行解剖，从而寻找病灶与治疗方案，这是为了其他患者的利益，同时，对你们的经济补偿也一定到位，希望你们能慎重考虑一下。”

    “不，我们不考虑，我们只要女儿。”

    院办主任并不放弃，他手指在桌面上叩了两下：“再加五十万，两百万的人道主义补偿金，怎么样？”

    “不，我不要你的钱，我只要我女儿的遗体。”

    秦文有些发蒙，他首先惊讶于院办主任开出的赔偿金额，就他所知，就算是板上钉钉的医疗事故导致的死亡，医院方面多半不可能一口气开出两百万的价码——这比法律规定的数额要高出了将近一倍。但再往深处想想，这个数字也不算离谱，毕竟AAS的病灶多半位于大脑，如果能解剖一名患者的脑部，很可能对疾病的攻克起到极大的推动——以目前领导对此事的重视程度，是完全能够说通的。

    秦文真正无法理解的是，赵春梅的母亲居然没有接受这个价码，非但如此，连一丁点犹豫都没有表现出来，没留下任何讨价还价的余地。毕竟，病人意外死亡，家属找医院讨要说法，核心诉求不外乎一个“钱”字。以秦文了解的常识，即便最终的尸检结果、监控录像全都有利于患者方，法院判决的赔偿金额，大多也就在八十万到一百二十万之间。如今，院办主任开出了两百万的价格，居然被家属一口拒绝了——这是一件无法用常理解释的事情。

    万物皆有价格，人命也不例外。

    院办主任苦劝无果，只好拿起桌上的电话，拨通了太平间的号码。

    “赵春梅的家属态度比较坚决，遗体还是让他们带走吧。”

    大约五分钟后，大厅北侧的电梯门打开了，两名护工推着一个被白布遮盖的冰柜走了出来。赵春梅的母亲冲了过去，扑到冰柜上，掀开白布，喉管里爆发出撕心裂肺的恸哭。冰柜中的赵春梅面色安详，破碎变形的颅骨在整容师的妙手下，已看不出凹陷的痕迹了，她静静地躺在那里，就像睡着了一样，但睫毛上挂着的几粒寒霜证明，这已是一具永远不会呼吸的尸体。此情此景之下，秦文的脖子仿佛被一双无形的手扼紧了，他走到赵春梅的父母身边，轻声劝慰道：

    “节哀顺变。”

    赵春梅的父亲肩膀晃了晃，并没有为难秦文。他低下头，在一片呼天抢地的哭声里，将冰柜推上早已停在门外的面包车。秦文叹息了一声，正准备扭头离开，一个熟悉的人影从对面的门诊楼走了过来，是副院长周诚。

    周诚的脸色有些憔悴，明显地也一夜没休息好。他快步走到面包车的床边，对着正要上车的赵春梅父亲耳语了两句，赵春梅的父亲神色木然地点了点头，接着，忽然伸出枯槁的右手，用力揪住周诚的领口，低低地说了一句话。

    由于双方距离有二十多米，秦文并没能听见说话的内容，只能从老人的口型与表情推断出，这句话很简短，但一定相当重要。周诚脸色一僵，再次对老人耳语了两句。这一次老人妥协了，松开攥住周诚领口的右手，钻进面包车。周诚目送面包车绝尘而去，理了下扯乱的衣领，走进住院处大厅。

    秦文快步迎了上去：“周院长。”

    听到有人叫自己，周诚下意识地扭过头，当他看见秦文正站在面前三四米的位置时，整个人晃了一下，恍惚了两三秒：“秦文？你怎么来了？”

    “昨天直播后，我就被放出来了。”秦文有些奇怪周诚的反应，“你怎么了？”

    “我？昨晚太累了。有人通知你上班了？”

    “没有，早上起来没事做，就来病房看看。”

    “也对，你是好几个患者的主治医师。”周诚点了点头，“你看到赵春梅的父母了？”

    “看到了，你刚才跟她爸爸说了什么？”

    “没什么。”周诚犹豫了片刻说，“医院现在希望解剖赵春梅的遗体，研究AAS的病理与疗法，但赵春梅的父母死活不愿意，我刚才又跟患者的父亲聊了聊，再争取争取。”

    “有希望吗？”

    “希望不大。”周诚目光闪烁，他往四周看了一眼说，“之前的治疗方案你也知道，就是洗脑，自欺欺人。但除此之外，也没有任何办法。还有，你跟林泉博士提出的那一套关于‘平行世界’‘皂泡’以及‘记忆幽灵’的猜想，目前专家组已经知道了，他们的意思是：不排除这种可能，还需进一步确认。”

    “不排除这种可能？”秦文精神一振，“我之前说的那些，专家认可了？”

    “不认可也没办法啊！目前的证据表明，至少百分之七十的患者，家庭住址都在那个‘圆’上，剩下的那些患者，他们的工作单位、上下班路线，又或是常去的地方，也与那个‘圆’存在交集，患者发病的时间规律与林泉的公式基本吻合。今天一大早，702研究所那边也传来消息，承认盘古粒子对撞实验产生‘皂泡’的消息完全属实。目前，研究所已紧急关停所有实验，就是不知道这样的做法能不能阻止AAS继续蔓延。”周诚顿了顿说，“还有，徐天已经被双规了，你知道吗？”

    “这么快？”秦文有些意外。

    “是啊，那些病人记得的，他贪污腐败的事实大多都是真的。”周诚的表情明显有些幸灾乐祸，“罪有应得！感觉爽不爽？”

    “嗯，罪有应得！”秦文也笑了。恶人被追究，秦文自然也心情愉悦。他跟周诚道别，走进电梯。病房里，大多数记忆偏离症病人的精神状态不错，这些人大多已决定向现实世界妥协，将大脑里清晰存在、来自另一个世界的记忆当作一场梦境。但也有大约四分之一的固执己见者，这部分人大多在现实中境遇不顺，而在记忆世界中又相对成功，因此难以接受两边的落差。

    在那间熟悉的病房里，秦文又一次见到了花花，她雀跃地跳到秦文的怀里，大声说：“哥哥，你出来了。”

    “嗯，我出来了，你怎么样？”

    “我下个星期就要出院了。”

    “你的记忆恢复正常了？”

    “没有。但我知道，那些记忆都是假的，是我生病后做的梦。医生说，我以后不要管这些，只要听爸爸妈妈的话就可以了。”花花从秦文怀里钻了出来，走到病房紧锁的窗户前，唇角的笑容消失了，清澈的眼睛变得有些迷茫，她对秦文说，“哥哥，我想问你一件事。”

    秦文心头一紧：“什么事？”

    “我记得，昨天半夜，赵阿姨跟我说了很多话，然后就出去了，过了一会儿，外面好像有人跳楼了，那个人看上去跟赵阿姨很像，头上流了很多血，我吓得哭了好久。今天上午，护士姐姐跟我说，跳楼的不是赵阿姨，是另外一个人，赵阿姨病好了，今天一大早就出院了。但我感觉护士姐姐在骗我，赵阿姨的衣服都还留在柜子里呢。秦哥哥，我只相信你，你告诉我，赵阿姨到底有没有出院，好不好？”

    秦文呆住了，他想说真话，却清楚地知道真相会给这个天真的女孩带来怎样的伤害和阴影；他想说谎，却又觉得这样对不起她的那句“哥哥，我只相信你”。秦文在残忍的诚实与善意的谎言之间摇摆了很久，最后艰难地说：“你要相信护士姐姐，她们都是好人。”

    花花没能听出秦文的言外之意，她觉得，既然“秦文哥哥”说“护士姐姐”是好人，那么“护士姐姐”就是好人，而“好人”说的一定就是实话，所以赵阿姨没有跳楼，而是出院和家人团聚了。这让她破涕而笑，大大的眼睛弯成新月的形状。

    “太好了，阿姨没事就好了。哥哥，你们都是好人。”花花拍着手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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