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偏离-第二十七章 人性的弱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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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十七章

    人性的弱点

    秦文的自信源自他对牛彪的了解。事实上,这个五大三粗的保安在医院里还是个不大不小的名人,秦文虽然不认识他,但对这人的诸多事迹早就有所耳闻——牛彪是个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糙汉,没有太多的坏心,只是爱财、贪酒、耳根子软,喜欢虚名——最后这一点从他对秦文态度的转变就能看出来。总的来说,这是一个愚笨又喜欢自作聪明、身上充满弱点的人。秦文已想好该如何利用这些弱点——尽管这并不足以换取自由,但至少可以让自己未来几天在“牢房”里的生活安逸舒适一些。

    正如传闻那样,7-104的环境相当恶劣,病房里到处弥漫着一股说不上来的酸腐味,数十只不知名的虫子在地板上欢快地爬来爬去,原本洁白的天花板、墙壁上也布满了各种颜色的脏斑。这也很正常,在绝大多数时间,这间病房都处于闲置状态,医院的保洁人员自然不会太用心清理。

    秦文捏着鼻子走进病房,对正要关门的牛彪说:“牛哥,有个事想麻烦你。”

    “什么事,秦兄弟?”秦文的敬称让牛彪有些飘飘然,虽说秦文此刻是他的监管对象,还是个“臭名昭著”的酒鬼医生,但酒鬼医生毕竟也是医生,更何况,牛彪本人也是个嗜酒如命的人,自然不会因为这件事而看低秦文,“只要不违反医院的纪律,有什么事你尽管跟我说。”

    “能不能把电话借我一下,我跟我家人报个平安。”

    “这可不行,私自借电话给病人,被查到要下岗的。”

    “要不这样,你借个纸笔给我,我写张字条,你帮我交给周诚副院长,这总可以吧。”

    “这个可以,但你要在我能看见的地方写。”牛彪眼珠转了两下,点头答应了。五分钟后,他将一支铅笔与一张白纸递进送餐窗口,秦文站在门口,龙飞凤舞地写完字条,然后连同纸笔一同递了回去。

    “字条上的内容,您先看看。”秦文赔笑道。

    秦文这么说是有特殊用意的。他知道牛彪此前一定接到了上级授意,这个“上级”或许是保安队长,或许是某位院长,而授意的内容多半包括“将秦文在病房内的一切言行详细上报”。此刻牛彪虽然跟自己称兄道弟,但回头会不会把字条拿到领导那边请赏,这就说不准了。但秦文相信,只要牛彪打开这张字条,那一切就在自己的掌控中了。

    牛彪也不客气,伸手展开字条,上面的文字很简短,只需扫一眼便能看清楚:

    “周院长,我已被转入7-104病房,虽然环境较差,但尚能忍受,请转告我家人,说我目前一切安好,正在做课题研究。此外,保安牛哥人不错,对我相当照顾,请您帮我给他买两条中华、两瓶洋河梦之蓝,聊表我的谢意。”

    果不其然,牛彪的脸色瞬间变了,厚厚的嘴唇几乎咧到耳边,嘿嘿干笑了两声,连声说:“兄弟,你跟我客气啥。”虽然嘴上这么说,但双手却老老实实地将字条揣进贴身的衬衫口袋。

    秦文将这个细节看得清清楚楚,说:“牛哥,麻烦您了。”

    牛彪又假意客套了几句,便转身离开了。半小时后,当他再次出现在“牢房”门外时,脸上的笑容更加灿烂了,黝黑的脸上闪闪发光,就连皱纹也全都舒展开来,他对秦文说:“周院长真是个体面人,不但给我买了烟酒,还包了个红包,让我多照顾你一点。秦医生,你有什么事,尽管跟我说。”

    “牛哥,今晚是您值夜班吗?”

    “不是,今天是小李,我明天值班。”

    “那好,明晚23:00的时候,你到我门口来,我有些事想跟您单独聊聊。”秦文顿了顿,说,“事后我会好好谢您的。”

    “没问题。”牛彪一口答应了下来,随后言不由衷地说,“你不用跟我客气的。”

    “就这么说定了。对了,麻烦您再给我一支笔、一张纸,我今晚写点东西。”秦文眉头一皱,改口道,“两张纸吧。”

    武:

    我现在情况不太好,差不多算是被软禁了,但安全没太大问题,吃住条件也还可以,你不用为我担心,不要把这事告诉爸爸,也不要设法捞我出去。第一做不到,第二没有意义。

    林泉教授给我们说的那些话,我没有告诉任何人,请林教授放心。

    目前市领导已经知道了记忆偏离症的事,但是消息被封锁得很好。所以,你千万不要做出头鸟,无论发生什么,切记不要冲动,三思而后行。

    秦文的信写得很简短,等写完之后,他又开始犹豫起来,干脆拿起笔,涂去了中间有关林教授的一段——尽管牛彪已经被“收买”了,但仍然远远未到“值得信任”的程度。也正因如此,他思前想后,最终放弃了在另一张纸上写下最近这两天自己的一些发现(例如记忆偏离症被治愈的谎言骗局)与推论(如徐天很可能在现实世界也不干净,所以才不惜一切代价封锁消息)。秦文随后又想到,如果真要和秦武联系,最安全便捷的法子显然是手机视频而非写信。秦文很了解“牢房”的结构,知道厕所的东北角是监控覆盖的盲区,那么,自己唯一需要做的,是第二天晚上,说服牛彪“借”一部手机给自己。

    想通这一点之后,秦文的思路一下子清晰了,他走到床头,将脱下的鞋子并排竖在床边,又把袜子卷成一团塞在鞋子里——这能防止虫子钻进鞋子。洗漱停当后,秦文爬上床,关灯,病房里瞬间陷入一团漆黑。一束微弱的灯光,透过墙上只有巴掌大小的“窗户”射了进来,在墙上投出一个边缘清晰的圆形光圈。秦文忽然来了兴趣,他下了床,走到这扇由钢化玻璃制成的窗前,向外张望。

    “一、二、三、四、五、六。”对面医技楼三楼第六间病房,便是赵春梅与花花的306病房,病房的灯依旧亮着,窗前还立着一个人影,虽然看不清面庞,但从身高与轮廓推断,多半就是赵春梅了。赵春梅在窗前站了很久,似乎在张望,又似乎在发呆。

    秦文心头恻然:“我之前的那番话,不知道会不会刺激到她。”秦文伸手擦了擦面前的玻璃,试图看清楚一些,但失败了,玻璃上的灰尘大多位于外侧而非内部。又过了三五分钟,赵春梅终于转过身,离开了窗前。秦文叹息了一声,也走回床前,盖好被卧,沉沉睡去了。

    事实证明,最后说服牛彪的过程比想象中还顺利了许多。第二天深夜,当秦文隔着铁门,向牛彪提出“能不能借手机给我,给家人报个平安”时,牛彪并没有直接拒绝,只是强调病房里、走廊上都有监控,对这个理由,秦文早就想好了对策。

    “你去门口小卖部,买一袋切片面包,然后把手机放在面包袋里,从送餐窗口送进来,我会在厕所的东北角打电话,那里是监控的死角。”秦文说,“就算监控拍到你给我送面包,最多也就是批评教育,扣点考核奖金。你只要帮我这个忙,我一定重谢。”

    秦文将“重谢”二字咬得很重,牛彪立马被说服了,他咬了咬牙:“你要打多长时间的电话。”

    “半个小时。”

    秦文与秦武的视频通话一共持续了二十七分钟十八秒,其中有三分之二的时间,是秦武跟秦文阐述自己与林泉的最新发现:包括地图上那个由数十个红点连成的圆——也就是那个无形的、能改变记忆的“幽灵”的运动轨迹。在秦武连说带画的讲解下,秦文勉强听懂了大半。而剩下十分钟,秦文则一直在劝秦武保持冷静——当秦武知晓秦文被限制自由之后,情绪变得有些激动,甚至提出要闯入当晚的新闻直播间,对四百七十万市民公开自己知道的一切。但秦文阻止了秦武的疯狂:“你忘了?所有的新闻直播都是延迟十秒播出的。”

    秦武听完后并不死心,又表示可以在网络直播上公布知道的一切。

    秦文思索了一会儿,也否定了这个法子:“现在网上乱七八糟的流言到处飞,有说邪教给人洗脑的,有说外国间谍搞意识形态战争的,有说外星人入侵的,凡所应有,无所不有。你口说无凭,别人怎么相信你?”

    秦武无言以对,电话两头几乎在同一时间陷入了沉默。大约半分钟后,秦武说:“其实,是有办法的。”

    “什么办法?”

    “林博士已经找到了这种病暴发的规律——也就是这个幽灵的运行轨迹,而且,得到了事实论证。那么,根据这个规律,我们现在可以预言,下一拨病例会在何时何地出现。”秦武扫了一眼身边的地图,“大概四五天后,红叶小区、荷香小区、开发新苑将会出现下一批患者。如果我现在就把这个消息发到论坛上,那么等四五天后,当这些预言一一变为现实,所有人都会相信我说的事实。”

    “这倒是个法子!”

    “我还没发。这两天我跟林博士一直在商量,希望能找到更确凿的证据,也想想有没有更好的办法……这件事急不得,要想清楚每一步怎么做。”

    秦文点了点头,对秦武的话表示认同。秦文清楚地记得,就在两天前,自己也面临过类似的抉择,也出现过同样的犹豫,这犹豫并非简单的、明哲保身的懦弱,也不只是谋而后动的成熟。一个重要的原因是,在秦文的潜意识里,记忆偏离症并非一种可怕、必须尽快攻克的恶疾——它确实是给患者带来诸多困扰的记忆疾病,但并不会攫取生命,也不会引发过于严重、可怕的恶果。

    “嗯,再等等,等时机成熟再说。”秦文说。

    电话挂断后,秦文将手机藏回面包袋,走到门前,敲了敲门,吱嘎,门上的小窗打开了,牛彪接过面包袋,心领神会地笑了笑,说:“打完了?”

    “打完了。牛哥,我还有件事想打听下,不知道你知道不?”

    “什么事?”

    “这几天过来的病人多不多?就是记忆出问题的病人。”

    “你问这个啊,我们今天吃晚饭的时候还聊这件事呢,好像这几天病人少多了,今天总共就三个,医生都挺乐观的,说下个礼拜就不用再天天加班了。”

    “嗯。”秦文点了点头,这个事实无疑在某种程度上验证了林泉的推断——最近这几天,那个能改变记忆的“幽灵”正在城市西北的无人区游荡,然而四五天后,它会再度侵入市区,并带来一个新的发病高峰。秦文看了一眼睡眼惺忪的牛彪,说:“牛哥,谢谢你了。”

    “嗯。”牛彪打了个哈欠,转身往走廊另一头的值班室走去,高大的身影在苍白的灯光下拉出一道长长的影子,就在牛彪推开值班室木门的一刻,秦文忽然想起了什么,他轻轻喊了一声:“牛哥。”

    牛彪的脚步顿住了,扭过头,睡眼中满是惊疑。

    “还有个问题想问下你。”

    牛彪“噢”了一声,拖着碎步,不太情愿地走到病房门口:“什么事?”

    “你,害怕得这种病吗?”

    “怕?有什么好怕的?”牛彪大大咧咧地说,然而当他发现,门后的秦文正用一种异样的目光盯着自己时,高大的身躯打了个激灵,一下子睡意全无。秦文脸色铁青,目光的焦点牢牢锁定在牛彪的眼睛上,牛彪虽是个粗人,但也意识到这个问题的重要性了,他挠了挠脑袋,一时接不上话来。

    “不急,你认真想想,然后再回答我。”

    牛彪挠了挠脑袋,从口袋里掏出一包中华:“这是周院长给的。”牛彪点燃了烟,用力吸了一口,一缕明亮的火光在青色的烟雾里亮了起来,牛彪埋下头,开始在烟雾中思考秦文的问题,一根烟很快就抽完了,牛彪没有抬头,而是略带局促地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说真的,不算太怕,这种病不痛不痒的,也不会死人,就是脑子里记得的东西跟现实不一样呗。我就怕我媳妇得这种病,她要是得病了,不记得我跟娃儿了,那我该咋办啊。我听说,有一个挺漂亮的女病人,生了这种病之后,不认得自己的老公了。”牛彪将尚未熄灭的烟头丢到地上,用力踩了踩,“嘿嘿”笑了一声,“不过也说不准,说不定有一个美女忽然得了这种病,然后把我当成她老公呢。我听队长说,有一个房地产老板记忆出了问题,给手下的一个泥瓦匠塞了个二十万的大红包,直接把泥瓦匠给整傻了。你知道为啥不,听说这个大老板脑筋出问题后,记得这个泥瓦匠前几天跳河救过自己的儿子,你说,我会不会也碰上这种好事……”

    这一段美好的遐想让牛彪紧锁的眉头重新舒展开来,当说到“二十万”三个字时,几滴横飞的唾沫飞溅到秦文的脸颊上。秦文静静地听着,没有打断也没有评论。牛彪淳朴、真实的心声让秦文更坚定了“等一等”的想法,也将他心中因“知情不言”带来的负罪感磨灭殆尽。若不是二十四小时后,来自头顶那声令人窒息的绝望闷响,秦文或许还会沉默很久很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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