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偏离-第二十三章 记忆幽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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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十三章

    记忆幽灵

    5月19日,夜。

    就在秦文仰望病房天花板的同时,他两小时前被收缴的电话在医院的某间办公室响起,两个保安对视了一眼,没有理会,而是拨通了院长的电话。十分钟后,当电话第三次响起时,一个被紧急调派来的护士接通了电话,照本宣科地说:

    “您好,秦文先生最近不方便接听电话。”

    “不方便接电话?”秦武有些恼怒,“什么叫最近?几分钟,几个小时,还是几天?”

    “时间不会太短,最少也要三五天。秦文先生近日要参加一个医学课题的研讨,这个课题涉及了一些机密,所以,秦文先生最近这段时间,是不能与外界联系的。”

    秦武心头的怒火更甚,事实上,若不是电话那头的女性声音确实温婉有礼,他多半已经在骂脏话了。“接个电话都不行吗?就三分钟。”“真的很抱歉,三秒钟都不可以。”“那我能去医院找他吗?”“这更不可能了,您放心,秦文先生这几天的食宿条件都很好,如果您真有什么顾虑的话,我可以请示一下上级,让他录几段语音给您。”“我有急事想找他。”“有什么事的话,可以告诉我,我都会帮您转达。”“你们这是限制人身自由。”“对不起,这次课题研究,秦文先生本人是愿意配合的,所以不存在强迫。”秦武的每一个要求,都被对方有礼有节、滴水不漏地挡了回来,秦武感觉自己每次出拳都打在一团棉花上,只得挂断电话,将心中的怨气发泄在身下的沙发坐垫上。

    秦武虽满腹闷气,但并没有太多担忧,在他看来,多半是哥哥在某个内部会议上,公布了前些日子发现的一些线索。然后就被紧急调派,切断与外界一切联系,进行相关的研究与探讨——毕竟,从目前的线索来看,“记忆偏离症”的起因很可能要追溯到一次三年前的、国家级别的高能物理实验,这样的真相无疑是不太和谐的。挂断电话后,秦武钻进楼下的浴室,在放满热水的浴池里四仰八叉地躺了下去。秦武在浴池里躺了一个多钟头,直到体内残存的酒精、疲倦全部蒸发出来才爬了起来。走出浴室后,秦武意外地发现,父亲竟坐在客厅正中的椅子上。

    秦山的坐姿很端正,表情严肃,好像在参加一次正规的学术会议,手上还拿着两瓣刚刚剥好的橘子:“你哥呢?怎么还没回来?”

    秦武微微一愣,随口撒了个谎:“他这几天去外地学习了。”

    “好,学习好,你也要多学习。”秦山认真地说,老人的眼神略有些空洞,显然意识也不甚清醒,“哎,小文什么都好,就是命不好……”

    秦武静静地看着秦山,父亲说的“命不好”,多半是说半年前“酒后查房”那件事。这件事显然也是父子三人命运与生活的重要转折点,而对这件事的诸多细节,秦武也有些好奇,于是附和说:“是啊,要不是半年前那事,哥肯定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

    “嗯,那段日子,你哥真的跟得了绝症差不多,我每天看他出门,都担心他会不会自杀……”秦山的脸色更黯了,他忽然话锋一转,问,“小武,你准备几时结婚?”

    “结婚?”秦武愣了愣,这是他记忆里,父亲第一次问出这个问题,他不知道真实世界的情况是否也是如此,但无论如何,这个问题非但过于跳跃,还很不符合父亲的性格与习惯。他不由得又看了父亲一眼。当他看见那张熟悉的侧脸上刀刻般的皱纹与稀疏的银发时,心头忽然一酸,险些落下泪来。没错,秦山老了,不再是之前那个痴迷于学术与真理的睿智学者了,此刻的秦山,只是一个平凡的、慈爱的迟暮老人。

    秦武小心翼翼地说:“和、和谁结婚?”

    “你不是和白静在一起吗?”秦山有些讶异,面庞上露出一丝迷茫之色,他摇了摇头,似乎在努力回忆什么,几秒钟后,秦山脸上的迷茫变成了愤怒。

    “噢,我忘了,你跟白静分手了!后来重找了一个!那个好像叫思思的!我不懂你是怎么想的,现在那个女朋友,哪一点适合过日子!”

    秦武哑口无言,他想起来,在记忆刚出问题那天,秦文就曾提醒过自己,因为思思的事,自己一度跟父亲闹得很不愉快——这也难怪,和温文内敛的白静相比,跳脱开放的思思显然不会受大多数长辈待见。秦武脑筋飞转,正想用什么方法把这个尴尬的话题岔过去,秦山已经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迈着蹒跚的脚步走向楼梯,秦武想上去搀一把,却被秦山坚决地拒绝了。“我能走的,你早点休息吧。”秦山的语气里带着明显的愤怒与无奈。空荡荡的客厅里只留下秦武一个人,他叹了口气,将父亲刚刚坐的椅子挪回原位,忽然,楼梯口再次传来秦山的声音。

    “噢,有个事差点儿忘了,老林刚才打电话给我了。”

    “老林?”秦武问,“您是说林泉博士?”

    “是啊,你昨天不是刚上门找过人家吗?老林让你明天9:00之前,上他家去一趟。”

    这无疑是一个让秦武彻夜难眠的消息。

    第二天,5月20日。

    这是秦武第二次拜访林泉家,一进那间熟悉而简陋的房子,秦武的目光立刻被墙上贴的几张写满字迹的白纸吸引了过去:不为别的,这几张A4纸就贴在客厅四面墙上的正中醒目位置。秦武有些奇怪,就在两天前,他们上一次造访时,墙上还没有这些纸的。这将秦武的好奇心一下子勾了起来。“既然主人把这些纸贴在这么醒目的位置,想必看一看也不算失礼吧。”

    秦武侧过脸,开始看纸上的内容,然而刚瞥第一眼,他的目光就像被胶水粘住了一样,再也挪动不开分毫。

    林泉,你好。我是另一个你。

    这不是开玩笑,为了证明这一点,我说一件事,你上高中的时候,一直暗恋隔壁班的女孩夏语冰,有一天下课,你在走廊上的时候,不小心碰到了她的手,之后失眠了一个晚上,这可是专属我们两个人的秘密。

    当你读到这封信的时候,应该已不记得写信的过程了,因为那时候,你大脑中的记忆,已经与现实产生了极大的错位。换而言之,你记忆中的那个世界,并不是你正身处的这个世界。

    这其中具体的一些原理(尚未完全证实),我写在日记本的第十三到十五页上,日记本在床头柜右手抽屉里。

    但你要记得,下面我说的一切,都是“你”现在要面对的事实。

    现在,我建议你,不,我要求你,命令你,去厨房的医药箱里,拿一片阿司匹林。因为下面的内容会让你情绪出现很大的波动!

    切记!切记!

    我想提醒你,你现在的生活不太如意,两年多前因为一些事情(具体过程不说了),事业与前途受到了影响,落选了院士资格(我不清楚在你记忆里,自己是不是院士,但我猜很有可能)。总之,现在的你是个无人问津的半退休老头儿,仅此而已。

    你现在的身体还算硬朗,但血压有点高,高压一百四十,低压一百零五,书桌第二个抽屉里有一份上个月的体检报告,你尽快看一看。

    还有一件重要的事情,希望你看完冷静一些。

    去年11月的时候,芷兰心脏病突发,走了。对不起,这段我只能写这么多,当时的情况,我到现在都不敢想,一想,就睡不着,一想,就心口疼。

    你不要太难过,病来得很突然,她没受什么痛苦,生老病死总有一别,人之常情。好了,这件事就写到这里。

    女儿前年跟张老师离婚了,去年年底找了个软件工程师。儿女事自有儿女操心,你什么都别烦,什么都别管。

    还有,林果去年高考没考好,又不肯复读,最后托人去了个三本院校学影视编导。因为这件事,我跟他吵了一架,现在林果基本上不和我说话了,这件事慢慢来,急不得。

    对了,这些年日子不太顺利,存款也花了一些。现在银行卡里还有四十多万,卡在床头柜里,密码还是她生日。前段日子刘全教授爱人生病,问我借了十五万,借条压在银行卡下面。

    别的没什么好说了,生活不易,好好活着。

    林泉 5月20日晨

    秦武几乎是屏着呼吸读完这段文字的,读完之后,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转过头与林泉对视。他惊讶地发现,这个一天半之前还精神矍铄的老人仿佛在一夜间苍老了十岁,额头上的皱纹仿佛被人用凿刀重新雕刻了一遍,又加深了许多,本来红润的面庞变成了介于蜡黄与苍白之间的颜色,这让秦武的注意力从这封“信”上牵离了出去。

    “林教授,您的气色好像不太好。”他关切地问。

    “昨晚算了一宿,没睡觉。”

    “算了一宿?”

    “不要急,这个慢慢跟你说。”林泉忽然岔开了话题,“这封信,你觉得怎么样,有什么需要补充的吗?”

    “没、没什么,我觉得挺好。”秦武扯出一丝笑意,说,“其实,就在前几天,我也给自己写了一封类似的信。”

    “你?你不是记忆出问题了吗?你写了什么。”

    “是啊,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恢复,也不知道恢复之后,我还会记得什么。所以,我把我现在记得的一切,以及这几天发生的事情给写下来了。”秦武问,“您为什么会写这封信,您担心您的记忆以后会出问题?”

    “你想得很全面,像老秦。”林泉并没有立刻回答秦武的问题,他点了点头,在那张老旧的藤椅上坐了下来,“我喊你今天过来,是因为我发现了一个重要的规律。”

    “规律?什么规律?”

    “自从你和你哥前天找过我之后,我就一直在关注这事的进展。现在看,这种突然爆发的记忆疾病,很可能和三年前的盘古粒子对撞实验有关,而我,也是实验的负责人之一。”林泉用布满血丝的眼睛看着秦武,郑重其事地说,“昨天晚上,青山医院的副院长周诚博士打了个电话给我,跟我交流了很久。后来,他发了我一份四十六个被确诊为记忆偏离症病例的详细资料。”

    “周诚?”这是一个相当熟悉的名字,秦武很快便想到,这人是哥哥的领导,也是父亲的学生,由于这两层关系,周诚与林泉认识,也是一件顺理成章的事情。林泉俯下身,从电视柜抽屉里取出一张花花绿绿的纸,在桌上展开,放平——这居然是一张上了年头的Y市地图,地图上,密密麻麻地标注了三四十个醒目的红点,以及一个更大更醒目的白点,秦文下意识地看了一眼白点所在的位置:702物理研究所。

    “这些红点都是什么?”秦武问。

    “这几十个红点,是所有确诊患者的家庭住址。”林泉虽然神色憔悴,但说话的声音依旧洪亮,每一个音节都咬得格外清晰,接着,老人再次从桌上拿起一样东西,这样东西更加特别,竟然是一个圆规。

    林泉扶了扶鼻梁上的老花眼镜,抬起颤抖的右手,将圆规的针尖刺入地图上的白点——也就是702物理研究所的位置,随后弯下腰,浑浊的目光在地图上来回扫动,似乎在寻找某个特定的重要位置,三五秒后,林泉找到了目标,他的左手食指在三十多个红点的其中一个停了下来,小心翼翼地掰开圆规的另一条腿,将圆规的另一只“脚”也就是铅芯,挪到了这个红点上。

    这一系列动作让秦武一头雾水,然而当他发现,这个红点旁边标注着“梅香小区”四个字时,整个人如同被电击一样,僵在了沙发上。

    梅香小区,不正是他之前与思思同居的小区吗?

    在秦武恢复冷静前,林泉完成了一个动作。他用手中的圆规,在地图上画了一个圆。

    当这个圆画成的一刹那,秦武的呼吸与心跳都停滞了两拍。原因很简单,这个以702研究所为圆心,以研究所到“梅香小区”的距离为半径的“圆”,其圆周路径竟然穿过了地图上三十多个红点中的至少二十个。

    反过来说,这些代表“患者”家庭住址的三十多个红点,有三分之二位于同一个圆周上。

    秦武用力将手按在胸口,艰难地深呼吸了几下,直到心跳放缓到身体可以承受的地步,秦武靠在沙发上,说:“林教授,您说。”

    “我刚才说得不够详细,周院长给了我四十六份患者资料,这四十六个人里,有四个人没有写家庭地址,剩下的四十二个人里,有四对夫妻和两对母子,所以住址是相同的。出于这个原因,医院怀疑这种未知的记忆疾病存在一定传染性。”林泉的思维相当清晰,虽然语速很快,但每一句话的条理与逻辑性都很强,“然而我发现,真相并非如此。”

    “您发现,大多数患者的住址,都在这个圆上?”

    “准确一点说,是在这个圆的圆周线上。这张图上一共有三十六个红点,其中有二十六个都在同一条圆周线上。你应该看出来了,这个圆的圆心是702研究所的实验楼,也就是盘古对撞机的位置,半径大约是一万一千六百四十米,圆周长度在七万三千米左右。为此我特地请教了测绘的朋友,人家跟我说,这是一个在几何学上完美、标准的圆形,就连海拔高度都能完美对应!就跟行星的轨道一样!”

    “可是,不还有十个点不在这个圆上吗?”

    “没错,也正是因为这十个点的存在,造成了信息干扰,导致医院方面没有发现这其中的规律。”林泉说,“这三十六个点,只是患者家庭住址,另外那十个人虽然家庭地址不在这个圆上,但他们还要上班吧?说不定他们的工作单位在这个圆上呢?三十六个患者的地址,有二十六个在同一个圆周上,这绝对不可能是巧合,事实上,我已经有了一个推论。”

    “什么推论?”秦武脱口而出。

    “我之前说过,三年前的盘古实验,诞生了一个神秘的类似皂泡的存在。这个皂泡存在了大约十分钟,之后便变淡,在视线中消失了,没人知道,它是湮灭了,逃逸了,还是依旧留在原地。总之,这是一样远远超出了目前科学能解释范畴的存在,正因为一无所知,我们只能用最简单的观感来命名它:皂泡。因为皂泡的诞生,盘古工程被紧急叫停了。”

    “嗯,这些我都记得。”

    “你们找过我之后,我去找了好几个同事,跟他们打听实验室最近有没有什么新的动向。结果有人告诉我,在上个月底,在总工程师的一再坚持下,实验组决定,采取一些手段,来探索关于‘皂泡’的秘密。经过反复探讨后,实验室找来了一台粒子发射器,将一些夸克级粒子,如电子、光子、微子等,射向此前皂泡出现的区域,结果证明,那个‘皂泡’并没有消失,它依旧在原地,而且被重新‘点亮’了!”

    “点亮?”

    “就是重新亮了起来,能被肉眼观测到。它依旧停留在当初诞生的地方,而且保持静止的状态,但所有穿过皂泡的粒子,其运动状态、能量属性都会发生不规则变化。现在皂泡仍然处于被持续‘点亮’的状态。”林泉仰起头,目光凝望着身前的某处,就像在那里也飘浮着一个美丽、神秘的皂泡一样,“我怀疑,这个皂泡就是链接某个平行宇宙的通道,而最近的‘点亮’实验,导致皂泡发生了某种异变,它可能分裂,又或者释放出某个未知存在,或许是一片能量场,或许是某种神秘物质。总之,这个从皂泡里诞生、肉眼无法看见的幽灵正沿着固定的轨迹——也就是地图上的这个圆,绕着皂泡这个‘圆心’,以每秒十二厘米左右的速度,做标准的圆周运动!就跟行星围绕恒星公转一样。所有被这个‘幽灵’碰触到的人,在一段时间后,就会出现记忆错位的症状。”

    “一个改变记忆的幽灵?”秦武觉得自己的世界观快要崩塌了,林泉刚才说的这些话,完全是科幻甚至奇幻小说中才应该出现的情节,然而这个人严肃的神情、长江学者的头衔让他不得不相信,这一切极有可能是事实,至少,是目前为止最符合数学、物理逻辑的事实。

    秦武问:“顺时针方向的圆周运动?每秒十二厘米的速度?这个你是怎么算出来的?

    “很简单,时间。”

    “时间?”

    “目前,有足够的证明表明,第一名确诊患者是赵春梅,发病时间5月10日。你看,她家住在Y市理工大学的西南侧小沙村,也就是地图左下角的这个红点,我们可以将它看成‘起点’。”林泉将右手食指按在地图上标有“小沙村”的红点上,然后以顺时针的方向,沿着圆周线缓缓划过半圈,“接下来,这条圆周轨道将经过一长段无人区,包括农田、山地、公园等,这段路径占整个圆周的百分之六十左右,然后才进入人口繁密的市区。下一个红点是Y市拘留所,对应患者沈晓峰,一个做了两年多黑客,但记得自己是个中学老师的年轻人,发病时间,16日9:00;第三个红点,红叶小区,对应患者朱芙蕖,一个三年级小女孩;第四个红点,荷香小区,对应患者徐倩……这个‘记忆幽灵’穿过市区后,到19日凌晨,又重新绕回了最开始的起点,小沙村,于是第二天一早,赵春梅的老公,钱强发病了。从病人的发病时间看,记忆幽灵用七天左右的时间,绕着七万三千多米的圆形轨道转了一圈,所以它的平均速度应该在每秒十二厘米左右,从病人的发病时间间隔来看,很可能是匀速。当然,关于速度的推论无法得到精确的证明,目前只是猜想。”

    林泉的手指沿着铅笔画成的圆周,在地图上缓缓绕了一圈,每途经一个红点,他都会报出一个名字与一个时间。如此精确可怕的记忆力让秦武目瞪口呆,林泉说的内容,他大约听懂了三分之二。林泉看出了这个年轻人的迷茫,他问:“你大学什么专业的?”

    “新闻学。”

    “没学过高等数学、物理吧。”

    “没有……”

    “那更深的东西,我就不说了,还有什么疑问吗?”

    “现在能怎么办?”

    “没办法,这件事已完全超越科学所能解释的范畴。”林泉思索了几分钟,然后说,“我们现在唯一能做的事,就是等。”

    “等?”

    “没错,等。”

    “等什么?等多久?”

    “不用太久,最多一个星期就够了。”

    “什么意思?”

    “刚刚我说的虽然只是推论,但它是可以被证明的。如果推论正确的话,那么,在接下来的五六天,这个记忆幽灵将再度途经一长段无人区,新增患者人数会显著下降,然后在五六天后,再次迎来一个新的爆发,而且,新增的大多数患者,家庭住址同样会在这个圆圈上!”林泉顿了顿,抬起头,用一种无比奇异的目光看向秦武,说,“对了,从下个星期开始,你让我住到你在梅香小区的房子里去。”

    “这又是为什么?”秦武有些迷茫,然而,当他意识到,这个看似荒谬的要求究竟意味着什么的时候,一种难以用语言形容的感觉从灵魂最深处涌了上来,是一种包含了尊敬、惊讶、敬畏、恐惧在内的复杂情感,秦武颤抖着问:“您要拿自己做试验?”

    “没错,如果到那个时候,我的记忆也产生错位的话,那就证明,这个推论是对的!”

    “您没必要这么做的!”

    “这算什么?”林泉笑了起来,他笑得很灿烂,唇角上扬的弧度几乎超过了窗外的新月,这是一个极具违和感的画面,很少有人能想到,这样的表情竟然会出现在一张沟壑纵横的脸上,林泉说,“不就是改变一部分记忆吗?我觉得,就跟重新活一回差不多吧。”

    秦武打了个寒噤,身体不由自主地向后缩了缩,他忽然发觉,眼前这个和蔼、迟暮的老人身上仿佛隐藏着一种可怕的魔力,这是一种对真理的狂热渴求,一种“朝闻道,夕死可矣”的无畏执念。这样的疯狂让林泉完全不知恐惧为何物,也足以让他将世间的任何道德伦理全都抛到脑后。然而这还不是全部,林泉用炽热的目光盯着秦武,说出了更疯狂的话语。

    “其实,不用等那么久,今天就可以做试验。”

    “今天?”秦武几乎呻吟了出来,“今天做试验,怎么做?”

    “如果我的推论成立,公式没问题的话,那么,这个记忆幽灵的轨迹,完全是可以提前预判的,那么,我们只要提前等在它的路线上,就可以抓到它了。”林泉的眼睛闪闪发光,他说,“现在,这个幽灵的位置应该在我市南山区南侧,不过位置在一片山区竹林里,未必有路能过,但到了下午四点左右,这个能改写记忆的‘幽灵’,将会穿过南山公园北部,一个叫‘陶然亭’的谷底小亭,这是我拜托一个做地理测绘的朋友算出来的结果。时间误差不会超过十分钟,距离误差不会超过两米。刚才我也说了,这个幽灵的速度不快,每秒在十二厘米左右,我只要在那段时间,在特定的位置提前等着,就有很大的机会与它接触!如果到时候我失忆了,那就证明,我的推论是正确的!”

    “教授,您疯了吗?”秦武艰难地说,他忽然想到了一个名字,“夸父”。没错,正是神话传说中那个“与日逐走,入日;渴,欲得饮,饮于河,渭;河,渭不足,北饮大泽。未至,道渴而死”的夸父。秦武握住林泉的手,说:“您不要冲动!”

    “我没有冲动。”

    “我知道您为了科学愿意奉献一切,但别忘了,如果您的记忆也出现偏离,那最近这几天,您经历的一切,包括您花了这么多心血推算出的推论,就会全部从记忆里消失了。到时候,您做的这一切,又剩下什么意义呢?”

    “这……”林泉愣住了,脸上浮现出错愕与失望的神色,这一点显然是他此前没有想到的。

    “您先冷静一下,反正照这个推论,最近几天都不会有新的病例出现,我们完全可以再想想,有没有更成熟、更稳妥的方案。”

    “好吧。”林泉叹了口气,眼中的火焰略微黯淡了一些,然而这样的黯淡只持续了不到十秒,很快,这团火焰再次燃烧起来,而且比之前更加疯狂炽烈,林泉说,“要不,我们想办法找一个志愿者?”

    当“志愿者”这三个字从林泉口中说出时,秦武一度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他抬起头,用难以置信的语气问:“志愿者?”

    林泉用更大的音量重复了一遍:“嗯,志愿者!”

    秦武问:“从哪儿找志愿者,谁愿意做志愿者?”

    林泉被问住了,张开的嘴巴半天没能合上,多年的科研工作养成了他孤僻独特的性格,但他毕竟还没有迂腐到不通人情世故的地步。林泉意识到,像他这样为追寻真理而不惜牺牲一切的人毕竟是极少数,于是垂下头,口中念叨出几个陌生的名字,林泉说:“我有两个同事,兴许有可能答应,但他们现在都不在国内……你呢,认识不认识这样的人?”

    “应该没有……”秦武苦笑着说。

    “唉。”林泉叹息了一声,脸上的光芒渐渐消失了,他低下头,半天没有言语,显然在思索对策。忽然,林泉的肩膀颤动了一下,原本平放的双手紧紧握在一起,脸上浮现出挣扎的神色。

    “我们能不能找一个人,事先不告诉他什么事,就把他带到特定的地方,看看他到时候记忆会不会偏离,等试验结束后,给他一些经济补偿。”

    “事先不告诉对方?”秦武惊呆了,“让一个不知情的人参与试验,让他的记忆发生偏离,这不是犯罪吗?”

    “是,我是在犯罪,这次试验很可能会毁掉一个人,甚至一个家庭,但是我这么做,很可能可以救更多的人、更多的家庭!”林泉的目光坚定而锐利,全身散发出一种可怕的、一往无前的威严,“我们可以把这个过程全程录像,然后再公布出来,只有这样,别人才会相信我的推论,政府才会立刻采取措施,避免更多的人记忆出现问题!”

    “教授……”秦武没有想到,这个看似温和的迟暮老人,身上竟然蕴藏着如此强大的力量,这是一种纯理性的力量,足以战胜任何情感与道德,秦武无疑被这力量感染、震慑了,他结结巴巴地说,“我再想想。”

    “没事,这事不急于一时,这个记忆幽灵,今天下午会经过南山公园,到晚上八点左右,则会穿过南山区竹林镇小刘村,到明天,还会途经三个村庄和一个公园,试验的机会有很多,到它下次进入市区,我们有至少五天的时间来考虑!”林泉说,“我知道你心里压力比较大,这一切可以由我来策划完成,你不必参与!”

    林泉身子前倾,右手在秦武的肩头上轻轻按了按,试图安慰他,秦武心绪烦乱,将杯中的清茶一饮而尽,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跟林泉道别,出门,上车。在之后的两个小时里,秦武竭力不去想这件事,他觉得自己所能做的最大让步,就是对林泉的“试验”计划不配合、不反对、不声张,直到12:00,他在百无聊赖之际,翻到了白静新发的一条朋友圈。

    这一刻,多么希望我也可以失去记忆。

    11: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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