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治愈

    与上次一样，全院会议是在灯火通明的报告厅召开的，坐在主席台正中的人依旧是徐天，与两天前相比，这位副市长的脸色更苍白了几分，往日里锐利的目光有些空洞无神，好像时日无多的绝症病人。秦文自然知道这其中的缘由，他甚至怀疑，坐在主席台右侧的赵院长多半也知道了什么，因为当他念出“与会领导副市长徐天”的时候，语气已不再像以往那样抑扬顿挫热情洋溢，赵院长咳嗽了两声，用四平八稳的语调开始了发言。

    “前天，我们召开了一场紧急会议，通报了我市近日内爆发的‘非典型性失忆综合征’一事，此事已得到市委市政府的高度重视，紧急抽调省内外十多位知名专家，对该病症进行了会诊探讨……”赵院长只字未提患者人数急剧增加的事实，而是打着官腔，扯了五分钟毫无意义的废话，最后用抑扬顿挫的语调说：“经过专家的共同努力，已摸索出一种行之有效的介入疗法，并取得突破性进展，接受该疗法后，超过半数的患者的记忆情况出现明显好转，有望在近日内出院。”

    “好转？！”秦文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清楚记得，自己前一天去病房走访，曾经与七八位患者面对面交谈过，并没有在任何一个人身上发觉丝毫好转迹象。现在仅仅过去了三十个小时，就有一大半患者“明显好转”，甚至“有望出院”了？这个突如其来的“好消息”也让会场陷入一片哗然，院长双手下压，做出噤声的手势，然后对一旁的秘书说：“播放视频吧。”

    秘书点了点头，走到主席台的投影机前。

    “这名患者大家应该很熟悉，赵春梅，二十六岁，于5月10日发病，发病后完全丧失最近数年的记忆，不再记得自己的老公钱某和女儿，反倒坚称同村的一名陌生男子是自己的丈夫。入院当日，病人情绪很不稳定，对治疗相当不配合。二十四小时前，我们开始对患者进行介入治疗，截至今天下午，赵春梅的记忆、精神状况已出现较大程度的改善。”

    院长的这段话说得很含糊，只字未提病因诊断与治疗的任何细节。随后，秘书按下了投影机的播放键，在会场正前方的大屏上，开始播放一段赵春梅的视频。

    这段视频摄于医院最大的谈话室内，光线明亮，清晰度极高。视频里，赵春梅气色不错，脸色比秦文以往见到的几次都要红润，她以一个无比端正的坐姿，坐在一张宽大的椅子上，双手交叉搁在膝盖中央，眼神发飘，明显有些紧张。很快，视频里响起一个沉稳的中年男人声音，应该是给赵春梅做问诊的医学专家。

    专家：“你好。”

    赵春梅：“医生好。”

    “现在感觉怎么样。”

    “比之前好多了。之前脑子里挺乱，现在很多事情慢慢想起来了。”

    “嗯，介绍一下你的婚姻情况吧。”

    “我老公是钱强，我们是前年结婚的，我女儿叫钱小梅，生日是前年7月……16日，我现在很想我的老公和女儿。”

    “你认识尤小志吗？”

    “认识，也是我们村的，但是我跟他不熟，平时从来没说过话。”赵春梅的语速很慢，语气里听不出明显的情绪。

    “你前几天犯病的时候，一直说尤小志是你的爱人。”

    “啊？我说过吗？”赵春梅头垂了下去，将脸上的表情全藏在阴影中，“对不起，我前几天记忆出了问题，但现在好多了，我记得我的老公是钱强，跟尤小志没关系。”

    “那你记得最近这几年，你父母的身体情况怎么样？有没有住过院。”

    “都挺好的，没生过大病。”

    “你之前犯病的时候，说记得你母亲前年得了中风。”

    “没有，是我记错了，我前几天脑子很乱。医生，我觉得有点晕，能不能让我休息会儿？对了，我大概什么时候可以出院？”

    “看恢复情况吧，你先休息，改天再聊。”

    “好，好。”

    视频戛然而止，定格画面上，赵春梅的头略微上扬，直视镜头的双瞳里闪烁着一丝迷茫与困惑。这段不足一分钟的视频瞬间引爆了会场的气氛。“记忆偏离症有治了？”“到底是什么病因，怎么治好的？”“但病人人数还在增加啊，怎么办？”议论声沸沸扬扬，以至于坐在会场最角落里的人都能听见，但台上的一干领导恍若未闻。

    院长再次做出噤声的手势，沉声说：“记忆偏离症的病因、病源目前尚不明确，但临床实验证明，大部分患者，在口服定量镇静药物、抗精神分裂药物，同时辅以针对性的心理疏导后，记忆问题得到明显改善，错误记忆得到纠正。”

    “什么样的心理疏导？”台下有人发问。

    “简单地说，就是多给患者看照片，讲故事。以赵春梅为例，我们给她看了大量她与爱人、孩子的合照、视频，并安排患者父母和患者进行面对面交流，给她讲述近年来的生活经历。在这个过程中，患者的真实记忆被逐渐唤醒，而虚假记忆逐渐淡化。”院长说，“这种综合疗法，在多数患者身上都起到了相当显著的效果。我希望，这个消息可以鼓舞各位的信心，只要努力前行，就一定可以战胜这种疾病。”

    院长慷慨激昂的话语引发了一阵热烈的掌声，但也有少部分人没有鼓掌，相反露出焦虑与担忧的神色。这部分人大多是一线的坐诊医生，他们中有相当一部分已经听说了钱强生病的消息，而且也知道患者人数正在呈几何级数直线上升的严峻现状。在一众领导铁青的面色与鹰视狼顾的目光中站出来，然后再慷慨陈词一些极不和谐、以下犯上的言论是需要足够的血性与勇气的。上次开会，“大牛”徐济世被粗暴“剥夺”发言权的场景依旧历历在目。眼看这次全院大会就要在一片祥和的气氛中画上句号的时候，一个男人的声音忽然在会场上空响起。

    “院长，我有话想说。”秦文腰杆挺得笔直，瘦弱的身体好像一根迎风而立的旗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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