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皂泡

    5月18日21:00。

    当走进林泉家大门的一瞬，秦文、秦武一度有些怀疑自己的眼睛，不是别的，林泉住的这间屋子，委实太寒酸、简陋了一些，与主人的学术地位、教授身份完全不般配。简单的两室一厅，面积不足八十平方米，客厅里最“显眼”的家具居然是一对“古董”级的沙发，沙发表皮是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流行的腈纶材料。“看这沙发的模样，至少也是我叔叔辈的了。”秦武心想。两张沙发中间摆了一张七八十厘米高的小木桌，桌面斑驳开裂，不只是这两件家具，家里的冰箱、彩电也大多是扔到垃圾堆都无人问津的淘汰品。放眼望去，整个客厅里最“值钱”的物件，估计要数靠墙摆放的实木书架了，这书架足有一人多高，表面的油漆十分光亮，里面整整齐齐地摆满了书籍。这让兄弟二人不由得又对林泉多出了一丝钦佩与尊敬。

    “家里地方小，不好意思，来，喝茶。”林泉客气地将兄弟二人迎进屋子，老人虽然年过七旬，但身子骨明显很硬朗，他给兄弟俩倒水时双手十分稳定，一点茶水都没有溅出来。宾主落座后，林泉眉头皱了皱，目光在秦文身上停了下来，问：“我们是不是白天见过？”

    “嗯，在研究所门口。”秦文笑了笑，“林老师，其实，我们今天去研究所，是想调查一件事，但是没能进去，然后正好在门口碰到了您。我们知道，您是我爸的朋友，所以就直接来找您了。”

    “你们不是采访我？”林泉脸上浮现出微微的愠色，明显对二人的“欺骗”举动有些不满，只不过碍于老友的面子才没有发作出来，“什么事？”

    “不知道林教授有没有听说，最近有不少人记忆出现了问题。患者的症状很奇怪，并非简单的失忆或记忆错乱，相反，他们大脑里的记忆清晰、连贯、互恰，只不过与现实完全不一样。”秦文花了大约五分钟时间，将“非典型性失忆综合征”的症状给林泉介绍了一遍。林泉起初表现得很讶异，但并没有打断秦文，只是认真地听，偶尔还提出一些恰到好处的问题，当秦文说到，所有患者的虚假记忆居然共通互恰，所有“记忆世界”中的历史进程完全一致时，林泉的脸色变得浓云密布起来，他说：“想不到网上的传闻居然是真的。”

    “嗯，这种病例，以前从未有过先例，也完全不符合常理。”

    “如果是这件事的话，你们应该请教你爸爸才对，老秦是脑科专家，而且专门研究海马体这一块儿的。”林泉叹了口气，“唉，不过老秦现在那个样子，你们问他，估计他也说不出什么了。唉，人老了，没用了。”

    “林教授，情况是这样的。”秦文强压心中的酸楚，打开身边的档案袋，将那份刊有“盘古对撞机试运行”新闻的晚报取了出来，然后迎着林泉不解的目光，将报纸放在对方面前。秦文用前所未有的严肃语气说：“林叔叔，我有一个猜测——当然，只是猜测而已。这种记忆疾病，和702研究所三年前的‘盘古’强子对撞实验有关！”

    “盘古？”林泉全身一震，苍老的身躯如弹簧般从藤椅上弹了起来，瞳孔里放射出异样的光芒，林泉如此激烈的反应让兄弟二人又惊又喜，显然，“盘古”对撞机试运行这件事，触动了林泉心中某根无比重要的弦，林泉眼睛直直地看着前方，喃喃自语道：“不可能的，不可能的。”

    “林叔叔，到底怎么了？”

    林泉说：“你们怎么会觉得，这种‘记忆偏离症’跟‘盘古’有关？”

    “是这样的，我事后走访了十多名患者，发现所有患者在发病后，记忆与现实出现偏离的时间岔点都完全一样：2022年的6月中下旬。所以，我怀疑，这些患者的记忆，其实源自一个平行世界，而且，这个平行世界与我们身处的现实世界，是同一个‘母世界’分裂出来的。那么，在那个‘分裂’的时间点究竟发生了什么，很可能就是整个问题的关键。”秦文顿了顿，说，“那段时间内，我市发生的唯一的、能与这件事扯上关联的新闻事件，就是‘盘古’实验了。毕竟，大型强子对撞实验可以模拟宇宙大爆炸初期的环境，找到新的基本粒子，揭示更高维度的空间与时间，我怀疑，三年前的那次试验，正是这一切的根源。”

    “还有一点，我发现，自从试运行之后，所有关于‘盘古’对撞机的新闻，就全部消失了，这一点很不合常理。”秦武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毕恭毕敬走到林泉身边，给半空的茶杯里添满了水，“林叔叔您放心，我现在没有录音，除非您同意，我们今晚跟您聊的一切，都不会告诉第四个人，我们就是想知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林泉并没有回答这些问题中的任何一个，他的眼睛微微眯了起来，目光在两人脸上依次扫过，最终聚焦在对面空无一物的白色墙壁上，似乎在沉思，又似乎在犹豫。这样的表情让秦文秦武更加认定，先前的推测是正确的。

    秦武咬了咬牙，说：“林老师，我们来请教你，是因为我的记忆也出现了问题。是的，我脑子里记得的很多事情，现实里都没有发生过，而近年来真实发生过的事情，我都没印象。这件事我还没告诉我爸，希望您也不要告诉他。”

    “唉……”林泉发出一声意味深长的叹息，刚刚挺直的腰杆再次弯了回去，瘦骨伶仃的脊背整个贴在藤椅的靠背上。“林老师，您怎么了？”秦武关切地问了一句。“没事，我没事……”林泉脸上的皱纹更深了，身躯带着身下的藤椅一并摇晃起来，皲裂的嘴唇里发出几个含混不清的音节，也不知是自语还是说话。

    “没想到，当年的传言是真的……M世界、M世界……”

    “到底怎么了？”

    “没错，盘古工程，我也是参与者之一。”林泉看着对面的两人，忽然抛出一个突兀的问题，“你们对强子对撞机了解多少？”

    “这个，貌似是将粒子流加速到接近光速，然后对撞，从而模拟出宇宙初期的环境。”秦文毫无底气地补充说，“上网查的。”

    “你们俩一个学医，一个学文，不了解这些也正常。”林泉倒挺通情达理，“强子对撞机的核心技术之一，就是将粒子流加速到亚光速的过程，传统的大型强子对撞机，加速隧道往往有二三十公里长，体积足足有一栋摩天大楼那么大，而‘盘古’不一样，可以说，‘盘古’是一个奇迹！”

    林泉说到“奇迹”二字时整张脸都在发光，纵横交错的皱纹里洋溢着发自内心的自豪感。

    秦文与秦武被这样的情绪感染了，他们没有打断林泉，而是静静地听老人继续诉说。

    “就在五年前，中科院的专家探索出一种全新的粒子加速技术，其中的原理技术很复杂，大致是通过超强超短激光，产生出强电磁场给粒子进行加速。采用这种新的加速技术，粒子加速到亚光速的过程，只需要一条三十米长、直径五十厘米的隧道就能实现，这意味着，我们可以进行一种全新的尝试……”

    林泉停下来，似乎觉得用语言无法准确地描述自己想要表达的内容。于是拿起桌上的水笔，在白纸上画了一条长长的螺旋线，总共有七八圈：“传统大型对撞机的隧道，就像一盘蚊香。”林泉忽然摇了摇头，似乎觉得这样的描述还是过于繁复了一些，于是将纸翻到背面，重新画了一条直线上去：“说得再简单一点吧，传统的大型对撞机隧道，就是一条跑道，两束粒子流就是两个短跑选手，从跑道两头分别往中间跑，最后迎面撞在一起，这样总能听懂吧。”

    秦文秦武同时点头。林泉笑了笑，再次拿起笔，在白纸上又加了一条长度相似的直线，第二条线和第一条线交叉成一个标准的“十”字形。林泉说：“以前，受加速条件限制，我们只能造一条跑道，让两个短跑选手，也就是两束粒子流迎面对撞，现在，由于技术的进步，不再需要那么长的跑道了。我们可以造一个十字路口，让四个选手，也就是四束粒子流进行四向对撞。未来，还可以发展到八束、十六束粒子流对撞，我们认为，这可能会让我们发现一些全新的东西。”

    “然后呢？”秦武问，他明白到目前为止，林泉所说的一切都还只是铺垫，真正关键的信息应该还在后面，“首次试运行之后，发生了什么？”

    “首次试运行很成功，四束粒子流成功被加速到光速的百分之九十九点九九，这个速度看似很快，但对强子对撞来说只能算热身，整个过程十分顺利。当天中午，就有十几家媒体想要采访我们，但出于保密需要，总工程师没有透露任何技术细节，只是简要地介绍了一下‘盘古’的优势与科研意义。”林泉慢慢踱回藤椅边，拿起那份秦文带来的《Y市晚报》，“基本上，报纸上写的话，就是总工那天说的全部内容。”

    “你刚刚说，有十几家媒体去采访了，为什么只有《Y市晚报》刊载了？”

    “原因很简单，试运行成功的当天晚上，我们进行了正式试验，这一次四束粒子流的最终碰撞速度达到了光速的百分之九十九点九九九九，这才是强子碰撞的理想速度，然而这一次实验，出现了一些预想之外的情况！”

    “什么情况？”

    林泉并没有立刻回答这个问题，在秦文秦武惊异的目光中，他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慢慢往卧室走去。

    秦文秦武对视了一眼，也不知该不该跟进去。

    不多时，林泉走了出来，在他的手上，多了一包刚刚拆封的香烟：“抽烟吗？”秦文与秦武同时摇头，林泉笑了笑，抽出一根香烟，点燃，一缕青色的烟雾缓缓升腾起来，将老人的面目遮蔽得有些模糊，林泉问：“你们了解人造黑洞吗？”

    秦文与秦武脸色一下子变了，都没有立刻点头或摇头。

    “很简单，强子对撞实验，能模拟出宇宙大爆炸初期的环境。所以，也会制造出一些微型黑洞，这些黑洞质量极小，会在极短时间内蒸发殆尽，所以实验组并没有重视这个问题。但他们忽略了一点，盘古的实验原理，是让四束粒子流从四个方向对撞。”林泉指着纸上的“十字路口”，缓缓说，“由于技术所限，我们不可能做到，让这四束粒子流在同一个普朗克时间内发生碰撞，只可能是水平方向的两道粒子流先碰撞，大约两百万分之一秒后，垂直方向的两道粒子流再碰撞。换而言之，在两百万分之一秒之内，先后发生了两次高速粒子碰撞。这就造成了，初次对撞产生的某个微型黑洞，和第二次对撞产生的某个黑洞，在蒸发之前，恰巧碰到了一起。”

    “黑洞碰撞？”毫不夸张地说，这是一个令人窒息的概念，一个足以让任何人联想到世界毁灭、时空错位的概念。

    林泉看出了二人的震惊，他摁灭手中的香烟，缓缓说：“黑洞碰撞是一个难以想象的过程，两个黑洞互相围绕对方旋转，随后彼此吞噬，在这个过程中，任何已知的物理学定律，都可能被打破，它甚至可能改变宇宙时空结构。前几年热门的‘引力波’概念，就来自数百万光年外的两个黑洞碰撞。”说到这里时，林泉忽然停住了，脸上的表情十分古怪，似乎有些忧虑，又似乎有些惊喜。秦文读懂了林泉的表情，并没有立刻追问。

    大约半分钟后，林泉浑浊的双眼渐渐变亮，就像从暮霭中跃出的恒星，说：“这次意外的黑洞碰撞，除了在对撞机的探测系统内留下了一串无比宝贵的数据，而且，产生了一样无法用科学解释的存在。”

    “存在”，这无疑是十分特别的名词。通常来说，只有在描述一样难以形容、甚至难以想象的事物时，你才会用到。林泉认真组织了一下语言，说：“我们将这种存在，叫作‘皂泡’，因为它的形状，又或者说，在三维世界内的投影是一个无比标准的球体，大小跟网球差不多，光线在经过它的投影范围时，会出现轻微的折射，所以从肉眼看去，它就像是一个美丽的肥皂泡。”

    林泉再一次站了起来：“谁也不知道，这个皂泡究竟是什么，或许是一片时空扭曲区域，或许是一片能量场，或许是一个白洞，或许是一个平行宇宙，又或者是一扇通往平行宇宙的大门。它悬浮在对撞机的隧道中央，并始终保持静止的状态。它在我们的视线中存在了大约十分钟，然后渐渐变淡，最后消失了。当然，我说的消失，未必是真的消失，很可能它依旧停留在原来的位置，只不过变得不可见而已。”

    “您觉得，这个皂泡，可能就是这种记忆偏离症的源头？”

    “我刚才说了，它可能是一个平行宇宙，也可能是一个通往平行宇宙的大门，它超越了一切现有物理定律的束缚，可以解释一切用科学无法解释的事件。”林泉顿了顿，说，“你刚才也说，没有比平行宇宙理论，更完美契合这种记忆偏离症了。”

    林泉无疑是个很有水平的学者，他的这一长段描述用词严谨且描述生动，堪称科普讲座的完美范本。秦文与秦武对视了一眼：林泉所说的这些信息，无疑从某种程度上坐实了秦文的猜测——“非典型性失忆综合征”可能和“盘古”实验有关。

    但一个新的问题浮出了水面，秦文说：“既然对撞机的试运行是三年前的事情，那么，为什么最近才有人发病？”

    “这，就是另一件事了。”林泉眼中的光芒渐渐暗淡下来，“三年前，实验出现意外后，盘古工程就被叫停了，实验室也被紧急封闭。在这之后，实验组出现了两种声音。一部分人建议，采取一些科学手段，对皂泡所在位置进行观测研究，确定它是不是还在那里，它的物理学特性是什么，甚至有人提出，再重复几次四向对撞实验，看还能不能生成同样的存在。而另外一部分人，则强烈反对这些冒险之举，他们认为在物理学理论进步到能解释这种存在之前，最好什么都别做。我的性格比较谨慎，所以支持后者，但以总工程师为代表的激进派并不这么想，就在上个月底，总工程师说服了上层，决定重新开启实验室，进行研究。”

    “研究，怎么研究？”秦文生出一种无比可怕的联想，“难道说，这次研究，把这个皂泡放出来了？”

    “不知道。”

    “您也不知道？”

    “我的确不知道。因为跟总工程师唱反调，早在三年前，我就被强制调离了实验组，随后退居二线，每天的工作就是喝茶、看报、玩手机。”林泉的语气里带着明显的讥讽味道，枯槁的双手一下下拍在藤椅的扶手上，“不但如此，在这件事之前，我已经被列入了下一批院士的候补名单，但结果被一个学术上毫无建树、整天溜须拍马的家伙顶替了；清华大学物理学院之前准备聘我做博士生导师加名誉院长，因为这些人作梗，也没下文了！其实，在科研工作中产生意见分歧，这是很正常的事情，但有些人却一定要把政治手段带进科研工作。他们这样对我很过分！”

    林泉越说越激动，手臂、额头上的青筋都凸了出来，他站起身，在屋子里来回踱了几圈。秦文秦武都有些发木，他们想要安慰林泉，却怎么都想不出合理的措辞。好在林泉渐渐从愤怒中挣脱了出来，走完第五圈后，林泉坐回藤椅，浅浅地抿了一口杯子里的茶水，然后闭上眼，用尽可能平静的语调说：“没事、没事，人老了，发发牢骚。对不起，我知道的就是这些，也不知道能不能帮上你们。”

    “您说的这些很重要，谢谢您，林叔叔。”

    “这件事有什么进展，你们有什么想法或者问题的话，随时上这儿来找我。”

    兄弟二人与林泉握手道别，“砰”，关上的房门隔绝了屋内的灯光，两道目光在黑暗中短暂地交会。“唉”，两人不约而同地叹了口气，刚刚得到的信息无疑从很大程度上坐实了秦文关于“M世界”的猜想，然而对解决问题完全没有帮助。没错，如果这种突然爆发的“记忆综合征”的源头是一次事关国家机密的科学实验的话，他们两人又有什么能力去改变这一切——不要说改变了，就连发声只怕都难以做到。走出楼道的一刻，秦文听到外面淅淅沥沥的声音，不知何时，下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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