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偏离-第九章 死而复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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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九章

    死而复生

    道情酒吧是一家灯光昏暗的迷你清吧,酒吧里人很少,音乐舒缓而悠扬。秦武直直地看着对面的秦文,整整一分钟没有眨眼,一分钟后,秦武的眼眶里再次涌出泪来,泪水顺着尚未干涸的泪痕缓缓流下,滴在桌上,洇出一个形状奇异的斑痕。

    “十瓶啤酒。”秦武对一旁的女服务员说。

    “不,一瓶酒都不要,来两扎果汁。”秦文说。

    服务员有些发蒙,也不知道该听哪一边的意见。秦文坚定地点了点头,然后从口袋里掏出一沓人民币,递到服务员手上:“我买单,我说了算。”

    女孩如释重负地点了点头,一溜烟地往吧台的方向跑了。

    “为什么不让我喝酒?你肯定不知道我经历了什么!我已经好久没喝醉了,今晚,你不要拦我。”秦武说。

    “不,就这一个月,你至少喝醉过二十次。”

    秦武悚然一惊,他意识到,自己记忆中的一切都并非真实:“我最近常常喝多?”

    “先不聊这个,今晚,我要和你在绝对清醒的情况下聊聊。”秦文压低了声音,“在你的记忆里,我去年就已经死了,是连夜加班,猝死在工作岗位上,被追认为烈士、全市劳模,市委书记都参加了我的追悼会,对不对?”

    秦武全身一震,用难以置信的目光注视了秦文很久:“你怎么知道的?”

    秦文深深看了秦武一眼,说:“你这样的情况,这两天在咱们市出现了好几十个。我们刚刚开了会,把这种病临时命名为‘非典型性失忆综合征’,也叫‘记忆偏离症’。”

    “网上的传言都是真的?”

    “基本事实是真的,略有夸张的成分。”秦文说,“你是不是发现,记忆中最近这几年的经历见闻,跟现实完全不符合。举个例子,我上个星期接诊了一个女人,老公姓钱,夫妻俩有一个两岁的女儿,然而她记忆里的丈夫,是村里的一个光棍泥瓦工。但女人更早一些的记忆则没问题,她记得自己的名字,对小时候的事也记得清清楚楚,唯独最近三四年的记忆却跟现实对应不到一块儿去。你能明白我的意思吗?”

    “能,完全明白,因为我的情况,和你说的一模一样。对了,就在我失忆的前几天,我有同事报了一条新闻选题,就是跟这种失忆症有关的,但没有发。”

    “我们刚才也开了个紧急会议,禁止讨论、扩散这件事。”秦文眉头紧锁,“你能仔细回忆一下,我到底是怎么死的吗?”

    “去年8月22号。”秦武深呼吸了一口,闭上眼,缓缓说出,“我晚上正跟同事在外面吃饭,20:00左右,你同事郑医生打电话给我,说你劳累过度,在查房时忽然昏倒了,正在紧急抢救……记得我冲进急救室时,你的好几个同事正从你身上拔管子。我当时没有哭,只是想,这不可能是真的,你平时身体那么好,怎么可能加几天班人就没了,我一定在做梦。不瞒你说,直到你火化那天,我都没有正眼看你一眼,就连遗体告别的时候都是闭着眼的。我想,你以前有那么多照片录像,真想看你的话,看照片录像多好,那时候你多精神……那几天,电视上一直在播你的事迹,市长、书记都参加了你的追悼会,那个徐天副市长说的话我到现在还记得,他说,我们Y市的全体市民都应该以你为荣……”

    “徐天?他说这话了?”听到这个名字,秦文愣了片刻,随后大声笑了出来,秦武愣住了,他想不明白这事到底好笑在什么地方,“你怎么了?”

    “没什么,在你的记忆里我死了,但现实我活着,问题在于,我现在不是英雄,也不是模范,反而是这个城市里最大的笑话,是人人皆知的酒鬼、傻 ×,你说好笑不好笑?”

    秦武瞪大了眼:“为什么?”

    “因为在现实里,发生了一些事。”秦文把“酒后查房”事件,向秦武说了一遍。之后秦文又一次笑了起来,这一次他几乎笑出了眼泪:“在记忆世界里,我是一个死去的英雄,而在现实世界,我是一个活着的笑话。如果是你,你选哪一种?”

    秦武愣住半秒,随后不假思索地说:“你活着,就好!”

    “是啊,活着就好。”秦文的脸色再次严肃起来,因为他忽然想到了一种可能,一种看似无比离谱却又无法推翻的可能,他没有把这种可能说出口,而是认真地说:“我想知道,在你记忆里,这些年发生的所有重要新闻,不是你自己的人生经历,而是你听说的事,包括这个城市,这个国家,这个世界发生的大事,而且,越详细越好!”

    “什么意思?”

    “因为就在几个小时前,我接诊了一个八九岁的小姑娘,她最近三四年的记忆,也跟现实完全不符。”秦文拿起果汁抿了一口,盯着秦武的眼睛说,“最重要的是,在这个小女孩的记忆里,我也已经死了,具体过程跟你记忆里的几乎完全一致。”

    “你的意思是?”

    “我怀疑,所有记忆出问题的人,大脑里的那个记忆世界,都是相通的,或许,你们的记忆与意识,是来自同一个平行世界……”

    秦武愣住了,平行世界,在之前某个混沌的瞬间,这种看似荒诞的可能也曾在脑中一闪而过,然而事后,就连他自己都认为这是看多了科幻电影的胡思乱想而已,然而秦文刚刚说的一切足以证明,这种可能并非毫无根据的狂想,是目前为止最合理的一种解释。

    “好吧,我记得,那个叫徐天的副市长,就是在追悼会上赞扬你的那个,年前因为贪污被双规了,这事真有发生吗?”

    “没有,就在一小时前,徐天还在给我们开会……”秦文表情复杂,他隐约猜到为什么徐天会那么紧张地对这件事下封口令了,“还有呢?”

    “去年春天,A省发生了一场地震,7.3级,死了有好几万人,全国默哀了三天,所有单位都组织捐款了。”

    “没听说过,我上网查查。”秦文快速浏览了一下网页,“没有,A省最近二十年都没有发生6级以上地震。你还记得什么大事吗?例如飞机失事、恐怖袭击这些?”

    “这个……”秦武思索了几秒,“就在一年前,美国总统尼尔森被弹劾了,这事现实里有发生吗?”

    “没有!”

    ……

    秦文点点头,将秦武说的信息一字不落地记在手机记事本里——包括徐天被查处、A省地震、美国总统被弹劾等七八件事他问得很详细,遇到一些细节问题会反复确认,在一些秦武有模糊印象却又无法百分之百确定的关键信息后面,他还标上“无法完全确定”“存疑”“高度存疑”等备注信息。

    秦武看着秦文做完这一切,问:“你要干什么?”

    “我去问问其他被诊断为这种病的病人,看看他们的记忆里,是不是也存在同样的信息。”秦文将记事本保存、关闭,发了一份到自己的邮箱,随后用一种无比严肃的眼神看着面前的秦武,“对了,你记忆出问题的事情,现在还有谁知道?”

    “白静。”秦武脸上现出一丝痛楚之色。

    “白静?”秦文全身一震,手上的杯子差点拿不稳掉在地上,他用力呼吸了两口,问,“在你记忆里,你还跟白静在一起?”

    “是的,我刚刚约她见了一面,她把一枚戒指还给了我……”秦武脸色变得黯淡下来,他沉默了片刻,随后一口气问了秦文很多问题,包括自己和白静是何时在一起的,有没有订婚,那枚戒指是什么时候送出去的,后来又是怎么分手,何时分手的。谁知这一次,秦文没有回答其中任何一个问题,秦文眼神空洞,喃喃自语道:“没问题的,应该没问题的。”

    “什么意思?”

    “白静这姑娘比较内敛,应该不会把你生病的事跟别人说。”

    “到底怎么了?!”

    “很简单,我们刚刚接到通知,所有被确诊为非典型性失忆综合征的人,都要被强制隔离,我想,你应该不太喜欢坐牢的日子吧。”

    “隔离?隔离到哪里?为什么隔离?”

    “我们医院的第三病区,过去用来关重症精神患者的。至于隔离的原因,官方口径是防止疫情传染,以及避免社会恐慌。也有人怀疑,这是某个非法团伙的洗脑方式。对了,刚才你说,你记得徐天因为贪污被双规了,说不准他在现实世界里也不干净,只不过没被查出来罢了。如果这样的话,他肯定担心你们这些人到处乱说。”

    秦武点了点头,他发现,自己记忆中的世界与现实世界的关联相当微妙,一方面存在巨大的差异,但也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平行世界”,没有比这个猜想更合适解释这一切的了。他低下头,喝完杯里的最后一点果汁,然后直直地凝视着秦文,用前所未有的严肃语气说:“现在,可以跟我说白静的事了吧。”

    “你猜得没错,你们确实分手了,去年年底的事。”

    “为什么?”

    “因为我。”秦文的眼神忽然变得很奇怪,他将这三个字又重复了一遍,“因为我。”

    秦武与白静是在秦文“出事”后第五天分手的,当时无德医生酒后查房的谣言正发酵到顶峰,并因此衍生出“医生秦文当晚在金童玉女夜总会叫了六个小姐,开了两瓶XO,给弟弟秦武的三十一岁生日庆生,两男六女在二百平方米的包房里颠鸾倒凤了三个小时,共计消费八千八百八十八元,最后由一名医药代表买单”的终极版本,声情并茂又惟妙惟肖,几乎比天桥下的说书人的故事更一波三折扣人心弦。这些流言蜚语,终究钻进了白静的耳朵。她第一次听说这个版本的流言时还竭力为自己的恋人辩白,但三人成虎,当流言从第四个人嘴里说出来的时候,她心里开始犯嘀咕了。等第六个闺蜜“好心提醒”她时,白静终于按捺不住了,她把秦武约到咖啡馆,死活要他把当晚的事情解释清楚。

    那一晚上白静问了秦武很多问题:“你们吃饭点了哪些菜?”“最后花了多少钱,谁买了单?”“为什么你哥哥为你过生日吃饭没叫我?”“当时还有没有其他朋友在场?”秦武起初还耐心地一一作答,但到了后来,他开始用一种冷漠、痛苦的目光看着她,不断回问:“你就这么不信任我吗?”“我是那种人吗?”“就算你不相信我,我哥哥会是那种喝完酒去病房查房的人吗?”

    一对恋人的争吵逐渐升级,并擦出了火药味,当白静提出“你现在打个电话给你哥,我问他一些问题”的时候,秦武不再忍气吞声,而是将冒火的目光投向白静,愤怒地说:“我哥现在这样,你不好言安慰他,还找他查岗?”

    “你哥怎么了?你们不是常吵架吗?他比我重要吗?”

    “你能不能不要胡闹了!”

    胡闹,这个词让白静更生气了,她脑子一热,一句未经思考的话语脱口而出:“我看,你和你哥就是一路货色。”

    白静说完这句话就后悔了,她很清楚这个词语的贬义程度,也明白这四个字的杀伤力。说实话,她在内心深处是相信秦武的,然而这两天始终在耳边萦绕的流言蜚语让她失去了以往的温柔与冷静,她正想说几句场面话来中和这句无心之言,却听见秦武冷冷吐出一个字。

    “滚。”

    白静有些眩晕,她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她抬起头时恰好迎上了秦武冰冷彻骨的眼神,秦武说:“你不但侮辱了我,而且侮辱了我的家人。”

    “那是你的原因!”

    “滚。”秦武又重复了一遍,这个字就像一把沉重的铁锤,狠狠砸在白静柔软的心房上。“好的,这是你说的话。”她腾的一下从椅子上站起来,走到吧台结账,掏钱时泪水不由自主地流了下来。刚走出咖啡店的时候,白静走得很快,她觉得这世上没有比秦武更可憎、肮脏的男人了,等走到街角,她的脚步渐渐放慢了,她在等身后的那个男人追上来给自己道歉,然后她会甩他一巴掌,潇洒地将“滚”这个字原封不动地还回去。然而等走过第一个街角后,白静的双脚仿佛陷入了泥沼,她渴望那个熟悉的声音在身后对她说“等等”,如果秦武真诚地说一声“对不起”,再把那天的事情解释清楚的话,她也不是不能原谅他。

    然而她什么都没有等到。

    一个略显残酷的事实是,这个晚上发生的一切,如今只剩白静一个人知道了,当秦武在酒吧里最后一次举杯时,白静正孤独地坐在卧室的床头,屋里没有开灯,唯一的光源是手机荧幕发出的蓝色冷光,白静闭上眼,将半年前的那一幕在大脑里重新回放了一遍,自言自语着:

    “我不会原谅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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