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个病例
对秦文来说,周诚除了任分管院长以外,还有另外两重重要身份:首先,周诚是秦文的父亲秦山的学生,周诚与秦山关系不错,逢年过节,周诚都会登门拜访秦山,有这一层关系在,他对秦文也相当照拂;其次,周诚是全国脑科领域的权威专家,研究方向和秦山基本一致,即海马体细胞与记忆之间的联系。之前秦文请教的专家就包括周诚。正因如此,秦文在见面前,特地把赵春梅的病例资料重新打了一份出来,周诚接过材料,只是粗略地扫了一眼,便淡淡地说:“这份材料我看过三遍了,病人的短期记忆出现问题,最近两三年的记忆全部消失,同时凭空产生对应的虚假记忆,真实记忆与虚假记忆就跟续写的小说一样,能无缝对接。而且,在虚假记忆里,有不少是和患者本人没有任何关系的客观记忆。”
“嗯。”秦文有些意外,他没想到周诚对这个病例居然如此上心。他清楚地记得,就在三天前,当他把同样的材料交给科室钱主任的时候,对方只用了一句“精神疾病原本就症状各异”就搪塞了过去。秦文问:“您是记忆方面的专家,您怎么看?”
“跟之前一样的看法,我从未见过,也从未听说过这样的病例。人的记忆是通过海马体细胞的蛋白堆叠实现的,如果海马体出了问题,导致记忆淆乱,又或者海马体受损导致记忆无法正常读取,都很容易理解。但赵春梅这样的情况,完全超越了目前医学能解释的范畴。”周诚忽然话锋一转,用无比严肃的语气对秦文说:“晚上全院会议,就是讨论这种记忆疾病,到时候,你不要说话,也不要发表任何看法。”
“为什么?”
“具体情况我也不知道,但院长刚刚打了电话给我,说是晚上的会议很重要,让我告诉你谨慎发言,这不就是暗示不要说话的意思嘛。我知道,你是赵春梅的主治医师,对这种记忆疾病一定有自己的诊断意见,但是到了会场上,千万不要随口说,听着就可以了,什么都不要说。”
周诚严肃的脸色,以及近乎命令的语气让秦文有些发愣,他还没想好该怎么回答,周诚已从座位上站了起来,右手轻轻按在了秦文的肩膀上,严肃地说:“你还很年轻,不要因为冲动毁了自己的前途!”
秦文咬了咬牙,脸上露出不甘的神色。他自然明白,周诚的提议是为他好,事实上,自从进单位的那天起,周诚就一直处处维护他。秦文点了点头,艰难地说:“好,我听您的,不说话。”
十分钟后。
踏入会场的一刻,秦文才发现,这次紧急会议的规格超出了他的想象,能容纳四百人的报告厅几乎座无虚席,这意味着全院的医护人员基本全到了。每一个座位前面,都放了一沓薄薄的打印材料。主席台上,六位医院领导一脸严肃地正襟危坐,而在正中的主位上,坐着Y市分管科教文卫的副市长,徐天。
看到徐天那张写满官威的国字脸,秦文顿时明白,院长为什么要提醒周诚,让他们谨言慎行了,徐天是周诚的死对头。
城门失火,殃及池鱼,作为周诚的直接下属,秦文的日子也不太好过。秦文清楚地记得,自己上次参加这般规格的会议,正是“酒后查房”的第二天下午。当时,秦文如木桩一样站在主席台右侧,被徐天微言大义、语重心长、哀其不幸、怒其不争地批评了两个小时,会议行将结束时,徐天更是走到秦文身边,不点名道姓,却慷慨激昂地说出“以壮士断腕的决心,将一批不够自律、不够自觉的医务工作者开除出卫生系统,以正视听”的豪言壮语。
要知道,徐天可不是被媒体牵着鼻子走的网民,他完全清楚“秦文是在非工作时间饮酒”这个事实,然而徐天依旧一意孤行,把澄清会开成了批斗会。
想到这儿,秦文下意识地瞥了台上一眼,周诚四平八稳地坐在主席台的最右侧,目光直视前方,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反倒是主席台正中的徐天脸色阴沉,眉宇之间浓云密布。过了大约十秒,坐在徐天右手边的医院一把手赵院长抬起头,朗声说:“会议开始。”
偌大的会场顿时安静下来,赵院长说:“一周前,我院接诊了一名二十六岁的女性患者,赵春梅。患者的症状相当罕见,这件事可能有不少同志已经听说了。就在刚才,我们把该病例的资料进行了归纳总结,并打印了出来,现在给各位十分钟,大家快速浏览一下。”
秦文拿起桌上的打印材料,开始阅读这份标有“保密”字样的《病例内参》。让他失望的是,这份材料很薄,只有七八页纸,内容不足五千字,上面的内容也全部是秦文所知道的,几乎就是当初问诊记录的翻版。秦文开始一目十行地阅读“内参”,然而当看到一大半的时候,秦文惊讶地发现,手上这份“内参”,非但没有任何新鲜内容,反倒被刻意删去了很多“重要信息”。
在材料的第四页,印着秦文事后作的那份《问诊记录》,大部分章节都一字不差,显然是原文引用,却唯独删除了赵春梅口述的,她记得同事周大姐坠楼受伤,以及赵母中风住院那两段——要知道,这两段被删除内容,绝非不重要的细枝末节,而是这个病例最大的疑点所在。
病人大脑内的虚假记忆,不止包括主观经历,还包括很多与自身无关的客观见闻。
秦文抬起头,将疑惑的目光投向主席台上,却发现几位领导神色各异,明显心事重重的样子。此前神游物外的周诚注意到了秦文的眼神,微微摇头,目光中显露出明显的警示意味。
“不要冲动!不要说话!”
到底什么情况?秦文低下头,直觉告诉他,这些被刻意删减的内容里,多半隐藏了某个重要的秘密。秦文低下头,继续翻阅手中的“内参”,发现除了那两段问诊记录外,自己事后对病症的推断猜测,也被删了个干干净净,在“病理推断”一栏,只印着八个冰冷的汉字:
病因不明!情况待查!
秦文第二次将目光投向台上,这次,迎接他的是徐天无比锐利且带有明显威胁意味的目光。
“各位同志,我们之所以高度重视这个病例,是因为16、17日两天,我院又接诊了十三名相似病例,加上赵春梅,一共十四例。其中八名男性,六名女性,年龄最小的九岁,最大的七十二岁,从数据来看,并未表现出明显的性别与年龄规律。”赵院长再次开口,“这只是已确诊的病例,不排除有部分病例尚未被归入、或没有来医院就诊的可能。专家组经过紧急商定,将这种病暂时命名为‘非典型性失忆综合征’,又称‘记忆偏离症’。”
会场里响起一阵交头接耳声。谁都知道,精神类疾病是不具备任何传染性的,像这样,几天内,十多名患者出现症状相似、前所未见的记忆病症的情况,显然超出了大多数人的正常认知,秦文听见身后的几位医生说:
“就在下班前,精神科收了一个二十三岁的小姑娘,跟赵春梅的症状很相似,两年前结了婚,但偏偏记得自己单身,一早起来把老公的脑袋都打破了。”
“今天上午,我接诊了一个老头子,是语言大学的教授,说是一觉醒来,发现老太太不见了,不但人没了,就连平时穿的衣服、用的物件也一样都看不到。等到了客厅一看,墙上居然挂着老太太的遗像。老头当场就傻眼了。子女告诉老头,妈妈前年夏天就脑溢血走了,但老头死活不信,说是前一天晚上还陪老伴逛公园来着。当时我以为是病人思念爱人过度,导致精神恍惚,开了点药就让走了。这么看,一会儿还要再打个电话,让病人再过来一趟……”
“昨天下午,市看守所送了个姓沈的小伙子过来,让我们做精神鉴定。这小子是北大计算机系的高才生,但毕业后没走正道,靠做木马、盗游戏账号赚了几百万。狱警说,这个沈某之前交代、改造都挺好,但昨天早上睡醒后,忽然就疯了,先是大喊大叫,说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一觉醒来,就在看守所了,又说自己毕业后在中学做计算机老师,什么违法的事都没做过。这么看,八成也是这种记忆偏离症了。”
秦文将这些议论听在耳中,显然,这些同事口中的病例,都符合他此前的推论与猜测——如果将人的记忆比作一本日记,那这个记忆偏离症就像是一双诡异的手,先撕去了日记的后几页,之后又模仿患者的字迹,重新补写了几页上去,最玄妙的是,这些补写的内容与前文情节连贯,逻辑互通。秦文并没有参与同事的讨论,一种莫名的恐惧感出现在他的脑海深处:
“如果这种记忆偏离症继续蔓延下去,那世界会变成什么样子?”
秦文深呼吸了两口,待头脑恢复清明后,他注意到,坐在主席台上的徐天眼神有些飘忽,威严的国字脸上阴晴不定,端起茶杯喝茶时,右手甚至带着些许的颤抖。这让秦文更加疑惑,记忆中,这个久经风浪的政客从未像现在这样紧张、惶恐过。秦文又瞄了一眼周诚,周诚面色平淡,但微微眯起的双眸里似乎藏了许多复杂的内容。半分钟后,徐天咳嗽了一声,朗声说:“到目前为止,十四个记忆偏离病例,都出现在我市境内,周边省市并没有类似的病例出现。专家组经过紧急会谈,提出了两种可能:第一,记忆偏离是由一种特殊的未知病毒引发的,这种病毒侵入大脑后,会改写人脑海马体细胞的蛋白结构,进而篡改患者的记忆;第二,记忆偏离并不是精神疾病,而是某个未知的非法团体或宗教组织,通过特殊的洗脑形式造成的。”
这两种假设虽说有些玄乎,但也确实是在目前的医学理论体系下,最合乎逻辑的解释了。徐天话音刚落,会场的第二排便响起一个洪亮的声音:“我今天也接诊了两个疑似病例,我有一些个人意见。”
发言的是神经内科的主任徐济世,业内的“大牛”之一。出乎意料的是,主席台上的赵院长看了徐济世一眼,摆了摆手,说:“这两天有不少医生都收治了类似的病例,这些统一放在会后说,会场上不做具体讨论!”
院长冰冷的脸色让徐济世缩回了高举的右手,秦文心头的疑云更浓重了,以徐济世的学术地位,他的发言要求本不该被如此简单粗暴拒绝的,但这件事偏偏真实发生了。似乎是为了解释这样的反常行为,徐天又开口了。
“我刚才说的这两种可能,不过是尚未验证的推论而已,各位如果有不同的见解和判断,都可以总结成文字材料,向院办提交。”徐天这番话说得有礼有节,迅速平息了会场上出现的骚动情绪。
“到目前为止,我们对记忆偏离症几乎一无所知。为了减少社会恐慌,同时控制可能出现的疫情,即日起,所有医生一旦接诊疑似患者,必须第一时间安排住院,并上报院办。此外,所有确诊与疑似患者统一安排到医院第三病区,二十四小时隔离,禁止一切探望;最后,从今天开始,所有医务人员禁止在外面讨论此事,如遇其他人主动问起,一律回答‘个别病例’或‘情况待查’,不得散布、传播任何未经证实的言论,否则一律停职处分。”
会场再度被喧哗声淹没。散会后,秦文看着身边如潮水般退去的人流,正想离开,却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叫自己的名字:“秦文同志,你等一下。”
秦文愕然转身,看见徐天正站在身后不足半米的地方。徐天看见秦文回头,脸上露出一丝虚伪的笑意,说:“秦医生,赵春梅的病例材料,你做得很不错,很详细,也很到位!给专家组的工作带来很大的便利!”
秦文心头咯噔了一下,完全弄不清徐天的用意,只好干站在原地,一脸茫然地面对身前的一群领导。
“半年前那件事,你受了不少委屈。我当时批评的话,也略微重了一点,但大家的出发点都是好的,希望你有则改之无则加勉,以更高的标准来要求自己。再说了,最后也没有真的处分你。”徐天干笑了两声,“今年下半年,我市有一批优秀青年学者的名额,到时候我一定力荐你……”
“徐天这是怎么了?”徐天的笼络让秦文有些不解,更有些反胃。他道了声谢,敷衍地点了下头,加快脚步走了出去,走出会议室后,秦文并没有回家,而是径自走向三四百米外的住院部大楼。不是别的,徐天和一干医院领导今晚的表现实在是太反常了。他不得不怀疑,在赵春梅、朱芙蕖等十几个非典型性失忆综合征的患者身上,隐藏着什么石破天惊的秘密——这让秦文决定赶在这些病人被“安排”到隔离区之前,再见他们一面。
然而那些人并没有留下这样的机会,当走到住院处楼下时,他发现平日里一向和和气气的门卫大伯并没有坐在那张熟悉的藤椅上,取而代之的是两名站得笔直的守卫,守卫用不容商量的语气说:“对不起,今晚特殊情况,任何人不得进入病区。”
“我是医生。”
“医生也不行。”
“隔离到什么时候。”
“我接到的通知是到明天8:00,您既然是医生,那明早再来看看吧。”
秦文呆住了,他没有想到,“隔离”竟来得如此迅速。他没有再做徒劳的尝试,而是后退了几米,仰起头,遥望赵春梅所住的306病房,病房的窗帘拉着,里面亮着灯,但看不见任何人影。头顶的路灯放射出刺眼的黄光,这让秦文感觉自己正身处一个光怪陆离的世界。他甚至怀疑,自己的记忆是不是也出了问题,他觉得这些天发生的一切都仿佛一场诡异的梦。
秦文决定找个人倾诉这一切,他拿出手机,犹豫了两三秒,最后拨通了弟弟秦武的电话——事实上,秦文在第一时间就想到了秦武,他的犹豫源自兄弟二人的微妙关系,他与秦武原本感情深厚,但最近这段时间,却因一些琐事产生了一些矛盾。
嘟——嘟——嘟——
秦文有些诧异,秦武是个新闻记者,手机平时都二十四小时待命,然而这一次,秦文等了足足三十秒。正当秦文指尖移到“挂断”图标上的一刻,电话接通了,但那头并没有人说话,听筒传出的唯一声音,是秦武粗重的喘息声。
“喂?”秦文问了一句。
电话那头的喘息声更清楚了,似乎还夹杂了隐约的哽咽,秦文更奇怪了,他问:“怎么了?”
“哥?”
秦文愣住了,他们兄弟二人向来以姓名相称。秦文追问道:“你怎么了?”
电话那头,秦武的哽咽变成了痛哭,这个二十多岁的大男人用撕心裂肺的声音说:“哥,你还活着?”
秦文呆住了,大脑瞬间陷入一片空白。他清楚地记得,就在三四个钟头前,一个跟自己素不相识的九岁小女孩,也对自己说过同样的话。
“你,还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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