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很漫长,白天的喧嚣才是寂寥黑夜的嘲讽。在广袤的沉默中,回忆成了仅供消遣的方式,任思想漫无边际地在往事中游弋,那么历历在目,又那么不切实际。失眠是这个世界上最可怕的东西,能让你失去方向、失去力量,陷入彷徨与忧伤。齐孝石换了无数个姿势,却仍然会被随意一个轻微的声音惊扰。他不知第几次从床上爬起,翻找出火机,默默地把香烟在黑暗中点燃。他不知所措,再也找不到白天在警队时的睿智与自信。他从抽屉里拿出一张纸,默默地注视着,宛如雕塑,又打开灯,翻看床头的日历。
冷风在吹,隔着玻璃,能看到窗外树影婆娑,像一个施法的巫婆。齐孝石红着眼睛,走到窗前,看着远方灯火通明的城市夜色,不知道这样的日子还能坚持多久,自己还有多少时间可以挥霍。每当独处,那些往事便会像泛黄的画片儿,接踵而至,像混合着尘土气息的沙尘暴,裹挟着沧桑与疲惫,瞬间将自己吞没。时间从不曾停止,一分一秒地倒数,像香烟一样渐渐燃尽。直至化作一缕青烟,云消雾散,不见踪迹。
这个城市没有变,无论是街道拆迁、大楼崩塌,还是地址消失、人群老去。城市还是那个城市,冷漠地见证着所有人的悲欢离合。我们变了吗?是成熟了还是衰老了?每一次的失去都无法用获得填补。人们自欺欺人地宣扬着内心的精神力,以为可以战胜身体的衰老。但面对美丽的朝霞和夕阳,我们还会欢呼雀跃吗?在达到目的时,我们还会兴奋不已吗?谁还会为一个女人的眼眸而彻夜难眠?谁还会为了一句承诺而坚守终身?不会了,再也不会了。我们已经为欺骗付出过沉重的代价,不再相信美好的东西会永远保鲜。我们的苦恼不再是昏昏欲睡,而是异常清醒的无法安眠。我们反而以难得糊涂为荣,实则是想逃避着现实的寒冷。我们不再去揭穿对方的谎言,害怕叵测的内心赤裸相见。我们一次次失望,一次次降低心中的底线,恐惧大起大落,厌倦跌宕起伏。快乐如蜉蝣一般,朝生夕灭。我们宁可在自闭的囚牢里终老,也不愿再去展翅飞翔,因为那弱小的翅膀曾被无数次折断,飞得再高,也会坠落谷底。
“一间茅屋在深山,白云半间僧半间;白云有时行雨去,回头却羡老僧闲……”齐孝石想起了这首古诗,本以为这该是自己退休生活的写照,但现实与想象永远是大相径庭。
清晨八点,那海涛在上班之前便坐在了审讯室里,有个小案子放了好几天了,再不抓紧审讯就要过了时限。预审员就是这样,大案子要审,鸡零狗碎的小案子也要兼顾。预审和刑警不同,主动出击的机会不多,坐堂问案是家常便饭。
那海涛一进审讯室,就闻到一阵熏人的烟味,再加上没开空调,审讯室就像一个阴冷的地窖。犯罪嫌疑人二十岁出头,是个黑道上的愣头青,外号叫二刚子。那海涛面对这个不疼不痒的案子,有些心不在焉,又加上连日的疲惫,审这个嫌疑人是一没拉提纲二没做功课。他拿出一支烟,点燃狠狠吸吮,仿佛要借助这个兴奋剂来摆脱疲乏。
“抽吗?”那海涛对那个二刚子说。
二刚子摇头不语。
“呵呵,还挺有个性。”那海涛不屑地说。他掏出手机看了看时间,就将手机关闭了。监区里没有信号,倒不如关机省电。他默默地注视了一会儿屏幕上齐欢的照片,想象着审讯室外的温暖阳光,身体慢慢有了暖意。
“我们是B市公安局预审支队的民警,根据《刑诉法》之相关规定对你进行讯问,希望你如实交代自己的行为,争取从轻的机会……”那海涛例行公事地说着,“听懂了吗?”
二刚子把身体往后一靠,一副要杀要剐悉听尊便的样子。
“嘿,行,是老炮了?”那海涛笑着问。
“哼,爷爷我三进宫都拐弯了,怎么着吧?”二刚子回答。
“哎哟,还真没看出来。”那海涛装作惊讶,“好,那咱就直来直去,没必要拐弯抹角。”那海涛拿出厚厚的三本案卷,哗啦哗啦地翻动起来。书记员用余光看着,那海涛翻的那些案卷根本就不是什么证据,而是装订好的废纸。“从你犯的哪件事开始说呢?”那海涛用起了策略。
阳光灿烂,这个冬日没有雾霾、寒冷渐逝,简直是一种天大的恩赐。
齐孝石在公园里百无聊赖地闲坐,一群欢乐的孩子从他面前跑过,却一点也驱散不了他心中的痛苦。他点燃一根烟,刚吸了两口就捂住胸口,剧烈地咳嗽,这才把那支烟狠狠地踩灭。阳光耀眼,昨夜的失眠让他迷迷糊糊、浑浑噩噩。齐孝石捂住被咳嗽震痛的胸口,不知怎么的就泪流满面。他不想让别人看到自己的脆弱,只是在无声地抽泣。他一旦失去了案件的忙碌,就茫然无措,仿佛失去了生活的重心。他无法欺骗自己,这些年来,他没有朋友,没有爱好,在灵魂深处,他极其孤独。就这样,齐孝石久久地停滞在公园的长椅上,并不和身边的老人一起唱歌跳舞、下棋遛鸟,直到浑身被冻得僵硬。真的是被世界抛弃了吗?齐孝石不由自主地想。哎……他又回忆起几十年前,自己在焦化厂篮球架下的激荡青春。那时我们曾发誓要改变这个世界,呵呵,真是可笑。齐孝石默念。而我们经过一生的努力,不但没有改变世界,还被这个世界改变得彻彻底底。
齐孝石想站起来,却感到双腿发麻,他闭目叹气,努力用双手扶着膝盖,才蹒跚站立。一阵风吹来,清冷的感觉像女人的双手拂过脸庞。齐孝石默默地在公园里穿行,在午后温暖的喧嚣中漠视着别人的欢笑。他沉浸在自己的孤寂里,他恐惧着,那个无边无际的黑夜,为什么会延展到了白天。难道无所事事的日子,真的会把自己吞噬。他不顾别人的眼色,向路边吐了一口浓浓的黄痰。
路边有一群人在围观,他百无聊赖地走过去,发现有两个老头正在撕扯着吵架。一个说,是你先动的手,我根本没碰你。另一个说,我就是让你给打伤了,胳膊都抬不起来了,你得赔我医药费。两个老头都在七十岁上下,车轱辘话来回说,没完没了,让人听着生厌。齐孝石看得烦了,警察的德行又出来了,他分开人群,径直走到那个自称受伤的老头跟前。
“哎哎哎,你们絮叨不絮叨啊,车轱辘话说起来有完没完?”齐孝石说。
自称受伤的老头一愣,更不高兴了。“哎,这关你什么事儿啊?你算干吗的啊?”老头的火气一下冲着他来了。
“胳膊抬不起来了?”齐孝石面无表情地问。
“是啊,就是他打的,怎么了?”老头上下打量着齐孝石。
“哎,我是大夫,看看你是不是得去医院瞧瞧。”齐孝石说。
“哦。”老头这才平缓语气,“那……那怎么瞧啊?”他问。
“先看看你的伤。”齐孝石说,“你胳膊现在能抬到哪?”他一边说一边比画出一个高度。
老头按着他的这个高度比画,“哎哟哎哟,我都抬不了这么高了。”
“啊,那被打之前能抬到哪呢?”齐孝石又问,但没抬手比画。
“这儿!”老头一下把手举过头顶。
众人哄笑,齐孝石面无表情,转身而去。他不是装酷,而是觉得实在是没有意思。
这时,他裤兜中的手机响了起来。齐孝石厌恶地掏出手机,痴痴地注视着陌生的号码,任它继续震响。
“喂,卖房子还是卖发票啊?”齐孝石接通电话问。
“啊,你说你是谁?”齐孝石弥散的眼神慢慢聚拢、坚毅的表情渐渐恢复、脑海中浮现出具体形象,“你怎么知道我的号码?”齐孝石的语气不再拖沓。一瞬间,他竟完全复原。这是人的特殊功能,在遇到危险时,人体中的肾上腺素会急速分泌,人会爆发出比平时更大的力量和更敏捷的反应。这在医学上叫作应激反应。危机让人清醒、让人警觉,也让人变得敏锐。
“好,我会去见你。啊,不用……”齐孝石推辞着,“嗨……也无所谓,你来吧,我等着。”他又改变了主意,“我在城东的青年公园里,我在西门口儿等着。”齐孝石说。
64.浑水摸鱼
审讯室里烟雾缭绕,那海涛两眼无神,眼圈发黑。行家一交手,就知有没有。那海涛和对面的二刚子来言去语、两马错镫,交战了几个回合,突然发现对方还真是个“硬主儿”。两个人对视着,从眼神中竟然没分出胜负。那海涛清了清思路,掏出一颗烟点燃,他明白,自己将为之前的轻敌付出更长时间的周旋和对抗。他一边与对手僵持,一边琢磨出计策。
突然,那海涛猛地拍响桌子。“你跟我这儿玩儿呢是吧!”那海涛情绪大变,吓得二刚子一哆嗦,“你是不是以为给你机会,让你主动承认是我们玩不转你啊?你是不是以为这个德行就能全须全尾安然无恙啊?开玩笑!做梦!”那海涛直接给出了答案。
二刚子不为所动,迅速从惊慌中脱离。他在社会上混的日子不短了,光靠几句拍山震虎的话就想拿下口供,显然是远远不够的。
那海涛不知怎地,一下唱起了红脸,拍桌子瞪眼,大呼小叫,似乎跟嫌疑人结了仇,一点不留情面。但招数用得狠,效果却不大明显,眼看着“三斧子”砍完,二刚子却一根汗毛也没少。
那海涛再次摸烟,发现烟盒已经空空如也。“哎,给我拿包烟去。”那海涛转头冲书记员说。
书记员放下手中的笔录,颠儿颠儿地走出了审讯室。屋里只剩下那海涛和二刚子两个人。
“没看出来,你丫还挺能扛。”那海涛一改刚才的剑拔弩张,语气缓和了下来。
二刚子一愣,被那海涛大起大落的态度弄蒙了,不明白是什么情况。
“呵呵,行,有点像你大哥的德行。”那海涛的话里似有所指。
二刚子重新打量起那海涛,默默地思索着他话里的意思。
“认识大头吧?”那海涛问。
二刚子没说话,满眼狐疑。那海涛说的大头,正是他在外面的大哥。
“认识怎么着,不认识怎么着?”二刚子梗着脖子说。
“你要认识,我就跟你说认识的话。你要不认识,我刚才的话就算白说。”那海涛说着,从口袋里拿出一盒烟,几下就撕开了包装。
“抽吗?”那海涛盯着他问。
二刚子似乎有点明白了,那海涛其实并不缺烟,而是拿这个借口支开书记员。
“那……我谢谢你了。”二刚子接过烟,狠狠吸了一口,“您直给吧,什么意思?”二刚子的愣劲儿上来了。
那海涛心里暗笑,脸上却不动声色。“说实话,在我眼里,你不是什么二刚子,而是一二逼。拿好话当坏话,给脸不要脸。”那海涛给他下了定论,“但我佩服你一点,就是俩字,仗义。曾经有个人跟我夸过你,这个人你认识,他叫……”那海涛停顿了一下,“大头。”
二刚子看着那海涛,表情慢慢舒展了,“大头哥,他怎么说?”
“他让你不该说的别说。”那海涛轻声说。
“不该说的别说?”二刚子表情凝重,“是他……让你告诉我的?”
“废话,你以为我这好说歹说,跟你这儿逗咳嗽呢?”那海涛轻声说,“一共就那么点事,扛来扛去的有意思吗?”他进一步压低声音,“你不吐口儿,让你大哥怎么办啊?”
“不该说的别说……”二刚子重复着这句话,呼吸急促起来,“那……那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呢?”他问。
“我哪知道你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啊。”那海涛撇嘴,“先说说你自己犯的事,再说说大头干了些什么,之后我再好好琢磨琢磨该怎么往笔录上记。”那海涛一语双关地引导。
“行,那我大哥的事都算在我身上!”二刚子流氓假仗义起来。
“可以。”那海涛不屑地点头,“舍一个保一个,你还真是仗义,那你就把这几个事儿,一件儿一件儿地撂出来。”那海涛做好了加班的准备,他知道一会儿该通知刑警队干活儿了。这次不但二刚子跑不了,早晚他大哥也得跟着折进去。
门外的书记员捂着嘴想笑,心想还是“那三斧子”有本事,使了个“浑水摸鱼”的招儿,反其道而行之,三下五除二就把二刚子给治了。他估算了一下时间,轻轻地往远处走了几步,然后故意跺着地板向审讯室走去。
青年公园门口,一辆黑色的劳斯莱斯轿车缓缓驶来,金属漆在阳光下泛着光泽,像每一个傲慢富人的座驾一样,一副骄横的模样。
齐孝石裹了裹身上的棉衣,迎着打开的车门坐了进去。车里没有旁人,只有一个司机。
“是来接我的吗?”齐孝石问。
“是,老板让我接您过去。”司机礼貌地回答。
“走,开稳点。”齐孝石跷起二郎腿,找了个舒服的姿势靠在后座上,他看着窗外被车膜挡住的阳光,突然觉得,其实什么都无所谓了。
午后的阳光明媚慵懒,一种不真实的困倦慢慢袭来。窗外的景物仿佛静止,只是这稍纵即逝旅程中的参照物。要不是剧烈的咳嗽让他次次醒来,这短暂的旅程中也许能做个好梦。
65.调虎离山
车流如潮,这个城市的管理者除了会收取高额的管理费和采取限行手段外,根本想不出有效治理的办法。劳斯莱斯七拐八拐,绕了几个弯才避开了市中心的拥堵。齐孝石醒来的时候,车已经停在了正毅大厦门前,司机礼貌地打开车门,齐孝石整了整衣服,信步走了下去。
大厦前台的女秘书等候多时,看齐孝石来了,礼貌地在前面引导。大厦内的通道像迷宫一样复杂。上扶梯、进电梯、七拐八拐,齐孝石才走进了位于大厦顶层的一间硕大的会客室。会客室宽敞明亮,朝南的巨大落地窗外,B市的景色一览无余。
一进门,齐孝石就见到一个人正背着手站在窗前。
“老板,您等的人到了。”女秘书轻声说。
背手的人缓缓转身,冲女秘书摆了摆手,示意她离开。
“齐警官,别来无恙啊。”说话的人,正是十年未见的刘松林。
刘松林身高在一米八左右,肩宽背厚。虽然穿着一身西装,显得彬彬有礼,但侵略性的眼神却一如当年。十年了,岁月更迭,物是人非,两个对手虽已生出了银发,再次相见,却都觉得彼此未曾改变。
“挺好,刘总,一晃十年了,你又回来了?”齐孝石撇着嘴问。
“哈哈哈哈……”刘松林笑了起来,“齐警官,你是有所不知啊,我这些年根本就没离开B市,所以谈不上回来。”
“哦……”齐孝石故意拉长声音,“那就是一直趴着,没站起来。所以让我们这些当警察的,看不见。”齐孝石也笑起来。
“哈哈……你真幽默……”刘松林与齐孝石对视着,谁也不去躲避对方的眼神,“坐,请坐。”他礼貌地伸手示意。
两个人分别落座,隔着一个狭长的会议桌,仿佛在进行一次针锋相对的谈判。
“你怎么知道我的电话?”齐孝石问。
“呵呵,在B市,我想知道什么,就能知道什么,我想获得什么,也没有人能够阻拦。”刘松林狂妄地说。
“你找我有事儿?”齐孝石又问。
“很简单。我知道你退休了,想让你过来帮我。”刘松林也算是开门见山。
“帮你?呵呵……”齐孝石笑了,“那我倒想听听,是怎么个帮你?是帮你自首去啊,还是帮你改过自新啊?”齐孝石一点不留情面。
“呵呵,你还是老样子。”刘松林摇着头说。
“你也还是那个德行,狂妄自大,盲目乐观。”齐孝石回嘴。
“狂妄自大我承认,因为我有那个资本,但盲目乐观呢,我却不敢苟同,因为我本来就是个赢家,乐观一点也不盲目。”刘松林大笑。
“那是因为,打你的人还不够狠,让你有了缓儿。”齐孝石说。
“哎……你还记着那些陈年旧事呢。”刘松林无奈地摇头,“老齐,今天既然你来了,咱们就好好聊聊,有些话我一直想跟你说。”
“说,有话说,有屁放,憋着对身体不好。”齐孝石说话难听。
“呵呵,你呀。”刘松林叹了口气,“我知道,你现在退休了,既不是什么预审员了,也不是警察了。我觉得吧,你就这样回家休息了,有点大材小用。嗯,你看这样行不行,我现在公司的法务部呢,还缺一个法律顾问。我想请你过来帮帮我,给年轻人做做指导。至于薪酬吗?你开个价,我无所谓。”
齐孝石看着他,撇了撇嘴,没有回答。
“怎么了?还犹豫什么呢?哎,老齐,你不再是一个警察了,就放下那个臭架子吧。”刘松林笑了,“我可没别的意思,现在的时代啊,日新月异,一年就一个翻天覆地。人不能总活在过去的日子里,要不到了最后,不但一无所获,就连现在的幸福都抓不着。你说呢?”
“你说的我不太懂。”齐孝石的脸色变冷起来,“但我想跟你打听一个人,看你还记不记得?”齐孝石说。
“谁?”刘松林问。
“龚培德。”齐孝石单刀直入,直勾勾地盯着刘松林的眼睛。
刘松林不慌不忙,眼神毫不躲闪。“龚培德?这个名字似曾相识。哦……是……你的同事吧……怎么了?”刘松林问。
“他死了。”齐孝石说。
“啊,那太可惜了。”刘松林摆出关切的表情,“哦,对,十年前……我想起来了,是那个预审科的龚副科长。怎么回事?人怎么死了?”
两个人对视着,仿佛是拳击台上两个互探虚实的拳手。
“他怎么死的,你甭跟我这玩猫儿腻装孙子,你该比我更清楚。”齐孝石咬紧牙关。
“嗨,我怎么会清楚。”刘松林否认。
“你不清楚?那就只有鬼清楚了。”齐孝石一字一句地说,“到了这个岁数,我有时还真是觉得,自己活明白了。这一辈子搞预审,不消停呀。见天儿地挖坑埋人,甭管什么软的硬的,到我手里都得攥出水儿来,让丫实话实说。但就是有个遗憾,这十年前啊,放走了一个狗杂碎,至今它还苟延残喘。但有句话我放这儿,甭以为咬了人的狗就没人敢惹,也甭觉得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会被忘记。只要有机会,我就一定把这个狗杂碎逮个正着,办他个彻彻底底,让他后半辈子都蹲在号儿里数月份牌儿。”
“呵呵……呵呵……说得真够狠的。”刘松林苦笑起来,“老齐,你用不着在这儿含沙射影指桑骂槐。我告诉你,谁也没有权力去评判别人的生活。人这一辈子,不是在追逐一个什么样的结果,而是在把握一个什么样的过程。有的人一生为生计所迫,卑躬屈膝,度日如年。而有的人却可以站在这个城市的最高处,改变他人的命运。你们这些人的目光太短浅了,一生都被所谓的道德和规则束缚。那我问你,规则是谁制定的,又是为谁定的,你知道吗?”刘松林自问自答,“所有的规则都是强者制定的,目的是控制弱者。人类是什么啊,说白了不就是站在动物谱系最高端的哺乳动物吗?无论到了什么年代,都改变不了弱肉强食的本能。基督教劝人向善,那是因为它产生自上古的崩溃之中,他们教人逃避当下、期待来世,说什么用简朴去换来救赎,实际上只是愚弄顺民的手段罢了。生存啊,就要适应丛林法则,竭尽全力,甚至要不择手段,不这样做就无法获得生存的尊严,就会被别人践踏。”
“你心中没有是非善恶吗?”齐孝石反问。
“是非善恶是谁定的?”刘松林问,“和规则一样,都是既得利益者定的。这世上所有的法律,所有的规则,都是既得利益者为了维护自身的利益而制定的。而你们这些警察,只不过是为这些人看家护院的走狗罢了。”
齐孝石仰起头,满脸的肌肉都紧绷起来。“就算是狗,也懂得知恩图报,而像你这样的人,心中没有是非善恶,为了自己的利益去伤害别人,连猪狗都不如!”齐孝石怒斥道。
刘松林也被说急了,他站起身来。“我告诉你,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是不能交换的,只要我有合适的价格,就一定可以买到想要的东西。这一点你体会不到,因为你连最基本的交换条件都不具备。”他语气嚣张。
“哎……你让我怎么说你呢。”齐孝石的表情不屑起来,“就你这个德行啊,样儿大了。心里装着男盗女娼吧,表面儿上还人五人六儿的,干什么都他妈的翻小账儿,一张嘴还说自己局器。燕么虎身上插鸡毛,你算什么鸟啊?石头放在鸡窝里,你整个一混蛋。这么多年了一点儿都不长进,蹬鼻子上脸,满嘴喷粪,就欠遇上一混不吝的,照你丫脑袋就一板儿砖,你就知道什么是肝儿颤了。我还告诉你姓刘的,甭跟我这屎壳郎趴铁轨,冒充大铆钉,你怎么想的我能不知道,你要是不见我肝儿颤,能求爷爷告奶奶地请我给你当爹?我告诉你,没门儿,打我的注意,你趁早死心!”齐孝石过足了嘴瘾。
“你……”刘松林被噎得满脸通红,心里的火儿都堵到了嗓子眼儿。
“我告诉你,老王八蛋。”齐孝石正色说,“你十年前是个狗杂碎,跪在我面前求饶。十年后的今天,你就是化成了灰儿,我也能认出你的德行。在我眼里,你连狗屁都不如。”
刘松林的脸色变了,但他仍强压怒火。“行,老齐,既然话都说到这个份儿上了,我也说说自己真实的想法。我承认,十年前,我是差点栽在你的手里,但结果不言而喻,是你输了。十年后的今天,我不想再与你结仇,咱们化干戈为玉帛,井水不犯河水。只要你不跟我作对,我保你晚年衣食无忧。但你别以为这是我怕你,你要是不听劝告,也别怪我不讲情面。”刘松林威胁道。
“好……”齐孝石停顿了一下,若有所思,“不和你作对,能给我带来什么好处?”
“你想要什么好处?”刘松林反问。
“这……”齐孝石似乎犹豫了,“嗯……你过来,我跟你说……”齐孝石站了起来。
刘松林见状,也站起身来,走过长条会议桌,来到齐孝石面前。
齐孝石招招手,示意刘松林贴近些。刘松林刚刚俯首帖耳,却不料一下被齐孝石狠狠抽了一个耳光。
齐孝石抽得凶狠,一巴掌下去,手掌都觉得发麻。
“你!”刘松林踉踉跄跄,差点跌倒。“你干什么!啊!”刘松林怒了,这么多年来,他从未受过如此奇耻大辱,“我这个房间里到处都是摄像头,你信不信,我随时都可以控告你!”刘松林大喊。
随着喊声,几个保安猛地冲进了房间。
“出去!”刘松林一摆手,保安退后。
“我是看出来了,你也就这点本事。”齐孝石冷笑,“我告诉你姓刘的,十年前,我敢在审讯台前抽你丫一个嘴巴,十年后,我就还敢这么做,因为我压根就没拿你当人。”齐孝石不屑地说,“你不是说自己是什么谱系的动物吗?我看这句话倒还挺靠谱儿。”
“行,有你的……齐孝石。”刘松林捂着脸说,“总有一天,我会像捏死一只蚂蚁一样捏死你,让你为十年前和今天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
“呵呵,那我可就静候佳音了。我现在退休了,有的是时间,随时奉陪。但你啊,不配做我的对手,只有挨我嘴巴的份。”齐孝石笑着回答,“至于谁死谁活呢,我倒觉得可以拭目以待。我就这一条老命了,索性就跟你玩玩,输了我自认倒霉,赢了就算为社会除害。”
“好,我会记住你今天说的话。那咱们就走着瞧。”刘松林咬紧牙关。
“好,我等着你的高招。”齐孝石与他对视着。
正说着,齐孝石的手机响了起来,他看了一眼号码,直接挂断了电话。“行了,走了。你好自为之吧。我祝你掰不开镊子,脚底下拌蒜,说话吐白沫,吃饭嚼舌头,恶有恶报!”他说着就转身往门外走。
“你等等!”刘松林在后面喊,而齐孝石却头也不回,享受着以这种方式结束的快感。
但齐孝石刚快走了几步,就觉得胸口憋气、脑袋发晕。他强忍住不适,用手按住楼梯的扶手,大口大口地喘气。他环顾四周,不想让敌人看到他的软弱,就全力支撑起摇摇欲坠的身躯,直至走到门外的角落,才蹲下身去。
这时,他的电话再次响起。他接通电话,顿时大惊失色。“什么?你……你再说一遍?”齐孝石惊呆了,全身顿时被冰冷占据,他觉得头晕目眩,感到身体虚脱般的无力。他知道,自己中了调虎离山之计。
66.顺手牵羊
那海涛在监区里狂奔,火急火燎。书记员不明就里,也跟着他跑得气喘吁吁。
“那……那队……出……出什么情况了?”书记员上气不接下气,没弄明白怎么刚出门时还好好的,接了个电话就急成这个样子。
“你……你先回去……我……我有点事。”那海涛并没正面答复他,加快奔跑的速度,一下就把书记员落在后面。
在四个小时之前,检察院的两名检察官造访了B市公安局档案室。
为首的检察官是一名年轻人,三十岁左右的年纪,清瘦,戴着一个茶色的墨镜。他向档案室的管理员出示了证件,说:“我们是检察院执法监督处的,要查阅一下你们局办理的B市长城实业有限公司案的卷宗。”他边说边拿出了一张检察院的介绍信,交给了档案室的档案员。
档案员是个五十多岁的大姐,姓徐,她看着手里的介绍信犯蒙,“这……这案子还没到批捕阶段呢,你们看什么案卷啊?”
“我们也是根据上级领导的指示,依法行事。”另一名检察官四十出头,说起话来法言法语,“根据《检察机关办理刑事案件程序规定》第五百五十六条之规定,人民检察院进行调查核实,可以询问办案人员和有关当事人,查阅、复制公安机关刑事受案、立案、破案等登记表册和立案、不立案、撤销案件、治安处罚等相关法律文书及案卷材料。请您配合我们的工作。”检察官对相关法律如数家珍倒背如流。
徐姐皱起眉头,显然被他们绕晕了。“哎,你们等会儿啊,我看看你们刚才说的法条。”徐姐转身走到书柜,翻出一本《检察机关办理刑事案件程序规定》。
两个检察官不慌不忙,拉过凳子坐了下来。他们安静地等待着档案员徐姐的证实,不动声色。
“哦,找到了!查阅、复制公安机关刑事受案、立案、破案等登记表册……”徐姐默默地读着,“还真是……好,那你们等着。”徐姐点了点头,麻利地站起来,“你们要看哪本卷?”
“所有卷宗。”年轻的检察官说。
不一会儿,徐姐便把长城实业有限公司案的14本案卷分两摞抱了过来,“哎,你们慢慢看啊,需要复印的告诉我。”徐姐把案卷推到了两名检察官面前。
“好,那就感谢了。请问,您这里的复印机在哪?”岁数大一些的检察官问。
“啊,你们要能自己复印更好,省我的事了。”徐姐笑笑,“就在出门对面的屋里。”
“好,多谢。”两位检察官一人一摞,抱走了案卷。
阅卷、复印、签收条,徐姐配合两名检察官整整忙碌了两个多小时。临走时,他们应档案员徐姐的要求填上了阅卷的姓名和联系方式。两个检察官很客气,一点不像过来执法监督检查的样子。徐姐也以礼相待,直到把他们送出了市局大门才回到档案室。
刚回到档案室,徐姐正好碰上上班迟到的二姐。
徐姐一看二姐就气不打一处来,“哎哟,我说二姐,现在都几点了,你这上班都快赶上下班点儿了。”
二姐本来心情挺好,一听徐姐这话,脸呱嗒一下就拉下来了。“嘿,我说您这是怎么说话呢,什么快到下班点儿了?怎么的,我来得不是时候啊。那行,我走,要是有头儿问,我可说是你告诉我是下班点儿的。”二姐一张嘴就咄咄逼人,噎得徐姐哑口无言。
“哎,你……”徐姐没了词。
“什么你的我的呀。我今天还告诉你,我来你们这儿啊只是借调,我可没卖给你们。我现在还是预审支队的人,拿着人家的工资吃着人家的俸禄,你要是嫌我碍眼啊,得,我明天就回去上班,你还别跟我这说怪话儿。”二姐说起话像连珠炮,压根不给别人回嘴的机会。
徐姐一听这话就泄了气,再不敢埋怨二姐迟到。心想这搞预审的人真是惹不起,得理不饶人,无理还搅三分。本来是自己的错,一张嘴还反咬一口。“行行行,我说错话了还不行吗,我管不了你。”徐姐摇着头说,转身开始把两把椅子推回到原位。
二姐得意地撇着嘴,露出胜利者的姿态。“有人来过啊?”她随意问道。
“可不是吗,我这忙了一上午了,你也不过来帮忙。”徐姐话里带着埋怨。
“不就是来交卷的吗?多大点儿事儿啊,还累着您了?”二姐回身把挎包挂在衣架上,漫不经心地说。
“什么交卷的啊,”徐姐回嘴,“是检察院过来调卷的,复印了两个多小时。”
“调卷的?”二姐皱了皱眉头,“他们有什么理由调咱们的卷?”
“嗨,我刚开始也不懂,后来人家说了,是根据什么法……”徐姐停顿了一下,“我也翻了翻书,还真有那条,是什么五百五十六条,说可以复印。”
“是五百五十六条说的,检察院进行调查核实,可以询问办案人员,可以查阅复制公安机关刑事受案等案卷?”别看二姐已远离预审一线,但法律知识还是滚瓜烂熟。
“对对对,就是你说的这条。”徐姐回答。
“咱们局有案子办错了,还是有人插手民事纠纷,或者干违法的事儿了?”二姐质疑。
“啊?这我怎么会知道啊?”徐姐茫然。
“那他们凭什么调卷啊?”二姐反问,“这五百五十六条是根据五百五十五条说的,只有在检察院证明公安局存在违法动用刑事手段插手民事、经济纠纷,或者利用立案实施报复陷害、敲诈勒索以及谋取其他非法利益等违法立案情形的,才能调卷。他们调卷时没有说明吗?”
“没有……”徐姐摇头。
“这么大的事儿你也没跟头儿汇报?”二姐撇嘴,“检察院要真是以这理由复印咱们的卷,那就是找碴来了。到时候案子真出了问题,是要追究咱们执法责任的。这种事你不先跟头儿报一下,就给人家复印了案卷,这不净等着挨骂呢吗?”二姐不但嘴厉害,脑子也转得飞快。
“啊?我哪知道这么严重啊……”徐姐傻了眼。她没在一线干过,哪懂这些弯弯绕。
“是哪个案子啊?”二姐问。
“是……”徐姐想了想,“是预审支队暂存在档案室的那个长城公司的案子。”
“什么!”二姐顿时跳了起来,“你再说一遍,是哪个案子?”
徐姐被吓了一跳,她看着剑拔弩张的二姐,再次重复:“是……是那个长城公司的案子啊……”
“坏了!”二姐心里一揪,顿时觉出不妙。她三步两步跑到衣架前,从包里拿出手机,拨打起那海涛的号码。但一遍、两遍,那海涛的电话都不在服务区。“坏了,这下可坏了。”二姐反复叨念着。
徐姐被弄得一头雾水,走到二姐身边,试探性地问:“怎么了?是不该让他们调卷吗?”
二姐没心情搭理徐姐,瞥了她一眼,狠叨叨地说:“你呀,糊涂啊!”
徐姐目瞪口呆,愣在了那里。
67.釜底抽薪
等那海涛赶到档案室的时候,齐孝石面前的烟灰缸已经插满了烟蒂。他一进来就问档案员徐姐:“他们来了几个人?”
徐姐已经被弄蒙了,一看那海涛这个架势,更是心里发慌。她战战兢兢地回答:“他们……来了两个人,一个三十多岁,一个四十多岁……”
“都叫什么名字?”那海涛急切地问。
徐姐愣了一会儿,转头拿过登记本,哗啦哗啦地翻起来,“他们……一个叫陈斌,一个叫徐彤。”
“没复印他们的工作证吗?”那海涛问。
“没有……”徐姐一脸苦相。
“徐姐,我们这个案子不是正式交卷,只是到档案室暂存。有外人查阅复印卷宗,为什么不先通知我们一下?”那海涛说话冒着火。
“我在他们复印的时候给你打了好几次电话呢。”徐姐冤枉地说,“但你的手机就是打不通,老说不在服务区。”
“哎……我的姐姐哟,我刚才一直在监区审人呢。您也不是不知道,那里没有信号……”那海涛默默地摇头。他在屋里左右踱步,徘徊许久,又拿出手机,拨通号码,“喂,麻烦您帮我找一下周济广。哎,您好您好,周检,我是预审支队的那海涛啊。嗯,是,咱们见过。”那海涛努力克制住焦急的语气,“请问,您今天派过两个检察官到我们市局来调卷吗?啊,没有啊,好,多谢了,没事没事,就是随便问一下。”那海涛沮丧地挂断电话。
“不是检察院的人吗?”齐孝石关切地问。
“不是,检察院根本就没派过人来。我刚才问的是市检察院执法监督处的领导。”那海涛叹了口气。
“他们有检察院的工作证吗?”齐孝石转头问徐姐。
“有,给我出示了,但是没让我复印。”徐姐小心翼翼地回答,生怕哪句说错了又惹上麻烦。
“他们复印了多少材料?”齐孝石问。
“哦,那可不少,整整复印了两个多小时。”徐姐回答。
“咱们档案室的监控录像从哪里可以调取?”齐孝石又问。
“啊,从局里的监控室可以调取。”徐姐回答。
“从现在开始,您得死看死守,把档案室的电话盯住喽。如果再有自称检察院的人来电,就立即通知我们,千万别掉链子。”齐孝石叮嘱徐姐,“走,咱们去监控室看看录像。”齐孝石站起来对那海涛说。
午后的阳光温暖和煦,齐孝石走在溢满阳光的楼道里,心里却被寒冷占据。
“师傅,你这脸怎么青一块紫一块的?”那海涛看着齐孝石问。
“嗨,出门时摔了一跤,越活越抽抽儿了。”齐孝石轻描淡写地回答。
“哎……我今天要是不迟到就好了,要是我在,怎么着也不至于这样……”二姐边走边自责。
“这世上没有后悔药啊……我把案卷暂存在档案室,就是怕办公室人多眼杂,弄不好跑风漏气。没想到还是让人动了手脚。”那海涛边说边琢磨,“但不应该啊,他们怎么知道我把案卷放在档案室的啊?”他想不明白。“但愿不是那帮孙子干的。”那海涛默念。
从监控室的录像看,两个身穿制服的检察官,一个在三十岁左右,一个年纪稍大些。年轻的戴着茶色墨镜,大檐帽挡住额头,看不出真实面容。而年纪稍大的那个则从始至终背对着摄像头,根本没转过身。这两个人显然是有备而来的。
“师傅,你看这两人像沙伟他们吗?”那海涛问。
“像不像能怎么着?这么猜可不靠谱。”齐孝石摇着头说,“他们可真是唱了出儿好戏啊……暗度陈仓……”
“不对……”那海涛抬起头,“他们怎么知道案卷暂存在档案室的?怎么会恰恰选在我去监区提讯的时候调卷?这里有事儿啊……”
“这里面肯定有猫儿腻……估计是早就盯上了。”齐孝石缓缓地点着头,“他们有检察院的制服、工作证和介绍信,张口闭口还知道法律程序。姥姥的,装得人五人六儿的,还真他妈挺像那么回事。要真是那帮孙子可就抓瞎了。”他摇头。
“是啊,他们不但知道案卷在哪里存放,而且还准备充分,选择在最恰当的时机动手。难道是……”那海涛欲言又止。
“你是怀疑我们内部有鬼?”二姐插话道。
“我不敢这么说,但也确实不能排除有这种可能。”那海涛回答。
“哎,你这是什么意思啊?要怀疑就怀疑我,老娘嫌疑最大!”二姐这更年期综合征又犯了,拍案而起。
“我不是说你,别沾火就着,往自己身上揽。”那海涛也有点不耐烦了。
“那你是什么意思啊?不是怀疑我,那就是怀疑老马和老郭?”二姐不高兴了。
“行了行了,这还没怎么着呢,就窝儿里掐了?屁大点儿的事儿就不依不饶的,还有完没完?”齐孝石也急了。他这么一喊,二姐和那海涛才停了嘴。
“二姐,你是个老预审。现在事儿到了这个份儿上,我也想请你帮着给分析分析,如果没人点道儿,他们能这么顺利就摸到这儿吗?”齐孝石问道。
“这……”二姐顿时哑口无言,“当然了……要是真没人点道儿,他们也不能这么门儿清。”
“是啊……难道是在审讯那四个人的时候……”齐孝石皱起眉头,“两马错镫……咱们也让人下了钉子?”
此语一出,大家都沉默了。
“哎,我也是中了人家的调虎离山之计……”齐孝石摇头,终于明白了刘松林约自己见面的用意。
“师傅,什么调虎离山之计?怎么回事?”那海涛问。
“没什么……”齐孝石见人多眼杂,就岔开了话题,“事到如今,唉声叹气一点用处也没有。胜败乃兵家常事,第一战咱们用田忌赛马,打了他们一个措手不及,先赢了一局。却不料麻痹大意,这次又让对手反超,给咱们来了个暗度陈仓、釜底抽薪。行,这种斗法有意思,正所谓‘弱敌不可轻,强敌不可畏’,咱们得再想想办法,亡羊补牢,再扳回一局!”
“那现在怎么办,师傅?”那海涛急切地问。
“海涛,他们看到的,不该是咱们的全部案卷吧?”齐孝石问。
“不是,在审讯之后您不是叮嘱过我吗,为了避免泄密,要将案卷分别存放。我就把案卷分成了两部分,其中十四本案卷暂存在了档案室,而另外的两本案卷,则锁在了我办公室的柜子里。”那海涛回答,“沙伟和常骁的口供以及一些重要的证据,都订在那两本案卷里。”他强调。
“好!没准这就是咱们反败为胜的机会!”齐孝石点着头说,“海涛,把那两本案卷拿到档案室,麻利点儿。还有,把老赵找来,越快越好。到这个份儿上,只有拿死马当活马医。是死是活,就要看咱们的医术了!”
68.离间计
B市西郊的某个公寓里,厚厚的窗帘遮挡住午后的阳光。皮质的沙发上散乱地扔着两身检察官的制服。沙伟坐在沙发的扶手上,与常骁相对无语。两个人沉默着,缓缓地吸烟,沙伟直勾勾地看着常骁,常骁低头,选择性地躲避。
“你看到案卷里的那些笔录了?”沙伟表情冷漠,眼睛里有种深不可测的镇静。
“看到了,他们下手挺狠。”常骁仰起脸回答。
“这么说,田超和张楚,都已经招供了。”沙伟说。
“是啊,都招了。真没想到,连张楚这样的高手都能被识破,连真名都供出来了。”常骁感叹。
“你知道他们的真名了?”沙伟说。
“是啊,案卷里不都写了吗?全都承认了。”常骁说,“但就算他们认了,公安局也查不到你的头上,毕竟我们三个人,都不知道你的真实身份。”常骁看着沙伟的眼睛,话里有话。
“你什么意思?”沙伟问。
“我没什么意思,我只是陈述事实。”常骁说。
“我隐瞒自己的身份,是为了你们的安全着想。”沙伟说。
“呵呵,是啊。我们安全的前提,是你的安全。你说的是这个意思吧。”常骁说。
“难道不是吗?”沙伟反问。
“那反过来说,如果你出了事,我们也都要完蛋。是不是?”常骁问道。
“你……”沙伟不耐烦起来,“学法律的是不是都像你一样,正着说反着说,唠叨个不停,自以为聪明。”
“你不想回答我的问题就直说!不用横加指责。”常骁摇了摇头,继续吸烟。
沙伟没有回答,默默地看着常骁,嘴角露出一丝苦笑,“你是怕了吧?”
“我怕了?你不怕吗?”常骁用挑衅的眼神看着他,“事到如今,我们要做的不是在这里苟且偷生,而是要把他们救出来!田超和张楚,不,是郑鹏和王凯。操!”常骁突然愤怒起来,“他妈的,这些名字有什么意义!每天说的都是假话,到底还有什么是真的!你有时间在这里瞎扯,为什么不好好想想,怎么才能让大家脱险?你是真的想救他们,还是他妈的在这里跟我演戏?”常骁咄咄逼人。
“救他们?”沙伟皱起眉头,“我为什么要救他们?”他反问道。
常骁哑然。他直直地望着沙伟的眼睛,呼吸越来越沉重。“为什么?你说为什么?在做这些事之前,你不是说过吗?我们做的不是伤天害理的事情,而是用头脑和智慧,将财富重新进行分配。财富与其积压在愚蠢之人的手中,不如将它转移到更有价值的地方,做出更有意义的事情。怎么?现在变卦了,反悔了?还是害怕了,”常骁愤怒起来。
“是啊,我们不是一直在做这样的事情吗?”沙伟反问,“我雇佣他们,为的是更好地把事情做成,而不是去找拖累。你要明白一点,我与他们的关系,是雇佣与被雇佣的关系,而不是朋友。再说,你以为警方拘留田超和张楚,是因为咱们做的事情吗?错了!”他斩钉截铁地说,“是因为他们自己底儿潮,屁股不干不净,有把柄攥在警察手里。当时我问没问过他们,以前有没有案底?他们怎么说的呢?没有。现在你看看笔录,是没有案底吗?狗屁!他们说的谎言,不但害了自己,也连累了咱们。现在他们完成了使命,虽然付出了一些代价,但也没有超过收取佣金的价值,我觉得无可厚非,没什么大惊小怪的。事情败露了,他们败给了警察,牵连出了自己以前的案底,这是他们自己的问题,不该转嫁到我的头上。而为什么在相同的情况下,你和我没有败露呢?只有两种可能,那就是第一,我们的能力比他们强,没有让警察抓住把柄。第二……”沙伟故意停顿了一下,“就是警察故意放了你我。”
“你……这是什么意思?”常骁问。
“我只是想告诉你,不要中了警察的计。只要我们守口如瓶,就算田超和张楚在里面招供了,警察也拿我们无可奈何。”沙伟说,“警察能定我们什么呢?假冒身份?那又能安上什么罪名呢?招摇撞骗吗?呵呵。你是学法律的,应该明白这个道理。”
常骁怔怔地望着沙伟,情绪渐渐稳定下来。
“你知道公安为什么把你我放出来吗?”沙伟注视着常骁的眼睛,“因为他们想从我们的内部突破,让我们自乱阵脚,自相残杀。”他一字一句地说。
“你……这是什么意思……”常骁的眼睛里闪现出一丝游离和恐惧。
“我问你,你……说出自己的真实身份了吗,邓飞?”沙伟问。
“我……”常骁许久未听到自己的真实姓名,猛地被沙伟说出,打了一个冷战。
“你说了,对吗?”沙伟质问。
“你凭什么用这种语气跟我说话?”常骁仰起头,眼睛里显出斗性。
“我就问你,你说了,还是没说?”沙伟一字一句地问。
“我说过了,你没权力问我。”常骁说,“那我问你,你说了吗?”
“我没有说!”沙伟果断地回答,“所以他们没有任何理由能继续拘留我。好,现在该你说了,邓飞!”
“你他妈别再叫这个该死的名字!”常骁烦躁起来。
“为什么刚才调取的案卷里,没有你的口供?”沙伟话锋一转,继续质问。
“这……我怎么会知道?”常骁冷静下来,也觉得奇怪,“不是也没有你的吗?”他反问。
“根据案卷的标号看,最后一本案卷标注的是第16本。也就是说,咱们还漏看了两本案卷。”沙伟说。
“你在怀疑我,是吗?”常骁盯着沙伟问。
“谈不上。”沙伟轻描淡写地回答,“现在咱们两个人,都有充分的理由去怀疑彼此,而一旦如此,却恰恰中了警察的诡计。这……才是他们把我们放出来的原因。”
“什么?”常骁皱眉。
“我想,他们把我们放出来的真实目的,就是让我们自乱阵脚,以追查我们的上线。”沙伟说。
“老板?”常骁说。
“是,他们的真正目标,是老板。你我都是他们放出去的长线。”沙伟说,“你可别忘了,你弟弟现在可还在老板身边。”他表情阴险。
“沙伟,不,宋涛,不,管你他妈的是谁。”常骁焦躁不安,“请你转告老板,无论如何,都不要伤害我弟弟,他还年轻,来到公司也只是帮忙,请老板……无论如何,别让我弟弟走我的老路……我不会,不会做出任何威胁他的事情。”常骁说着,沮丧地低下了头。
“呵呵,你放心吧,老板对邓楠很好,而且还要培养重用呢。”沙伟笑了起来,“再说,你也不知道老板到底是谁,怎么会对他造成威胁……”
“你……”常骁语塞。“你是想控制他,利用他,像对待我一样吗?”常骁压抑着愤怒。
沙伟笑了。“对,我就是要控制他,约束他,不然他又会像上次一样不辞而别。但这次是他主动回来的,你知道为什么吗?”沙伟问。
常骁没有回答,默默地看着他。
“因为钱。他再也离不开的东西。”沙伟说出了答案,“你们不愧是一对亲兄弟,爱好也一模一样。”
常骁大惊,“那他现在在哪里?啊?在哪里?”
“你别急。”沙伟停顿了一下,稳住常骁的情绪,“他现在很安全,只要有我在,他会一直保持安全的状态。”他话里有话。
“你为什么死死抓住我弟弟不放,你到底想干什么?想控制我吗?”常骁大声问。
“控制你?”沙伟笑了,“我需要用这么复杂的方法吗?”
“我们做这些事,不就是为了获得最终的自由吗?沙伟,我们能不能不铤而走险?”常骁说。
“你错了。你弟弟,也许才是让我们获得最终自由的关键。”沙伟一字一句地回答。
常骁愣住了。“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但……你这样做太危险了。即使得逞了,他也绝对不会放过你。”常骁话有所指。
沙伟看着他,默默地摇了摇头。“你会下棋吧,有时先失几个子并不算输,而是为了赢得更大的胜利。先处于下风的人,不一定是最终的失败者,反而会因为对手的轻敌,能获得更多机会。”
“那你也不能拿我弟弟当代价!”常骁大声说。
“不会的,他不会有任何危险。”沙伟笑了,“现在几方势力都想拉住他,只要我们能巧妙地利用这种关系,便能将所有的危险进行反制,从中得利。”他信心满满。
“你是个疯子,疯子……”常骁重重地叹气,“你做得不要太过分。”他恳求道。
69.一锤子买卖
档案室里,齐孝石等人围在电话旁,焦急地等待着。一分钟,两分钟,半小时,一小时,时间运转得极其缓慢。焦虑、彷徨、无奈、不安,众人被这些情绪压得透不过气。齐孝石默默抽完了整整一包烟,咳嗽个不停。
经过老赵的笔迹鉴定,基本可以认定,在登记本上的签字就是沙伟的笔迹。以此推断,那两个冒充检察官的人,应该就是沙伟和常骁。按照齐孝石的要求,老赵又使出浑身解数,模仿着常骁的笔迹,字斟句酌地伪造了一份笔录。这份笔录就是未被沙伟和常骁复印走的那两本案卷中常骁的供词。
“老齐,我不明白,为什么你让我伪造的笔录是常骁没有招供的。”老赵费解地问,“如果你想扰乱沙伟和常骁之间的攻守同盟,该伪造常骁咬出沙伟的供词啊。”
“呵呵……”齐孝石撇嘴笑了,“这两个孙子都不白给,个顶个地会抖机灵,要想瓦解他们之间的攻守同盟啊,就得玩点儿阴的邪的,光靠小吕传的那几句瞎话还远远不够。”齐孝石拿出一根烟,犹豫了一下才点燃。“这两个孙子诡计多端,直来直去的套儿他们一眼就能识破。特别是沙伟,花花肠子最多。所以咱们就得多给他绕几道弯儿,让沙伟真假难辨,常骁有口难言。只要他们之间有一丁点嫌隙,咱们就得想着法地给他们撬开了,让他们反目成仇。”
“您是说,要通过赵师傅伪造的供词,让沙伟进一步怀疑常骁?”那海涛也摸出了门道。
“是啊,我就是要让沙伟看到,常骁这个吃里扒外的货,在笔录上却一点没吐口儿。”齐孝石笑笑说。
“那沙伟会相信吗?”老赵皱眉。
“呵呵,赵师傅,他自然是不会相信的。”那海涛笑了,“我师傅的意思是,咱们越是通过伪造笔录保护常骁,沙伟才越会产生怀疑,引起警惕。而作为常骁呢,他本来已经招供了,但咱们反而给了他一份没有招供的笔录。这能起到什么效果?您觉得呢?”
“哦……我有些明白了。”老赵点头,“老齐这招离间计,不但给沙伟设了疑兵,还把常骁逼到了死角,够狠的,也够毒!”
“操,不让常骁吃点挂落儿,怎么断他们丫的后路?不断他们的后路,怎么倒出他们上边的主儿?”齐孝石说,“他们会玩猫儿腻啊,那咱们也能装孙子。我琢磨着啊,得把那个常骁发展成咱们在里面儿的眼。”
这时,档案室的电话突然响了起来,尖利的声音在空中回响,叩打震颤着每个人的内心。几个人顿时停下交谈,都把眼神转到徐姐身上。
“姐,这回得看你的了。”那海涛对徐姐说。
“哎哟,我……我还是不说了,我怕说不好耽误事儿……”徐姐手足无措。
“别急,冷静,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儿。”齐孝石稳住徐姐的情绪,“你一会儿按照我告诉你的方法说,放心,该肝儿颤的是他们。”
徐姐点点头,缓了一下情绪,接通了电话。
“喂,找谁?啊,检察院的啊。”徐姐冲齐孝石使着眼色,“嗯,我知道,你们上午不是来过吗?啊……这个啊,好像是还有两本卷,啊……上午忘了拿出来了……”徐姐按照齐孝石事先教好的话说着。“啊,你们还要复印啊,那今天可不行了,都快下班了,要复印你们就明天一早来吧。”徐姐一边说,齐孝石一边在她面前比画,以控制她说话的频率和节奏。
“啊?什么?给你们快递过去啊,这……这我可做不了主。”徐姐犹豫了,“嗯,着急是吧,你们明天自己来不行吗?”徐姐按照正常的思路延伸话题,毫无破绽,“嗯……那好吧,我请示一下领导,看看行不行。你们别挂啊……”徐姐说着撂下了电话。她几步走出档案室,重重地关上了门。
在门外,徐姐接过二姐递来的手绢,擦着额头上的汗。
“呵呵,真没看出来啊,徐姐。你这一张嘴也挺能跑火车,要是干预审啊,没准也是个好手。”二姐说不上是鼓励,还是挖苦。
“行了吧你,我要像你们这样,天天瞎话溜舌的,那得折多少寿啊。”徐姐自嘲。
“行,您回去,千万别紧张啊。”二姐提醒道。
徐姐走马灯似的又回到电话前。她深呼吸了一下,拿起话筒,“喂,我请示完领导了,可以。那你们给我留个地址吧。”徐姐说。“啊,B市城北区菜园南路51号院……B市人民检察院执法监督处……邮编……”徐姐一边重复一边在纸上记下了地址,“电话呢?啊,你说。”徐姐又记下了电话。
挂断后,徐姐一屁股坐在了椅子上,大口喘气。
“行,挺好。您把这一锤子买卖给做漂亮了。”齐孝石不住地点头。
“哎哟,我……我可真是干不了你们这行,把假的说成真的,黑的说成白的。我就说了几句,弄了一身汗,后背都溻了。”徐姐不住地摇头。
“呵呵,那得表扬您诚实。我们也不愿意整天说那些片儿汤话啊,原本都是老实巴交的人,还不是为了工作,得学会揣着明白装糊涂。没事谁愿意弄一肚子花花肠子啊,我们累不累啊,还不如找地儿焖得儿蜜去呢。”齐孝石苦笑,“这搞预审的啊,就得拿谎话套谎话,拿诡计戳穿诡计,碰见软的就得拍唬,碰见硬的就得使诈,要不没准就让人家给涮了。我们这是为了公家的事儿瞎话溜舌啊,不容易啊……”齐孝石说得油滑,但句句都是掏心窝子的话。
70.追踪
翌日,B市城北区的检察院门前,齐孝石和那海涛早早就埋伏在了附近。他们租来了一辆出租汽车,化妆成司机和乘客,以追踪沙伟等人的踪迹。那海涛穿着一身司机的黄色制服,默默地注视着远处检察院的门口。而齐孝石也憋住烟瘾,在紧闭的车厢里守株待兔。
九点五分,一个骑着电动三轮车的快递员如期到达。快递员背对着出租车的方向,用手机拨通了收件人的电话。“喂,是徐彤先生吗?啊,我是快递,现在到门口儿了,请您取一下件。”
不一会儿,从检察院的东侧路上,驶来了一辆黑色轿车。汽车停在了快递员面前,车窗降了下来。
“是有我的快递吗?”坐在副驾驶的一个男人说。
“哦,您是徐彤先生吗?”快递员问道。
“是的。”男人言简意赅。
快递员从电动车的箱子里拿出厚厚一摞包装好的材料,递到男人车里,“请您签收一下。”
齐孝石坐在出租车后座,伸着脖子看了半天,老眼昏花的也没看清男人长什么模样。“海涛,那孙子长得什么样?”齐孝石说。
那海涛默默地注视着,不动声色,半天才回答:“我看,像是常骁。”
“嗯,那就好。”齐孝石踏实了。
不一会儿,男人收完快递,黑色轿车便徐徐开动,车沿着检察院门前的甬道,一直驶向B市二环的快速路。
“快,跟上。”齐孝石冲那海涛说。
那海涛按下出租车的计价器,扳动方向盘。出租车不紧不慢地驶出树丛,与黑色轿车保持一百米左右的距离,咬住了尾巴。
黑色轿车速度不到四十迈,在二环上走走停停。此时正值B市的上班早高峰,无论是环路还是辅路都拥堵不堪。这正中了齐孝石的下怀,他之所以让预审支队民警装成快递员,在这个时间送货,目的就是让他们在高峰时段驾车,不容易甩掉追踪。
“海涛,让单位查一下他们的车牌。”齐孝石看着黑色轿车说。
那海涛拨通了小吕的电话,一切工作按部就班。
十分钟后,黑色轿车驶出了二环。车速逐渐加快,直奔B市城西的方向。那海涛驾驶的出租车紧随其后,在不会跟丢的情况下,依然保持着百米的距离。
跟踪是个技术活儿,特别是跟车,注意事项可不少。第一是不能跟得太近,太近不但容易暴露,还会给自己带来危险;第二是要选择特点不明显的车,比如公安机关配备的政府采购车辆,就很容易暴露;第三是要选择性能好的车辆,要是开夏利追奔驰,那一准被人甩掉;第四是要随机应变,一旦对象有所察觉,就要立即放弃跟踪任务,或者变更跟踪车辆,宁丢勿醒永远是第一原则。
那海涛是跟踪的老手,不但特意选择了一辆出租车作为伪装,还做好了充足的准备。比如此刻前面那辆黑色轿车的车底,就刚刚被安上了一个微型的定位追踪器,那是“快递员”的杰作。
道路渐渐畅通,黑色轿车的车速迅速达到了一百迈。那海涛紧随其后,尽全力不被甩掉。两辆车在车流中穿行着,虽一前一后始终相距百米的距离,但道路宽广,一览无余,稍不留神,就会被前车发现。那海涛看了看迈速表,额头上已经冒出了细汗。
“师傅,还跟不跟?”那海涛问。
齐孝石默默地思索着,“定位追踪器的范围是多远?”齐孝石问。
“大约是一百公里。”那海涛回答。
“那就放长线钓大鱼,先别跟得那么紧,让他们走。”齐孝石一边说,一边注视着笔记本电脑中电子地图显示的移动红点。
那海涛放缓了车速,黑色轿车不一会儿便在前方的视线里消失了。
B市昨夜刮了大风,今天的空气质量等级为良。齐孝石觉得胸口发闷,便摇开车窗,深深地呼吸。在雾霾严重的城市中,畅快呼吸竟然成了奢侈的享受。
“哎……活着,真好啊……”齐孝石没头没尾地说了一句,寒风吹乱了他花白的头发。
71.笑里藏刀
在城西的某个公寓里,屋里漆黑一片,紧闭的窗帘阻隔了灿烂的阳光。常骁和沙伟一前一后进了门,谁也没有开灯。常骁把快递包裹放在桌子上,三下五除二地拆开。里面是两摞材料,常骁一页一页地翻看着,不一会儿,便翻到了自己的供词。他在心里默念着,认真到生怕落下一句话一个字,突然,他的表情变得僵硬,一种复杂的情绪涌上心头。
沙伟摘下口罩,默默地注视着常骁。从他的表情变化中,仿佛读到了什么。
“看完了吗?”沙伟问。
“哦,看完了。”常骁合上复印件,转手递给沙伟。
沙伟也逐页翻看起来,当看到常骁的供词时,他停住了动作。“啊,看来是我错怪你了,这么说你根本没有招供。”他问。
屋里很热,大概是走的时候忘记关上空调。常骁愣在了那里,额头上布满了细汗,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回答。他陷入了两难。当然,他看出了自己的笔录是被伪造的,根本就不是当天记录的那份。不用说,这肯定是预审警察搞的鬼。他们这样做的目的是什么呢?常骁一时还琢磨不透,但不用说,一定不是善意。而如果自己承认了这份笔录是伪造的,也就等于变相承认了自己当天的供述,这样的结果不言而喻,自己将处于极大的危险之中。但如果不去揭穿这份伪造的笔录,就等于中了预审的计策,自己从现在开始,将变成一个被警察操纵的木偶和傀儡,唯一的选择是去背叛和反戈。常骁久久地沉默,空白的时间被逐渐拉长,公寓里极度的安静变成沉甸甸的压力,压得他透不过气来。
“哦,是啊,我怎么会招供?”常骁知道,自己只有这个选择。但在回答时,他又没控制住语气,反而一下暴露了心中的慌乱。他沮丧万分,努力让表情不为所动。
沙伟猜出了大概,他笑了笑,“哎,那是我错怪你了,骁哥,别怪我啊。”他脸上露出少有的笑容。
常骁默默地呼了口气,装作大度地说:“嗨,过去就过去了,我看那些警察也不过如此,没什么可怕的。”常骁打马虎眼。
沙伟点点头,仰身靠在沙发上,他拿出一支烟,默默地点燃。烟雾袅袅腾腾地在漆黑中升腾、扩散,直到消失不见。“骁哥,你说咱们这样做,到底是为了什么啊?”他轻声地问。
“啊?为了什么?”常骁诧异,“还不是为了钱,没有钱,干吗要给老板卖命?”常骁的话出自真心。
“是啊……为了钱……”沙伟重复着,“你为什么要赚那么多钱呢?”沙伟问。
“我?”常骁停顿了一下,“为了自由。有了钱,就能获得财务上的自由。有了财务自由,就能找到真正属于自己的生活。而没有钱呢,一切的幻想都是徒劳的,不切实际的,心再高也飞不起来。你呢?”常骁反问。
“我?”沙伟想了想说,“也许是为了我最爱的人吧,或者是为了弥补我内心的空虚。我从小到大穷够了、穷怕了,不想一辈子这么活。”沙伟也是推心置腹。他站起来,用遥控器关闭了空调。“有点热……”他解释道。
常骁也坐了下来,接过沙伟递来的香烟,自己点燃。
“这一票没干成,老板很生气。”沙伟长叹了一声。
“哎……这也不能怪咱们啊。”常骁皱眉,“都已经潜进去了,准备工作也做好了,只要再等一段时间,就能抓住长城公司总经理的把柄,任务就能顺利完成。但谁知道……”常骁停顿了一下,“谁知道警察插了手,哎……前功尽弃了……”他叹气。
“是啊……我也是这么向老板解释的。”沙伟说,“但是老板不听啊。他要的是结果,不是过程。你知道的,如果这一票干成了,我们将收获八位数的报酬。哎……全都没了……”沙伟很沮丧。
“哎……”常骁听到这里也重重地叹息。
“本来我想,做完了这一票,大家就各奔东西,从此再不见面。凭着这几次的分成,我们都能过上好日子,从此不再为钱担忧。但没想到却让几个臭警察搅了局,不但计划搁浅,还折进去两个兄弟。”沙伟说着拿起桌子上的水瓶,倒了两杯水,递给常骁一杯,自己仰头喝了一口。
“这不是咱们能左右的啊。”常骁接过水杯,无奈地摇头,“事到如今呀,我就想图个平平安安的,什么钱不钱的,不重要了。”常骁喝了一口水,“我从小父母死得早,就这么一个弟弟,我们俩相依为命,谁也离不开谁。是我自私,自己考上了大学,让弟弟早早就离开学校打了工,到现在也无一技之长。”
沙伟看着常骁,又喝了一口水,“你放心吧,老板会善待邓楠的。”
常骁苦笑,“你还有亲人吗?”他问。
“有,老妈还在。”沙伟难得这样坦诚。
“兄弟,我不管你的真实姓名和身份是什么,也不管你到底是叫沙伟还是宋涛,就当我求求你,想个办法,让我弟弟离开老板,别再走我这条路。”常骁央求道。
“为什么?你不想你弟弟有个好的前程?”沙伟问道。
“好的前程?”常骁苦笑,“咱们干了这么多缺德事儿,还能有好的前程吗?有了钱就真有了一切吗?难道真能比踏踏实实地活着还重要吗?”常骁说,“我受够了,不想再这样东躲西藏了,也不想总顶着别人的身份,靠说瞎话活着了。兄弟,哥哥求你,钱我不要了,你放我一马,放我弟弟一马吧。”他语气里带着哭腔。
“放你一马?”沙伟说着站了起来,“你让我放你一马,那你为什么不放我们一马呢?”他话锋一转,刚才轻松的表情顿时变得凶狠起来。
“什么?你……这是什么意思?”常骁不解地问。
“我看有些话也不必说透了,说透了对大家都不好,撕破了脸谁都没面子。邓飞,我问你,你能保证现在跟我说的这些话,都是事实吗?”沙伟质问道。
“我……”常骁一时语塞,突然笑了起来,“呵呵呵,呵呵呵……可笑啊,你真可笑。”常骁说,“现在你和我,都叫着对方虚假的名字,伪装着各自的身份,竟然还想让彼此说出真心的话,这……这不是扯淡吗?”
“呵呵,是,是扯淡。”沙伟点头,“你说的对,我们干的这些买卖,说的这些话,都是扯淡。来,哥哥,我不管你是常骁,是胡志强,还是邓飞,毕竟我们兄弟俩处过一场。我敬你,咱们就以水代酒,喝完这杯,就各奔东西。”沙伟举起杯,伸到常骁面前。
常骁犹豫了一下,也举起水杯,重重地与沙伟的水杯相碰。“好,喝完这杯,从此各奔东西,老死不相往来。”常骁说完,一饮而尽,却没有注意到,沙伟随手把水杯中的水,扬洒到了身后。
“兄弟,你今后有什么打算,继续跟着老板?”常骁擦了擦嘴角问。
“我?不知道。”沙伟摇了摇头,“顺其自然吧,像草一样,冬天枯萎,春天生发,听天由命。”沙伟说,“行了,我走了,后会无期。”他说着放下水杯,拿起外衣,缓步向门外走去。
“哎,有句话我问你。”常骁叫住了沙伟。
“什么?”沙伟转过身。
“你……是不是一直觉得,是我出卖了你们,警察才找到长城公司的?”常骁袒露心声。
“呵呵,你说呢,哥。你要是不说,他们能找到我们吗?”沙伟反问。
“哎……”常骁摇头,“没办法,也无所谓了,随你去想吧,我有口难辩。真他妈的有口难辩。”常骁无可奈何地摇头。
72.走为上策
沙伟没再多说什么,戴上口罩,转身就走了出去。在房门关闭的一刹那,常骁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他看着手中的水杯浑身颤抖、不知所措,但又渐渐地平静下来,缓缓地坐回到沙发上。他拿出一支烟,点燃、吸吮,泪流满面。
“哎……谎言最终会付出代价的,无人幸免……”说完,他的身体便不由自主地抽搐起来,整个人迅速由平静变为歇斯底里,他大叫着,在公寓里跌跌撞撞地左突右撞,砸碎了所有能砸碎的东西。
沙伟听着身后的响动,知道自己的时间也不多了,三十六计走为上策,他加快步速,开始奔跑。一边跑一边脱去身上的外套,一出门便进了一辆等候多时的白色面包车。沙伟刚一钻进车厢,浑身便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
“快,绑住他!”面包车里的一个人说,“给他打镇定剂,立即催吐。”
沙伟撕下口罩,表情狰狞,咬牙切齿。他用力撕扯着自己的衣物,直至把自己剥得赤裸干净,“快……快把这他妈的衣服给扔了……有……有问题!”沙伟气喘吁吁。
车中的一个男子身材魁梧,样子像个保镖。他按照沙伟说的,扯过他的衣服,用手细细搜索,果然在衣服的里衬中发现了一个指甲盖大小的扁平装置。“是这个吗?”他大声地说。
“是,是!扔掉它!快!”沙伟全身剧烈地颤抖,身边的三个人狠狠地按住他,不让他继续发狂。
保镖打开车门,将扁平装置丢了出去。沙伟歇斯底里地喊着:“操!什么狗屁东西,给我下追踪器!王八蛋!咱们都不是好玩意儿,一句真话也没有!都不得好死,不得好死!别他妈救我,让我去死,去死吧!”他话还没说完,就被一个人在胳膊上扎中了镇定剂,瞬间虚弱下来,直至瘫软。车厢里顿时由狂躁变为寂静。
当那海涛和齐孝石带着民警赶到公寓的时候,常骁已经昏迷不醒了。经过抢救,他在医院病房躺了十多个小时,才逐渐恢复了知觉。
“邓飞吗?邓飞?”那海涛看他醒了,在他床边问道。
“啊?邓飞?飞?”化名常骁的邓飞目光迷离。“谁?飞?”他反反复复地说。
“警官,他现在已经不能再经受强烈刺激了。”一旁的医生说,“他服用了一种含有LSD成分的药剂,神经系统遭到了严重的破坏,已经不能正常地与人交流了。”
“LSD?”那海涛惊讶,“那不是一种毒品吗?”
“是的,LSD就是麦角酸二乙基酰胺,是一种精神制剂,也可以说是一种毒品。250微克就会让人产生迷幻的效果,过度服用会出现持久性知觉障碍,看到物体会有光晕,移动的物体会出现轨迹,精神方面会出现极度的恐惧、焦虑等幻觉,同时还会伴有严重的暴力倾向。经我们在抢救中检测,这名患者恰恰是口服了大量含有LSD成分的液体制剂,造成了神经系统不可挽回的损伤。”医生回答。
“那……他的情况还有挽回的希望吗?”齐孝石震惊地问。
“没有可能,人的神经系统,特别是大脑的神经系统一旦遭到破坏,恢复的可能性微乎其微。更何况是服用了这么大剂量。LSD是世界上最强烈的精神药品之一,如果患者不是个吸毒成瘾的瘾君子,那一定是有什么人给他下了药剂。”医生说。
“是我害了他……是我……但我不想让他这样啊……我是……想要救他啊,让他能活明白喽,别再这么一条道走到黑!我是要救他啊……救他……”齐孝石浑身颤抖,满眼含泪。
“师傅,师傅!”那海涛扶住齐孝石的胳膊,劝慰道,“这不是您的责任,与您无关。”
“与我无关?怎么会与我无关呢?”齐孝石抬起头,“如果不是我出幺蛾子,想从中分裂他们瓦解他们,让他吃挂落儿,这个人如今怎么会变成这样?没准还能全须全尾地活着。但现在呢?他这一辈子都毁了,毁了……”齐孝石虚弱得颤抖起来,话没说完就剧烈地咳嗽。“我有罪啊,有罪!什么善意的谎言啊,都是他妈的胡扯!”
这时,疯癫的邓飞大笑起来。他看着齐孝石的样子,手舞足蹈,“哈哈,哭了,哭了,废物,废物。”邓飞再也没有昔日的自信与傲慢,常骁专有的表情也永远成为过去。他满脸都是迷茫和无知,眼神里却藏着深深的恐惧,“弟弟,弟弟,帮我找弟弟……”邓飞笑着笑着,又哭出了声音,“弟弟,邓楠,弟弟,邓楠,找我弟弟,找我弟弟……”邓飞涕泪横流,车轱辘话来回地说。
“邓楠?你再说一遍?谁?”齐孝石顿时警醒起来。
“邓楠,我的弟弟。”邓飞哭着抓住齐孝石的胳膊,“我……邓飞,邓楠的哥哥……”他又指了指自己,“不说谎了,不骗人,当个好人,当个好人。”他泪如泉涌。
齐孝石也抑制不住内心的痛苦和愧疚,眼泪决堤,“不说谎,不骗人了,当个好人,好人……”齐孝石轻轻地拍着痴傻的邓飞,疼痛无比。
那海涛却冷冷地在他身后站着,惊讶地重复着那个名字,“邓楠……弟弟……”他思绪万千,愁眉不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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