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阳城内,正在展开一场战与不战的争辩。争论的一方是太后武则天,她主张征讨,以军事手段镇压叛乱;另一方则是裴炎,他反对征讨,主张以政治手段解决问题。从这一点看,争论的焦点也就是临朝称制的命运,是取消临朝称制,还是让它继续存在下去。
裴炎所主张的解决方法,便是还政于李旦;而还政于李旦,便意味着取消临朝称制。如果取消了临朝称制,李敬业就会放下武器——这是裴炎的推论。武则天所主张的军事镇压,便是维护临朝称制。
虽然武则天在读檄文的时候,击节叫好,故作镇静,但是朝臣们还是从她那张平静如水的面容下读出了内心的万丈狂澜。扬州,帝国版图上除长安、洛阳之外的第三大城市,如今出了一帮造反者,让她如何能够睡得安稳?
叛军里那一个个熟悉的名字让武则天心悸不已,李敬业的心腹、叛军左右长史唐之奇和杜求仁正是左羽林军首领、大将程务挺的亲密好友,右司马薛仲璋则是当朝权相裴炎的亲外甥。这么一来,禁军是绝不能动用了,那么她到底应该派谁去平定这场叛乱?
程务挺现在正率领大军在前线抗击突厥,这支军队会不会反叛噬主?武则天面临着她一生中最严重的军事危机。
李敬业之乱打着匡复李唐的旗号,诸武顿时觉得来了机会。武承嗣、武三思等人纷纷上表,要求处置韩王李元嘉、霍王李元轨等李唐宗室。
武则天征求宰相的意见,在刘祎之和韦思谦都不敢表达意见的时候,裴炎再一次站出来投了反对票,这让武则天越发不满。即使裴炎不投票,武则天也未必会向韩王、霍王动手,但裴炎的态度实在让她无法接受。
太后武则天对裴炎的不满始于前段时间修建武庙之争,而如今在对待李敬业叛军这个问题上,裴炎所表现出来的拖沓和暧昧再度让武则天心生不满。
武则天还记得,早些时候上官婉儿曾经告诉过她一句童谣:一片火,两片火,绯衣小儿当殿坐。有人说,这句童谣所指对象就是裴炎。
虽然裴炎不止一次地在武则天面前辩解,这些话都是无聊文人编造谣言惑众,他们不过是想看到朝局的乱象而已。武则天虽然没有明确表态,可是她的内心还是被童谣里的两片火灼出了浓重的阴影。
当李敬业扬州起兵的消息传来,武则天问计于裴炎。
裴炎的态度是,李敬业作乱之所以短短十日就有十万人响应,不过是因为皇帝年长,太后却迟迟不肯归政,让人抓住了大做文章的把柄。只要太后还政于皇帝,叛军肯定不战自败。
裴炎所说的话像钉子一样敲进武则天的心脏,她没有料到裴炎会这么想。
裴炎居然当着满朝文武的面,气宇轩昂地表明自己的态度。高宗皇帝已经死了大半年,嗣皇帝也已成年,有顾命宰相监护,有满朝文武辅政,作为太后的武则天如果长期临朝称制,不论有何用意,不管怎样解释,在体制上就是太后侵夺皇权。
裴炎受高宗皇帝顾命所托,对此不可能不有所匡正,但面对权力欲望正炽烈的武则天,却苦无适当的机会。当扬州兵变的消息传来时,裴炎以为最佳的时机到来了。
其实这场兵变的导火索与裴炎有着直接的联系。就在不久前,裴炎的外甥薛仲璋主动要求出使扬州,收扬州长史陈敬之下狱,并由此引发兵变。
当兵变的消息传来,裴炎并不急着商议征讨之策,反而静观其变,想要迫使武则天主动向他问计。裴炎这么做显然不是明智之举,他是首席顾命宰相,应该表现出为国分忧,为君王分忧的宰相器识。
静观其变的做法,反而有怠慢军机、乘危逼宫之嫌。不论关系、声望,还是权位,裴炎都远不及高宗朝的那些顾命大臣长孙无忌、褚遂良等人。这些人都在与武则天的权力博弈之中,遭到诬告迫害,落得凄凉的下场。裴炎并不了解武则天的性格和习惯,也不清楚自己的处境和危险。
抖动的淡紫纱帐掩饰不住武则天内心的愤怒。这是裴炎吗?是那个在关键时刻力挺自己的裴炎吗?武则天感到震惊,也感到了压力。裴炎的话是不是代表了大部分朝臣的心声,如果是,她坐在这里就显得滑稽之极。
武则天需要战友,需要有人在这时候站出来为自己说句话。满朝文武全惊呆了,偌大的朝堂成了一个冰封的世界。每个人都从骨子里往外冒寒气。
一个尖利的声音打破了许久的沉寂,监察御史崔察站出来说话:“裴炎受高宗临终托付,大权掌握在自己手里,如果没有不轨的图谋,为什么会在这个时候让太后交还政权?”
此言一出,满朝文武为之哗然,原来朝臣们都误会了裴炎,把他看作武后一党,原来人家是另有所图。一路走来,裴炎帮助武则天先后搞定了裴行俭,扳倒了章怀太子,摆平了中宗李哲。他为太后武则天鞍前马后打拼,才迎来了这继往开来的局面。
武则天也没有亏待他,小小的黄门侍郎成了今天的首席宰相,执政事笔。他想做侍中就做侍中,想做中书令就做中书令。只要他开口,她从没有让他的话落在地上。
可今天,扬州烽火大起,兵锋十万,直指东都洛阳,正是武则天最艰难最需要盟友的时候。而裴炎不但拒绝援手,而且趁机逼自己还政。
其实对帝国的首席宰相裴炎来说,他的处境尤为尴尬。一方面,他需要帮助武则天有效地控制叛乱,使叛乱局限于江南一隅,不要将战火烧向中原地区;另一方面,他又需要这场叛乱来实现自己的政治意图。
叛乱是一种兵谏,他可以借此来向武则天施加压力,逼她交出政权,取消临朝称制,使李旦成为一个名副其实的皇帝,使大唐帝国的权力运行进入一个良性轨道。
其实崔御史的这番话根本架不住推敲,裴炎虽然受高宗托孤,但政权一直掌握在武则天手里,裴炎手里能有多大的权力?裴炎让武则天把权力交还给皇帝,应该说是天经地义的事,这不算是什么阴谋?
裴炎没有想到,自己会被反扣一顶造反者的大帽子。一代权臣就这样沦为阶下囚。
武则天责令左肃政大夫骞味道和侍御史鱼承晔审讯裴炎,武则天挑选这两名与裴炎嫌隙颇深的人做审官,本身就传递了一种信息,将裴炎置于死地。
就在裴炎被收监的同时,在烽火四起的扬州属地,人们对李敬业队伍的复杂背景难以辨明。前太子李贤死而复生坐镇营帐,太子举兵讨伐太后。只有少数知情者洞悉这个秘密,李敬业营帐内的太子贤只是一个替身,他的相貌体态酷似已故的太子李贤,其真实身份是一个铁匠。
人们还说叛军首领之一的薛仲璋是当朝宰相裴炎的亲外甥,叛军的最大股东其实是帝国的首席宰相裴炎。李敬业把造反的旗帜树起来了,在进军方向上,李敬业和他的部队再次陷入了迷茫。
他们分为两派。一派以军师魏思温为代表,一派以薛仲璋为代表。
从用兵方向看,魏思温主张西进,渡过淮河,沿通济渠西向,直指东都。薛仲璋并不反对西进,但他主张西进须在打下金陵之后。也就是先南下,再西进。
从速度上看,魏思温强调一个“快”字,速战速决。而薛仲璋则要先南下,后北上,强基固本,打持久战。
关于决战。魏思温提出据关决战,就是把战场摆在洛阳附近,以造成对洛阳政权的逼压之势。而李敬业放弃了魏思温所提出的“西进、快速、决战”的战略思想。
魏思温是个很有想法和头脑的人,他的依据就是趁着武则天刚刚登基,人心可用,速战速决。打下或者围住东都,逼迫武则天下台。要避免打长期战,免得打到最后后劲不足,被武则天给吃掉。
但是裴炎的外甥薛仲璋,却有不同的看法,他说:“金陵有帝王气象,又有长江天险,足以固守,不如先夺取常(今江苏常州)、润(今江苏镇江)二州,作为奠定霸业的基础,然后再向北以图夺取中原,这样进可以取胜,退有归宿,这是最好的策略。”
他这一策,是谨慎的打法,先占住一块地盘再说,不能胜则可割据。
他的根据是,匡复军实力并不强,硬碰硬不合算,只有先经营好一块地方,待天下形势进一步大乱,再伺机北上问鼎中原。
薛仲璋的这个想法没问题,但它需要一个基本条件——乱,而且是天下大乱。就像隋末,造反者四处放火,朝廷东一头西一头地忙着灭火,顾脸就顾不上屁股。但是现在的天下是个什么状况呢?造反派只开了李敬业一家专卖,没有其他连锁店。到时候朝廷征剿大军杀过来,匡复军连个帮手都没有!所以,这个主意放在此时此刻,实际上就是坐等挨打。
魏思温不死心,继续劝说:“崤山以东的豪杰,因为武则天专制,都很愤怒,听说您拉队伍匡复李唐,都自动蒸麦饭为干粮,举起锄头为武器,等待匡复军的到来。不乘这种形势建立大功,反而退缩,跑去找一个地方固守,这么做容易造成人心离散!”
李敬业不肯接受他的主张,派唐之奇守江都,自己领兵渡过长江,去攻打润州。
魏思温很失望,私底下向杜求仁抱怨:“兵力合在一起则强大,分散则削弱,李敬业不合力渡过淮河,收集山东的兵众以夺取洛阳,失败就在眼前了!”
向左还是向右?这不光是个问题,还是一块试金石。
历史往往会在前进的路口出现这样一个问题。王者往往有着超常的眼光,他能越过路标看见远处的风景;而那些目光短浅的流寇却只管埋头看路,回避一下路上的坑坑洼洼和小石块。
这块试金石终于检验出了李敬业,这个想法不坚定、目的不纯粹的流寇眼睛里塞满了“金陵王气”。
一心想要拿下金陵做皇帝的李敬业选择了薛仲璋的意见,有梦就要去大胆地去实现。
李敬业令左长史唐之奇守扬州,又令弟弟徐敬猷屯兵淮阴、韦超屯兵都梁山(今江苏盱眙县),自己亲率主力渡江,猛扑润州。
既想立匡复的牌坊,又想干称王的勾当。骆宾王是西进策略的坚决支持者,西进的本质是匡复,而南下则是割据。李敬业刚开始就偏离了方向,当时已经有人将这场兵变定性为:“是真为叛逆!”
匡复有路,叛逆无门。当李敬业起兵南下以图夺取金陵的时候,他就把自己钉在了“贼寇”的耻辱柱上。那个时候,人们往往以郡县长官对起事者所抱的态度,观察起事者的前途。
在李敬业南下的时候,他只得到了一个相应者,此人就是楚州司马李崇福。他率所部三县叛乱响应李敬业。叛乱至此,便成为扬楚事变。
李敬业第一个进攻的城池是润州,而担任润州刺史的不是别人,正是他的叔叔李思文。如果李思文站在侄子这边反武,那李敬业就可以轻松拿下。
家门不幸,出此逆贼!李思文根本不赞成叛乱,他还记得李勣临终那一番慷慨激昂的家训。李勣作为朝廷重臣,他的话既然史书都有记载,那么他的那些后人们也应当铭记——这些不肖儿孙,应细加防察,如有操行不伦、结交非类,马上打杀,然后奏之,以免倾覆家族……
李思文看着侄子李敬业领着叛军来攻,就和司马刘延嗣一起发动百姓修城墙,训练士卒。
2
此时润州的唐军只有五千人马,城池也是自唐开国以来就没修过。
难道大唐根本就没有地方防务吗?唐代实行的是府兵制,征来的兵都集中在约三百八十个“折冲府”中。这些折冲府主要分布在三个道,即关内道(拱卫京师)、河东道(防守太原)和河南道(拱卫神都)。其他地方的兵,非常之少。
这就是唐朝所谓“强干弱枝”的军事部署,即只要能保住朝廷的中枢和北边就好,其他地方等出了问题再临时修补。以扬州都督府为例,举全府七个州的兵力,还不及关内道兵力的三十分之一。
润州被困,还要靠本州军民的力量先扛上一阵儿,等候朝廷发兵来救。
叛军根本没有达到金陵,在他们夺取润州后不久,李孝逸所率领的讨伐大军已逼近扬州。李敬业不得不从润州回师,扬楚事变已临近最后阶段,叛军与讨伐者之间,即将展开决战。
匡复军来到润州城下,先是李敬业跑到城下劝叔叔投降。废了半天口舌仍然不能说服李思文投降。李敬业见老爷子如此顽固,只好令旗一挥发起猛攻。结果遭到五千士兵的顽强抵抗,城内死守了几十天,最后还是破城。估计城里的那些士兵都没有做好战斗准备,他们以为是李思文的亲友团来了,应该早早的开城来一家亲。
可谁知道李思文和侄子李敬业真的开战了,打到最后,已有人在暗中帮助匡复军。李思文、刘延嗣和领兵前来支援的曲阿(今江苏丹阳)县令尹元贞战到力竭,都当了俘虏。
李敬业看着绑上来的三个人,那架势比他这个打了胜仗之人还有气派。
李敬业先是把县令尹元贞拉出去砍了,然后他又跟自己叔叔开了句玩笑。“打从我祖父李勣开始,我们李家就被赐了国姓,你今天却为了那个姓武的老妇人卖命,我看你还是别叫李思文了,改叫武思文吧。”
魏思温请求杀了李思文,以警告那些在今后前进的路上敢于顽抗的州官,减轻今后攻城的难度,但李敬业没有答应。
李敬业劝润州司马刘审礼的堂弟刘延嗣入伙,也遭到对方拒绝。
刘延嗣说:“延嗣世蒙国恩,当思效命,州城不守,多负朝廷。终不能苟免偷生,以累宗族。岂以一身之故,为千载之辱?今日之事,得死为幸。”
这句话惹得李敬业大怒,要把他当场斩了。魏思温说刘延嗣是自己的旧交,出面讲情,才免了刘延嗣一死。随后,李思文和刘延嗣一起被关进了狱中。
李敬业没有能够利用战争初起时的优势,迅速领兵占据洛阳附近。左顾右盼之际,这样就给了武则天从容调集兵力的机会。
一个多月后,武则天调集了一支三十万人的大军,派出镇压叛乱。军队的统帅是李孝逸,他是高祖皇帝李渊的弟弟李神通之子,与李唐皇室的关系并不远。
这边欢庆胜利的锣鼓还没等敲响,情况发生突变。就在润州失陷的同时,李孝逸率领的三十万征剿大军,已经逼近了叛乱的另一重镇——楚州。
武则天挑选的统帅李唐宗室淮安王李神通之子李孝逸,论辈分算是皇叔。武则天临朝称制后,提拔他为左卫将军,现在终于排上了用场。
武则天派一个皇叔来平叛,自有她的想法,不管李孝逸有没有军事才能,她要的是李唐宗室这块金字招牌。李敬业这边弄了个冒牌的章怀太子,玩匡复游戏。武则天这边也顺势推出正牌皇叔,正牌对冒牌。
武则天选择一个李唐皇室成员担任讨逆军的统帅,让很多朝臣很不理解。放着那些名气大的将领不用,如程务挺、张虔勖、黑齿常之、王方翼等,他们的声望都要比李孝逸高,战场经验也比他丰富。
深究之下,人们才发现,李孝逸与程务挺不同,他四次担任益州大都督府长史,是来自西南方面的人物,与裴炎集团没有关系,而程务挺、张虔勖等人都是西北军方面,与裴炎有着或多或少的关系。
另外在废李哲时,武则天动用的是程务挺、张虔勖等人,如今再用李孝逸,也有平衡权力之意,她需要用来自不同方面的人。当然武则天在这时候任命李孝逸,还有安抚李唐皇室的意思在里面。
在北起燕赵、南抵洞庭的广大地区,李唐皇室担任州刺史之类者还很多,这些人若与李敬业合流,危害性是很大的。在李敬业冷遇山东豪杰的时候,太后武则天却在向李唐皇室递送秋波,这不能不说是政治上的一着高棋。
在讨伐部队中,起到关键性作用的是魏元忠。他现在担任着殿中侍御史的职务,在李孝逸的军队中,起着监军的作用。
魏元忠在仪凤三年(公元678年)被起用以后,至今已经六年。高宗仪凤年间,吐蕃多次侵扰边塞,魏元忠向朝廷上书,纵论“命将用兵”的得与失,被授予官秘书省正字,成了一个不入流的九品小官。
官职虽小,却是他步入仕途的起点。因此,可以说魏元忠是以军事起家的。
抗蕃名将黑齿常之为江南道大总管,他的军事才华自然不用多说,身为百济降将,朝中关系也很简单。
三人都是一色的身家清白,背景简单,以魏元忠的谋略,黑齿常之的武功,再加上李孝逸的名号,兵发三十万,直逼楚州。楚州是李敬业的战略重镇,丢了楚州,匡复军将陷入与政府军的正面交锋。
因为当初没有听魏思温的话,李敬业犯了方向性的错误。金陵城的王者之梦还没有醒来,噩梦就已经袭来。李敬业看情势不妙,收编了润州的兵马,留下一万人马守润州。自己慌忙率军回江都去布防,同时把李思文和刘延嗣也押回了江都。
李敬业不杀叔叔,魏思温看出他的优柔寡断,便又叹息:“不顾大局,实在是妇人之仁,我们早晚会死无葬身之地。”伴随着魏思温一声接一声的叹息,李敬业起兵越来越像是一场闹剧。
没有铿锵的锣鼓,没有响亮的口号,没有清晰的目标,十几万人就这样走上了一条不归路。李敬业任命李宗臣为润州刺史,自己则亲自赶赴前线,屯兵于高邮的阿溪(在盱眙和江都之间)。
李孝逸的大军已经抵达临淮,与盱眙隔河相望。两雄对决,必有一场恶战。其实李敬业真应该感激李孝逸,李孝逸的军事才能虽然可圈可点,但他有一个习惯,就是打仗之前表现得气壮山河,但一见别人真要和自己玩命,就往往跑得比兔子还要快。
武则天让他来,不在乎他是不是能打,而是让他查清楚冒牌太子的事,切实维护李唐皇室的权益。武则天在朝中对李敬业的后援团进行了清洗,试图打击李敬业的信心,为前线的平叛大军造势。
裴炎就是在被清洗之列,武则天削夺了李勣的官爵、挖了李家的祖坟、剥夺了李姓等。
同时,武则天还下诏赦免匡复军中那些胁从的百姓,只要谁能把李敬业的脑袋拎到她面前,当场授官三品。她对李孝逸这种静观其变的做法非常不满意,催促李孝逸速战速决。
当时担任监军的侍御史魏元忠,虽然是文臣,却也是一个用兵高手。他见战况呈胶着状态,心里着急,便对李孝逸说:“朝廷因为你是王室亲属,所以才派你领军征伐。天下安危,在此一战。且海内承平日久,忽闻变乱,朝野上下倍加关注,就等着他们伏诛。今大军逗留不进,远近都失望。万一朝廷换他人代替你,你有什么理由逃避逗留之罪?最好是从速进兵,以立大功,否则祸患将至矣!”
这句话说得非常明白:李孝逸在这里静观其变,不能速战速决,武则天对他的作战效率很不满意。如果再这么无限期地拖下去,将难逃祸患。
一句话让李孝逸如梦方醒,他下令继续进军,直奔都梁山,去找匡复军大将韦超交战。
征讨大军的副帅——副总管马敬臣已经憋了很久,终于可以与对手放胆一搏。他奋勇当先,在阵前斩杀匡复军两员别将。一仗打下来,征讨军声威大震。
3
十一月初,武则天再度施加压力,派名将黑齿常之任江南道大总管,统辖诸道援军,开赴前线。
魏元忠向李孝逸进言道:“黑齿常之这么高级别的将领都被派了出来,看来朝廷对我们已有疑心。为了将军将来的前途考虑,我军应该袭击淮阴或都梁山,除去叛贼的犄角,这样李敬业便无能为力了。”
李孝逸的胆子小,但他能够听进去别人的意见,于是发兵攻都梁山。
所谓都梁山,是盱眙县城及其周围山陵的统称。由于在前面已经败了一阵,韦超不敢贸然迎战,仗着山势险要,坚守不出。
李孝逸再次陷入纠结之中,在打与不打之间举棋不定。他召集众将商议。有人提议:“韦超凭险自固,我步卒无所施其勇,骑兵无所展其足,且穷寇死战,攻之徒然多损士卒。不如分兵困之,大军则直取江都,覆其巢穴。”
这个建议,用的是刘邦当年攻咸阳之计,主张直奔主题。但刘邦是避实就虚,现在的情况很不一样,高邮是李敬业重兵所在,要想一蹴而就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魏元忠反驳道:“避坚攻瑕,是兵家之忌。李敬业的精锐部队都驻扎于下阿溪,只求与我速战,我若一败,大事去了。徐敬猷原来不过是一个赌徒,而韦超等人也并非宿将,兵又单弱,易为我克,李敬业虽欲往援,势必赶不及。我军击败韦超等两贼,再乘胜进击敬业巢穴,彼方即便有韩信、白起,也恐不能抵挡了。”
李孝逸又一次采纳了魏元忠的意见。朝廷军队全力进攻都梁山,战斗可以用惨烈来形容,从早上一直打到晚上,唐军终于啃下都梁山这块硬骨头。这是李孝逸自讨伐以来,取得的真正意义上的一次大捷。李孝逸率部乘胜直逼淮阴。
淮阴城在淮水之南,城池险固。守将徐敬猷是李敬业的弟弟,跟着哥哥本来以为能有半个天下坐,结果却陷入困境。
徐敬猷平时喜欢玩牌,打仗对他来说实在是赶鸭子上架。李孝逸大举攻城,没费工夫就拿了下来,徐敬猷只身脱逃。李孝逸领兵进入扬州府地界,直抵下阿溪北岸,并在此驻扎,两军隔溪相望。
到了晚上,征讨军的后军总管苏孝祥率兵五千,乘小船悄悄渡河,抢先偷营,结果遭到李敬业的伏击。征讨军的果毅成三郎被擒,送到了江都。
匡复军统帅唐之奇为激励士气,指着他忽悠手下部众说:“这个人就是李孝逸!”随后下令,拖出去斩首。哪知道这位成三郎是个不畏死之人,虽然即将临刑,仍大叫:“我是果毅成三郎,不是李将军。大部队今天就要杀到,你们败亡就在眼前。我死了,妻儿老小享受荣耀;你们死了,就会被株连九族,你们还不如我!”
人们对战争性质的认识,从这位下级军官的口中可见一斑。这位忠勇的成三郎,是幽州渔阳(今北京密云)人。“果毅”是他的级别,全称为果毅都尉,相当于大唐几百个外军折冲府的副职,类似于现代的团级干部。一个名不见经传的普通军官的刚烈表现让人慨叹不已。
就在此时,李敬业的营地上空飞来了一大群乌鸦。魏元忠与行军管记刘知柔不愿意撤军,就对李孝逸说:“这是贼势将败的预兆。乌鸟集幕,势必空营。然而李敬业还没有退,鸟已先集,岂不是将覆灭吗?”
既然天意要灭李敬业,那就只好顺从天意。此时讨伐军的位置,在匡复军西北方向,正好借冬天的西北风放火。李孝逸采用火攻,匡复军立足不住,纷纷退后。李孝逸一阵掩杀,匡复军就只有疲于逃命了。
李敬业不甘心就这么败了,既然风向不对,赶紧让自己的队伍临时来个原地一百八十度打转。临时调动军阵是兵家大忌,结果搞得自己阵脚大乱。
李孝逸哪里肯放过这样的大好机会,斩杀匡复军七千余人。直杀得天空染赤,溪流尽红,死伤不计其数。经此一仗,李敬业的主力被打得七零八落,只剩下他自己领着一干首领狼狈地逃入江都。
宜将剩勇追穷寇!李孝逸一路追踪而至。李敬业看势头不妙,江都估计也守不住了。于是带着一队人马仓皇奔往润州,他要去投奔的是匡复军刺史李宗臣。
李敬业率残部逃到蒜山,写了封十万火急的信给李宗臣。或许是天要绝人,人只有无奈接受命运的安排。送信之人在路上将原定的联系信物丢失了,只拿了手书信件跑到润州。李宗臣自作聪明地以为这是李孝逸使的调虎离山之计。
李敬业见大势已去,带人乘舟扎进了长江,想顺流而下出海。穷途末路至此,就是再有信念的人也会被打垮。肆虐的秋风大雨好像是故意在和他作对,风总是逆向吹往他的营帐,无法驾船出海。
士兵们开始后悔他们错误的抉择,就在这时,李敬业的部将王那相倒戈相向。他趁李敬业酒酣熟睡之际带领士兵潜入营帐,轻松地杀了李敬业、李敬猷以及李敬业的妻儿老小,李敬业之乱最后以一个荒谬的结局来收场。
为了自己有一条活路,王那相砍下了二十五颗脑袋作为见面礼,拎到李孝逸军前投降。其余唐之奇、魏思温、韦超、薛仲璋等人逃散,也分别被李孝逸部下捕获并处死。
大才子骆宾王自匡复军失败之后,就从这个世界上彻底消失了。生不见人,死不见尸,成为一桩历史悬案。《资治通鉴》说他与李敬业同时被杀,《朝野佥载》说他投江而死,《新唐书》说他隐姓埋名流亡天涯。这样一个传奇才子,以突然蒸发的方式作为人生的结束,是最符合他性格的做法。
后来中宗复位后,心里还是感念匡复军这帮兄弟,曾下诏广求骆宾王的文稿,竟得数百篇。
由于时间短促,李敬业的叛军未能形成大气候。待到大将军黑齿常之带援军赶到江都,乱党早已肃清,不劳烦他动手了。
武则天随后下令,尽杀李敬业(李氏)宗族。只有那个不降叛贼的李思文没有被连坐,并且因功官拜司仆少卿,后来又升了春官尚书。
武则天专门召见了这个在大是大非面前有着坚定立场的老人,当面褒扬他:“李敬业不是要把你改姓武吗?那么今天我就赐你姓武了!”
自从李敬业占据扬州,向天下宣布匡复义举后,前后不过四十多天就结束了。李敬业当初的豪言壮语,也成了自娱自乐的笑话。就连这次直接卷入战乱的三州,除一部分之外,其他都保持了相当的平稳,天下依旧平静,没有丝毫动摇。
可叹的是大唐开国功臣李勣立功三朝,功勋赫赫,最终因孙子李敬业掀起的一场滔天巨浪,自己也被从地下扒了出来,一代功勋之臣横遭鞭尸。更不幸的是,整个宗族之人被诛杀,只留下李思文一脉。
李敬业失败的原因,除了武则天所处的地位优越之外,还在于那些反对武则天的人,他们的行动并不一致。他们的利害关系相互矛盾,没有形成一股强大的合力。
同是临朝称制的批判者,刘仁轨的态度与裴炎就不一致;同是想以武力批判临朝称制者,李敬业与裴炎就不一致;同是公开宣称以武则天为敌,李敬业与魏思温就不一致;同是主张武则天让位于儿子,裴炎和刘祎之就不一致。
当武则天要诛杀韩王、鲁王等李唐皇族子弟时,刘祎之对此表示沉默,而裴炎却极力反对;裴炎下狱之后,刘祎之也没有出面证明自己的战友不是谋反者。
就算在同一个人身上,前后表现也是判若两人。刘仁轨刚开始时批判临朝称制,随后却冷眼旁观,默认了眼前的局面。李敬业刚开始打着匡复李唐的旗帜,后来却采纳了薛仲璋的意见,妄图南下割据。
武则天却是一个始终坚定的权力之王,她前后采用的策略虽然有所变化,但变化的目的只有一个,便是维护临朝称制。同处于历史的旋涡之中,武则天头脑冷静,李敬业则徘徊于义利之间,当叛军内部就西进与南下问题发生争执的时候,李敬业做出的是错误的南下决策;而在洛阳城内军事解决与政治解决的争执中,武则天做出了正确判断,坚持军事解决。
在纷繁复杂的形势面前,武则天能够清醒地认识到自己的利益所在,然后朝着那个正确的方向一路前行;而李敬业则根本就不知道自己的利益在什么地方,只是盲目地上演了一场沸沸扬扬的闹剧。
当尘埃落定,海内既平,武则天的声威犹如日月凌空,时势无法逆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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