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大师林语堂作品典藏版-红牡丹(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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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生活之独立精神与勇气,我一向佩服。你在北京所见之景物,我深信我亦甚愿来日与若水一同前去游赏。你近日之生活,必然如一美梦,你真幸运儿。闻人言月下望天坛之美,我愿留此乐事,将来与汝共之——或待汝稍为安居就绪,未为迟也。我不日北上,即以此为一理由,未为不可……汝之影响于金竹之大,汝尚一无所知。我可以掬诚相告,此事我极痛心。春日他来杭扫墓,我见其形状,不觉大惊。头发蓬松,形容枯槁,面貌竟一变至此,殊不可信。

    表面虽勉做坚强状,但其内部业已摧陷。他告我正在上海与一妓女同居。由苏州至上海,仅一小时里程。我今将一事相告,实为我与汝前未谈及者。汝北上后,彼于十一月曾来桐庐,独至该小溪下游,孤宿一夜。次晨他抵舍下时,两目血红,消瘦可怕,但彼故作勇敢坚强状。彼今日确已改变,大不同于曩昔。汝亦无法使其恢复旧观。我与彼交谈时,彼未尝一言以及汝,亦未提及汝之姓名。彼若对汝愤恨,汝亦不应责怪。我亦因与彼相识既久,见此惨状,实觉痛心……假以时日,彼或能自行解脱,因此人个性极强,刚而有力,我知之,汝亦知之也……

    牡丹实在无法卒读,但觉心中忽而作冷,忽而作烧,胸中则堵塞难忍。信中并没有说金竹已离开妻子,显然他并没有。一个妓女可以公开做的事,普通女人焉敢去做!牡丹知道那个妓女一定不配金竹,金竹也并不真正需要那个妓女。她一时肝肠隐隐抽搐,热血冲到脸上,感到微微疼痛。

    这个消息引起她一腔悔恨。因为金竹不能离开妻子,牡丹自然不能答应像那个妓女一样和他同居,这也不算自己的过错。若给他写封信,现在又平白无故没有理由,反倒引起更多的麻烦,又使他对旧事更难忘记。事情已经那样,就让那个贱货,不管她是谁吧,让那个婊子占有他吧,也许能帮着他恢复一下,渐渐近乎正常呢。

    那天夜里,她半夜醒来,便无法入睡。她起来,在黑暗中无法找到拖鞋,就光着脚走到旧桌那儿,点上灯,自己坐着想。灯柔和的光和沉默的星斗,那么像她和金竹在桐庐那午夜的时光,她的心跳得很厉害,似乎跳到她的嗓子眼里来。她双唇紧闭,拿起一支笔,开始给白薇写信。她向窗外一望,但见夜的天空,繁星万点,银河倾斜。按民间的传说,银河是把一对情人牛郎织女分隔在两岸的。她似乎听得见金竹温柔的声音,在她耳边低声细语,细说那牛郎织女的长相思,他们俩一年一度七月七日才能团圆一次。她想象中,似乎能听见金竹急促的喘息。

    白薇:

    读来信,知金竹近况,不胜惊诧。我不断自问,此事果我之过耶?我并未修书问候。他将永不原谅于我,势属必然。所尤惧者,即我果有信前往,渠必致重启旧痛。此事只可与妹言,不可与外人道也。因我之心神早已归属于他,急欲赎罪愆,故每思忘怀往事,终于无能为力。我何以如此,亦不自知。我今如一叶小舟,漂荡于茫茫大海,业已迷失方向,不复辨东南西北矣。自来北京,迄未获得梦想之快乐,情形演变,荒唐可笑。此皆我一人之过,我非不知。以堂兄之年,为人如此,殊无瑕疵可指。我二人年龄虽有二十之差,如我能忘怀金竹,此差别亦不为害。但我实不能忘,你非不知也。金竹之爱,已深植于我之血液,我之毛发,我之骨,我之髓,我心灵之深处。

    我当何以自处?务请相告。我当如何为佳?我心肠寸断矣。我与金竹断绝关系,实非不得已。因长此以往,实不能每年与渠只一二次相见而已。试问此一二次相见之外,其余之岁月,我将如何消磨耶?此种情形,汝自不难了解。对往事我又焉能完全忘怀?自吾二人相爱伊始,每次相会,痛苦与激动,皆交集而不可分,相拥抱之喜,恒伴以别离之苦,肝肠之痛,正是“相见时难别亦难”也。渠虽勉持镇定,我归家时,见心中毫不相爱之丈夫,则深感恐惧。又因心知唯我始能与彼如此真正之身心结合,故尽情放荡,强忍心头之痛,以使渠享受更多之快乐。我之感觉,天生极为敏锐,我二人既相会匪易,故每逢相会,我则力求忽视现实,盲目想象,每设身处地,以结发妻子自任,庶乎心醉神迷,暂享狂欢于刹那。

    由于幽期密约,我之感觉日形敏锐,几至不可忍受,我已成为一极警醒之女人。夜间我身躯半裸,卧于母家床上,此时小星窥我,明月吻我,微风拂我,我臂我背,悉由爱抚——斯时也,一股春情,自然觉醒,无奈浑身饥渴,终无满足之望。我之微恙,我之头痛,我之惧光,使我心为之破碎,身为之改变,痛楚之情,悉化为柔丝万缕,不知飘荡何所之矣。环顾周围,但感空虚,方寸之间,朦胧惝恍,仅能返归残忍丈夫处,形如顽石木偶,勉尽妻子儿媳之道……回顾往事,终无用处。我陈下怀,心乱如麻,何去何从,茫无头绪,如是而已。

    我今自顾,亦感震惊,疑惧之情,不觉涌起。自知往日,会有一分真情在,今孟嘉虽极渴望,我欲不克以此完整之爱给予之,果由于我爱金竹之甚耶?有负孟嘉,我又何当不知?因孟嘉固以真心待我也,近来我只视孟嘉如我梁家之翰林,不复以情人自由之矣,自思亦是咄咄怪事。我今心旌摇摇,无由安定。我身何去何从?所作所为,已不复介意矣。白薇,汝果知我耶?……笔下凌乱,正如寸心。

    愚妹牡丹

    第十二节

    四月里,鸟儿的恋歌使空气荡漾着春意,西山的春色也十分诱人。在乡间,冬天大地上干硬的土块又重新获得了生命。除去乾隆皇帝的香山鹿囿和卧佛寺,玉泉山和八大处已有足够的名胜供人探春寻幽了。

    一天晚饭后,孟嘉和牡丹在书房中闲坐,素馨到厨房吩咐厨子买什么菜,回来往自己屋里去梳洗。因为每逢孟嘉和牡丹两人在一处时,她总是回避开,免得碍眼。她知道,她们在书房比在大客厅还要安乐舒适。不过在她正往自己那个院子走时,孟嘉叫她:

    “四妹,来,说说话儿。”

    “有什么事吗?”

    “就是瞎聊。这儿还舒服。”

    “好,我马上就来。”

    几分钟后,她走进书房,脸上浮现着青春的自然微笑,头发改梳成一条光亮的辫子,身上换了蓝布裤褂,和牡丹的一样,是在家不出门时常穿的。褂子的袖子比出去应酬时穿的要短一点儿,也瘦一点儿,出外穿的褂子袖子大,宽边,是当时流行的式样。她虽然穿上这种便装,其动人之处并不稍减。她向姐姐很快地扫了一眼,牡丹情不由己,素馨自己觉得怪不舒服,也不自然,赶快坐在一把硬木椅子上,流露出一股青春的气息。她看见牡丹穿着拖鞋的两只脚放在凉火炉子的铁边上,身子则舒舒服服安坐在有皮毛垫着的椅子上。

    牡丹问她:“你为什么看我?”

    素馨说:“我没有看你呀。”眼睛一惊而睁大。她又很坦白自然地向孟嘉扫了一眼,好像若无其事的样子,以低而平静的声音说:“你们说什么话呢?”

    “说你呢。”

    “说我?”

    “我是说你运气很好……”

    “我知道,你们俩都喜欢深思幻想。当然我也并不是妄自菲薄,可一个家总是要像个家,总要有人照顾,要有人收拾整理。睡干干净净的被单子,不很舒服吗?我的意思是这个。”

    “这方面,我是真感激你。”

    “咱们的床单子好像不够,我想再去买几条。可不可以?”

    “你何必还问?看着缺什么就去买吧。”

    “说正经的,你们刚才说什么来着?”

    孟嘉说:“我要出门十天半月。你们已经看见北京到天津这段铁路了,皇上已经答应这条路要延长到山海关。工程两年前开始,现在即将完工,这条路大致和万里长城平行,将来有一天是会用来运兵的,不然,这么远,就是急行军也得走七八天。因为大沽口永远有外国军队驻扎,我们经不起敌军的包围。我们一定要能从满洲把军队迅速调回关里来才行。我要同几个中国和英国的工程师视察新修的这一段铁路工程。皇上非常高兴,又想在北京和热河之间修一条铁路。那两个英国工程师求我顺便带他们去游明陵。我正想你们姐妹是否愿一同去,这个机会太好了。”

    “哦?去明陵!”素馨的声音里有无限的热情。

    “到明陵一路要走两三天,这时候的天气出外游春再好不过。”

    素馨问牡丹:“你愿不愿去?”

    “不。我干吗去看那些过去皇帝的坟?待在家里不更好?”

    孟嘉插嘴说:“这就是为什么咱们要商量商量。也许你能劝劝你姐姐。牡丹你这次若不去,恐怕要很久以后才有机会,而且以后天热了。谁知道什么时候……也许我会调到别的地方去。”

    素馨说:“我愿去。咱们还可以看看居庸关长城,我梦想好久了。”

    “妹妹,你若有兴致,你和他去吧。”

    “我不。你若不去,我也不去。”素馨的声音坚定而果决。

    牡丹说:“你若真很想去看,你可以和他去呀。”

    “不,你若不去,我也不去。”

    孟嘉说:“好吧,算了。”显得很失望。

    孟嘉决定在十七那天出发。在十六晚上,他向牡丹说:“这是你来北京后咱们第一次分开,你一切自己小心。出去玩,轻松过日子,要高高兴兴的。我一定尽量多写信回来,来去也不过半个月。”

    他们拥抱时,意料不到的是,牡丹的眼里微微有泪。

    “你为什么哭?”

    “我不知道。”

    “你不高兴吗?”

    “我高兴。”

    “你为什么不去呢?你不愿看明陵和万里长城吗?去一次,两个古迹都可以看到了。”

    “只因为我——有时候我想一个人静一静。”

    “为什么?”

    “我不知道。”

    “你不是为你妹妹发愁吧?”

    “不是。我对她很放心。”

    “这样很对。”

    他俩之间有了隔阂,到底是什么,他无法知道。

    “你心情不好,好好睡一觉,明天就好了。告诉我你什么时候要一个人清静,我会听你的。”

    所以,次日,孟嘉同那个英国工程师向南口出发。每隔两三天,姐妹俩就收到他寄回的一封信,信是寄给牡丹的,写了两三张纸,字是瘦硬刚健的字体。他的信写得很仔细,开始时不外乎是“思念”“犹记”,结尾处则不过“诸希珍摄”等语。信总是牡丹先细看,再交给素馨看。牡丹有一种独到的想象力,能从只言片语体会到其中含蓄的深情至意,如“大岭云开”“飞雁横塞”,或“午夜闻笳”,由这些词句,牡丹便感觉到含有相思之意。

    一封信里有诗一首:

    昨夜梦见君

    握手笑语频

    殷勤留好梦

    梦破何处寻

    与君同入梦

    相聚形与影

    梦中无别离

    一生不愿醒

    主人不在家,仆人都松懈,饭菜也简单,也没有多少事情做。车全由姐妹俩坐,春光诱人,正有好多地方可去游逛。一次,姐儿俩远到西山的碧云寺,寺里有印度型的宝塔,登高一望,北京城全在眼底,金光闪烁的黄琉璃瓦顶,就是紫禁城,正位于北京城的中心。两人都玩得快乐,只是觉得缺少个孟嘉,颇为思念。风和日丽,万里无云,可是只有两个女人这样远游,终觉无趣。素馨生性保守,一向不觉得物色一个如意郎君是自己的事,甚至连提也不提。她认为那是她父母的事,是她堂兄的事,这用不着提,当然是她长辈的事。

    一天下午,牡丹又自己一个人到天桥去了。上次一个打把势卖艺的看她,在她心里留了一个很愉快的印象。一个女人,即便是已然订婚或是已然结婚,一个满面微笑年轻的男子向她表示爱慕,看她,向她调情,总是一件乐事。那个男人年轻英俊,肩膀宽,两臂两腿健壮有力。

    她这次去,希望能再碰见那个年轻人,当然并不一定两人之间有什么重要的事情。牡丹喜欢他那快速优美的动作和起伏有力的胸膛,还有嘴里露出的一排白牙齿。

    她站在圈外看练把势。让她不痛快的是,那个年轻人偏偏不在。另外两个人在练功夫。一个人采取守势,另外那个满场子追他。个子小的保持守势,不断地逃跑,但是出尽了风头,因为他虽是一副怯懦的样子,却每乘对方不备,出其不意地踢上一脚或打上一拳,对方跌倒在地,他又跑开。就好像猫鼠交战,老鼠竟占了上风。看热闹的很爱看。身材小的那个嘴里还喊出“嘿——吼——哈”向追他的那个挑战,或是逗弄。当然这是预先练好的套路,身材小的那样跳动灵活,功夫稳而狠,观众看得非常过瘾。

    牡丹和大家一齐笑,两个人踩得尘土飞扬,她拿着一块手绢挡着嘴。这时,有人从后面轻轻拍她的肩膀。她回头一看,认得那晶亮的眼睛,露出牙咧开嘴的笑容,不是别人,正是那天那个练拳的,俩人轻松自然地相对微笑了一下。

    “是您哪,姑娘,半个月前您来过。”

    牡丹点头微笑说:“你今天怎么没练?”然后较为温和同时天真自然地添上了一句,“我是来看你的。”

    “真的?姑娘,您叫什么名字?那天我对您乱叫,您不见怪吧?”

    “哪儿的话。”

    牡丹觉得和一个同样年轻的人说话很轻松。

    “您贵性?”

    “我没有姓。”

    “好吧,无名氏小姐。”

    他说:“跟我来!”不管牡丹愿意不愿意,伸手把她拉走了。牡丹高高兴兴地跟他去,觉得这样直爽真有趣。

    他们走进几棵槐树下的一个茶馆,在一个有围墙的院子里,叫了茶。这时,远处露天唱戏的地方传来了锣鼓声和尖而高的唱声。牡丹仔细端详他。他并不粗壮,但是两颊美,下巴端正坚强;脸很光润,消瘦而肌肉结实。在那角落的绿树荫下,上面落下来的光线照出他那脸的清秀侧影。不知由什么地方照过来的一个白色波动的光影,在他的脸上跳动,照上他那乱蓬蓬的头发。

    “你今天为什么没在场子里卖艺?”

    “我是玩票的。那天我是客串。”

    “玩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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