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大师林语堂作品典藏版-从异教徒到基督徒(29)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
    坂仔村之南,极目遥望,但见远山绵亘,无论晴雨,皆掩映于云雾之间。北望,嘉溪山矗立如锯齿状,危崖高悬,遮天蔽日。冬日,风自极狭窄的狗牙谷呼啸而过,置身此地,人几乎可与天帝相接。接近东南敞亮处,有一带横岭,家姐家兄即埋葬于此。但愿他们俩的坟墓今日仍然未遭毁坏。二姐之挣扎奋斗请求上学的经过,今日我依然记忆如新。

    童年时,每年到斜溪和鼓浪屿去的情形,令人毕生难忘。在斜溪,另一条河与这条河汇合,河道遂展宽,我们乃改乘正式家房船直到县中大城漳州。到漳州,视野突然开阔,船蜿蜒前行,两岸群山或高或低,当时光景至今犹在目前。与华北之童山濯濯大为不同,树木葱茏青翠,多果实,田园间农人牛畜耕作,荔枝、龙眼、朱栾等果树处处可见,巨榕枝柯伸展,浓荫如盖,正好供人在下乘凉之用。冬季,橘树开花,山间朱红处处,争鲜斗艳。

    父母让我和三兄弟到鼓浪屿求学,这样自然就离开了母亲。一去往往是一整年。坐在那种家房船里,我总是看见海上风浪女神妈祖的神龛被放置在船尾,不停地点着几炷香,船夫往往给我们说古老的故事。有时,我们听见从别的船上飘来幽怨悦耳的箫声。音乐在水上,上帝在天宫。在我那童稚的岁月,还能再希望什么更好的环境呢?

    在《赖柏英》那本书里,我描写生在山间,是以高地的观点写的,而且是与生在平原以“低地”的观点相对的。这完全决定于你的性格。若想把高地和低地的观点说明,我最好是从《赖柏英》里引用几句了。细老那个男孩子在和阮娜说山的时候,他说:

    “在黛湖我们有山。可是我在你们那个地方可没看见那样的山。我们附近的山是真山,不是你在新加坡看见的那种不像样子的山。我们那儿的山令人敬,令人怕,令人感动,能够诱惑人。峰外有峰,重重叠叠,神秘难测,庞大之至,简直无法捉摸。”

    他以突然兴奋的心情说话,好像倾吐出多年藏在心中的秘密一样,所以听他说话的人竟觉得突如其来,迷惑不解。他则接着说:“你一点儿也不知道。你若生在山里,山就会改变你的看法,山就好像进入你的血液一样……山的力量巨大得不可抵抗。”——他停下来,思索一个适当的字。他说:“山逼得你谦——逊——恭——敬。柏英和我都在高地长大。那高地就是我的山,也是柏英的山。我认为那山从来没有离开过我们——以后也不会……”

    阮娜听见这话,她的眼睛越睁越大。她简直没办法听懂。她只觉得细老越说越神奇,所谈论的山的影响力,是别人难以听得懂的。

    “你意思是说你把对那山的记忆看得很珍贵呀!”

    “不只是珍贵。那些山的记忆都进入我浑身的血液了。只要童年时成了山地的孩子,担保一辈子是山地的孩子,永远不会变的。你可以说天下有一种高地的人生观,还有一种低地的人生观。两者判若天渊,永无接近之日。”

    阮娜神秘地微笑了。

    她说:“我不懂你说的是什么。我所知道的只是你这个家伙太奇怪。”

    细老说:“我给你说明白一点。我叔叔的人生观,就是低地的人生观。平的,什么都是平的,从来不抬头往上望。

    “我再改个说法。比方你生在那些山间,你心里不知不觉评判什么都以山为标准,都以你平日看惯的山峰为标准。于是,你当然觉得摩天大楼都可笑,都细小得微不足道。你现在懂我的意思了吧?对人生其他一切你也是同样的看法。人、商业、政治、金钱等无不如此。”

    阮娜把头向后一仰,低声嘻嘻地笑了。她说:“噢,那么……可是人都赞美摩天大楼呢。他们不像你那样把摩天大楼和山相比啊。”

    细老说:“自然啦,我们童年的日子,童年时吃的东西,我们常去捉虾捉小鲛鱼,泡泡水使脚清凉一下的小河——那些简单幼稚的事情,虽然你并不常想,可是那些东西,那些事情,总是存在你心坎儿的深处的,并没有消失啊。”

    在另一本书里,我也写过赖柏英她那山间的茅屋。《赖柏英》是一本自传小说。赖柏英是我初恋的女友。因为她坚持要对盲目的祖父尽孝道,又因为我要出洋留学,她就和我分离了。

    你整个下午都在白鹭窠消磨过了。他们的茅屋在西山一个突出的地方。一个女孩子站在空旷处,头后有青天做陪衬,头发在风中飘动,就比平常美得多。她绝不显得卑躬屈节摇尾乞怜的样子。她浑身的骨头的结构就是昂然挺立的。

    我之所以成为这样一个人,也就是因此之故。我之所以这样,都是仰赖于山。这也是人品的基调,我要享受我的自由,不愿别人干涉我。犹如一个山地人站在英国皇太子身旁而不认识他一样。他爱说话,就快人快语;没兴致时,就闭口不言。

    父亲是个无可救药的乐观派,敏锐而热心,富于想象,幽默诙谐。在那些长老会牧师之中,家父是以极端的前进派知名的。在厦门很少男孩子听说有个圣约翰大学之时,他已经送自己的孩子到上海去受英国语文的教育了。家父虽然并不健壮,他的前额高,与下巴很相配,胡须下垂。据我的记忆,我十岁时,他是五十几岁。我记得他最分明的,是他和朋友或同辈分的牧师在一起时他那悠闲的笑声。他对我们孩子,倒是和蔼亲切,但是若以一般年老的父母而论,他也有几分严厉。纵然如此,他还不至于不肯和我们开玩笑,他还会把一个特别的菜放在母亲面前,有时也给母亲布菜。厦门是道光二十九年中国五口通商后开放给西洋人传教的一个都市。父亲说的笑话之中,有一个是关于在厦门传教的先驱塔拉玛博士。当年的教堂里是男女分坐,各占一边。在一个又潮又热的下午,他讲道时,看见男人打盹,女人信口聊天,没有人听讲。他在讲坛上向前弯着身子说:“诸位姐妹如果说话的声音不这么大,这边的弟兄们就可以睡得安稳一点了。”

    家父很受漳州的基督徒所爱戴。他的话爽快有味,平常老百姓都能听懂。

    据我所知,家父是个自学成功的人。他过去曾经在街上卖糖果,卖米给囚犯,获利颇厚。他也曾贩卖竹笋到漳州,两地距离十至十五里地。他的肩膀上有一个肉瘤,是由于担扁担磨出来的,始终没有完全消失。有一次,有人教他给一个牧师担一担东西,表示不拿他当作外人。那个基督徒对这个年轻人却没有怜悯心,让他挑得很重,那些东西里有盆有锅。那人还说:“小伙子,你很好。你挑得动。这样才不愧是条好汉。”直到后来,父亲还记得在那个炎热的下午所挑的那一担东西。这就是他赞成劳动的缘故。

    我记得他和当地的一个税吏打过一次架。那个税吏领有执照,得在每五日一次的集镇上由他自己斟酌收取捐税。有一个卖柴的人,费了三天工夫——砍柴,劈成棍状,烘熏成炭,由山中运到集上卖。每一捆卖两百铜钱,而税吏每捆炭要他纳一百二十铜钱的税。家父赶巧在旁经过,看见税吏欺负穷人,上前干涉,于是恶语相侵。人群围起来。最后,税吏表示尊重家父的长者地位,答应减低捐税——减低多少,已经记不清。但是父亲回家告诉我们这件事时,税吏的邪恶不义还让父亲怒火中烧。

    家母出嫁得晚。她为人老实直率。她能看闽南语拼音的《圣经》。不管什么农夫,她都会请到家喝杯茶,在热天请人到家乘乘凉。她虽然是牧师的太太,但从不端架子。我记得母亲是有八个孩子的儿媳妇,到晚上总是累得筋疲力尽,两只脚迈门槛都觉得费劲。但是她给我们慈爱,天高地厚般的慈爱,可是子女对她也是同样感德报恩。我十岁,也许是十二岁时,我的几个姐姐就能够做家中沉重的劳务,母亲才得安闲度日。二姐和我总是向母亲说些荒唐故事,以逗母亲为乐。等母亲发觉我们逗弄她时,好像如梦初醒,恍然大悟,就喊道:“根本没有这种事。你们说来逗我乐的。”母亲一向牙齿不好,每逢在大家面前笑时,总是习惯用手捂着嘴。

    我们兄弟六人,姐妹二人,我是倒数第二。在家,按规定,男孩子应当扫地,由井中往缸里挑水,还要浇菜园子。把水桶系下井去,到了底下时,让桶慢慢倾斜,这种技巧我们很快就学会了。水井口上有边缘,虽然一整桶水够沉的,但是我很快就发觉打水蛮有趣,只是厨房里用的那个水缸能装十二桶水,我不久就把倒水推给二姐做。那时我们还不知道肥皂是什么东西。等我十岁左右,母亲用一种豆饼洗手时,有一种黏液。后来,我们用的肥皂,是由商务印书馆买来的。母亲总是在太阳里把肥皂晒硬,好能用得久些。

    夏天,哥哥们回家来了,我们每逢上课前先打铃。父亲就是老师。他教我们念诗,念经书、古文,还有普通的对对子。父亲轻松容易地把经典的意思讲解出来,我们都很佩服他。快到十一岁时,我记得二姐常凝视着墙上的影子,用很惋惜、很不情愿的语气说:“现在我得去洗衣裳了。”在下午,天晚一点的时候,她又看一看墙上的影子,几乎是自言自语地说:“我该把晒的衣裳收回来了。”

    晚上,我们轮流读《圣经》,转过身去,跪在凳子上,各自祷告。有时候,我弟弟会睡着,大姐就会骂他“魔鬼撒旦”,或“魔鬼撒旦的儿子”。我们兄弟姐妹是不许吵架的,实际上我们也没吵过架。理由是:每个人都要“友好和善”。后来,在上海圣约翰大学读书时,我不得不劝弟弟不要对每个人都那样微笑表示友好。这种理想主义者的色彩现在还依然植在他心里,由他的来信就显然可见。他还是相信人人若不遵照耶稣指出的道路走,世界和平便不可获致。也许他是对的。他是教友会和平主义论者。

    我最早就有想当作家的愿望,八岁时我写了一本教科书。一页是课文,接着一页是插图。是我秘密作的,很细心不使别人看到。等大姐发现时,我好难为情。不久,所有兄弟姐妹都能背了。文句是:

    人自高 终必败

    持战甲 靠弓矢

    而不知 他人强

    他人力 千百倍

    以所用的字汇论,写得不算坏。写这篇文字时,是与新教堂正在建造中的那些日子的情形联想在一起的。

    另一页是写一只蜜蜂因采蜜而招焚身之祸。有一张画,上面画着一个可以携带的小泥火炉。课文今已忘记。也是同样道德教训的意味。

    我也以发明中国药粉治疗外伤为戏,名之为“好四散”。当时童年的幻想使我对这种药粉的功效真是深信不疑。几位姐姐因此常跟我开玩笑。

    我曾写过一副对子,讽刺老师给我作文的评语。老师给我的评语是“如巨蟒行小径”,此所以言我行文之拙笨。我回敬的是“似小蚓过荒原”。现在我想到这副对联,还颇得意。

    我还想起来,我十几岁时的头脑,常常想到别人想不到的事。在很早的时候,我就问上帝是否无所不在,若是的话,那一定是“头上三尺有神明”。还有,为什么我们每逢吃饭前先要感谢上帝。我很早就推出了结论,那就是,虽然我们吃的米不见得是上帝赐予的,我们总是要谢谢那位原始的赐予者,犹如在历史有一段太平的岁月时,老百姓要感谢皇帝一样。

    二姐比我大四岁,是我的顾问,也是我的伴侣。但是我们一块儿玩起来,还是和她玩得很快乐,并不觉得她比我大。

    我们俩的确是一块儿长大的,她教我,劝我,因为我是个可爱的孩子,又爱淘气。后来她告诉我,我既顽皮,又爱发脾气。我一听见要挨一顿棍子时,脸就变得惨白。父亲一见,手一松,棍子就掉在地上了。他的确是很爱我。他在十点左右吃点心时,往往是猪肝细面,他常留下半碗,把我叫进去吃。我从来没吃过味道那么美的猪肝面。

    有一次,家里关上门,不许我回家,我往家里扔石头。母亲不知道该拿我怎么办。我再三纠缠母亲。我忽然想出一条妙计。我知道二姐必须洗衣裳,就躺在泥里说:“现在你得给我洗衣裳了吧。”

    二姐的眼睛特别有神,牙又整齐又洁白。她的同学都把她看作学校中的美女,不过对于这一点我不想说什么。她的功课很好,应当上大学。但是我父亲要供给几个儿子。供给儿子上大学,可以;供给女儿,不行。福州的女子大学一学期学费要七八十块钱。我父亲实在办不到。我深知二姐很想受高等教育。她已经在鼓浪屿上完了中学,那时是二十二岁,正是女孩子有人提亲的时候。但是她不管。在夜静更深时,我母亲就找个机会和她说亲事。她总是把灯吹灭,拒绝谈论此事。

    最后,她看到别无良策,只好应允婚事。那年,我就要到上海去读圣约翰大学。她也要嫁到西溪去,也是往漳州去的方向。所以我们路上停下去参加她的婚礼。在婚礼前一天的早晨,她从身上掏出四毛钱对我说:“和乐,你要去上大学了。不要糟蹋了这个好机会。要做个好人,做个有用的人,做个有名气的人。这是姐姐对你的愿望。”我上大学,一部分是因为我父亲的热望。我又因深知二姐的愿望,我深深感到她那几句话简单而充满了力量。整件事使我心神不安,觉得我好像犯了罪。她那几句话在我心里有极重的压力,好像重重地烙在我的心上,所以我有一种感觉,仿佛我是在替她上大学。第二年我回到故乡时,二姐却因横痃性瘟疫亡故,已经有八个月的身孕。这件事给我的印象太深,永远不能忘记。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