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大师林语堂作品典藏版-朱门(41)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
    “我不知道该如何做才恰当。”母亲说,“这是你到我们家当儿媳妇的第一餐,我备了一点酒应应景,等飞儿回来再好好庆祝。”

    “妈,”柔安叫得好顺口,“回家我就很高兴了。”她庆幸桌上只有母亲、端儿和孩子。她早就知道会这样,只有简简单单的一家人,母亲慈祥,孩子又带来温暖、轻松的气氛。

    母亲举杯说:“来,我敬你,也预祝飞儿回来。”然后她又说,“我会提醒飞儿永远记得你对他的好处。”

    端儿笑笑:“飞儿才不需要别人提醒呢!”

    “我不会说话,不过我就是这个意思。他必须永远记在心底。”

    柔安说:“我只是照内心的愿望去做。”

    “很高兴他找到了你这样的女孩子。你对李飞有很大的帮助,母亲心里也很高兴。至于别人的批评嘛,我会告诉他们,你们是先在兰州结婚,他才出远门的。”

    饭后,三个小孩说要再看娃娃一眼,才肯上床睡觉。两个大的站在一旁静静看,小淘对小弟弟兴趣很浓,大人拖了半天他才走开。婆婆问柔安奶水够不够。柔安说:“还够。”

    “那很好。我们会煮些当归来给你补奶。”

    柔安不想学一般中国式的母亲,当着全家人面前给婴儿喂奶。这是她来的第一夜,她觉得不好意思,她一直坐到婆婆走开才喂他。

    那天晚上她睡李飞的床铺,觉得自己是一个已婚的妇人了,是这个家庭的一分子。

    等李平和唐妈回到西安,柔安已经住惯了,和他同桌吃饭也不觉得难为情。而且,他们到家前一天,柔安收到三十六师办事处转来的一封电报,日期已过了好几天。

    “随蛋子离吐鲁番。不难抵哈密。或能由哈密发讯,或不能。与哈金联络,问候全家。”

    是李飞亲自署名的!

    这个消息使全家欢欣鼓舞,也引起不少猜测。哈密在哪里?蛋子是谁?哈金是谁?家人都不晓得其中的关系。提到蛋子,柔安特别高兴,因为她知道蛋子和哈金的关系很密切,可见李飞会得到三十六师的帮助。

    柔安回来的第二天下午,春梅来看她。不是空手来的,她带了一个小玉坠给娃娃。

    “叔叔知不知道我回来?”柔安问她。

    “知道,我告诉他了。”春梅没有说下去,柔安明白叔叔还没有原谅她。春梅又说:“他慢慢会忘掉这些的。”

    “我并不惋惜什么。”柔安傲然说。

    “我告诉你,你走后,你父亲的坟墓造好了。当然你要去看看,清明快到了。我们把你的名字刻在墓碑上,女婿位子空着,以后再补。”

    “我知道香华现在搬进府了。”

    “是的。她住在你的前院。她常叫人把饭送到房里吃,她觉得那样比较自由,餐桌上大家都闷声不响。老头子多半不吭声,家里很沉闷,她打算回南方去。只有我不能走,我尽力而为,吃我的饭,管我的家务事。香华对家务不感兴趣,可以说她心不在家里。老头子气她穿白孝服连一年都穿不满,她不在乎,三个月就脱掉了,说现代妇女不重视这些习俗了。当然啦,我觉得她对她丈夫没有什么情感。”

    “她不是常和蓝如水见面吗?”

    春梅笑笑:“你回来一天就有不少新发现嘛。这是情感的问题,如果她要再嫁,谁也拦不住她。我的看法是,年轻的寡妇想要改变生活,有自决的权利。就是古代,皇帝老子也不能逼寡妇守寡呀。必须是自愿的,所以才受到推崇。二弟也不是秀才或粗人,他受过外国教育。我想香华再嫁,他在天之灵也不会生气才对。你看这个家已经四分五裂了,二弟连一个继承香火的后代都没有。要是老一辈去世,你想这个家会变成什么样子?”

    “叔叔为什么那么消沉呢?”

    “事情不太顺利。祖仁死,对他的打击太大了。生意由员工照管,没有一个人靠得住。去年除夕我听说很多账都收不回来,我找了经理来问话,但也只能暗示他不要太过分。我是年轻的女子,总不能到办公厅去查询每一件事情呀。老头子最担心的是三岔驿的局面。”

    “怎么啦?”柔安关心地问她。

    “二弟死后,我尽力劝老头子别去管水闸了。大湖给他带来财富,最后却付出了他儿子的性命。你也许会说我迷信,我相信如此的大湖一定有神明掌管。也许湖神不高兴了,他不高兴水路被切断。但是老头子不听。水闸是二弟的主意,老头子似乎觉得,祖仁已为它牺牲了性命,他坚持要修复水闸,还从漳县调兵来看守。后来两个士兵失踪,其他的人纷纷逃命。我怀疑是回人干的,老头子也这样想,就写信叫县长采取行动。县长不答应,说他不想再派兵到那个充满敌意的地方去送死。没有尸体,没有证人,他又不能起诉。所以水闸建了一半就搁在那儿,听说崩垮的石堆愈来愈多。老头子担心他的鱼,他想建一个水泥闸,就没有人能拆,也不需要看守了。我觉得人是违抗不了湖神、山神的,你同意吗?你若冒犯了神明,就会受到天谴,不管你多聪明都没有用。我说得对吗?”

    “你说得对,我想他老人家从来没有替山谷的回人着想过。春梅,坦白告诉你我的感觉,湖神、江神也许存在,也许不存在,但是让邻居有水灌田绝不会冒犯神明的。我们订婚那天,父亲告诉我和李飞,除非我们和回族邻居做朋友,否则三岔驿住起来就不安全了。我父亲拥有一半湖产,叔叔也许想剥夺我的继承权,但是我和他都姓杜,我不希望谷里的人诅咒杜家。就是婶婶念一千遍一万遍佛经,也不能帮助他抵挡回人的怒气。”

    “你若能阻止你叔叔,或者让他改变心意,你的成果就比我大多了。男人都觉得自己比女人聪明,他们不肯听我们的话。”

    柔安听出春梅话里有怨恨的口气。

    “如果由你做主,你会不会把水闸拆掉?”柔安问她。

    “我会的。我要说的就是这句话。”

    “那么,至少你和我父亲的看法是不谋而合。”

    32

    在吐鲁番和哈密之间的大道上,有一个名叫恰丹的小村庄,位于天山脚下,住有一百多户人家。街道一片泥泞,风夹着沙漠吹进来的黄沙,积留在通往吐鲁番盆地的灰谷中,行车在路上刻出一道道沟纹。大家都很烦躁。三岔驿来的一群回兵又憔悴又褴褛,满身污泥,看起来就和东面的沙丘一样,灰蒙蒙的。他们已经在这待了一个月左右。他们在街道上踩泥前进,泥土渗入软皮靴中,使他们步履维艰,简直像踩在蜜糖上。

    一周前,他们看到汉军和蒙古兵穿过村子,退出鄯善向北迁。回人沉着脸默默观望,汉军也和他们一样愁眉苦脸,疲倦不堪,散散漫漫向前进。回人站在街道旁,他们和敌人相望,双方都无精打采,汉军径自走过去,简直像伐木人和老虎擦肩而过,老虎吃饱了,所以两方都漠不关心。回人不怕小冲突,却也不想多事。他们互相残杀真是杀够了。他们无须互表敬意,也不必冒充朋友。恰丹这个地方,汉军和回军来来去去,居民逃了又回来,回来又逃走,反反复复好多回。

    殿后的汉军队长掏出一根香烟,向一个高个子留胡须的回兵拉门走过去。

    “有没有火?”

    拉门拿出火柴,替他点上,问他:“能不能来一根烟?”

    他还剩三根,就客客气气拿一根给他。

    “你们要去哪里?”拉门问道。

    “到奇台去。我们会不会在那边碰到你们?”

    “说不定呢。”

    汉军队长笑笑,就跟着队伍走了。

    北面遥远的天山上,蓝白色的冰河在阳光中闪烁。这条路通向一道泛蓝的峭壁,峭壁由矮低的平原上耸然升起。南面的乡村矗立在低矮的荒丘内,有不少蜿蜒的沟道、木桥和树林。

    现在这一群回兵缩在客栈里,客栈前门敞开。蛋子隔着空空的餐台向外望,指着东面远方灰黄的沙丘带,对李飞说:“我们走那条路去哈密,四五天就能走到,只有一百二十里左右,大部分是沙丘,有些绿地长满芦苇和矮树。我就从那条路来的。”

    “我们怎么得到食物呢?”拉门一只脚架在另一只脚说。

    “有几个停留站。向南几里有一条小河,我们可以沿河到犹尔,然后就到那一边啦!”

    通往七角井的公路上,路边有山丘环绕,很可能会遇到汉军。他们不知道七角井和哈密之间现况如何,蛋子猜汉军会由那边来。穿过大戈壁边缘的沙村,路比较难走,却不会碰到士兵。

    大家都急着出发。他们精神抖擞,手上又带了蛋子向马福民申请的荣誉退伍证。三岔驿来的人约有二十个,其中十二名获准还乡。

    “我们得在河州停留一段时间。”阿都尔阿帕克手拿着文件说。他又高又瘦,穿着一双由死人身上接收的新皮靴。事实上,很少人没有换过衣服。十八岁的罗西穿一件毛边的外套,长及膝下,比他的身材大了两号,但是毛料很好,还相当新呢。

    他们动身的时候,碧空如洗,天气转温了。以战时的标准来说,这一群杂色民军的设备和武器都算不错了,每个人带了一把尾端翘起的阔弯刀,大伙儿一共还有十支步枪。阿魁扛着拉门三天前猎到的一只冷冻鹿。李飞觉得这是一群喧闹的好伙伴,大家结伴回家。

    在沙路上走了四天四夜,他们终于到达哈密。李飞记得那一夜他摸黑逃出城的情景,现在他第一次看见四周这么美丽的乡村。回城在汉城西边一里处,只剩下一堆没有屋顶的房舍和摇摇欲坠的残垣。但是南面丘陵脚下有一大片沃野,不少葡萄园、棉花田和草地点缀其间。

    不出蛋子所料,汉军已经西迁了。汉人店主都很紧张,半数的铺子都关了门。哈密陷于真空状态,没有军队把守。电台和电报局的人都撤走了,只有邮局照常营业。

    李飞到欧亚航空局,打听飞行员小包的动态,局里的人告诉他,他下星期三会回来。他的盘缠不够买一张到兰州的机票,登记的人又很多,楼上坐满欧洲到上海的旅客,看样子他得等一个月。迪化和哈密很少有人下飞机,通常只有四五个空位。

    李飞回到得胜街的客栈,那离欧亚航空局只隔一两条街。他写了封长信回家,叫哥哥在西安替他买机票,空邮寄来。不过第三天电信局重新开放,他又拍了一封电报去,并注明地址。

    已经四月了。蛋子和拉门一伙人先跟骆驼商团动身,要走十天的沙漠。沙漠中虽有路可走,但是春天往往有飓风,很多旅客都会迷路。

    下一周他收到哥哥的电报,说机票已经付了款,要他到航空局去订座。听说柔安已经住在他家,他大大松了一口气。现在他有了舒舒服服的安全感,而且能和家人联络了。他拍了一份电报给哈金,谢谢他帮忙,第二个星期三又和小包见了面。多亏小包相助,他获准在五月的第一周订了一个机位。办完这些,他就专心等待,替报社写稿。

    当时正是春天,哈密城原来两万人口,如今恢复正常的商业生活,听说战争移到奇台—迪化区,连回教徒也纷纷回家。李飞时间很充裕。他来新疆,只有这一个月没遭到麻烦,心灵很平静。美丽的苏巴什湖就在城外,湖岸弯曲,有两座亭阁,以杨柳成荫的湖堤和岸边相通。风平浪静的日子里,水面映出山峰的侧影,由湖心可以窥见汉城与回城的全貌。

    四月中旬,他听说政府军正在吃瘪的时候,七千东北兵获得俄国的许可,突然由西伯利亚入境,解除了迪化的危机,回军又被赶到山里。几天后,他听说金主席被自己的手下驱逐了。

    李飞眼看这场人生大戏剧的第一景落了幕,但是他知道自己不在家的时候,家里演出过一场更伟大的戏剧,他是一切事件的主因,却被一个女人的力量挽救了。很多学者、作家大半生与文字为伍,重复别人说过的内容,在抽象的讨论中乱挥羽翼,借以掩饰自己对生命的无能,他对这些人向来就不敢信任。现在他深深学到了有关男女的一课,女人比男性更能面对生命的波折,而这种生活随时在他四周出现,那些玩弄抽象问题的人往往忽略了渺小而真实的问题,他身为男人,也算得上作家,在生命中却扮演着微不足道的角色。

    五月的第一周,他抱着这些想法登上飞机。马仲英正开始冲过哈密沙漠,重新领导回教界,准备打一场遍及全新疆的大仗,后来才被俄国飞机的炸弹轰垮。

    飞机早上八点起飞,途中遇到大雷雨,晚了两个小时才到兰州,不到八点不可能在西安降落。

    西安整天小雨不断,低暗的云层挤在天空,飞机进站的时候,天完全黑了。李氏一家人打算到机场去接李飞,傍晚雨势渐大,最后决定母亲和端儿在家里弄晚饭,李平和柔安去接他。

    范文博和蓝如水开车来接他们去机场。不到八点,他们听到飞机在头上嗡嗡响。云层太低,飞机不能降落。嗡嗡声停止了,飞机似乎开到了别的地方。二十分钟后又听到机声在云端出现。城南有太白山的高峰,驾驶员不敢冒险。云端的飞机和下面的人群足足捉了四十分钟的迷藏,柔安简直等得心力交瘁。最后飞行员由渭河的火车桥认出了十二里外的咸阳,才直接飞进来。

    柔安和文博、如水站在栏杆附近。她穿着一年前和李飞在茶馆相遇时所穿的黑缎袍,加上红围巾。她身材还像个少女一样纤秀,只是颊上有一种喂乳妇特有的光泽。一切等待和相思都过去了,今天是她胜利的日子。

    在机场探照灯的映照下,李飞高高瘦瘦结实的身子出现在飞机甬道上,他面带微笑,眼睛张望个不停。他们站在暗处,他面对强光,根本看不见他们。他提着行李走向大门,只听到柔安叫他:“飞!飞!”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