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大师林语堂作品典藏版-朱门(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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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到家,她立刻想起姓包的飞行员。她必须见他,要他找李飞,带一封信给他。她有多少话要说啊!就算只是一句话,他也会欢喜欲狂。她要高高兴兴的,告诉他孩子快出生了,告诉他自己在这等他——还有祖仁的死讯。她要寄点钱去,他一定缺钱用。

    她坐立不安等到下星期三。那天雪下得很大,街道黏糊糊的,她手指都发麻了。差一刻七点她就匆匆离开住家,希望飞行员进站时,她能准备妥当,舒舒服服,显得红光焕发。

    小包进入机场接待室,把帽子往桌上一丢,跨坐在一张椅子上。他打开烟盒,这趟路好辛苦。他点上香烟,一眼瞥见穿红衣的女子正向他微笑呢。

    柔安走到他桌旁。

    小包向她笑笑:“你还想搭便车回家?”

    “并不尽然。我有困难,不知道你能不能帮我。”

    “坐吧。我愿意尽一切力量来帮助你。”他抗拒不了柔安的笑容。

    她坐下来:“我不得不找你谈,因为我认识的人只有你去迪化。你能不能到迪化监狱去找人?”

    “监狱?”

    “是的。他是我丈夫。”

    他匆匆把咖啡喝完。“等一下。”他站起身,大步走向办公室。她双目送他,心中充满谢意。他是一个下巴宽宽、眼神机警的人。他低头在柜台上涂涂写写,一撮发丝落在前额上。他动作很快,回到餐台说:“你何不陪我去吃饭?我饿得发慌。我很愿意帮忙,但是你得多谈谈你丈夫的一切,我才好找他。”

    她眼中露出欣喜的光芒。

    在饭店里,她把拜托他的事情一一说出来,小包听着听着,对她的故事愈来愈有兴趣。

    “你务必告诉他,你见到我了,我在这儿很快乐,就是一心等他回来。小孩再过两个月要出世。你若有幸找到他,问他需要什么,或许你可以帮我带几件衣服给他。”

    柔安觉得,小包既然要帮这么大的忙,她必须全心信赖他。她把一切全告诉他,只没有说他们未婚,她是前市长杜范林的侄女。小包知道《新公报》,但是没听过李飞的名字。

    “星期五以前,你交一封信给我。我下星期就回来,看看我们的运气如何。”

    饭后柔安说:“你何不到我家去?你可以告诉他,你看到我住的地方了。”

    于是小包陪她回家,发现衣着这么考究的女子却住在一栋破屋里,不免十分意外。她把房里新买的婴儿床指给他看,又拿出她打的灰蓝色毛衣和一百块钱。但是他说:“钱暂时留着,我还不晓得能不能找到他呢。如果他需要钱,我再通知你。”

    临走前他说:“我劝你别去机场了。这个月气候多半很差,飞机也许要慢好几个钟头。我会来这儿。”

    他走后,她舒舒服服跌进椅子里。她很感激,也很高兴,她早就知道,只要努力去试,总会有办法的。

    28

    柔安写了封长信给文博,告诉他这个消息,并要他转告李飞的母亲。她依照文博的吩咐,把信寄给用人老陆,其实她也不知道范文博目前在什么地方。好久没有遏云的消息,她非常担心。遏云已经走了好几个星期,现在该抵达西安了。文博自己行踪隐秘,又怎么救她呢?她觉得一点办法都没有。她心中充满对叔叔、婶婶的恨意,不知道祖仁死了,他们有什么感想。她余怒未消,简直觉得这就是他终生贪婪、无情、自私的报应。

    天气冷冽刺骨,即使在兰州也很罕见,她只得在小卧室的炉里烧炭取暖。只有这间房子暖和,她和唐妈大部分时间都待在这里。夜里炉火逐渐熄灭,早上醒来真冻得要命,窗上老是结一层厚霜。柔安经常起得很晚,唐妈先起床,端进一炉红的炭火,炭土相混,燃得很慢很匀。等炉子上茶壶嗞嗞响,热水烧好了,柔安才起身。她在房里漱洗,不去厨房了。黄河结冰,行人可以安安稳稳步行到对岸,有时她从窗口看见儿童在冰上玩耍。公路上车水马龙,士兵和骡车一群群通过。

    孩子一天天加重,她走路也愈来愈吃力,偶尔爬起来就腰酸背痛。路上到处结冰,极难走。她出门到陈家教课,唐妈老是替她叫车。陈太太留心她的状况,就问她:“你什么时候要停课?”

    柔安想赚那笔钱,十元在她眼里不是小数目:“我可以再教一个月。现在才十二月初呢。”

    “我和孩子他爹商量一下,”陈太太说,“也许可以把时间缩短。”

    翌日,天气阴寒。北风由蒙古沙漠穿过城东的峡谷,吹得大地冷冰冰的。柔安指节发红,嘴唇发紫。陈太太说:“我和孩子他爹说过了。天气太坏,你若愿意,现在就停课。”

    “哦,不,我喜欢继续教。也不是真的受不了,何况我又坐车来。”

    “我只是替你着想。你若愿意,可以把课程减到一周三次。他们的父亲说,如果是钱的问题,我们很乐意照常付给你。”

    柔安很喜欢这个主意,尤其希望每周三能空下来。

    “你真好,陈太太。等孩子出世,我再补回来。”

    她们讲好,柔安星期二、四晚上来,另外星期六下午来教一堂书法课。

    到陈家也有好处,使她能在户外走走。她觉得工作轻松愉快,收入又足以应付大部分的开销,经历最初的兴奋后,她静下心来等候。她也许要在兰州住一段很长的时间,李飞说不定会缺钱用。就算他家人会寄钱给他,她也要为他买点东西。钱对她太重要了!冬天那几个月比较辛苦,但是春天一来,事情就轻松了。她打算孩子出生后,再找一间比较好的房子。

    “唐妈,我羡慕你,你没有烦恼。”有天晚上,两人坐在火炉边烤火,她说。

    “还说没烦恼!你给我的烦恼够多啦。”

    “不过,你不必担心钞票和衣食。”

    “那倒是真的。我存了七十块钱。自从到你家,就不愁吃喝。我在故居的村子里买了一块地,等我老了,不能跟你,我就回村子去。”

    几天后,文博拍来一份电报,通知李飞的母亲,亲自来商讨对策。另一行写着:“遏云事已决。如水已返,将亲自说明一切。”她知道范文博最喜欢故作神秘,不过却放心多了。

    星期三那天,她神情紧张地等小包回来。她一直计算小包若能见到李飞,李飞几天前就该收到她的信了。

    刺骨的寒风吹过谷地,在山顶发出呼啸声,摇落了树上的雪块,也吹断了冰柱。每次暴风雨来袭,跨河的铁桥就呜呜响,她在屋里都听得见。今晚她不必在风雨里奔波,真谢天谢地。她叫唐妈煮一碗鸡肉面,等飞行员来吃。

    八点开始,她静候飞机的嗡嗡声,并凝视窗外的夜空,寻找飞机的灯火。不出所料,气候太差,飞机晚了两个钟头,好不容易才通过甘肃的暴风雨。

    又过了三刻钟,她听到一辆汽车驶近屋前。小包冲进屋,雨水也打进来。唐妈连忙引他到卧室,屋里又暖又亮,正等着迎接他呢。

    “我看到李飞了。”他挂起雨衣,笑喊着。

    柔安兴奋得张大嘴巴。“真的!他拿到我的信啦?”她满脸乐得通红。

    “嗯。”小包走向炭炉,伸手烤火说。他的皮靴在草席地上刮得沙沙响。

    唐妈出去热面,小包打开他夹克的袋盖。“这是他的回信。”他说。柔安接过手,拆开来看,里面还附了一封给他哥哥和母亲的信。小包望着她,心里很满足。信是李飞用铅笔匆匆写的,她读到一半,眼睛就模糊了,简直看不清下面的字句。有一大段描写他这几个月的经历,她马上跳过去,还有他诉衷情的段落也很美,不过她可以待会儿再看。

    “告诉我他怎么了?他好吗?”

    “身体还不错。迪化有两个监牢,他关在第二个,他和另外三个犯人同房。他没想到会有人去看他,我是第一个访客哩,当然我说是你叫我去的。他问起你的一切,我把我所知的都告诉他了。”

    “当然你也把毛衣交给他了。”

    “嗯。牢房很冷,不过还很干燥。我问他缺不缺钱,他大笑说,钱对他几乎没什么用。我替他买了一张羊皮褥子和一件新棉被,他说他只需要这些。你知道,他们只有肮脏的灰毯子,一人一条。”

    唐妈把鸡肉面端进来,小包吃面,柔安再度看信。

    “我看了他两次。”小包说,“我现在和典狱官交情不错,一张五块钱的南京钞票用处可大呢。你还是把你要通知李飞的话告诉我吧,我不知道你是西安市长的侄女。”

    柔安迅速瞥了他一眼。

    “他说他已自认是你的丈夫了,他随时想念你。我见过你,可以了解他的心情。”

    柔安直挺挺着,眼睛注视炉火,火光映在她脸上,红扑扑的。悲哀的沉思表情使她看起来像一个年轻妈妈,她开始介绍她的家庭,以及她来这儿的经过。

    “李飞和我团圆后,”她说,“我们一定送你一份大礼。”

    “你们会团圆的。”

    “回军攻入迪化的机会多不多?”

    “谁也不知道。他们已逼近了,势力又一天天强大。主席人缘极差,手下的汉军和白俄人都不喜欢他。回人要他辞职,并答应他下台就不打了。汉人军官或白俄人有一天也许会把他干掉,上一任主席就是在宴会上被杀的,那边很容易出这种事情。”

    第二天柔安出去,花七十五块钱买了一件带深棕绒线的黑羊毛外套给李飞,又写了一封长信给他。第二天她把包裹送到小包的旅社,庆幸自己交到这么一个朋友。

    第二天十点,范文博来了,围巾裹到颈部,黑长袍外面罩了一件大衣。他打量这栋小房子。床铺还没有收拾,房里乱糟糟的。柔安看出他不以为然的神色。

    “如水不该把你安顿在这么邋遢的地方。”他说,“这里冷得要命。”

    柔安叫唐妈添几块木炭,炭火噼噼啪啪燃起来,发出一股浓烟。“还不坏嘛。”她说。然后她瞥见他袖子上的黑布,面色不觉一凛。

    “你为什么要戴这个?”她指指黑孝布说。

    “为我干女儿。”文博只说了一句。

    他面孔突然收紧了,嘴巴也抿成一道直线。“我没成功。”他说,“没来得及救她。上星期我把她葬在亭口附近的河岸边。如水已回西安。我们还请了她父亲来。”他戛然止住。柔安从来没听过他的声音颤抖得这么厉害。他显然说不下去了,立刻改变话题:“我来看看李飞的事情有没有办法。”

    她想问遏云的死因,停了半晌说:“我和他联络上了。那个飞行员带回他一封信,他已经见到他。他昨晚又飞向迪化,一定就是你搭来的那班飞机。”

    她把李飞的信和写给他母亲的信都拿出来,又说出小包告诉她的一切。

    文博一直眨眼睛:“你怎么认识这位小包的?”

    “我一次又一次去机场,这个飞行员注意到我了。我们搭讪起来,就这么开始的。”

    文博鼻孔大张,笑笑表示赞许:“你真不错,柔安。你怎么想得出这个办法?”

    “不是我想出来的。我只觉得,飞机是我唯一沟通的希望。我徘徊太久了,小包是好人,他说要帮我的忙。”

    “很多飞行员都乐意替你这样的小姐服务。”

    “现在能不能谈谈遏云的事情。”

    他取出一根烟点上。“她跳河了。”他终于说,“她以死来保护大家。如水和我已经回到西安,我得到情报,押犯人的老路是用官船走泾河。遏云想必在解差押送下走了三个多星期才到陕西边界,然后交给宪兵队看管。我得到情报,就找了几个人,登上一条小舟。不,不算是救遏云,只是救我自己,我必须让她脱出法庭的掌握。她若屈打成招,我就完了。我对她信心不够,我看错她了,早知道我该在边界等她。”

    “你原来有什么打算?”柔安看他这么伤心,想安慰他。

    “我本来可以救她的。我带了几个最得力的人手,都是游泳的健将。官船有红旗,一眼就认得出来。两天两夜的航程,我们可以找机会下手。那些卫兵根本没有用,我相信他们不会游泳,我打算找机会撞船。”

    “后来又出了什么事?”

    “我迟了一天。我估计我们会在亭口下方和官船相遇,结果不见官船来。船到亭口,卫兵的小船已泊在岸上。她早就溜出卫兵的掌握,在附近跳河了。他们在桥边找到她的尸体,捞出水面……我到司法官那儿去认尸,把她埋了。”

    过了一会儿他又说:“她瘦了不少,体重大概不超过九十磅,她想必走了二十五天的长路。”

    “如水呢?”她换个话题说。

    “他回到我家,悲痛欲绝,我不要他陪去河边。我回来后,他去安排迁葬的事宜。是的,他自由了。她不会说话,我们都自由了。她现在什么也不会说了。”他用尖刻、苦涩的口吻说。

    柔安看出,遏云去世使他悔痛交集,手臂上的黑布正表达了他的悲哀。遏云不让法庭有机会审问她,却也让朋友们没有机会救她了,说不定这样也好。她决定自己免掉一场苦刑,她早就说过决不招供的。柔安两个月前还看到遏云开怀大笑,这消息有如棒喝。她喉咙一紧,就对着手绢哭起来。

    文博此行既然是商讨对策而来,柔安就劝他等飞行员回来再走,他也想和小包谈谈。

    文博一来,柔安不再像前几个月,觉得孤孤单单、独自奋斗了,最意外的是文博居然带了几件婴儿的衣服。

    “是春梅送的。”

    柔安目瞪口呆。

    “她怎么会送去给你呢?”她难免为自己怀疑春梅而觉得罪过。

    “她一个人来看我。柔安,你不知道你有一个了不起的嫂嫂,她也许是我见过的最出色的女子。老陆说有一个大夫邸的少奶奶来看我,你可以想象我多么吃惊。”

    柔安插嘴说:“她穿什么衣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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