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大师林语堂作品典藏版-朱门(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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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秋天的微凉清晨,学校都开学了,但是柔安还没有找到工作。她不想在政府机关或公共机构谋职,怕有人从西安来,会认识她,因此她想找家庭教师的差事。她准备提出学历,宣布自己是李太太,但是用本名任职,很多现代妇女都是这样做。有一天她应征报上找女家教的广告,居然成功了。周薪十元,教一家上海人的三个子女,家长觉得他们需要学国语,才能应付学校的功课。父亲陈先生年约五十岁,在纺织厂当工程师。他们在家只讲上海话。柔安恰好在上海和北平待过,北平的国语最标准了,他们很高兴聘到她。他们对西安一无所知,柔安觉得很安全。她告诉他们,丈夫出远门了,生产的时候她要请假一个月。这家人觉得孩子只需要学两三个月,而且他们对她很满意,认为这根本不成问题。

    她只要五点到七点(或七点半)孩子放学后在陈家上课就行了,工作轻松,收入也足以应付开支。有时孩子温习累了,就邀她吃晚饭,饭后再继续教。柔安是过来人,知道小孩子课业很重,不过看到七点左右五岁老幺眼皮下垂,她仍不免心痛。中国学校给孩子的负担太重了,简直变成全国性损害儿童健康的项目,白天把他们关起来,不准他们翻书,要他们背,放学后他们脑子疲倦万分,身体需要到户外活动,却又要他们回家温习功课。

    柔安的时间相当自由。她像所有的母亲,已经为宝宝准备毛衣被褥了,那时她的表情又安详又美丽。她想到新疆的冬天一定很冷,也开始为李飞织一件灰毛衣,有时候手指钩累了,脸上就现出茫然的表情。

    收到那封安抵鄯善的电报后,就再也没有李飞的消息了。哈金的回信虽然诚恳,却没有多大用处。在混乱的局势中,很难查出李飞的动向。他会尽力查,但是希望不大。柔安知道李飞若能和她联络,一定会试的。怎么回事呢?毛衣打好,她还不知道该送到哪里,大粒泪珠滚下面颊,只好叹一口气收进箱子底。

    秋天来了,森林和高山一片红、绿和金黄,混浊的黄河也化为澄蓝色。乡下的树叶都发褐了,坡地上剪过毛的绵羊也长出了新毛,以应付严冬的气候。十月来临了,柔安渐渐感到不安。如水、遏云、唐妈,甚至乔太太都是好侣伴,但是还不够。如水和遏云就像一对年轻的爱侣,他们没有谈婚期,也没有正式订婚,他们只是一天天过下去。遏云已把如水当作未婚夫,她渐渐欣赏他表面上看不出来的特质。

    柔安和他熟稔后,也渐渐欣赏他沉默寡言的个性。她仔细研究他,特别注重李飞和他成为知交的原因。她想用李飞的角度来观察一切。

    如水最叫柔安感动的是他对动物的多情。他买了一只黑色的燕雀,可以训练说话。蓝如水很在行,他修剪鸟翼和舌尖的时候,简直把小鸟当作婴儿看待。他出手很轻,脸上充满柔情。然后,想到雄鸟孤单单一个,他又费了不少心思去找一只雌的来配对。

    蓝如水不像李飞那么有趣,说话也不如他清楚、有力和尖刻,可以说有点懒散。但是他十分诚恳,对一般重要人物觉得微不足道的小事,他也能兴致勃勃。他有一副天真、坦白、几近孩子气的外表。遏云起先不了解他,柔安也是和他混熟了才明白他的性格。她起初也把他当作有钱、无忧无虑、只会玩照相机的少爷。如果他那么肤浅,李飞是不会喜欢他的。有一天她意外发现如水看透了生命,对一切十分了然,他表面上吊儿郎当,其实自有深刻的内涵。

    一个星期天傍晚,三个人一起散步回来。屋子附近有一条窄巷,通往开阔的乡间。两边都有密密的树篱,后面便是田野和农舍。巷尾直接通到一片栗树林。如水和遏云喜欢往那个方向漫步,这个星期天柔安也陪他们一块去。散步回来就吃饭,饭后照例围坐聊天。老崔现在有安全感了,晚上经常一个人到戏院或茶楼逛逛,让年轻人独处。蓝如水高高兴兴半躺在椅子上:“遏云,你知不知道我们又度过了一天?”

    “当然喽。”遏云说。

    “我们不知道自己干了些什么。你以为你今天做了一些事,今天过去了,明年此时你根本不记得今天做了什么;明天、后天、大后天也一样。我们知道自己为什么活着呢?”

    “我想大家都不知道。不过我们还得照样活下去,对吗?”柔安说。

    “对极了。大家不知道为什么活着。银行家不知道,政府雇员也不知道。没有人知道。大家都上某一个地方,却没有人知道为什么要去。”

    “你简直有点愤世嫉俗。”柔安说。

    “才不呢。我是想找出大家忙碌的原因,我得到一个结论,大家都为了生存而生存,不见得知道生活的目标。”

    “我不懂。”遏云说着,眼里充满敬爱之意。

    蓝如水解释道:“我意思是说,不管我们做什么、信什么,大家都是一样的。你到深山的一个孤村去,发现男人女人都生活在那里。你以为那种荒村的日子一定很难过,可是他们却不那么觉得。为什么?因为他们活着。你问全国最富的富翁,或者小村的卑微的农夫,生命中什么最教他们感兴趣,使他活得不亦乐乎。答案永远相同:女人为孩子,丈夫为妻子,老人家等着看女儿或儿子成亲。我说得对不对?无论贫富,我们都为共同的目标而活。所以维系世界的力量是什么?是我们对亲人的爱,妻子也好,孩子也好,父母也好,即使世界上最凶恶的坏蛋也有他关心的人。如果没有,他会马上自杀的。”

    十月的兰州是最宜人的月份。哈金来信告诉柔安,他两三星期后会到兰州,还说他已经拍电报叫马世明找李飞,传达柔安到兰州的消息。柔安充满希望。同时,孩子在体内一天天成长,也给她一种自慰和奉献的感觉,总觉得她体内这个跃动的生命就是李飞的一部分,实在很奇妙。想到这一点,她就快活,也更深沉了。休息了这一段时间,又有如水、遏云做伴,唐妈细心照料,她身上仿佛出现了奇迹。皮肤红润,眼睛深邃,胃口越来越大。在蓝如水一再劝说下,她去看一个西医,医生告诉她一切正常。她没有多问,只登记她是李太太。为了充充场面,她还借了一个结婚戒指来戴哩。

    25

    十月中旬左右,有天大伙儿正在吃饭,几个省政府的警察出现在门口。他们放下筷子,侧耳倾听,乔太太出去见警察。

    他们听到一个男人的声音说:“这里有没有一个名叫崔遏云的女子?”

    “你们要干什么?”

    “我们奉命逮捕她。”

    他们面面相觑。遏云吓得杏目圆睁,大家都慌了。警察进屋的时候,遏云的父亲正起身拉她穿过厨房门。

    “哪一个是崔遏云?”警官问道。

    遏云吓坏了,脸藏在如水背后。

    “你找她有什么事?”

    “我们接到西安的请求,要带她去做凶杀案的证人。很抱歉,跟我走。”

    蓝如水抗议,警官说:“你们俩是什么关系?”

    遏云马上挺身答话:“没有关系,只是同一间屋子的房客,我和我父亲住在这里。”

    警官一一询问其他的人,写下她父亲和蓝如水的名字,然后命令遏云跟他走。

    “如果非去不可,你得让我带几件衣服。”

    “警官,你一定要喝杯茶再走。”乔太太说,“她去准备,你坐坐。”

    “叫她别想逃,后门也有人把守。”

    老崔眼泪都流出来了:“警官,她会不会有事?”

    “那要看西安方面的决定。这件事和我们无关,我们只送她去听审。真可怜,她是这么一个漂亮的小姑娘。”

    “拜托,行行好。你不知道他们在西安会怎么对付她!”

    “我很抱歉,公事就是公事。我有什么办法呢?”

    他浏览房里的一切,走到餐桌旁,把帽子放在桌上,眼睛瞥见柔安。

    “你在这边干什么?”

    “在一户人家教国语。”

    警官似乎很想找人聊聊。

    “周薪多少?”

    “十块钱。”

    如水趁机溜到遏云房间。她一面收拾东西,一面小声啜泣,听到如水溜进来就转身面对他。

    “你别担心。”她低声说,“他们抓我,不会抓你。你拍电报给干爹,叫他不用担心。他们别想问出我的口供。我可能会坐牢,但是他们一句话也休想问出来。我怎么知道是谁杀东北卫兵?我说不定逃得掉,也许干爹会救我出来。就是出不来,保证你们也不会受牵累。”

    如水从皮夹拿出两百块钱说:“拿着,出手大方点,我会来看你。”

    “你最好别来,没有用的。你照顾父亲,叫他走,你也走。如果我能出来,我会——通过干爹和你联络。”如水对她现在的心情十分诧异。

    他回到饭厅,警官正和柔安聊得起劲。他抬眼看看,又低头看指甲。“她不就是我在报上见过的那个大鼓名伶吗?”

    她父亲仍旧苦苦哀求:“你不认识那一省的主席,我女儿曾被他绑架过。”

    警官目瞪口呆。

    这时候,遏云带着包袱出现在门口。她面色悲凄瞥了父亲一眼,怕他说得太多。“我来啦!”她故意打断话题。父亲看到女儿真要被抓走了,忍不住千哀万求。她把手放在父亲肩上说:“爸爸,别担心。他们只是要我去做证。”然后突然抑制不住,伏在他胸前。警官在一旁耐心等候,然后拍拍她肩膀。

    “走吧!”他下令说。

    一个警察手里的灯笼点亮了,其他的人都准备出发。走到门槛,遏云转身静立了一会儿,对蓝如水等人注目告别。她眼里泪光闪闪,软弱地说:“大家再见。多保重。别替我担心。”

    她猛一转身,低头随警察去了。外面的泥土路一片漆黑,灯笼照亮了警察的步伐,在墙上映出摇曳的长影。老崔直望到他们的脚步声消失在远处,全身的骨头都散了。

    灯光下,大家脸色发白,眼中充满焦虑。如水激动地踱来踱去,用手指抓头发。唐妈本来躲在厨房中,现在贴墙而立,用手翻衣角。

    “谁去告密的呢?”她父亲还站在门边,“我们现在怎么办?”

    蓝如水好像没听见。他双手背在后面,走向一扇窗子,望着暗处发呆。柔安看见他伸手去揉眼睛。

    “谁会告诉警方遏云住在这里呢?”柔安问道。

    如水回头,声音哽咽说:“真想不通。现在该拍电报给文博,她被审讯,恐怕会出麻烦。不,我们还是明天再拍吧,等我们想清楚对策再说。”

    柔安彻夜未眠,躺在床上,胡思乱想,心中充满未知的恐惧。遏云被捕她感慨万分。如果当局逼问遏云,她和朋友们都会牵连进去。实在没想到他们会查出遏云在兰州,西安的警察怎么知道她在这呢?她有一种祸事临头的感觉,觉得命运和她作对,黑夜增添了想象力,也加深了她的不安。她觉得有人追踪她,命运残酷无情,是她给遏云带来了坏运。她翻身侧躺,隔着百叶窗看初升的月亮,她听见如水在他房里踱来踱去。

    她起身开窗,凝视皋兰山上清明的冷月,觉得自己住在陌生的西北边城,举目无亲。

    她听到唐妈在对面床上翻来覆去。唐妈点上小锡蜡油灯,用发夹挑灯芯。她披上棉衣,穿拖鞋走过来,坐在柔安床上。

    “我一直在想,”唐妈低声说,“也许是你叔叔。他可能知道你和遏云住在一块儿。”

    “我叔叔一定听说了。他会问春梅,春梅知道。我告诉过她我的住址。”

    柔安实在不愿这样想,不愿意相信。

    唐妈咂咂舌头,叹了一口气:“如果你叔叔知道,他可能会通知警方,好叫你惹麻烦。他对你不安好心,也许巴不得你或李飞受牵累。”

    “他想害我,所以也想害我的朋友,但是我不相信春梅会狼狈为奸。”

    她们愈谈愈相信这个说法,柔安记得春梅看过遏云在兰州拍的照片。

    “你不该把照片给她看。”

    “我怎么知道我离开了那栋屋子,叔叔还不放过我们呢?况且春梅也不是那种人。”

    夜里瞎猜也没用,不过她心里一直耿耿于怀。她恨她叔叔,仿佛她已经确定是他通知警方的。这时想起父亲,不免又感到孤独无依。

    “孩子在动了。”她感受到轻微的压力,就告诉唐妈。

    “你睡吧。老天有眼。我活了这么一大把年纪,不相信世间的恶人能逃过报应。”

    思绪紊乱涌入脑海——大抵是猜测遏云的命运,如水和文博的下场,为他们担心——想到李飞音讯渺茫,又想到自己。胡思乱想,终于睡着了。

    早上她发现遏云的父亲很早就出去了。如水说:“老崔也许去向朋友们打听消息。”

    “你认为如何?”柔安说着,看看如水憔悴的面庞。

    “我们得拍电报给老范,只是我不知道该怎样起笔。文博在西安颇有势力,也许她到那儿,他可以想想办法。大家都清楚,她不可能用切石钻杀死卫兵,也没有仇人要置她于死地。”

    柔安把心中的想法告诉他:“恐怕是我来了,才给你和遏云惹下麻烦。”

    如水不相信。

    “你叔叔何必要毁了你呢?”他用手指摸摸面颊,尽量思考其中的意义。她的说法似乎是唯一合理的解释,也让人想到以后的结果。如果告密者只想和柔安捣蛋,驱散她的朋友,遏云也许还有一线机会。

    “明天有飞机去西安,我要送一封长信给老范,把我们的想法告诉他,他也许想出办法。他是李飞的朋友,你叔叔如果太过分,他很可能会对付他哦。我想你还是换地址,搬家对你也没有什么坏处。除了我们,不必通知别人。”

    “我想他说得对。”唐妈说。

    “我也想走了。”如水说,“昨天晚上遏云要我带她父亲走,好好照顾他。我想我该先办这件事,等我们有进一步的消息再说。”

    老崔回来,说他去看老王,要他向省监狱打听消息。他们可以透过老王和遏云联络,老王有办法和狱卒打交道。天下狱卒莫不要钱,老王会是一条得力的引线。

    如水说他们应该离开这里。

    “除非知道我女儿要送到哪里,我不能走。”老崔窄窄的肩膀比平常更弯了,呼吸也长一阵短一阵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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