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大师林语堂作品典藏版-朱门(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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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春梅看在眼里,明白在心里。她等柔安来告诉她一切秘密,她苦思良久。自己也有过类似的经验,当年她被迫嫁给那个粗鲁的园丁,心里多么愤慨。她心里护着柔安,两人都曾受到环境与社会风尚的阻碍和羞辱。

    至于叔叔,他恐惧家丑外扬,他要维护的是家族的荣誉。也因这次他不必负责,他简直不相信会有这种事。他真为柔安的行为而生气。如果杜市长管不了自己的侄女,家里竟出了私生子,大家会说些什么?而且,他的良心也毫无不安。他和春梅有了小孩,那是很容易了解的。天知道他多么需要她!春梅是唯一充实他生命、满足他男性需求的人。他常常自问,他此生得到了什么,那就是春梅和她的幼子,她和他满口黄牙的正妻是天壤之别。但是柔安是女性,女人如果也开始放荡、失节、不守妇道,世界就要完蛋了。家庭的神圣会受到威胁,公共道德的基础也会动摇。

    进一步来说,叔叔婶婶都明白柔安代表她父亲那一房,她父亲的经济情形很糟。叔叔一向忍耐着,心里老大不高兴。杜忠是少有的清官,真正靠薪饷过活,洁身自爱。一点点积蓄,在日本和其他旅游中早就花光了。国民政府一来,他随着孙传芳将军的垮台,嘉兴的那一点产业也充了公。范林一直在接济哥哥。他们的家产要照不合理的中国传统,由兄弟均分。一个人有钱,弟兄都有钱,而且由于手足天赋的权利,也可以花他的钞票;一个人欠债,就算债主死了,弟兄也有义务还钱。以杜忠的立场来说,家产是祖父传下来的,虽然杜忠向弟弟拿钱,至少也是祖产的收入,只不过范林当家而已。

    现在杜忠一死,问题就来了。很难想象会分一半财产给柔安,而他自己有三个儿子要照顾呢。他是生意人,讨厌这种想法。他不希望人家说,他夺了哥哥的产业。但是他认为家里的钱都是他们父子赚的,他问心无愧。他侄女无所事事,和男人乱来,却要分享他工作的成果?于是他更坚信侄女不贞,败坏家声。如果她惹上麻烦,也怪她自己,她要自食恶果。

    实际上,柔安的父亲一死,他还没有听到柔安不轨的传闻,他对她的态度已经改变了。他一直生她爸爸的气,想为三岔驿水闸狠狠和他吵一架。幸亏哥哥死前没有时间吵,但是他对杜忠“不负责任”恨意未消,恶感仍然存在。

    忧能伤身,柔安心里的烦乱比身体的毛病更痛苦。她开始怕见人,怕别人的利眼刺穿她的腹部,其实现在还看不出来。总有一天她不得不告诉大家。

    23

    有一天彩云来看她。柔安无精打采,态度很冷漠,嘴唇一直发抖。

    “可怜的孩子,自从你父亲死后,你一直不舒服。”彩云以同情的口气说,“我日夜为你担心。我去请医生来吧,看看是怎么回事。”

    唐妈站在一旁,眼睛冒出怒火。

    柔安满面通红,她不能再忍受这种凌辱了。她要直接说出来,不能让婶婶慢慢折磨她。

    “婶婶,”她说,“我不必看医生,我已经有孕。”

    “真的!”婶婶惊叹道。她全身毛孔大开,仿佛早已等待这一刻,就像渔夫等着拖鱼上岸似的。她露出黄牙:“有喜了!”她使用一般怀孕的贺词,但是狞笑得太过分。其实她一口黄牙,看起来真恶心。

    “你也不必高兴,”柔安说,“我知道我败坏了家门。我要走。”

    “走,去哪里?”

    “我不知道,但是我要走。”

    “是李先生吗?”

    “是的。”柔安坚决地答道。她不想再解释。

    唐妈看出她脸上的恼怒和反感。“她告诉过我,”唐妈说,“她爸爸赞成这门亲事。他们在三岔驿订婚了,她父亲要回来正式安排婚事。”

    “够了,唐妈。”柔安说,“我已经拿定主意。我可以在别的城市找一份教书的工作,养活自己。婶婶,你告诉叔叔,给他添麻烦实在很抱歉。我怀了孩子,就是这么回事。不必请医生,也不必再啰唆了。”

    彩云还是不满意。侄女坦白说出来,她觉得纳闷而且泄气得很。咦,她想,这个女孩儿竟无耻至此!

    “孩子有多大了?”

    “三个月左右。”

    “是在三岔驿发生的?”

    “不用你费心。李先生不在,我要生下孩子来等他。”

    “我没说什么呀。”婶婶一脸困惑。

    “你想知道事情的时间、地点和经过。请你别烦我好吗?”她的声音又紧张又烦乱。

    “看看她!”婶婶气冲冲地喊道,“我是替你着想。你自己惹了天大的麻烦,我以为你还有一点羞耻心,那我就没办法了。你自己作孽,只好自食恶果。别的女孩子若做出这种事,绝对不敢大声叫嚷,她们会去上吊。”

    柔安咬牙切齿:“不,婶婶,我不打算上吊。”婶婶走后,唐妈和柔安相对无言。两人都觉得事态很严重。柔安说,总有一天事迹败露,她要离开这里。现在她宣布了自己的决定,叔叔与婶婶一定不会留她的。

    柔安自己也感诧异,她觉得好多了。她曾想到,家人问起而她不得不承认的时刻,她真要钻入地洞了。现在稍堪庆幸的是,一切好歹都已成为过去。

    “但是你要上哪儿去呢?”唐妈问她。

    “我一直想去兰州,李飞的好朋友蓝如水在那儿。他说我若有困难,可以去找范文博。三十六师也在那里,离新疆近些,容易得到他的消息。我要找一份工作,和遏云住在一起。他写信告诉我,那是一个美丽的城市。肉类和蔬菜都很便宜,我可以养活自己。唐妈,我需要你,你得陪我去。”

    “当然。否则我又去哪里呢?我决不离开你,尤其是孩子出生,更少不了我。”

    柔安主意已定,一切恐惧和疑虑都消除了。接着春梅来,面容发红,眼睛却闪闪烁烁。不管社会的看法如何,一个女人怀孕的消息总能吸引另一个女子的兴趣。

    “听说你有喜了。”春梅说。她的措辞和彩云婶婶一样,但是语气不带嘲讽。柔安并不生气,她满脸羞涩。

    “是的。”她低头看地板说。

    “哦,柔安——我叫你柔安吧——我看出有这么回事,但是时候不到,我不想问。”她停了半晌,“你打算怎么办呢?”

    柔安告诉她心里的决定。春梅站起身,在房间里踱了几步,坐下又站起来,最后才说:“也许这样最好。我知道老头子的脾气,我来和他谈。宁可让他先知道你要走,别等他赶你出去,别给他那样的机会。他会气一段日子。听说你和婶婶吵了一架,我不知道她说了些什么,不过你别放在心上。我们年轻人总得为将来打算。兰州离边界近些,你去那边等李先生。反正已经发生了,总是女人吃亏,想当年我也是未嫁的妈妈。事情一向如此,但是柔安,你找到了一个好丈夫,要好好抓牢他。”

    那天空气湿湿的,很闷人。一点风都没有,雨要下不下,老天还没拿定主意呢。柔安透不过气来,她对身体从来没这么敏感过。内衣胸罩越来越紧,胸部更丰满,正是生儿育女的前兆。不管她吃得够不够,睡得够不够,体形却一天天扩大。傍晚她洗了一个澡,她决定不戴胸罩了。她觉得舒服些,连浴衣也不扣。她站在镜子前,心里有着成熟妇人的感受。很高兴春梅同情她。

    晚饭时,她窘得要命。她知道彩云婶婶还在生她的气,但是总觉得尴尬的场面已经过去了。事情已赤裸裸公开了,她没有什么好隐瞒的。不错,她是很丢脸,但是她已经认罪,从此不怕别人的闲话了。她最怕的是叔叔发火。

    彩云一句话也不说,春梅则不停聊着孩子、天气和其他家里的事情。叔叔也板着脸不说话。他为什么不开口,把事情闹开呢?柔安低着头吃饭,小心翼翼夹着青菜,根本心不在焉,随时等候暴风雨的来临。她觉得叔叔看了她好几眼,但是心里似乎想着别的事情。不管多气,杜范林绝不愿在用人面前说什么。

    “到我房间来,柔安。”饭后他说。她跟他进屋,他坐在红木椅上,径自装烟斗。叔叔没要她坐,她只好站着。春梅在屋外踱来踱去,假装忙东忙西的。

    柔安硬起心肠,等候眼前的风暴。说也奇怪,她觉得自己的眼睛和心思都集中在叔叔领边的白癣上,白癣在灯光下闪闪发光。杜范林说话的时候很少盯着人看,现在他却瞥了侄女一眼说:“你知道我要谈什么?”

    她没有搭腔。叔叔又说:“没想到会出这种事。你知道自己闯了大祸?”

    “我知道。”她充满悔意说。

    “你知道你败坏家风吗?”

    “是的,叔叔。”

    “听说你要走。在这种情况下,这是唯一体面的做法。你今天下午对你婶婶很不客气,可见你毫无羞耻心。不是我赶你出门,是你赶走自己,不能怪别人。你父亲如果还活着,这件事不会叫我那么痛心。现在我有责任,你逼我陷入窘境。我要你告诉我,你知不知道一切后果你得自己负责。”

    “我知道。除了我自己,没有人能负责。所以我才要走。”

    “我很高兴话说清楚了。别让人说,是我把你赶出去的。你自己要走,我很高兴。你的孩子不是杜家人,除非那个小无赖正式娶了你,别再来见我的面,从头到尾都与我无关。也许他撇下你逃走了,年轻人常常这样。”

    柔安觉得他语含敌意,知道他有心伤她,话里带刺。她觉得怒火冲天。他不必用轻蔑的字眼来作践她的爱人呀。

    她脱口而出:“叔叔你错了。他不是逃避我,他是逃避你那一帮奸诈的朋友。”

    杜范林用力把铜烟管摔在桌上。

    “你敢这样跟我说话!你知道你爸爸死前一文不名,这些年来我一直在接济他。他死了,我们不要谈他,但是我指望你还有一点感恩的心情。你以为李飞不是逃避你,那是你的事,与我无关。只要你不在我这间屋子里出现,我才不管你寡廉鲜耻到哪个地步,你明白吗?”

    “现在我非常明白,你要我说,不是你赶我走,是我自己要走的,但是我不能在这间屋子露面了。这毕竟是祖父的房产呢。”

    “我们已经谈妥了,你自己说的。我不准你来,因为杜家会因你而蒙羞,你怎么想都无所谓。你已经毕业了,学校看我的面子,因为你是我侄女,才把文凭送来给你。你应该能养活自己,不像你两手空空的爸爸,老向我要钱。我会给你五百块,你可以拿那笔钱远走高飞了,走前也不必来向我辞行。”

    这一段多余的训话有一个重点,就是柔安的被逐出家门,不是她叔叔赶走的。这些话伤不了柔安,她了解他,根本不放在心上。

    “话说完了?”她转身要走。

    “还有一桩,你也许以为你祖父留下了一大笔钱,其实不然。他只留下一些政府债票,现在根本一文不值了,你父亲心里明白。不错,他留下这栋房子。等你正式结婚,你可以回来住。我只是不希望不是李家的杂种在这里出世。至于三岔驿地产,你知道祖父并没有开创渔业,渔业赚来的钱都是我自己赚的,不是你父亲赚的。我们不要谈他干的好事——只会破坏渔业生意罢了。我希望你知道这些事实。”

    “叔叔,三岔驿产业还是我父亲与你共有的。”

    “不错,不过你父亲并没有尽力发展它。钱是我赚的,最近几年我一直供养着你们父女两个。”

    “我大概还拥有一半湖产吧。”

    “大概吧,你总不能把大湖切成两半啊。这件事我们以后再谈,不必现在研究,希望你听清楚了。”

    “我听得很清楚。”

    柔安出了门,和春梅对望一眼,就回到自己的院落。

    她明白叔叔话里的意思,除了给她一点钱,她甭想再分产业了,她没有力量和他争。她已是孤儿,势单力薄,她必须靠自己。她觉得总算谈完了,松了一大口气。

    她告诉唐妈:“如果有必要,我叔叔连打家劫舍都干得出来。”

    为了避开他叔叔,她叫人把菜饭送到房里来吃。

    她有一种自立的感觉。离家她并不难过,反正最近几年她在家始终没有快乐过。她一决定离开,反而有一份轻松感。她不想再堕胎了,她决定在兰州生下孩子,等候李飞归来。

    她忙了一星期,整顿行装。她决定把一切告诉范文博,因为她需要他的帮忙。她必须把出奔的原因告诉他,蓝如水和遏云迟早也会知道的。虽然他是李飞的好友,女孩子家对男人说这种事,总不免要觉得难堪。她绕了半天圈子,说她和李飞订婚,她父亲同意了,又说起他们在三岔驿的日子,却没有谈到正题。范文博用审慎和同情的目光盯着她。

    “但是,你叔叔为什么要赶你走呢?”

    柔安害羞地垂下眼睛。“我们在天水分手——在旅舍里……”她突然鼓起勇气向上望,“我离家是因为兰州离新疆近一点,而且我希望李飞的孩子在那儿出世。”

    范文博表情变了,嘴唇抿成一条线。

    “我明白了。如果是这么回事,我会帮你的忙,我来安排一切,送你上那边。”

    “那就麻烦你了。我会带唐妈去。”

    “要搭五天车,沿途还要住旅馆。我很乐意送你去,这是最起码的小事吧。你帮过我的忙,我很高兴能报答你,我自己也想见见如水和遏云。李飞的母亲呢?你要不要告诉她?”

    “不。你不能告诉她。文博,为了我,千万别说出来。”

    范文博盯着她乞求的面孔。

    “我懂了。你要等李飞回来,才让他家里人知道。”

    “千万别让他们知道,拜托。我走后,他母亲若问起我,就说在兰州找到教书的工作。我会在那儿写信给她,但是我没有脸见她的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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