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大师林语堂作品典藏版-朱门(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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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将感激不尽。要我到办公室去拿吗?”

    “不必了,我会派人送去给你。后天我就回肃州。你这次无法上肃州见马将军,他一定感到遗憾。您如果冬天还在迪化,也许我们会碰面哩。”

    一周后,李飞搭上前往哈密的飞机。

    20

    柔安满怀希望等李飞回来。女孩子用情专一,就不会考虑到自己,只是惦念着意中人。柔安的用情即是如此。李飞想去新疆,她就让他去。他的远走,暂时无法回西安,理由也很充分。只要能等到他的信,知悉他平安,这种等待也是很好的报酬。她的脑袋再也想不出新疆是什么样子,距离那么多关山黑水,那里又有原始部落的冲突。她等着她父亲帮李飞斡旋,准他平安回来。

    自离别后,她收过李飞八封信,都由兰州发出。每次接到信,她就念给唐妈听。她告诉唐妈,一俟李飞返回,她们就结婚,她父亲也已同意。她还喜滋滋地告诉唐妈,李飞通过了父亲的诗词考验。唐妈不懂诗词,但知道一定很难,很伟大,因为柔安的父亲是一位“翰林”呢。

    就是柔安不说,唐妈也猜得出来。柔安常常一句话不说,静静地凝视远处,唐妈在这个女孩脸上看出一种新的光辉和新的庄重感。她为爱而自豪,目光有了奇妙的转变,一眼就瞧得出来。女孩子知道有人对她痴情,对大家会更文雅、更和蔼、更同情,因为她在爱人的眼光中找到了自己。她有愿望,有个方向,有一个真正的目标,没有人能阻挡得了。女人的爱情具有微妙的力量,统领着她的行动、她的思想以及抉择。有时候最温柔的情感也会化为无限的敌意。

    爱情的灵丹改变了柔安,使她和以前判若两人,使她无精打采,使她坐立不安,使她不注意世界上其他事物。唐妈和她如此接近,不会不注意到这一切的转变。她发觉柔安每次看李飞的母亲回来,眼睛就奕奕有神,似乎看到他母亲就感觉离他近一点。

    李飞的信常常提及母亲和哥哥一家人(他给柔安的信超过给哥哥的),于是每星期她更有理由去会李飞的母亲,把有关她儿子的事情告诉她。

    “等你父亲回来,”李太太说,“我们两家就正式订婚。能有一位知书达理的儿媳妇,我当然高兴。你一定要说出你想要什么,我们家并不富有,但我们一定依礼行事。”

    自从三岔驿回家,柔安一直遵照父亲的话对待春梅。她父亲说过,她和春梅要负起杜家中兴的责任。她不得不佩服春梅,而她们上一次在一起的谈话也使柔安看出春梅的立场。柔安对于父亲关于她和祖仁的预言会不会出现感到疑惑。她不喜欢祖仁,祖仁也知道,也感觉得到。现在她尤其喜欢暗中拿祖仁来与春梅比较,这一比,更使得祖仁相形见绌。她愈看祖仁愈不顺,也愈看到他脸上的横肉和眼中冒出的邪气。祖仁待在家里,即使无所事事,也表现一种紧张的表情。所以柔安觉得和春梅比较亲近,愿意告诉她,自己已下定决心要嫁给李飞,而父亲也见过他,也表示同意了。

    当柔安度假回来,她马上晓得叔父与父亲之间一定会有严重的裂痕。第一顿晚餐席上,大家问起她如何打发假期以及她父亲的近况。

    “我劝过他回来,”她说,“他住在喇嘛庙里。因为没有人帮他炖,连我们新年送去的人参他都没吃完呢。”

    “他的病况如何?”彩云问。

    “他昏倒过一次。用人把他从地上扶起找医生。我想那是第一次发作。我们回三岔驿的时候,他看起来身体还蛮健康的,还顺便带我们到回人村去。”

    “你说我们,是什么意思?”

    柔安发觉这一下说漏了嘴。

    “阿三。”她答道。她脸上泛起红云,发现春梅迅速地瞥了她一眼。她想提提水闸被拆的事,又不知如何开口。

    “噢,对了,”她立刻说,“我父亲有一封信要给你。”

    叔叔打开信,是一封字体工整的两页长信。他放下筷子开始阅读,才看半页,就把信往地上一丢。大家都被他苍白的脸色和眼里露出的凶光吓住了。他把椅子往后一推,站了起来,仿佛被谁踢中要命的地方,眼睛冒着火焰。

    “他把水闸拆了。哎哟,我猜他就会干这种傻事。”他在房内踱着方步,喘息声依稀可闻。

    “坐下来把饭吃完吧。”他太太说。

    “他没有一点常识,和那些喇嘛僧住在一起——他一定疯了!”

    柔安的脸色起初吓得发白,但当叔叔说他父亲发疯,不禁义愤填膺,她镇定自己。

    “咦,他一定疯了。让鱼溜掉,溜下河去!那座水闸花了不少钱造成的。我们造了湖来赚钱。他待在喇嘛庙,什么事情都没有做,只是向我要钱,拆水闸竟不跟我商量。”

    柔安设法控制着自己:“我父亲完全正常,你为什么不详细看看他的信。”

    “我为何要看?他不与人好好相处,他以为西安不配他住。”他走向柔安,“告诉我,你看到了吗?事情发生的时候,你在哪里?”

    “公公,你坐下,”春梅说,“等一下你又要头痛了。水闸既然拆了就拆了,等他回来,再与他理论不迟。大家为了几条鱼吵架太不值得!”

    春梅很会处理事情。这件不愉快的事情,因为她举止得体,态度亦可人,杜范林慢慢地走回座位。

    “水闸全部完蛋了?”他问柔安。

    “裂口一挖好,”她说,“大水就冲过来,把其他部分冲垮了。”然后她故意加上这几句,“田园有了水,回人很高兴。第二天早晨我过去看,美丽的河水又涨满了。农夫出来开始修筑沟渠,牵马到岸边喝水,村里的小孩也出来钓鱼。父亲非常愉快。”

    柔安抬头看叔父,心里因他痛苦的表情而暗自高兴。

    “我认为我父亲是为家庭的利益着想。他说:‘那座水闸迟早会被农人拆掉,与其让愤怒的邻居来拆,不如自己拆掉算了。’”

    她叔父吼了一声,就离开了餐桌,回到房里去。

    一个小时后,看过厨房,把小孩哄睡,春梅就来到柔安住的院落。柔安倚在床边,正猛吸着烟。她听到春梅大声喊着:“三姑,还没有睡?”接着看她掀帘进来。

    柔安很快坐正,春梅悄悄地走进来。

    “你离家那几天,我要唐妈照常晒你的被子。四月天什么东西都发霉。”

    “多谢你帮忙。来,坐在床上,我们轻轻松松聊几句。你知道我父亲提起你什么?他说,是你的黏合性强,把家人黏合在一起,没有你,杜家早就分道扬镳各奔前程了。对于家庭的未来看法,你和父亲比较接近。我把临走前你告诉我的一些话说给父亲听。”

    春梅坐在靠桌的椅子上,嘴唇泛起一丝笑容,眼睛望着下面,似乎有什么心事。低叹了一声,声音小得几乎听不出来。

    “我在晚餐时有没有说错什么话?”

    “我不觉得。怎么?”

    “我说二老不该为了区区几条鱼而伤了和气。”

    “嗯?”

    “我挨了一顿骂。婆婆说,我乱谈大事,有失身份。就算我说错了,也只是希望家里不要为任何事情而伤了和气。家和万事兴。兄弟不睦,是家庭衰微的第一个征兆。我说‘几条鱼’,并非意味着那些鱼不重要。你看我真不好做人,不说不行,说了也不行。婆媳难处!”

    “我叔叔对你说了些什么?”

    “一言不发地闷着,一直生气喘气,脸涨得像红萝卜似的。他正要写信给伯父。我不敢再开口,怕婆婆隔墙有耳,又说我多嘴多管闲事。三姑,我一听说没有人替你父亲炖药,就觉得他不该留在那儿,他要回家,我很高兴。不过,我担心的事情恐怕还在后头。我听到他打电话给他儿子,说明天要找他谈谈——他必得把水闸装回去,你等着看好了。你父亲一回来,一定有一场可怕的风暴。我没到过三岔驿,不了解其中情况。情况很糟吗?”

    柔安向她解释:“除非你到过那地方,你不会深深体会水闸的意义。回人村都在那儿,他们的农田、牧地都需要河水来灌溉。回人心怀怨恨,但是不敢有所行动。我们少抓几条鱼、少卖几条鱼没关系,但是水源对于农人可意义重大,生死攸关。湖泊很大,没有水闸,鱼也够多了,水闸有无,影响不大。我父亲觉得,弄了水闸来树立敌人实在不划算。除了我们雇用的渔夫,那边并没有汉人。人不能单靠武力来保卫地方。他觉得叔父永远不会同意来拆掉水闸,所以他就径自拆了。你应当向叔父解释,让他了解。”

    “我不敢确定他会听我细说。”

    “一定肯的。”

    “这种事很难说。他们都认为,女人不懂生意经。他们以为女人的天下在厨房,除了烧烧菜,带着小孩,什么都不懂。”春梅苦笑,“但是我说过一句话,一个人要活命,也得放别人一条生路,天道有常,而且循环不息。”

    “你觉得二哥怎么样?”柔安很想知道春梅对于祖仁的观感,看她的看法与父亲是不是一致。

    春梅精明地抬眼。她不禁想到自己是小儿子祖恩和祖赐的母亲,彩云却是祖仁的母亲。“你若没有问题,我可不敢发表意见,大家会以为我是在嫉妒家里的大继承人。因为香华,我对她总是敬而远之。现在我认同香华的看法,知夫莫若妻。”

    柔安笑笑。她知道,香华对于先生从来没有一句好话。

    “人好比鱼类。鱼大好看,却不见得好吃。”春梅说,“婚姻也一样。”

    春梅一向是杜范林忠心的妻子——如果可以用这样的字眼的话——但若说她爱他,就未免太牵强附会了。

    柔安还是个闺女,谈到婚姻有些害羞。春梅也注意到了,什么事都无法逃避春梅锐利的眼睛。

    “有人陪你一道去三岔驿?”春梅眼睛盯着她不放,“我知道你说‘我们’,并不是指阿三。”

    柔安不觉满脸红了起来。“还有一个人。”她说,“你猜猜看是谁?”

    “我难道没有眼睛?你走的时候,看起来并非纯粹去看你父亲。我知道你去火车站那夜,李飞也出城了。我把这些事情串联在一起。”

    “你对他的看法如何?他曾向我父亲提出婚事,我父亲也同意了,所以我才想听听你的意见。”柔安尽量若无其事地说,“我要等父亲回来,才把这件事情公开。”

    “如果你能耐心等待,我就尊重你的想法,同时我也谢谢你对我的信任,也祝贺你。他是一个聪明伶俐的年轻人,而且相当成熟。现在我可得回去了,他可能回来在那儿等我。”

    殷盼中柔安度过了一个月。她给李飞的信中并没有提到自己的隐忧,因为她不愿意爱人为自己的事情操心。不过,她的确有充分的理由,想快点完成婚事。她还不敢确定。起先她的月事该来而未来,她半信半疑,但仍充满希望。初期的疑问困扰她,想到自己可能怀孕,却也有一些奇妙的感觉。她完成一份美丽高贵、无比幸福的爱情,难道是一种错误吗?那夜在三岔驿杜宅,她邀请他进房欣赏月亮,把一切完全奉献给他,当时曾把一切考虑抛于云霄之外。那一刻,她只想让他知道她是多么爱他。如果再遇到如此的情况,相信自己仍会这样做。况且她父亲也见过李飞,也甚表同意。如果父亲能替李飞说情,保证他不会在西安出事,他就不必远走新疆,他们也就可以结婚了。这些想法只暗中放在心上,不能让别人知道,包括唐妈和春梅。她写了一封快信,要父亲尽快回来。

    后来才晓得李飞已经离开兰州了。她把信读了又读,他此去好几个月,说不定半年。她的忧虑加深,忧心忡忡地过了一个月,她觉得很正常,心里又充满希望。她听说父亲要在她毕业的前两周回来。她会和父亲谈谈,或者撒个小谎,说事情是在天水离别前夕发生的,当时父亲已经同意了。她认为父亲会谅解才对。她会要父亲宣布,因为李飞要远行,他们已在三岔驿行过简单的婚礼。她相信父亲,而且可以肯定父亲会帮她把一切处理妥当。

    唐妈首先注意到她的反常行径,以及出奇的沉默。当唐妈提及李飞远行的事,她总是有意避开,或者闪烁其词。

    唐妈看见柔安的眼神愈来愈恍惚,神态有些异样,就说:“我看你把书本摆在膝盖上,根本没有看。”

    柔安似乎没有听见她的话,仍然盯着远方。最后她的眼光折了回来,问唐妈:“你刚才说什么?”

    “你的心神不定,目光恍惚。如果有什么烦恼不妨告诉我。长此以往,这样下去是不行的,会闹出病来的。”

    柔安嘴边苦笑:“我不能不这样,对吗?”

    李飞坐上驶往哈密的飞机。除了军官,只有五个平民的客人,那些军官似乎负有什么任务似的。飞机上除了一个戴着白头巾,脸上饱经风霜、布满皱纹,还留着一撮胡子的回族老人外,都是汉人。李飞和这位老人搭讪,他说他是哈密的商人,战争爆发,他被困兰州。听说哈密的故乡遭到严重的破坏,现在战火已转移到鄯善和吐鲁番,他要回家看看家园怎么样了。他的眉毛深锁,若不是别人找他,他根本不会自动找人交谈。

    在李飞隔壁坐着一位军官,他不停地用眼药水点他发炎的双眼。药水流下面颊,他大声吸气,似乎很喜欢药水的味道。因为他帽子上有青天白日的国徽,李飞判断他是国民政府的陆军,但是无法肯定他站在哪一边。马仲英本人也带这种帽子。李飞与他讲了几句,告诉他自己是记者,军官斜眼睨他,连头都没有转过来。他用力吸气,无精打采地说:“你来这边干什么?”

    “我想了解战况,而且我早就想来新疆了。”

    军官的喉咙咕噜一声,像嘲谑又像笑声。

    “我搞不懂你为何挑上这个人间地狱。进来容易,出去可就难了。”

    “为什么,我不明白。”

    军官微微转过头来,端详他身边的伙伴:“那是你不懂新疆的情况。”

    “我不大了解他们会有什么理由把我拦下。”

    “他们会让你进去,”军官说,“如果你隶属于汉军,那又另当别论了。但是那边的战争与南京政府根本扯不上任何关系,金主席认为那是他们家的事,而且不欢迎记者私自闯进他的王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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