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大师林语堂作品典藏版-中国的智慧(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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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子华之门徒皆世族也,缟衣乘轩,缓步阔视。顾见商丘开年老力弱,面目黧黑,衣冠不检,莫不眲之。既而狎侮欺诒,摚柲挨抌,亡所不为。商丘开常无愠容,而诸客之技单,惫于嬉笑。遂与商丘开俱乘高台,于众中漫言曰:“有能自投下者赏百金。”众皆竞应。商丘开以为信然,遂先投下,形若飞鸟,扬于地,肌骨无毁。范氏之党以为偶然,未讵怪也。因复指河曲之淫隈曰:“彼中有宝珠,泳可得也。”商丘开复从而泳之。既出,果得珠焉。众昉同疑。子华昉令豫肉食衣帛之次。俄而范氏之藏大火。子华曰:“若能入火取锦者,从所得多少赏若。”商丘开往无难色,入火往还,埃不漫,身不焦。

    范氏之党以为有道,乃共谢之曰:“吾不知子有道而诞子,吾不知子之神人而辱子。子其愚我也,子其聋我也,子其盲我也。敢问其道。”

    商丘开曰:“吾亡道。虽吾之心,亦不知所以。虽然,有一于此,试与之言之。曩子二客之宿舍也,闻誉范氏之势,能使存者亡、亡者存;富者贫,贫者富。吾诚之无二心,故不远而来。及来,以子党之言皆实也,唯恐诚之之不至,行之之不及,不知形体之所措,利害之所存也。心一而已。物亡迕者,如斯而已。今昉知子党之诞我,我内藏猜虑,外矜观听,追幸昔日之不焦溺也,怛然内热,惕然震悸矣。水火岂复可近哉?”

    自此之后,范氏门徒路遇乞儿马医,弗敢辱也,必下车而揖之。宰我闻之,以告仲尼。仲尼曰:“汝弗知乎?夫至信之人,可以感物也。动天地,感鬼神,横六合,而无逆者,岂但履危险,入水火而已哉?商丘开信伪物犹不逆,况彼我皆诚哉?小子识之!”

    [《列子》]

    杞人忧天

    杞国有人忧天地崩坠,身亡所寄,废寝食者;又有忧彼之所忧者,因往晓之,曰:“天,积气耳,亡处亡气。若屈伸呼吸,终日在天中行止,奈何忧崩坠乎?”其人曰:“天果积气,日月星宿,不当坠耶?”晓之者曰:“日月星宿,亦积气[475]中之有光耀者;只使坠,亦不能有所中伤。”其人曰:“奈地坏何?”晓者曰:“地积块耳,充塞四虚,亡处亡块。若躇步跐蹈,终日在地上行止,奈何忧其坏?”其人舍然大喜,晓之者亦舍然大喜。

    长庐子闻而笑之曰:“虹霓也,云雾也,风雨也,四时也,此积气之成乎天者也。山岳也,河海也,金石也,火木也,此积形之成乎地者也。知积气也,知积块也,奚谓不坏?夫天地,空中之一细物,有中之最巨者。难终难穷,此固然矣;难测难识,此固然矣。忧其坏者,诚为大远;言其不坏者,亦为未是。天地不得不坏,则会归于坏。遇其坏时,奚为不忧哉?”

    子列子闻而笑曰:“言天地坏者亦谬,言天地不坏者亦谬。坏与不坏,吾所不能知也。虽然,彼一也,此一也。故生不知死,死不知生;来不知去,去不知来。坏与不坏,吾何容心哉?”

    [《列子》]

    愚公移山

    太行、王屋二山,方七百里,高万仞;本在冀州之南,河阳之北。北山愚公者,年且九十,面山而居。惩山北之塞,出入之迂也,聚室而谋,曰:“吾与汝毕力平险,指通豫南,达于汉阴,可乎?”杂然相许。其妻献疑曰:“以君之力,曾不能损魁父之丘。如太形王屋何?且焉置土石?”杂曰:“投诸渤海之尾,隐土之北。”遂率子孙荷担者三夫,叩石垦壤,箕畚运于渤海之尾。邻人京城氏之孀妻有遗男,始龀,跳往助之。寒暑易节,始一反焉。

    河曲智叟笑而止之,曰:“甚矣汝之不惠!以残年余力,曾不能毁山之一毛,其如土石何?”北山愚公长息曰:“汝心之固,固不可彻,曾不若孀妻弱子。虽我之死,有子存焉。子又生孙,孙又生子;

    子又有子,子又有孙,子子孙孙,无穷匮也;而山不加增,何苦而不平?”

    河曲智叟亡以应。操蛇之神闻之,惧其不已也,告之于帝。帝感其诚,命夸蛾氏二子负二山,一厝朔东,一厝雍南。自此冀之南、汉之阴无陇断焉。

    [《列子》]

    两小儿辩日

    孔子东游,见两小儿辩斗。问其故。一儿曰:“我以日始出时去人近,而日中时远也。一儿以日初出远,而日中时近也。”一儿曰:“日初出大如车盖,及日中,则如盘盂,此不为远者小而近者大乎?”一儿曰:“日初出苍苍凉凉,及其日中如探汤,此不为近者热而远者凉乎?”孔子不能决也。两小儿笑曰:“孰为汝多知乎?”

    [《列子》]

    攫金者

    昔齐人有欲金者,清旦衣冠而之市,适鬻金者之所,因攫其金而去。吏捕得之,问曰:“人皆在焉,子攫人之金何?”对曰:“取金之时,不见人,徒见金。”

    [《列子》]

    似窃者

    人有亡金者,意其邻之子,视其行步,窃金也;颜色,窃金也;言语,窃金也;动作态度无为而不窃金也。俄而抇其谷而得其金,他日复见其邻人之子,动作态度无似窃金者。

    [《列子》]

    削足适履

    郑人有欲买履者,先自度其足,而置之其坐。至之市,而忘操之;已得履,乃曰:“吾忘持度。”反归取之。及反,市罢,遂不得履。人曰:“何不试之以足?”曰:“宁信度,无自信也。”

    [《韩非子》]

    齐桓公亡冠

    齐桓公一日酒醉而亡冠,三日愧而弗见人。管仲曰:“此为王辱。何不行慨而去之?”王乃开仓放粮于贫者,三日不息。民乃颂王之德,曰:“王何不又亡冠?”

    [《韩非子》]

    舌存齿亡

    常枞有疾,老子往问焉,曰:“先生疾甚矣,无遗教可以语诸子弟者乎?”常枞曰:“子虽不问,吾将语之。”常枞曰:“过故乡而下车,子知之乎?”老子曰:“过故乡而下车,非谓其不忘故耶?”常枞曰:“嘻,是已。”常枞曰:“过乔木而趋,子知之乎?”老子曰:“过乔木而趋,非谓敬老耶?”常枞曰:“嘻,是已。”张其口而示老子曰:“吾舌存乎?”老子曰:“然。”“吾齿存乎?”老子曰:“亡。”常枞曰:“子知之乎?”老子曰:“夫舌之存也,岂非以其柔邪?齿之亡也,岂非以其刚邪?”常枞曰:“嘻,是已,天下之事已尽矣,无以复语子哉。”

    [刘向《说苑·敬慎》]

    枭将东徙

    枭逢鸠,鸠曰:“子将安之?”枭曰:“我将东徙。”鸠曰:“何故?”枭曰:“乡人皆恶我鸣,以故东徙。”鸠曰:“子能更鸣可矣;不能更鸣,东徙犹恶子之声。”

    [刘向《说苑·谈丛》]

    狐假虎威

    荆宣王问群臣曰:“吾闻北方之畏昭奚恤也,果诚何如?”群臣莫对。江乙对曰:“虎求百兽而食之,得狐,狐曰:‘子无敢食我也,天帝使我长百兽,今之食我,是逆天帝命也。子以我为不信,吾为子先行,子随我后,观百兽之见我而敢不走乎?’虎以为然,故遂与之行。兽见之皆走,虎不知兽畏己而走也,以为畏狐也。今王之地方五千里,带甲百万,而专属之昭奚恤,故北方之畏昭奚恤也,其实畏王之甲兵也,犹百兽之畏虎也。”

    [《战国策》]

    鹬蚌相争

    赵且伐燕,苏代为燕谓赵惠文王曰:“吾今来,过易水,蚌方出曝,而鹬啄其肉,蚌合而拑其啄。鹬曰:‘今日不再,明日不再,既有死蚌!’蚌亦谓鹬曰:‘今日不出,明日不出,即有死鹬!’两者不肯相舍,渔者得而并擒之。今赵且伐燕,燕赵战久则民必惫,吾恐强秦为渔者也。王深思。”赵惠王曰:“善。”乃弃战。

    [《战国策》]

    眇者不识日

    生而眇者不识日,问之有目者。或告之曰:“日之状如铜盘。”扣盘而得其声,他日闻钟,以为日也。或告之曰:“日之光如烛。”扪烛而得其形,他日揣龠,以为日也。日之与钟,龠亦远矣,而眇者不知其异,以其未尝见而求之人也。道之难见也甚于日,而人之未达也无以异于眇。达者告之,虽有巧譬善导,亦无以过于盘与烛也。自盘而之钟,自烛而之龠,转而相之,岂有既乎?故世之道通者,或即其所见而名之,或莫之见而意之,皆求道之过也。

    [苏东坡《日喻》]

    中国诗人家书

    序言

    我想,郑板桥(1693—1765)家书和《浮生六记》尽管没有把中国文化理想化,而是按照它在中国实际存在的样子加以描述,但它们却最能表现出中国人的天然性情和处于最佳状态的中国文化的典型精神。因为正是在家书中,人们才可能把自己的真实性情表现出来。《浮生六记》表现了一对中国夫妻是怎样看待失败的,而这些家书则表现了一位中国学者是如何看待成功的。在民主生存的本质宽容和精神旁边,所有关于民主政府政治机器和政党机器的谈论都显得平淡无奇,无关紧要。我们讲到民主时,曾经特别强调政治,就好像国会议员制造了共和国,这个推测完全没有正当根据。很早以前,孔子和整个中华民族就摈弃了这种政治上的强调。我选取郑板桥家书,而没有选取曾国藩家书,是因为前者在数量上要少些,但两个人家书中表现出了同样的精神。曾国藩的家书可以写满两部千页大书。有趣的是,曾国藩这位当时最伟大的将才、最受尊崇的人,其家书曾极大影响了蒋介石的人,还常写家书询问女儿是否学会了做鞋,建议他的官员家属种青菜养家畜。

    郑板桥在诗、书、画方面同样出色,这是罕见的成就。在这三方面,他形成了无与伦比的风格。儒家学者对他嗤之以鼻,这意味着他非常伟大。郑板桥完全是儒家思想,但他“非同寻常”。他的“非同寻常”有个故事可以作为例证,说他是怎样安排长女的婚姻大事的。郑板桥的女儿已经到了婚嫁年龄,但尚未有婚约。他非常敬重一位学者朋友,后者有个儿子。有一天,晚饭过后,郑板桥对女儿说:“跟我走,我带你去一个好地方。”他把女儿带到了那位朋友家里,对她说:“待在这儿,做一个好媳妇。”说完便转身走了。郑板桥的非同寻常,还在于他跟那些儒家佩克斯涅夫[476]式的伪君子不一样,他受不了对人民征收的苛税。郑板桥任山东潍县县令时,有一年收成不好,他便恳求州官救济穷人,这激怒了州官。因此,他便告病假回乡。郑板桥的诗歌运用最朴实的语言,以对穷人和郁闷之人怀有极大的感情而见长。他的诗要是译得好的话,要比这些家书更能生动地展现出他的伟大心灵。他画的竹子和兰花特别著名。

    在他为自己诗歌撰写的前言中,他说书中包含了他所有希望发表的东西。“要是在吾身后,有人以吾之名发表之,收录吾对友人之责和社交场合的废言,吾要变作鬼,敲碎他的脑壳。”

    总共仅有十六封家书。我略去了第三、四、九、十一和十二封家书,还有第十三封家书的第二后记以及第十六封家书的第一部分,因为对一般读者而言,不易理解他对中国作家和历史人物的批评观点。这些家书中最好的部分是他对待侍仆和穷邻居孩子的态度。这些是精神慈善的定论(尤见第十三、十四封家书)。

    《板桥家书》

    林语堂英译

    一、雍正十年杭州韬光庵中寄舍弟墨

    谁非黄帝尧舜之子孙,而至于今日,其不幸而为臧获,为婢妾,为舆台、皂隶,窘穷迫逼,无可奈何。非其数十代以前即自臧获、婢妾、舆台、皂隶来也。一旦奋发有为,精勤不倦,有及身而富贵者矣,有及其子孙而富贵者矣,王侯将相岂有种乎![477]而一二失路名家,落魄贵胄,借祖宗以欺人,述先代而自大。辄曰:“彼何人也,反在霄汉;我何人也,反在泥涂。天道不可凭,人事不可问!”嗟乎!不知此正所谓天道人事也。天道福善祸淫,彼善而富贵,尔淫而贫贱,理也,庸何伤?天道循环倚伏,彼祖宗贫贱,今当富贵,尔祖宗富贵,今当贫贱,理也,又何伤?天道如此,人事即在其中矣。

    愚兄为秀才时,检家中旧书簏,得前代家奴契券,即于灯下焚去,并不返诸其人。恐明与之,反多一番形迹,增一番愧恧。自我用人,从不书券,合则留,不合则去。何苦存此一纸,使吾后世子孙,借为口实,以便苛求抑勒乎!如此存心,是为人处,即是为己处。若事事预留把柄,使入其网罗,无能逃脱,其穷愈速,其祸即来,其子孙即有不可问之事、不可测之忧。试看世间会打算的,何曾打算得别人一点,直是算尽自家耳!可哀可叹,吾弟识之。

    二、焦山读书寄四弟墨

    僧人遍满天下,不是西域送来的。即吾中国之父兄子弟,穷而无归,入而难返者也。削去头发便是他,留起头发还是我。怒眉嗔目,叱为异端而深恶痛绝之,亦觉太过。佛自周昭王[478]时下生,迄于灭度,足迹未尝履中国土。后八百年而有汉明帝[479],说谎说梦,惹出这场事来,佛实不闻不晓。今不责明帝,而齐声骂佛,佛何辜乎?况自昌黎辟佛以来,孔道大明,佛焰渐息,帝王卿相,一遵“六经”、“四子”之书,以为齐家治国平天下之道,此时而犹言辟佛,亦如同嚼蜡而已。和尚是佛之罪人,杀盗淫妄,贪婪势利,无复明心见性之规。秀才亦是孔子罪人,不仁不智,无礼无义,无复守先待后之意。秀才骂和尚,和尚亦骂秀才。语云:“各人自扫阶前雪,莫管他家屋瓦霜。”老弟以为然否?偶有所触,书以寄汝,并示无方师一笑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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